2第二章 江南若破

2第二章 江南若破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秋风起时,郑家在临安经商的长子郑伯瑛才携妻带子万里迢迢赶回来奔丧。

郑夫人见了大儿子,二话不说先就喜得晕了过去——元军正南下攻宋,一路势如破竹,这儿子能穿越战场毫发无损地回来,郑夫人连做梦都不敢想。

一家人又哭又笑地乱了一阵,伯瑛一家自去父亲灵前上香叩拜,种种情形自不必提。

到了晚间,季瑛回到西厢房,见妻子灯下枯坐,脱了外衣道:“大哥总算回来了,一家人终是团聚起来,以后……总是一天天好起来的,啊!”

他极力安慰兰芽,自己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兰芽警觉,立刻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大哥带了什么信儿回来?前方很不好么?”

她一连三问,一问比一问笃定。季瑛苦笑:“什么也瞒不过你。”兰芽赶忙追问:“究竟怎样?”

他二人尚未圆房,但兰芽已打散双鬟,往日额前似烟似雾的长刘海儿也梳了起来,脑后挽一个流苏髻,是地地道道的妇人装束了。

她戴着重孝,通体除一根素白银簪外半根首饰也无。近来日日悲伤悬心,季瑛始终不曾留意她的装扮。今日灯下瞧去,不知怎地心中竟然一荡,他忙收敛心神,在椅上坐了,挨了片刻,这才说道:

“不是大哥,是江舟说的。说近日江南流传一句童谣:‘江南若破,百雁来过’……”

兰芽将这八个字默念一遍,微微蹙起了长眉道:“秋日大雁南飞,原是平常不过。历来童谣、谶语,若应着兴亡,多是些离奇之象。好比周时童谣:‘月将升,日将浸’,都是反常之事。这‘江南若破,百雁来过’么……”

她慢慢吞吞说得很是认真,季瑛瞧着她长长的睫毛不住忽闪,不由又想苦笑,又想叹气,遂打断沉吟,挨过身来低声道:“有句话我适才当着他们没说,你想想,蒙古攻打江南的将领叫什么。”

兰芽一怔,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元军南下,领军的将领叫做“伯颜”!

伯颜,百雁!

默然许久,兰芽勉强笑道:“这自然都是做不得准的……”

季瑛凝眉道:“可也有做得准的!听说此人出征前,在马上作了一首诗,我念给你听:剑指青山山欲裂,马饮长江江欲竭。精兵百万下江南,干戈不染生灵血。”

他一席话说完,夫妻二人相对而默。

两军交战,敌方欲“干戈不染生灵血”——不杀不掠——这自是大幸事,然则,却又是大不幸事。

幸在百姓或可少些灾难。可是,敌方有将军如此,怎不令人惊心!

古来多少常胜将军,无一不是纪律严明,不肯惊扰百姓。远的不说,只南渡初年,我大宋岳武穆将军统领岳家军,便号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若没有这样的军纪,何来金人争传“撼山易,憾岳家军难”!

许久,季瑛低低说了一声:“气数尽了!”说着话,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一支眉笔,轻轻搁在桌上。如今虽说城围已解,可城内日用之物仍多有欠缺。郑府笔墨已断了许久,不得已时只好以眉笔代替。

季瑛的手指生得修长白皙,灯下看去青玉一般,那支眉笔横在指节间,煞是好看。

兰芽心中一阵难过——“书生报国唯有笔”,可怜一腔英雄气,如今握在手中的,竟只有一支眉笔。

她这位良人非同小可,自幼便有神童之名。庭训既严,弱冠后更是声名远著。他又生得神清骨秀,所谓善辞令,美风仪,因此得了个“江左四郎”的美称。是人都说应试之时,若非状元,定取探花。若不是早早订了亲,还不知有多少人争着要把闺女许他。

然则,说不上是“文章憎命”,还是科场烂污,景定三年到咸淳元年,三次入闱,竟是三战三败北,至今仍是白身!旁人都为他惋惜,他自己却并不怎样,闲时口中常诵范希文的名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元军南下时,他更千里迢迢赶了个毛驴走到临安,扣阙上书,怒斥朝中尸位素餐之徒恃权误国,大声疾呼要革除弊政,重振国威。一时在朝野传为佳话,人称“莽书生”!

只可惜贾似道当权,将书扣押,那万字平戎策字字心血,度宗却连见也未曾见到。

从那以后,季瑛才显得有些颓丧。曾酒后自嘲说此生只合住温柔乡,梅花帐。

大丈夫心热如火,偏功业难立,是以此刻兰芽见他拣拾眉笔,心中不禁酸楚,怕面上露出心思来,忙以别话岔开。

两人说了片刻闲话,夜已深了。

九歌进来服侍,兰芽解衣安寝。季瑛自去父亲灵前陪伴大哥。

襄阳是蒙古侵宋以来,所遇抵抗最为激烈的所在。数十年试探,六年围困,宋军固是死伤难记,元人亦是抛尸如山。可尽管如此,阿里海牙却信守承诺,果然一进城便出榜安民,未曾大开杀戒。

蒙古人取了襄阳即设立湖北道,且置武昌路,统辖两湖,官长叫做甚么达鲁花赤。又设了许多禁令,不准汉人习武、举办迎神赛会;甚至集市买卖、夜间灯火、乘马、耕地、蓄鹰犬射猎,等等诸般,俱有禁令。而兵丁横行跋扈的事亦在所多有。

但相比樊城陷落后即遭屠城,一夜之间,汉水尽赤的下场,襄阳百姓倒还算得“幸甚至哉”。

人在矮檐下,明面上的反抗已不多见,但暗中尽有豪杰英雄含怒忍耻,募集兵勇、筹措金银,悄悄等待时机。

郑家当初收留的人渐渐离去,昔日旧仆也多半返来。进了腊月,丧服未除,门上厅前的灯笼上白布都已取下,加之毕竟还有一桩喜事,仆役奔走之时,脸上也都带了笑意,往日大家气象渐次有些影子了。郑夫人又做主,将贺家二老的坟茔重新修缮,命季庭带了兰芽去上香。

到了辞灶这日,日头落山后城中竟稀稀落落响起了爆竹声,带出几分喜气。

“男不拜月,女不祭灶。”郑府由大哥伯瑛带着两个弟弟并家中男仆,向灶王爷焚香烧纸、三跪四拜,用又甜又粘的灶糖封住他的嘴巴,哄他“上天言好事”……

到了晚上,全家围坐。兰芽是新妇,只陪着郑夫人坐,大奶奶与二奶奶忙前忙后,指挥丫头们“散福”。

郑家这一辈共四个男丁,老三叔瑛是庶出,养到十岁上得病死了。下剩的伯瑛、仲瑛、季瑛都是史夫人所出。另有两个庶出的女儿俱已嫁人。

伯瑛跟仲瑛都早娶了妻子,但只大奶奶生了个男孩儿,是郑家目下唯一的孙子,名叫江舟。

郑夫人搂着江舟说话儿,拿果子给他吃。大奶奶董韵灵见儿子一口一个“四婶娘”,叫得亲切,笑向兰芽道:“四妹妹,江舟喜欢你呢。”又转向郑夫人玩笑道:“人生得标致,他小孩子也瞧得出来。”

二奶奶在旁微叹口气道:“就可惜了,还有两年多才能圆房,不然只怕老太太明年就能再抱个孙子了!”

郑夫人听了这话,只微笑不语。

菜过五味,丫头送上一大盘饺子。郑夫人端详半日,笑眯眯搛起一个,亲自放到兰芽碗里。

兰芽忙告了罪,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却皱着眉头吐了出来:“大嫂,是什么馅子啊?”

大奶奶忙道:“韭菜猪肉,还打了蛋清儿在里头,怎么啦?”

兰芽拿筷子拨了拨破皮的饺子,此时灯烛甚明,人人看见一颗又黑又红、圆滚滚的东西在碗里泛着微光,江舟眼最尖,已抢着喊了出来:“这不是大枣么!”

荆楚地面,若家有新妇,祭灶这日须准备一颗裹着大枣的饺子,寓意“早生贵子”。可季瑛与兰芽重孝在身,即便是多年的夫妻尚且不能同房,更何况新婚夫妇?这便是二奶奶说“可惜还要两年才能圆房”的道理了。

此刻偌大的堂屋鸦雀无声,人人望着郑夫人,等她解释。

郑夫人将脸色正一正,放开江舟,命丫头们带他去玩,这才面向众人说道:“不必等了,我已想了好几天了,今日就給你们四弟、四妹妹圆房!”

众人皆吃一惊。

二奶奶陪笑道:“娘,四弟的婚事那般仓促,乃是不得已儿,如今情势瞧着还好,为何……”

兰芽红了脸,季瑛平日最是洒脱不羁,现下也现出几分腼腆神色。郑夫人摆手道:“如今是在人家手底下过日子,我心里总是不安。今日瞧着还好,明日如何,谁说得清楚?我已是六十多的人了,这世道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儿,万一……再说孝不孝的,也不全在这上头。他们早早圆了房,像老二说的,生个胖小子,我好安心。将来到了地底下,也好见你们父亲。”说着便拭泪。

大奶奶、二奶奶忙嗔道:“大过年的,娘说的是什么话?您老人家健健康康,定要福寿双全的,将来,还要见重孙子呢。”

郑夫人勉强笑道:“那敢是好。”

老太太既说到这个份儿上,这事便再无更改。

大奶奶举着酒杯来贺,兰芽有些扭捏,半推半就饮干了。大奶奶又笑向季瑛道:“四弟,我早就说过,等你娶亲,我亲手绣一顶最精致的帐子送你,告诉你,早备好了,待会就叫丫头去拿,你说,你怎样谢我?”

“啊?啊……大嫂……大嫂你包的饺子无人能比,当然好吃,好吃极了!”

一语落地,众人哄堂大笑。大奶奶眼泪都笑出来了。仲瑛挨着季瑛坐,一口水全喷到他衣裳上,连连咳嗽着笑:“老四啊老四,瞧你那点儿出息。”

兰芽窘得手足无措,恨不能把脸埋进碗里。就听季瑛傻乎乎地指着那盘饺子说:“怎么了?不……不好吃吗?”

笑声更响。

自城破至今,全家人已不知多少时日没这样欢笑过了。一片哄闹声中,不知何时站进了季瑛怀里的江舟忽然大喊:“四婶娘,你干嘛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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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国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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