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倾城之喜

1第一章 倾城之喜

宋咸淳九年,襄阳城破!

临安5年8次15万水兵来援,均告无功;襄阳数万军民众志成城、浴血奋战六个年头,壮志悲情俱都付诸滔滔襄水,展眼成空。

九年正月九日,与襄阳互为倚仗的樊城陷落,襄阳自此彻底沦为孤城。

三月既望,蒙元“薛禅”皇帝忽必烈诏喻襄阳守将吕文焕,劝其投降。元将阿里海牙与之折箭为誓,担保绝不屠城。

三月晦,吕文焕携子出城降元。

诗圣故居、武侯故里、“铁打的襄阳”城门大开,元军浩浩荡荡开进城内。

大宋门户,今日訇然洞开……

这一日,襄阳城中家家饮泣户户吞声,作怪的是城北极偏处却有一座府邸深处隐隐传出歌声,仔细听时,是男子苍老的声音,词气悲凉,字句可辨,正是盛唐王右军的五言名篇——“汉江临眺”: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自古歌咏襄阳的诗句不少,但有唐以降,无人不服此为压卷之作。

“砰……”

时断时续的歌声中,一架雕刻着“王维旧雪图”的“独山玉”屏风被狠狠推倒在地。独山玉质地坚硬,那屏风倒在地上竟纹风不动。推倒屏风的老者口中唱着,回身找来一柄斧头,望地上便砍。砍了两下,雪里芭蕉上现出一道裂纹;再砍几下,玉碎昆冈,和着“留醉与山翁”的袅袅余音,散入尘埃。

那人又举起一只建窑的“黒釉银|兔毫盏”毫不怜惜地摔在地上,这东西胎薄体轻,破裂后碎片溅到了一旁侍立的一个青衣侍儿腮上,割出一道极小的血痕。她只轻轻后退了一步,双眸含泪,一声不出。

那人转瞬间已将书房内几件珍奇毁得干干净净,四下侍立的男女老幼均有,却无一人上前劝阻。

大好风日的家乡都归属了夷狄,还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呢?与其让蒙古人拿去享乐,何如此刻毁了干净!

“爹爹!”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走上前跪下,声音哽咽,清秀的脸上肌肉抽搐,却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砸东西的老者后退两步,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上,两行泪水从他脸上慢慢淌下。

主人这一哭开了头,一屋子早在竭力忍泪的丫头奶奶夫人哪还忍得住,登时哭作一团。只北窗竹椅旁立着的一名十六七岁、素衫素裙的姑娘虽眼睛肿得桃儿一般,却只暗暗饮泣,一声不出。

“爹爹不必伤心,老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大宋男子但未死尽,终有一日光复河山!”那青年说道。

他说得词气凛然,但面上忧愁遮也遮不住——朝中只余昏君奸臣,来日大难,京都保住保不住尚且难说,所谓光复河山云云,不过是暂且安慰年迈的老父罢了。

老者不语,转头向北窗下的素衫女子招了招手:“兰芽,你过来。”

被唤作兰芽的姑娘慢慢走过来,向老者施了一礼,口称“郑伯父”。

“不,你跪下。”老者口气低和,然不容置疑。

兰芽微微一愣,随即顺从地撩起裙摆,跪在那青年身旁。

“夫人,你过来坐。”

老者又向旁边一位老夫人点了点头。

老夫人不解其意,早有丫头又搬了一把椅子来,老夫人遂过去与老者并肩而坐。

老者揩去眼泪,强撑出半点笑意:“兰芽,好孩子,你与季瑛是从小的娃娃儿亲,你父母俱亡,尸骨未寒,按说绝轮不到办喜事。但此非常之时,只好从权。我的意思,今日,就给你们完婚。一切从简。季瑛,你们就在这里拜了我和你母亲,再拜天上的岳父岳母,就算,成亲了罢!”

一屋子人全都愣住了。

郑夫人低低叹息一声,最先反应过来。

这素衫女子名叫贺兰芽。郑家与贺家世代交好,祖上都曾为朝中名臣。到兰芽与季瑛的曾祖这一辈,眼见宋氏衰微、奸臣当道,遂先后归隐,回乡常伴梅花。

郑老爷与贺老爷自□好,郑季瑛四岁上,贺夫人身怀有孕,十月后产下粉妆玉琢的一个女儿,就是贺兰芽了。小儿女门当户对、年岁相若,两家大人遂定下亲事。

襄阳抗元,坚持了六年。起初尚与外界通联,最后一年,元军大举困城,切断汉江水路,围得铁桶也似。城内粮食尚可支吾,然柴盐衣装,已断绝不至。最后竟到了一千钱只能换一两盐的境地。

不得已军民上下“撤屋为薪、缉麻为衣”,寒门小户的房子早拆得大半,郑家是大户人家,将数间厢房腾给了无处栖身的老弱妇孺,只留下后堂供着祖先牌位、正屋三间连同书房挤着同堂三代。

原先六十多名下人只留了个两个厨役烧饭,还有两个大丫头照顾女眷。

贺家更是凄惶,先是贺老爷重病不起。跟着贺夫人日夜操劳,又染了时疫,缺医少药,终于不治而亡。

她伉俪情笃,贺老爷痛哭一场,到底撑不住病体也跟着去了。贺老爷一妻两妾,身后只得一子一女。儿子贺雪霜尚未婚配,不便照看妹子。郑夫人又怜惜兰芽,因此将她接到了郑府。

此刻老爷一声“成亲”,虽突兀已极,郑夫人却即刻了然。

久闻蒙古人残暴好淫,自侵大宋,每略一地,常大举屠城。如今虽与吕文焕有约,谁又敢真心指望他们信守诺言?

况且,即便是当真杀戮不起,年轻的姑娘们怕也难逃蹂躏。自家子女都已婚配,只一个未过门的媳妇,偏又生得惹眼,此时成婚,虽说贺老爷与夫人去世不久,但地下有知,只怕倒是埋怨成亲不早了。

贺兰芽是个玲珑剔透的姑娘,自然明白郑老爷的意思。当下也不多说,抢先一个头叩了下去。郑季瑛将一双清拔脱俗的眉毛略皱一皱,怜惜地看了一眼兰芽,跟着磕下头去。

一旁众人已是跪了一地,同声泣道:“给老爷夫人道喜!”

郑夫人眼中流泪,举袖抹了抹,向旁看了一眼:“良儿,把那个项圈儿拿来。”

方才给碎片打中的那个侍儿答应一声,转身去了。不多时,小心翼翼捧着个大大的梳妆匣子进来,不言声奉上,退在一旁。

郑夫人将匣子打开,内中别无他物,只一领累丝嵌玉的金珠项圈光芒耀眼。郑夫人看了老爷一眼,低声向兰芽道:

“这是传了几代的东西了。当年你祖母传了给我,我今日传给你。别的物事毁了也就毁了,这家传的念想儿,能留几日,且留几日罢——好孩子,娘替你戴上。”

兰芽膝行几步,在郑夫人膝前低下头来,良儿上前,替她将后颈上碎发轻轻拨开。夫人摸了摸兰芽的脸颊,将项圈端正戴在她胸前:“孩子,委屈你,难为你了……”

一语未毕,泪如雨下。

郑老爷慢慢说道:“这样的礼数,原是我郑家对你不住。季瑛,往后,你要好生照料兰芽。”

季瑛连连点头。

兰芽憋了许久,此刻再也忍不住,气断声吞道:“爹,娘,庇护之德,尚且……难报,委屈的话,媳妇……如何当得起……”

她这一放了声便再止不住,双肩剧烈抖动,季瑛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郑老爷见不是处,叹了口气,勉力扯了扯嘴角道:“莫哭,子曰:‘君子不哭’嘛……”

兰芽一愣,跟着哭得更凶了。

郑老爷这话是有来历的。

贺兰芽虽是女子,但贺老爷十分通达,特为女儿聘了西席。却不教授“女儿经”之类,只讲些楚辞屈赋,读些唐诗宋词。贺老爷原意只为“他日配一君子,不枉了谈吐相称”,因此也不过随意请了一位老朽的落第塾师些微教导。

谁知贺兰芽长到八岁上,贺老爷的一位好友因一桩事滞留襄阳,在贺家一住两年,这位好友文名甚著,乃是宝佑四年的状元。姓文,号文山。

文文山住在贺家,贺兰芽久慕这位父执大名,加上到底年纪幼小,不甚避嫌,因此常常当面请教些文章诗词之事。

贺兰芽冰雪聪明,日子久了,文文山起了爱才之心,便与贺老爷商量,辞退了老塾师,亲自教她。两年师生缘分虽不长,但名师高弟,待到文文山离开贺家时,兰芽胸中丘壑早已非当日可比。

郑老爷适才所说“君子不哭”,便是兰芽与文文山师徒之间一桩在亲戚好友间流传甚广的佚事。

文文山性情中人,教起学来手舞足蹈,喜欢处纵声大笑,悲愤时长歌当哭。一日,讲到六朝庾信的“拟连珠”,感其乡关之思,亡国之恨,不由丢下书本放声嚎啕。

兰芽给老师哭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劝慰。想了想,令丫头去闺房取来一本论语,翻到“为政”篇指给文文山瞧。

文文山正哭得入港,泪眼模糊一看——兰芽将“子曰:“君子不器’”的“器”字下头用墨汁糊了,变成了“君子不哭”。当下师生相对大笑。

这些话不说还好,一提起来,贺兰芽登时想起昔年父母俱在,那些悠闲有致、喜乐优渥的日子,心中更是悲痛。郑老爷见她如此,亦深悔失口。见劝阻不住,也只好任其宣泄。

遂吩咐良儿道:“花园子窖里大约还藏着一瓶‘状元红’,去取来,全家一人分一杯,也算是喝喜酒了。”又向季瑛道:“书架上那本“6放翁集”,替我拿过来。”

不一时良儿托了一个托盘返来,盘上一瓶黄酒蒙着红布,另有十数个小小的酒杯。兰芽的丫头九歌过来帮着,两人将酒杯依次斟满。

季瑛与兰芽相对跪着,饮干一杯交杯酒。这就算成礼了。众人亦都喝干了,只郑老爷却不举杯。郑夫人问道:“老爷?”

郑老爷从怀中掏出一只药瓶来,说道:“我倚老卖老,拿这喜酒送一送药吧。”

他这几日正抱小恙,众人略觉惊奇,见他喝了药,照一照杯底,也便释然。

郑老爷指着季瑛手中那部“6放翁集”道:“第一百三十七页,我要说的话都在上头了。”

说完微微一笑,仰在椅背上不动了。

兰芽第一个回过神来,惊叫一声,颤着手要去搀扶。郑夫人也变了脸色,在老爷胸前一摸——心跳已是停了!

季瑛手中的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6放翁集”一百三十七页,卷首赫然是那首南渡以来家喻户晓的“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

家祭无忘告乃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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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国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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