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掷乾坤(下)

第二十二章 一掷乾坤(下)

四豺皆知郝汉说得在理,加之自身死穴被点,受制于人,此刻都立在原地,嘿然不语。

应雄忽然走到郝汉面前,跪地磕头,说道:“你武功很厉害,做我师父罢,教我武功好不好?”

郝汉怔了一怔,笑道:“我这点把式算得了什么?我教你个乖罢。”望向无受,续道:“真正厉害的是这位大师。”

应雄望向无受,一脸殷挚企盼之色,显而易见是欲拜无受为师,讨学武艺。无受一时颇为踌躇,道:“这个……老衲……”

郝汉接口道:“还不知无受大师是哪间宝刹的大德,大师若是不便收徒,可让这孩子拜入贵派之中,做一名俗家弟子,我瞧这孩子资质倒是不错。”

无受道:“老衲出自嵩山少林,这孩子确是个学武的奇才,只是性子太躁,嗯,少林武学厚重稳实,讲求循序渐进,倒可沉淀心性……老衲此行正好要回寺中,不知这位小……这位施主是否肯与老衲同去?”

应雄方才见识了无受那手暗器绝技,心下极是佩服,心想若是能得这位老和尚指点武艺,定更获益匪浅,但听无受言下之意,是要将自己荐入少林,让旁人传授自己武艺,心下颇为失望,说道:“老和尚不肯亲自教我吗?”

无受道:“老衲经年不在寺中,四处游历修行,行歇不定,施主不如投入敝寺之中,敝寺比之老衲不遑多让者着实不少,且寺中武学典籍丰富,寺中僧众各擅奇技,可对施主量才而授。”

郝汉笑道:“少林寺可是名门大派,小施主好大的福缘,若能在少林学得一两样本领,保准终身受用。”无受不唤应雄为小施主,郝汉偏生这般称呼他,但应雄自知武艺不如郝汉,心中折服,郝汉怎么称呼他,他倒也不在意了。

应雄冲无受磕了几个头,说道:“恳请大和尚带我去少林寺拜师。”

无受将应雄搀起,微笑道:“施主不必多礼。”

郝汉道:“漠北四豺,你们也跟着大师一同去罢。”

漠北四豺只道自己兄弟四人的性命皆控于无受之手,已容不得抗拒,虽然老大不情愿,却也只能垂头丧气,自叹倒霉了。

郝汉得知无受也是向西而行,当下决定与他们同行一程。无受问起应雄的来历,应雄如实说了。原来应雄的父亲是位拳师,五岁跟着父亲习武,到得十岁,已将父亲的诸般武艺学会,后来又拜了其他拳师、刀客为师,讨学武艺,三年艺成,便开始四处闯荡,想找些武功更为高强的师傅学武。这一日他赶路赶得口渴,便来到那湖边喝水,哪想揣在怀中的银两不慎落入了湖中,打捞之时,脚下一滑,失足落水,他不识水性,越是挣扎扑腾,身子越往湖心挪移,多亏他人小体轻,一时不至下沉,不然早已丧命。

郝汉道:“大师,你怎么没有和其他江湖豪杰一道去伏牛山商讨共抗璇玑教的事宜呢?”

无受道:“阿弥陀佛,施主不知,我嵩山少林已有四百年不过问江湖纷争了。”

郝汉过去虽在军中,但也知道少林寺在江湖中是颇有名望的大派,现下听无受这么说,颇感奇怪,说道:“少林寺名头这般响亮,为何不参与江湖之事?”

无受叹了一口气,说道:“四百年前,少林僧兵援助关陇贵族李氏开唐,秦王李世民感其功德,赐少林寺良田四水碾若干,又封赏立功僧人,从此少林威望盛极一时,成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僧众本都是方外之人,却被虚妄名心蒙蔽,恃功矜能,执著于‘武林泰山北斗’的名号,舍本逐末,废弃佛法,钻研武学。少林自创寺以来,原本一向以佛法为根本,武学为末节,可自从初唐之时,少林佛法日趋衰敝。这等状况持续了两百年,到了会昌年间,唐武宗崇道灭佛,发动会昌法难,佛教八宗迫遭取缔,在朝廷厉行镇压之下,许多庄严宝刹被夷为平地,佛像遭毁,大量佛学典籍亡佚,朝廷还强令僧尼还俗,限制僧人数目,华夏佛教朝不保夕、岌岌可危。后来朝廷派兵来销毁少林典籍,少林弟子竭力护法,力抗官兵,双方互有死伤,相持不下,最后总算朝廷念及少林僧兵开唐有功,收兵不与发难,少林这才幸免于难。会昌法难的第二年,武宗便即宾天,宣宗即位,虽又下令复兴佛教,但华夏正统佛教八宗经过这场浩劫,已然一蹶不振。”

无受面现悲悯之色,又叹了一口气,道:“我佛慈悲,这场浩劫如同给了少林僧众一记当头棒喝,终叫他们醒悟到佛法何其重要。少林决心要弘扬佛法,复兴禅宗,从此不参与江湖纷争,潜心礼佛,参禅悟道,武学虽不废弃,却只当旁枝末节,以为强身健体之用。其时少林方丈及诸位班首为了让后世弟子以此为鉴,故而立下祖训,规诫少林寺世代落发弟子,须各持清修,精受戒律,淡泊名心,不可理会世俗事务,除非是关乎天下苍生气运之事,又或天下兵连祸结、民不聊生之时,方可再涉江湖。”

郝汉心想:“上次干云庄之会,我瞧无受大师在那些江湖群豪心中颇是尊崇,可见大师当是时常在江湖上行走,那大师岂不是违背了祖训?”

他正沉吟间,心思已被无受看透,无受道:“施主定是奇怪,老和尚为何不遵祖训,不在寺中清修,反倒在江湖上四处转悠?”郝汉搔头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无受微微一笑,道:“修行悟道不可囿于形役,一成不变,我佛以慈悲为怀,施宏**力,普渡众生,小乘渡己,大乘渡人,佛门弟子当善法善行,渡已渡人,若长年耽于寺中,又怎知众生疾苦?”念偈道:“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觅兔角。”顿了顿,又道:“此次老衲回寺,便是要向方丈师兄禀明中原武林与璇玑教已生战衅之事,盼方丈师兄能够决断,由我少林介入其中,转圜斡旋,化解这场武林浩劫,以免生灵涂炭。”

郝汉突然联想起一件事来,说道:“大师,说来晚辈倒有一事想要请教。”无受道:“施主请讲。”郝汉道:“大师长年在江湖上游历,见闻见识定然广博,请问大师,江湖上可有哪一位前辈曾收过外族人为弟子?”无受问道:“外族?施主说的是哪个外族?吐蕃还是契丹?”郝汉摇头道:“我也不知。”无受又问:“施主何以有此一问?”

郝汉心知自己在那谷底洞中所见的那段遗刻牵连重大,现下不宜外宣,只道:“晚辈随口问问。”无受见他言语中似有隐讳,也不再追问。忽然又联想起一事,“啊呦”叫了一声,从怀中掏出那块抄有武功口诀的布帛来,只见那上面有好几处字迹已被水浸得模糊不清,正是他先前下水救人之时,被湖水浸泡所致。

无受询问起情由,郝汉只说自己无意间得一位前辈垂青,传与自己这份武功口诀,尚未修练。无受沉吟了半晌,道:“武功修习,不可失之毫厘,倘若不明关窍,便强加修练,定然存着极大的凶险,看来施主这份武功秘籍是作废了。”沉吟半晌,道:“施主为救人而损了武功口诀,嗯……老衲便传施主一门武功,以补偿施主之失如何?”

郝汉愣了一愣,跟着连连摆手,说道:“大师神技,晚辈愚笨得很,只怕学不会,没的让大师笑话。何况真正救人的人的是大师,若不是大师赶来,我根本也无计可施,再说这口诀也是我无意中得来,练也罢,不练都罢。”心想:“倘若我想练,大不了来日再去那洞中再抄录一份便是。”

无受道:“施主豁达,老衲佩服,只不过漠北四豺和这孩子这会儿都已暂归在我门下,施主为救他们而有所失,老衲若不对施主补偿一二,实教老衲过意不去。”

郝汉道:“大师救人不求回报,晚辈只不过效法一二罢了。”

无受笑道:“施主说得是,如此说来倒是老衲着相了。不过多一技傍身,有裨无害。”一撸袖子,拾起地上一枚小石子,道:“来来来,老衲便将方才那手打暗器的手法教给施主,我少林武艺只传少林弟子,不过这门暗器手法是老衲自创,可能未必及得上那布帛上记载的武功精奥,请施主不要推却。”他虽与郝汉相处时间不多,但对这胸襟豁达的后生却是打心底地喜爱,若不是碍于少林武艺只传本派弟子的规矩,便面面俱到地指点他一番了。

郝汉见无受说得诚挚,兼之无受那一手暗器手法着实威力惊人,让他颇是心动,便道:“如此晚辈却之不恭,生受大师传授绝技了。”

无受捋须一笑,道:“施主,老衲这暗器手法叫做‘一掷乾坤’,蕴含着芥子纳须弥的佛理。”

郝汉问道:“芥子纳须弥,那是什么名堂?”

无受道:“所谓芥子,所指乃是菜籽,而须弥,则是西方的一座大山,芥子纳须弥,说得是微小的物事可以容纳巨大的物事。”

郝汉奇道:“一颗小小的菜籽里装下一座大山,这不是说笑吗?”

无受微微一笑,道:“施主且听老衲说个故事。”

郝汉笑道:“我最爱听故事啦,大师快说。”

无受道:“故事说的是唐朝有一个大官,唤作李渤,有一次他与一个僧人辨道,李渤问那僧人道:‘我听佛经上说,芥子纳须弥,我看是夸大其辞了罢,小小的芥子,又怎么能容纳偌大的一座须弥山?’”

郝汉笑道:“这大官儿与我问得倒是差不多。”

无受续道:“那僧人不答反问:‘我听很多人都说你读书破万卷,可有这回事吗?’李渤听他这么一问,十分得意,说道:‘那是自然,我读的书又岂止万卷了。’僧人又问:‘那你所读的书都在哪里?’李渤更是得意,指着自己的脑袋道:‘都在这里。’那僧人笑道:‘你的脑袋也不见得有多大,又怎装得下万卷书呢?莫非你也在夸大其辞?’”

郝汉哈哈一笑,登时了然,直拍自己脑门,道:“原来是这个意思。”

无受道:“世间许多物事并非只在表象,巨细亦可相容,这‘一掷乾坤’也是这个道理。芥子虽小,却可容纳下一座须弥山,石子虽轻,却可承载千斤巨岩一般的力道。”说完手一扬,那枚小石子脱手飞出,迳朝一棵大树激射而去,啪的一声脆响,石子直嵌岩壁,郝汉、漠北四豺和应雄几人直瞧得目瞪口呆。

无受合十道:“佛曰:‘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这一掷之中,也包藏着一个巨大乾坤。”当下便走便将“一掷乾坤”的运劲法门和拿捏准头的窍门教给郝汉,又道:“老衲当年创出这门功夫时,旨在以它救人制暴,盼施主学成之后,将它施以正途,善莫大焉。”

郝汉道:“谨遵大师教诲。”一路上边走边捡地上的石子练习,这手法须得于一瞬之间倾注全身之力,贯于暗器之上,故而称之为一掷乾坤,乾坤所指,便是施放者的全身之力,暗器脱手之后,附着其上的力道却不能散,固而须要极巧的劲道。这道理看似简单,做起来却是不易,郝汉初窥门径,巧劲时常掌握不好,有时出手力道松散,难以攒做一点;有时意到力不到,石子已然脱手,力道却还滞在手臂之上;有时力道到位了,准头却偏失了,而准头拿捏对了,力道却又不够,总是顾此失彼。练了半日,才掌握了个皮毛。

当晚几人在一农家借宿,第二日继续起行,行了半日,无受要往北行,与郝汉作别。

郝汉对漠北四豺道:“你们四个跟着大师可要安分些,对大师不可不敬,你们若肯弃恶从善,大师自会给你们解开死穴,不然那死穴不出四五载便会发作,届时你们经脉寸断,那可就难受得很了。”漠北四豺颓唐不已,个个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应雄低声对郝汉道:“我这一路上瞧这四个人对你咬牙切齿的,恨不得把你吃了,好似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郝汉笑道:“是啊,我跟他们四个过去结过梁子,一见面就要打架的,这一回我又摆了他们一道,叫他们吃了个哑巴亏,他们自然恨我恨得牙痒。”应雄奇道:“你们既然是对头,你昨天为什么还要下水去救他们?”

郝汉哈哈一笑,一拍应雄的小脑袋,道:“这就是江湖义气,小鬼!”冲无受抱了抱拳,长笑中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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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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