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好了,不说别人了,再说说我自己吧。厂子换了厂长,也没有扭转局面,这种局面也不是换一个人就可以改变的。但新厂长上任总是要烧几把火的,这第一把就把我烧焦了。他的第一项举措就是清理合同工,我虽然年纪一把了,在这厂里也干了十多年了,但很不好意思地是,我还是合同工,因为我不是城里人,我是乡下人,所以我不能是正式工。结果我是首当其冲,成了第一批被解职的工人,那时候还不兴下岗这个说法。就这样没了工作?那怎么行?一家老小怎么办?

回到家中和妻子一说,妻子一脸的慌乱,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无论如何她一个人是撑不起这个家庭的重担的。妻子说:“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我说:“我怎么会知道呢?”妻子说:“那别人是什么意思?”我说:“还能有什么意思?厂里和你解除合同了,你就得走人了。有几个在骂的。”妻子说:“说这个有什么用。我看你还是去找找你们厂长吧。”我说:“找他干什么?”妻子说:“你怎么这么笨!现在兴这个,我们去买点儿东西,你带着到他们家,就说看看领导,领导肯定会客气地问你和家里的情况,你就说的苦一点儿,能多苦就多苦,尽量让他能留下你。那么大的厂,多一个少一个根本就没什么。”

妻子给出了主意,我就得去办,妻子陪我去买的东西,我从来没见她那么舍得花钱,妻子是个很会勤俭持家的人,那天她的举动让我吃惊。看着她烟酒糖茶买了一大堆,差不多花了她一个月的工资,我拉住她说:“你这是怎么了?下个月不打算过了?”妻子说:“如果这件事办不成,我们这一辈子就没法过了。”妻子的话不是危言耸听,我也一直都在犯愁,这下来后干什么去呢?我没有技术,在厂里就是干体力活儿,再去找别的工作,肯定没有厂子会要,虽然现在做生意是一片繁荣景象,但我还自知自己没有那个能力,我一不会说,二不能道,三不会耍滑,四不…,总之我知道自己没有经商那条件。

我永远记得那一次,那是我第一次去领导家送礼,就连我当年入厂时也没有这样。入厂时纯属一个机遇,当年当别的人都手揣红宝书全国各地去串联时,我只能留在家中,种地我是没有兴趣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面朝黄土背朝天,那种生活我是很厌烦的,看着父母的这一生,我就知道了。所以我决定进城,那时村里也乱七八糟的,也没正经事儿做,父亲说你要进城就去吧,不过自己可要小心点儿,别去做坏事。这是我记忆中父亲最亲切的一句话,在家时他不是打我就是骂我,仿佛我就没有让他满意过,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他亲生儿子。但当我真的要走时,我才发现,原来他是爱我的,只是他的爱不知怎样去表达,他那样做也是恨铁不成钢。

城里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小心奕奕地躲着街上冲来冲去的人群,据说两个派系的争斗是非常激烈的,经常在街头发生火拼,所以你无时不刻不得睁大眼睛,因为他们打起来时是根本不分人的,他不管你是行人还是百姓,都会把你当作是对方的人。曾经有人对我说过,他那一次无意撞上了,结果被一个派的人打倒在地,他刚从地上爬起来,另一个派的人上来又是把他一顿臭打,他还掀起衣服让我看他背上的伤疤。

我没有地方去,就在街上瞎转,后来就转到了现在的厂子门前,我看见门口贴着一张大红纸,看样子不是标语,因为字很小,我要走近了才能看清楚。那是一张招工启示,上面写着厂里要招几名搬运工,凡是有力气能吃苦的都可以报名。干上这份工作后,我才知道这样的好事儿为什么会让我碰上了。因为这份工作每天都是和铁打交道,机床上的大轴,一根都要几百斤,我要先把它们推到加工车间去加工,加工好后再推到组装车间去组装。整台机器装好后,我还要把它送进仓库等等,还有其它的都是重体力活儿,这种活儿在城里是没有人会干的,不是说他们吃不了苦,或者说他们娇贵,而是这份工作在所有人眼中是最没地位的,他们没有人会愿意让人瞧不起,城里人的那种尊贵在他们心中是最重要的。但是我不怕,本来我就是乡下人,在他们眼里也没有地位,我不在乎,只要能有工作干就行了。就这样我就开始了工人的生涯。

所以找这份工作我并没有去巴结什么领导,不是靠走关系得来的。但我为了能保住这份工作不得不去走关系了。现在这份工作已经没有那么苦了,厂内都有了电平车,不用推板车了,劳动量也没有那么大了,似乎地位也就不那么低了,所以我不再有任何优势了。甚至我还有劣势,我的年龄,我的身份,都成了我竞争上的短处。

厂长夫人开的门,我记得她当时很平静地接过我手中的东西,然后就说:“老胡,有人找。”厂长姓胡。我有些紧张地进了门,看见了胡厂长,他很热情地说:“唉呀!老萧,快进来,快进来。今天怎么有空儿到我这儿来了?”我想他是明知故问,他不会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因为昨天是他亲自给我们开的会,当时车间主任还介绍我说,“老萧是老同志了,一直工作在最辛苦的前线,十几年如一日,任劳任怨。”胡厂长还握着我的手说:“好同志啊!不过现在厂里有了困难,希望你们能理解啊!”

我说:“厂长,我没什么事儿,就是那…”我吱吱唔唔不知说什么好,这种场景我还真没经历过,我不敢看他,额头上冒出了汗,想想当时傻得可以,我竟然不敢用手去擦。倒是胡厂长很大方,说:“是不是因为工作上的事儿?”我心里一阵庆幸,他自己开口说了,省了我不少麻烦。我结结巴巴地说:“胡厂长,你看…”在那时我竟说不出话来,在家里妻子教的那些,我反复练习了好几遍,应该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了,但在那一刻我全忘了。胡厂长叹了一口气说:“难啊!老萧你也不是不知道,这是厂委会研究决定的,也不能为了谁破例啊。”我说:“只要别让我走,让我干什么都行。”胡厂长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样啊!”他老婆在一旁说:“唉呀老胡,你就想想办法吗?就是安排个清洁工也行啊!”我一直都要感谢这句话,在这件事上,这句话起了关键的作用,胡厂长说:“那让你打扫厕所什么的行吗?”我忙说:“行,行,行!”那时别说是打扫厕所,就是整天在厕所呆着上班我都愿意,只要能不走就行。

后来我一直在想关键时候厂长夫人说的那句话,我想是因为妻子的礼物,那份礼还是很重的,在那个年代。所以厂长夫人才会为我说了一句话,也就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我不知该怎样去理解这件事,如果说一个人的命就那么贱,肯定有人会和我持不同的观点,但不这样理解,又找不出好的解释。试想一下,在当时,如果没有那份礼,或者说妻子买的东西很轻,以那时的标准来衡量只是普普通通,我想厂长夫人可能就不会觉得什么了,如果她的心没有动,她也不会说那句话,如果没有那句话,我也不会有扫厕所这份工作,那么我就要离开厂子了,至于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就不得而知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不会是现在的样子。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我的命运等于那份礼物,等于妻子那一个月的工资,也等于厂长夫人那一句话。现在想来是不是有些可笑,有些滑稽?但在我心里永远是沉重的,那份沉重可以压迫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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