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7章 秋儿怀春

第027章 秋儿怀春

走出梅花弄,杨福同本想去“三多堂”去找柳胖子等人,但转而心念一动,便不再去三多堂,反而回到船上,在码头上喊了一声,船家从后舱探头出来,诧异地问道:“咦!杨少爷一个人?”

“我陪孙老爷去看他表亲,多年不见,有一夜好谈,今天大概不回来了。”杨福同踏上船头,这样回答,又说:“其余的都在三多堂吃酒,我不想去,再说身子也有些不爽,还是回来早早睡觉的好。”

“杨少爷可曾用过饭?怕各位老爷要宵夜,我叫我女人炖了粥在那里。”

“这不错!我来碗粥,弄点清淡小菜来。”

船家答应着,回到船后梢。

杨福同一个人走入船舱中,只见自己铺上,枕套被单都已换过,地板桌椅,擦得纤尘不染,桌上一盏洋灯,玻璃罩子也拭得极亮,几本闲书叠得整整齐齐。等坐定了,隐隐觉得香气袭人,四下一看,在枕头旁边发现一串珠花,拿起来仔细玩赏,穿珠花的细铜丝上似有油渍,细想一想明白了,必是余秋儿头上擦的桂花油。

余秋儿头上戴的花,怎么会在自己枕头旁边发现?这是个很有趣的谜?正在独自玩味,帘钩一响,余秋儿来了。

“我没有泡盖碗茶。”余秋儿也不加称呼,没头没脑地说,“你的茶瘾大,我索性用茶壶泡了。”

杨福同先不答,用放肆的眼神凝视着她,只见她双眼惺忪,右颊上一片红晕,便问:“你刚从床上起来?”

“嗯!”余秋儿一面替他倒茶,一面娇慵地笑道:“不晓得怎么的?一天都是倦得要命。”

“这有个名堂,叫做春困。”杨福同挑逗她,“你有没有做春梦?”

“做梦就是做梦。”余秋儿嗔道,“什么叫春梦?一个你,一个柳胖子,说话总是带骨头。不过……”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不再说下去了。

“不过怎样?”

“总算比什么周老爷,吴老爷好些。动手动脚的,真讨厌。”

“多承你夸奖,”杨福同笑笑,又问:“这串珠花是不是你的?”

“啊!”余秋儿把双眼张得好大,“怎么会在你手里?”

“在我枕头旁边找到的。我就不懂了,是不是特意送我的?”

“哪个要送你?”余秋儿仿佛受了冤屈似地分辩,“下半天收拾房间,累了,在你铺上打了个中觉,大概那时候遗落下来的。”

杨福同故意一惊一诈道:“亏得我回来看见,不然不得了!”

“怎么?”余秋儿不服气地问,“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倒真不在乎!”杨福同笑道,“你想想看,你头上戴的花,会在我枕头旁边发现,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样想?”

“我不晓得。总归不会有好话!”

“在我来说是好话。”

“什么话?”

“你过来,我告诉你!”等余秋儿走过去,杨福同低声笑道,“别人是这样想,你一定跟我同床共枕过了。”

“要死,要死!”余秋儿羞得满脸通红,咬着牙打了他一下。

不知是她的劲用得太大,还是杨福同就势一拉,反正身子一歪,恰好倒在他怀里。

“看你还打不打人?”杨福同揽着她的腰说。

“放手,放手!”余秋儿这样低声吆喝了两句。腰也扭了两下,却不是怎么使劲挣扎,杨福同便不肯放手,只把她扶了在铺上并坐。

“今天没有人,我可不肯放过你了。”

“你敢!”余秋儿瞪着眼,又说:“我爹跟我娘不是人?”

“他们才不来管你的闲事。”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余秋儿的娘在喊:“秋儿,你问一问杨少爷要不要烫酒?”

她慌忙跳起身来,杨福同一把没有拉住,人已跑到了舱门口,她先是朝外答应一声,然后转脸问道:“要不要吃酒?”

“你过来!我跟你说。”

“我不来!我又不聋,你在那里,我听得见。”

“本来有些头痛,不想吃,现在好了,自然要吃一杯。”

“哼!”余秋儿撇一撇嘴,“本来就是装病!贼头贼脑不知道想做什么?”说完,她掀帘走了出去,不久便端来了酒菜,安设杯筷。

杨福同要她陪着一起吃,她不肯,但也不曾离开,倚着舱门,咬着嘴唇,拉过她那条长辫子的辩梢来一边**着,一边用飞眼瞟向杨福同,他脸如刀削,有着无可挑剔的完美棱角,星目炯炯,天生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越显得人神采飞扬。

而杨福同也一面喝酒,一面看着她,看一看,笑一笑,陶然引杯,自得其乐。

于是余秋儿又忍不住开口了:“你笑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要到什么时候?”

“总有那么一天!你自己会晓得。”

“哼!”余秋儿冷笑,“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要说就痛痛快快说!”

杨福同把她的话,稍为咀嚼一下,就懂了她的意思,招招手说:“这又不是三言两语谈得完的,你这样子,也不象谈正经话的神气。反正又没有外人,难得有个聊天的机会,你坐下来听我说!”

“坐就坐!”余秋儿仿佛仕自己的胆似地,又加了一句:“怕什么!”

等她坐了下来,杨福同问道:“你今年多大?”

“问这个做啥?”

“咦!谈天嘛本来就是海阔天空,什么话都可以谈的,你不肯说,我说,我今年二十二岁。”

余秋儿笑了,“我又不曾问你的年纪。”

“说说也不要紧。我猜你今年和我一般大。”

“什么?”余秋儿又有些诧异,又有些不大高兴,“胡说八道!你从哪里看出我二十二?无缘无故给人加了六岁?难道我真的生得那样子老相?”

“这样说你是十六?”杨福同点点头,“那还差不多。”

余秋儿恍然大悟,中了他的计,“你们这些做官的,真坏!诡计多端,时时刻刻都要防备。”她使劲摇看头,大有不胜寒心之意,“真难!一不小心,就要上当。”

“不是我坏,是你不老实!”说着,杨福同便挟了块茶油鱼干送到她嘴边。

“我不要!”余秋儿把头偏了过去,不知是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故意不领他的情?

“你尝尝看,变味的鱼干也拿来我吃!”杨福同气鼓鼓地把鱼干往碟子里一扔。

余秋儿又上当了,取他的筷子侧过头来,挟着鱼干刚送到嘴里,杨福同便变了样子,脸上浮起一丝顽皮而略带得意的笑来。

余秋儿又有些生气,又觉得别有滋味,故意嘟着嘴撒娇。

于是杨福同笑道:“秋儿,我劝你趁早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不然。我随便耍个花腔,就叫你‘缸尖上跑马,团团转’!”

这是句无锡谚语,他学得不象,怪声怪气地惹得余秋儿大笑,笑停了说:“不要现世了!”接着便也说了这一句谚语,字正腔圆,果然是道地的无锡话。

“秋儿!怎么你平时说话,是湖州口音?”

“我本来就是无锡人嘛!”

“如何变了我们浙江人?”

“六月里冻杀一只老绵羊,说来话长。”余秋儿摇摇头有些不大爱说似地。

杨福同就是要打听她的身世,怎肯放过?软语央求了一两句,她到底说了出来,声音放得极低,怕她父母听见,她谈的就是她父母的故事。

“我娘是好人家出身……”故事应该很长,但在余秋儿嘴里变短了,她娘是书香人家的小姐,家住河岸,自己有条船,探亲访友,上坟收租,都坐了自家船去。

管船的姓余,年纪轻就叫他小余。

小姐看中了小余为人老实,两下有了私情,怀了胎儿在腹中。这件事闹出来不得了,两个人私下商议,不如双双远走高飞。

小余为人老实,不愿小姐带她家一草一木,弄上个拐带卷逃的名声,但还是拿了她家一样东西,就是那条船。

越过太湖就是吴兴,风波涉险,原非得已,只防着地家会沿运河追了下来。事后打听,他们的路走对了。小姐从此没有回过无锡,水上生涯只是吴兴到杭州、杭州到上海,算来有十六年了。

讲的是私情,又是她爹娘的私情,所以余秋儿脸上一阵阵红,忸怩万状,好不容易讲完了,长长透口气,腰也直了,脸也扬了,真正是如释重负。

“怪不得!”杨福同倒是一脸肃穆,“你娘是好出身,你爹是好人,才生下你这么个讨人欢喜的女儿。”

原是句不算什么的赞语,余秋儿却把“讨人欢喜”这四个字,听得特别分明,消退的红晕,顿时又泛了上来。

“你爹娘就是你一个?”

“原有个弟弟,五岁那年糟蹋了。”

“这一说,你爹娘要靠你养老?”

余秋儿不答,脸色不大好看。谈起这件事她心里就烦,她爹娘商量过她的亲事,有好几个主意,其中之一是招赘一个同行,娶她,也“娶”了这条船。

余秋儿从小娇生惯养,而且因为她娘的出身不同,所以她的气质教养,也与别家船上闺女各别,加以她爹的这条“无锡快”,设备精致,招待周到,烹调尤其出名,历来的主顾,都是仕宦富家,余秋儿从小便把眼界抬得高了,不愿嫁个赤脚摇橹的同行,所以等她爹娘一提到此,她总是板起了脸,脸上绷得一丝皱纹找不出,仿佛拿刀都砍不进去似地。

就在去年,有天晚上无意间听得她爹娘在计议,“秋儿十五了,她的生日早,就跟十六一样。”她爹说,“日子过来快得很,耽误不得了!”

她娘不响,她半天才叹口气说:“唉!高不成,低不就。”

“也由不得她!照她的意思,最好嫁个少年公子,做现成少奶奶。这不是痴心妄想?”

一听到这里,余秋儿便忍不住淌眼泪,一则气她爹爹冤枉她,她从未这样想过,再则气她爹爹,把她看得这等不值钱,就做了少奶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又不是想做皇后娘娘,如何说是“痴心妄想”?

“若要享福,除非替人做小。”

“那怎么可以?”她娘说,“就是秋儿肯,我也不肯。”

“我也不肯。”她爹立刻接口,“看起来还是寻个老老实实的人,苦就苦一点,总是一夫一妻。”

“秋儿吃不来苦!”

“不是秋儿吃不来苦,是你怕她吃苦。”

“也不是这话,总要有指望,有出息,我帮你摇了一辈子的船,现在叫秋儿也是这样,你想想看,你对不对得起我们母女?”

话说得很重,她爹不作声,似乎内疚于心,无话可答。

“我在想,最好有那么个穷读书人,”她娘的声音缓和了,“人品好,肯上进,把秋儿嫁了他……”

“好了,好了!”她爹不耐烦地打断,“下面我替你说,那个穷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鸡,刻苦用功,后来考中状元,秋儿做了一品夫人。你真是听书听入迷了!”

“也不见得没有这样的事!也不要中状元,秋儿做了秀才娘子就蛮好了。”

“你好他不好!男的发达了,就要嫌秋儿了。陈世美不认前妻,赵五娘吃糠,你难道不曾听说过?到那时候,你替秋儿哭都来不及!”

受了丈夫一顿排揎,余秋儿的娘只是叹气不语。一会儿夫妇俩鼾声渐起,余秋儿却是一夜都不曾睡着。至今提起自己的终身,心里便是一个疙瘩。

不管杨福同如何机警过人,也猜不透她的心事,见她凝眸不语,便又催问:“咦,怎么不说话?”

余秋儿正一腔幽怨,无处发泄,恰好把气出在他头上,恶狠狠地抢白:“没有什么好说的!”

杨福同一愣,不知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人?但他并未生气,只觉得有些好笑。

余秋儿却是发过脾气,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不说别的,只说对客人这个样子,叫爹娘发觉了便非挨骂不可。但也不愿认错,拿起酒壶替杨福同斟满,用动作来表示她的歉意。

这下杨福同明白了,必是自己这句话触犯了她的心境,应该安慰安慰她。于是他捏住了余秋儿的手,余秋儿也感觉得出来,这不是轻薄的抚慰,便让他去。

“秋儿!”杨福同用低沉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做人就是这样,不如意事十之**,有些委屈连自己父母都不好说,真正叫有苦难言。”

一句话不曾完,余秋儿的热泪滚滚而下。她觉得他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打入自己的心坎,“有苦难言”而居然有个人不必她说就知道她的苦楚,那份又酸又甜的痛快滋味,是她从未经验过的。就这一下,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踏实了,有地方安顿了。

杨福同一看这情形,不免惊异,也有些不安,不知她到底有什么隐痛,竟至如此,一时愣在那里,无法开口。余秋儿却不曾看见他发傻的神情,从腋下衣钮上取下一块手绢在拭眼泪。

那梨花带雨的韵致,着实惹人怜爱,杨福同越发动心了。“秋儿!”他说,“心里有事,何妨跟我说,说出来也舒服些。”

余秋儿的心事怎能说得出口?好半天才答了句:“生来苦命!”

什么叫“生来苦命”?杨福同心里在想,余秋儿虽是蓬门碧玉,父母一样把她当作掌上明珠,比起那些大家的庶出子女,处处受人歧视,不知要强多少倍?那么苦在何处呢?莫非……

“我知道了。”他想到就说,“大概你爹娘从小把你许了人,那家人家不中你的意?”

“不是,不是!”余秋儿急急分辩,灵机一动,就势有所透露,“你只猜到一半!”

“哦?”杨福同略微一想,问:“莫非现在正在谈亲事?”

余秋儿没有表示,微微把头低着,显然是默认了。

“是怎么样的一家人家?怎的不中你的意?”

“唉!”余秋儿不耐烦地说,“不要去讲它了。”

“好!不谈这些,谈别的。”杨福同那有力的语气,就象快刀软乱麻,把余秋儿的心事一下割断抛开,于是她一颗心都在他身上了。

“你也不要老是问我。”余秋儿说,“也谈谈你自己的情形。”

“从何谈起?”杨福同笑道,“我也下晓得你喜欢听哪些话?谈公事你又不懂……”

“哪个跟你谈公事?”

这就是要谈私事,杨福同心里在想,不知她是打着什么主意?且先探明了再作计较。这样想着,便开口道:“这样好了,你问,我答。”顿了一顿,又特意加上一句:“我一定说老实话。”

余秋儿想问他家里有些什么人?娶了亲没有?这实在不用问的,当然娶了亲。那么太太贤惠不贤惠?这又是不用问的,贤惠又如何,不贤惠又如何?反正就自己愿意跟他,爹娘也不会答应。

她这时又想到那天柳胖子跟她开玩笑的话,“进了杨家的门,自然要替杨老太太,杨太太磕头”,这不是明摆着已经娶了亲,就不知道有小孩没有?

转念到此,余秋儿忽生异想,如果没有小孩,那就好想办法了。尤其是有老太太在堂,急于想抱孙子,而媳妇的肚皮不争气,老人家便会出面说话,要替儿子再娶一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理由光明正大,哪怕媳妇心里万分不愿,也只好忍气吞声。

至于娶了去,如果不愿意同住,不妨另立门户,“两头大”,原有这个规矩。当然,这一来杨福同的开销要增加,但也顾不得他了。

就这一转念间,余秋儿打定了主意,如果杨福同愿意,就是“两头大”,另外租房子,把爹娘搬了一起去住。不愿意就拉倒!

于是她的脸色开朗了,定一定心,厚一厚面皮,装作闲谈似地向道:“杨少爷,你有几个小宝宝?”

“一个。”

一听说有了宝宝,余秋儿的心便一冷,但还不曾死,想了一下,又问:“公子吗?”

“什么公子?是个丫头!”

“哦!”余秋儿笑了,“千金小姐!”

“秋儿!”杨福同喝着酒,信口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随便谈嘛!你不是说,谈天嘛海阔天空随便什么都可以谈的。”余秋儿接着又问:“老太太呢,今年高寿?”

“四十多了。”

余秋儿想问,“想不想抱孙子?”不过这句话问出来未免太露骨,所以她踌躇着不开口。

杨福同察言观色,心想果然是要交桃花运!但是他也有警惕,看余秋儿是个痴情的人,除非自己有打算,倘或想偷个嘴,事后丢开,一定办不到,痴情女子负心汉,缠到后来,两败俱伤。不可造次!

为了这个警惕,他就越发沉着了。而他越沉着,余秋儿就越沉不住气,想了又想,问出一句话来:“小姐几岁了?”

“三岁。”

“现在杨太太有没有喜信?”

“没有。”杨福同摇摇头。

“先开花,后结子,老太太总归有孙子抱的。”

这是句试探的话,杨福同听得懂。他本就是从一百多年后的时空穿越来的,没有重男轻女的观念,只要说上一句,“小子,丫头一个样儿”,或者接着余秋儿的话答一句,“不错,大家都这么说,我也相信。”就可以封住她的嘴,但是,他不愿意这么说。

那么该怎样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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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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