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松江漕帮

第024章 松江漕帮

等两人在船上闲谈到晚,柳胖子带着周,吴二人兴尽归来。wenxuemi。com仔细看去,脸上都浮着诡秘的笑容。杨福同当着孙本初不便动问,心里明白,他们此行,必为平生所未的经历。

“哦,哦,我想起件事。”柳胖子忽然一本正经地说,“我今天遇到一个朋友,偶然谈起,松江有一家大粮行,跟漕帮的关系密切,他们有十几万石米想卖。倒不妨打听一下。”

杨福同还未开口,孙本初就大为兴奋地道:“这下对了路了!”

“咦!”杨福同奇怪地,“事情不过刚刚一提,也不知内情如何?你何以晓得对了路了!”

“你也有不懂的事!”孙本初得意地笑了,为他讲解其中的道理。

孙本初对于漕运已经下过一番功夫,知道松江出米,又当江浙交界,水路极便,所以松江的漕帮是个大帮,也应该是个富帮。但唯其既大且富,便成了一个俎上之肉。

松江府知府所以与四川成都府,湖南长沙府,成为府缺中有名的三个肥缺,各有特殊的说法,松江府兼管水路关隘,漕帮过闸讨夫,不能不买他的帐是一大原因。

年深月久,饱受剥削,松江槽帮的公款亏空甚巨,成了“疲帮”。孙本初判断这家粮行,实际上就是漕帮所开,现在有粮食要卖,来源大成疑问,可能就是从漕米中侵独偷漏而来的,米质不会好,但是米价一定便宜,差额便可减少许多。

“那好!”杨福同对此还未有过深入的研究,只听孙本初的话。

于是,柳胖子重又上岸,去寻他的朋友,约定在松江与那粮商会面的时间,会面的地方就在船上,这是孙本初处事精细,怕上岸与粮商有所接洽,会引起猜疑。

等柳胖子回来,说是已经约好了,第三天到松江,舟泊城内秀野桥下,他那朋友自会约好粮行里的人来寻。而且他也证实了孙本初的判断,那家字号“通裕”的粮行,果然是松江漕帮的后台,不但经营米粮买卖,并且兼营票号,只是南方为钱庄的天下,跟北方通声气的票号,难与钱庄抗衡,柳胖子也知道有这家“通裕”,素无往来,所以不知道信用如何?

“你们明天再玩一天,”孙本初以一半体恤,一半告诫的语气说:“一到松江就要办正事了!”

事实上这天夜里就已开始办正事,大家在孙本初的船上吃饭,席间便谈起漕运。

孙本初在这方面的学问,是从书本上得来的,所以只晓得规制,政令和故事。周委员却是老手,久当押运委员,在运河上前后走过七八趟,漕运中的弊病,相当了解,他所说的琐碎细节,虽有些杂乱无章,不如孙本初言之成理,但出于本身经验,弥觉亲切。

他们两个人的话,到杨福同脑子里一集中,便又不同了,一夜深谈,他成了一个既明规制,又懂实务的内行。

“我现在要请教,”他也还有些疑问,“什么是‘民折官办’?”

“所谓‘民折官办’是如此……”孙本初为他解释,漕粮的征收,有五种花样。

一种叫“正兑”,直接运到京城十三仓交纳。

一种叫“改兑”,运到通州两仓交纳,这两处米仓简称为“京仓”,“通仓”。

再有一种“白粮”,就是糯米,亦运“京仓”,供给祭祀及配发王公官员俸米之用,规定由江苏的功州,松江,常州,太仓,以及浙江的嘉兴,湖州等五府一州缴纳。

以上三种名目都是征实物,第四种却是应征实物,由于特殊的原因,征米的改为征杂粮,征杂粮的改为征银,都出于特旨,就称“改征”。

最后一种是“折征”,以实物的征额,改征为银子,这又有四种花样,“民折官办”为其中之一,换句话说,老百姓纳粮,照价折算银子,由官府代办漕米充“正兑”或“改兑”,就叫“民折官办。”

杨福同把他的话在脑子细细过了一遍后,道:“我懂了,但是还要再请教一下,究竟是怎么一种情形之下,才可以‘民折官办’?”

这细节上就要周委员来解答了,他说:“那也没有一定。总之,为了官民两便。譬如说,朝廷有旨意,为了正用,赶催漕米,那就先动库款,买米运出,再改征银子,归还垫款,也有小户实在无米可交,情愿照市价折银,官府自然乐于代办。

再有一种就是各地丰欠不同,丰收的地方,大家自然交米,正项以外,另外额定的‘漕耗’,‘船耗’的耗米,以及浮收的耗外之耗,也都是米,这些米运到欠收的地方,价钱比较便宜,老百姓可以买来交粮,只要帐面上做一道手续好了,也算‘民折官办’。”

“原来如此,那我们就用不着偷偷摸摸做了。”杨福同说,“现在正值南漕海运改革之际,朝廷又连下严旨催办,我们动正项购运,有何不可?至于‘通裕’粮行这方面,既然是漕帮应得的耗米,而且准许‘民折官办’,那他卖米也不犯法。就算他们是偷盗来的赃货,我们只当他是应得的耗米好了!”

“不错啊!”一向口快的柳胖子说,“麻袋上又没有写着字‘偷来的’!”

孙本初和周,吴二人都相视以目,微微点头,显然的,他们都有些困惑,这么浅显的道理,何以自己就没有想到?

“话是不错。”孙本初说,“照这样子做,当然最好,但海运局只管运,‘民折官办’是征粮那时候的事,藩司,粮道两衙门,没有公事给我,我何能越俎代庖?”

到这里就看出杨福同一路来,把周,吴二人伺候得服服帖帖的效验了,他俩争着开口,却又互相推让,不过看得出来,要说的话是相同的,有一个人说也就够了。

周委员年纪长些,又是藩司椿寿的私人,所以还是由他答复:“这不要紧,藩司衙门要补怎么样一个公事?归我去接头。”

“粮道衙门也一样,归我去办好。”

“那就承情不尽了。”孙本初拱拱手说,“烦劳两位。”

“分所当为!”周,吴二人异口同声地。

“慢来,慢来!”柳胖子忽然插嘴,“这把如意算盘不见得打得通!”

他说了其中的道理,确不为无见。“通裕”粮行是想卖米,而自己这方面是想找人垫借,两个目标不同,未见得能谈出结果。

“那也不见得,”杨福同说,“做生意不能光卖出,不买进。生意要谈,就看你谈得如何?”

大家都点头称是,连柳胖子也这样,“除非你去谈。”他笑道,“别人没这个本事。”

虽是戏言,也是实话,周委员私下向孙本初献议,“当官的”出个面,证明确有其事,实际上都委托杨福同跟柳胖子去谈,生意人在一起,比较投机。

这番话恰中下怀,孙本初欣然接纳,而杨福同也当仁不让,到松江以后的行止,由他重新作了安排。本来只预备跟“通裕”那面的人,于船上见面,现在却要大张旗鼓,摆出一番声势,才便于谈事。

一路顺风顺水,过嘉善到枫泾,就属于松江府华亭县的地界了。

第二天进城,船泊在以出“巨口细鳞”的四鳃鲈闻名的秀野桥下。孙本初派庶务上岸,雇来轿子,然后他和杨福同二人,打扮得一身簇新,另外备了丰厚的土仪,叫人挑着,一起去拜客。

先拜松江府,用手本谒见,再拜华亭县和娄县。华亭是首县,照例要尽地主之谊,随即便来回拜,面约赴宴,又派了人来照料。接着,知府又送了一桌“海菜席”,杨福同作主,厚犒来使,叫把菜仍旧挑回馆子里,如何处理,另有通知。

“大哥!”杨福同说,“晚上你和周,吴二公去赴华亭县的席,知府的这桌菜,我有用处!”

“好,好,随你。”

话刚说完,柳胖子的朋友,带着通裕的“老板”寻了来了,看见孙本初自然要请安。他受了杨福同的教,故意把官架子摆得十足。

这两个人是柳胖子的朋友姓曹,通裕的“老板”姓谭,孙本初请教了姓氏,略略敷衍几句,便站起身来说:“兄弟有个约会,失陪,失陪!”接着又向柳胖子,“你们谈谈。凡事就跟我在场一样,说定规了就定规了。”

等他一走,周,吴两人声明,要陪同孙本初赴华亭知县之约,也起身而去。于是宾主四人,开始深谈。

深谈的还不是正题,是旁敲侧击地打听背景。谭老板坦率承认,“通裕”粮行是松江漕帮的公产。

接着,杨福同便打听漕帮的情形,他虽不是漕帮之人,但漕帮中的规矩是懂的,像他这样的人,便称“空子”。不过好在他打听的话,都在要紧关节上,很快便弄清楚,松江漕帮中,行辈最高的是一个姓赵的旗丁,今年已经八十将近,瞎了一只眼,在家纳福。现在全帮管事的是他的一个“关山门”徒弟,姓梁,行三,人称“梁三爷”。

“道理要紧!”杨福同对柳胖子说,“我想请曹,谭两位老大哥领路,去给赵老太爷请安。”

曹,谭二人一听这话,赶紧谦谢:“不敢当,不敢当!我把杨兄的话带到就是。”

“这不好。”杨福同说,“两位老哥不要把我当官面上的人看待。实在说,我虽是‘空子’,也常常冒充在帮,有道是‘准充不准赖’,不过今天当着真神面前,不好说假话。出门在外,不可自傲自大,就请两位老哥带路。再还有一说,等给赵老太爷请了安,我还想请他老人家出来吃一杯,有桌菜,不晓得好不好,不过是松江府送我们东家的,用这桌莱来请他老人家,略表敬意。”(漕帮规矩——准充不准赖,意思是可以冒充是漕帮之人,但做过的事就要认,不能耍赖皮,必须好汉做事好汉当!)

客人听得这一说,无不动容,觉得杨福同虽是“空子”,但却可以交得朋友,应该替他引见,欣然乐从,离舟登岸,安步当车,到了赵家。

赵老爷子已经杜门谢客,所以一到他家,谭老板不敢冒昧,先跟他家的人说明,有浙江来的一个朋友,他愿不愿见?杨福同是早料到这样的处置,预先备好了全帖,自称“晚生”,交赵家的人,一起递了进去。

在客厅里坐不多久,赵家的人来说,赵老爷子请客人到里面坐坐。

曹,谭二人脸上顿时大放光彩,姓曹的对柳胖子说:“我们老太爷很少在里面见客,说实话,我们也难得进去,今天沾你们两位贵客的光了!”

一听这话,杨福同便知自己这着棋走对了。

跟着到了里面,只见赵老爷子又干瘦,又矮小,只是那仅存一目,张眼看人时,精光四射,令人下敢逼视,确有不凡之处。

杨福同以后辈之礼拜见,赵老爷子行动不便,就有些倚老卖老似地,口中连称“不敢当”,身子却不动。等坐定了,他把杨福同好好打量了一下,问道:“杨兄弟今天来,必有见教?江湖上讲爽气,你直说好了。”

“我是我们东家叫我来的,他说漕帮的老前辈一定要尊敬。他自己因为穿了一身公服不便来,特地要我来奉请老辈,借花献佛,有桌知府送的席,专请老前辈。”

“哦!”赵老爷子很注意地问:“叫我吃酒?”

“是!敝东家现在到华亭县应酬去了。回来还要请老前辈到他船上去玩玩。”

“谢谢,可惜我行动不便。”

“那就这样。”杨福同说,“我叫他们把这一桌席送过来。”

“那更不敢当了。”赵老爷子说,“孙大老爷有这番意思就够了。杨兄弟,你倒说说看,到底有何见教,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帮忙。”

“自然,到了这里,有难处不请你老人家帮忙,请哪个,不过,说实在的,敝东家诚心诚意叫我来向老前辈讨教,你老人家没有办不到的事,不过在我们这面总要自己识相,所以我倒有点不大好开口。”

杨福同是故意这样以退为进。等他刚提到“海运”,赵老爷子独眼大张,炯炯逼人地看着他,而这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早就想过了,凭人情来推断,漕运一走海道,运河上漕帮的生存便大受影响,万众生计所关,一定会在明里暗里,拼命力争。现在看到赵老爷子的敌视态度,证实了他的判断不错。

既然不错,事情就好办了。他依旧从从容容把来意说完。赵老爷子的态度又变了,眼光虽柔和了些,脸上却已没有初见面时,那种表示欢迎的神情,“杨兄弟,你晓不晓得,”他慢条斯理地说,“我们漕帮要没饭吃了?”

“我晓得。”

“既然晓得,一定会体谅我的苦衷。”赵老爷子点点头,“通裕的事,我还不大情楚,不过做生意归生意,你杨兄弟这方面有钱买米,如果通裕不肯卖,这道理讲到天下都讲不过去,我一定出来说公道话。倘或是垫一垫货色,做生意的人,将本求利,要敲一敲算盘,此刻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拒绝之词,亦早在杨福同的估计之中,“老前辈!”他亢声答道,“你肯不肯听我多说几句?”

“啊呀,杨兄弟你这叫什么话?承你的情来看我,我起码要留你三天,好好叙一叙,交你这个朋友。你有指教,我求之不得,怎问我肯不肯听你多说几句?莫非嫌我骄狂?”

“那是我失言了。”杨福同笑道,“敝东家这件事,说起来跟漕帮关系重大。打开天窗说亮话,漕米海运误期,当官的自然有处分,不过对漕帮更加不利。”

接下来他为赵老爷子剖析利害,倘或误期,不是误在海运,而是误在沿运河到海口这段路上,追究责任,浙江的漕帮说不定会有赔累,漕帮的“海底”称为“通漕”,通同一体,休戚相关,松江的漕帮何忍坐视?

帮中之人,江湖之人。行走江湖,义字当先。

杨福同以帮里的义气相责,赵老爷子就象被击中了要害似地,顿时气馁了。

杨福同接着往下说:“再说海运,现在不过试办,将来究竟全改海运,还是维持旧规,再不然海运,河运并行,都还不晓得。老实说一句,现在漕帮不好帮反对河运,主张海运的人的忙。”

“这话怎么说?”赵老爷子极注意地问。

杨福同说:“老前辈要晓得,现在想帮漕帮说话的人很多,敝东家就是一个。但是忙要帮得上,倘或漕帮自己不争气,那些要改海运的人,越发嘴说得响了,你们看是不是,短短一截路都是困难重重!河运实在不行了!现在反过来看,河运照样如期运到,毫不误限,出海以后,说不定一阵狂风,吹翻了两条沙船,那时候帮漕帮的人,说话就神气了!”

赵老爷子听他说完,没有答复,只向他左右侍奉的人说:“你们把老三替我去叫来!”

这就表示事情大有转机了,杨福同在这些地方最能把握分寸,知道话不必再多说,只需哄得赵老爷子高兴就是,因此谈过正题,反入寒暄。

赵老爷子自言,一生到过杭州的次数,已经记不清楚,杭州是运河的起点,城外拱宸桥,跟漕帮有特殊渊源,赵老爷子常去杭州是无足为奇的。

谈起许多杭州掌故,杨福同竟恍然不知所答,反过来殷勤地向赵老爷子请教,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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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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