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世间话英雄

第二节 世间话英雄

一手提拔刘瑾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的天子正德帝。wENxuEmI。cOM自打正德帝朱厚照登基,刘瑾同马永成、谷大用、高风、罗祥、魏彬、丘聚、张永等人便得受重用。这八人本就是朱厚照眼前的旧人,昔日里就曾追随主上乐山乐水,颇合正德的心意。今日太子升格做了皇帝,这几人更是趁机献上鹰犬、歌舞、角牴之戏,借此求得恩宠。正德龙心大悦之余,自是更加看重这昔日的旧人。但想这八人被世间的百姓称作“八虎”,其残暴自是可想而知。正德帝宠幸此八人,当真是为祸不小。

正德帝生性好动,在他当太子的那会子,便是整日价的骑射狩猎游山玩水,此时自己做了皇帝,也就更加的荒诞不经,如今八虎曲意逢迎,更是让他乐此不疲。

虽然正德作皇帝作得痛快,但于他这一朝的臣子却是好不难过。早在正德还是东宫太子的那会儿,群臣便已对今上“性聪颖,好骑射”的秉性略有耳闻。适其时,先帝春秋正盛,东宫又当稚龄,而小孩子喜爱玩闹原也是人之常情,群臣自不会对东宫的“好骑射”有什么意见。现如今却是不同了,既然东宫面南背北作了皇帝,自然要克己言行,风范于一国的臣民。老臣们认为,一国之尊当然要有国君的态度,这样才能使外邦顺服万众归心。但少年天子毕竟是少年,更何况在朱厚照当太子的时候,就喜好玩乐,如今突然让他“威仪万邦”,却是难了。

照正德的心思,现在可算是没人管了,正好可以借这机会玩个痛快,却哪里想到会有一班臣子从中作梗?自从正德登基,就不断有臣子上书进谏,请求正德修身养性,勤于朝政。可是,小鸟出笼的正德又哪里会听?现如今,大明的天下奉他为尊,他大可把臣子们的劝告当作耳边风。臣子的疏承不可谓不有理,但也只是听听就算了,至于具体怎么做,那还得看他的意思。

臣子们见苦谏无效,只好另找办法加以循导。俗话说“治标要治本”,要想让皇上安心朝政,还得从头找起——把这根儿掐掉了,也就不愁皇帝治国不努力了。众臣子找来找去,可就找到了宫内八虎的头上。八虎的种种作为,在群臣眼中不过是“造作巧伪,以便己私”而已。但如想要君上重振朝纲,却必须先铲除这八个跳梁小丑不可!有了这么一个因头儿,群臣立马联名起了一道折子,奏请圣上锄奸。

眼见满朝文武据理力争,正德这小皇帝也有些怕了,拟将刘瑾等八人,徙置南京。谁知大臣们对这个决定并不满意,认为“八人不去,乱本不除”,非要小皇帝痛下狠手不可,这可让正德为难了。虽然犹犹豫豫,但正德还是在同司礼监王岳,太监范亨、徐智等密议之后,决定在明儿早晨发旨捕奸。

下了朝,正德独自闷坐,八虎却已经得了消息,上前叩奏:“万岁爷!今日之祸端,可全是因这王岳而起。此子外结阁臣,内制皇上,恐奴辈从中作梗,竟是先发制人,想置奴辈于死地。试想狗马鹰犬,何损万机?王岳他这么做,无非是造事生风,借机倾排异己。更何况,近日里朝内的老家伙们也是傲气横生,不循礼法,渐渐不把皇上看在眼里。如果司礼监有人帮着皇上严加裁制,这一班的言官又怎会如此放肆?司礼监的人不司其职,反而帮着一群老臣说话,这里面大有玄机。”刘瑾说到这儿,用眼角溜了一眼正德,见他沉吟不语,嘴角却挂着一丝冷笑,知道皇上已被自己说动,心里有些得意,又再次深俯下去,假意哭道:“奴辈死不足惜,怕只怕众大臣从此得了甜头,越发的不把万岁爷看在眼里,以后常常借此挟制万岁爷,进而摆布了万岁爷。到了那时,老奴有何脸面见先帝于九泉?”说罢,越发的呜咽不止,七虎听了,也陪着在一旁落泪。正德脸色越来越青,而后冷哼了一声,厉声道:“朕乃一国之主,岂能受阁臣监制?”刘瑾见状,连忙在旁边搓火儿,激得正德提起硃笔,写就圣旨一道,命刘瑾入掌司礼监,兼提督团营,邱聚提督东厂,谷大用提督西厂,张永等分司营务,饬锦衣卫速逮王岳下狱。如此一来,群臣力谏未果,八虎反而因祸得福,把持了大内东西两厂,坐大了势力。而刘瑾作为八虎之首,更是被人尊称为“厂公”。

时光苒若流水,匆匆间,便已到了正德三年的九月十九。

凭窗临望,远处山高云淡,近处枫林尽染,两相辉映,别有一番风流。回雁楼的管事刘达看罢,也不由得摇头晃脑的吟了一句:“层林尽染秋霜秀,轻斟慢饮回雁楼。”他这话刚出口,便听得有人赞道:“好诗!好诗!”刘达循声望去,却见一个黑脸大汉在不远处叫好。这大汉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腮间却已满布钢髯,此下虽已用刀刮过了,但腮帮仍旧青森森的,落着几分匪气。刘达见他样貌虽然粗鲁,却是儒家打扮,不禁又多看了两眼。只见他,身上一袭青杉,脚下一双布鞋,腰际处只扎了一根蓝布带,并无玉佩等物相称,看起来,只是一个清苦的读书人。刘达拱了拱手,道:“客官实在过奖,在下方才只是望景生情,附庸风雅的随便胡诌了几句,实在是有污清听之至。说句老实话,如果您要是让我再接着往下续,那可就露出了我这半瓶子醋来喽!没准儿我这么一着急,就接出一句‘小桥流水故人去,凭江临吊大马猴’来。”说罢,哈哈一笑,那书生也为之莞尔。

刘达正自与那书生说笑,却忽然听到楼下有女子在低声啼哭,紧接着就有人大声呵斥:“你这小娘们可别不识好歹,咱家老爷看上了你,那是你的福气。要是再这样哭哭啼啼的,惹得你家大爷心烦,可别说大爷现在就把你卖到窑子里,让你去做那见不得人的营生!等老爷问起,我只说寻你不到。”刘达听了,只是叹了一口气,那书生听了,却皱了一下眉,他正要出声询问,却听得楼下的一个尖细嗓儿,高声叫道:“我说大家伙可都听好了,咱个今天是为盘龙庄的赵大爷办差,没相干的可别出来多事,给自己找麻烦。”随后,那人又低声的道:“哎!我说麻六,你小子说话可别这么没深没浅的,什么‘卖到窑子里’的,这话要是传到老爷那儿,可够你小子喝一壶的。你看这小娘长得细皮嫩肉的,没准儿就叫老爷喜欢上了——你以为她这豆腐西施是白叫的么?到了那会儿,人家可就抖起来了,你小子可就坐蜡了。”这尖细嗓儿天生就是个高调门儿,此刻虽然刻意压低了嗓子去说,声音也还是不小,再加上他这嗓音特异,楼上的几位食客更是听得一个字都不落。

书生正要向刘管事询问,却忽听得邻桌有人说道:“三哥,你可听到了?豆腐西施,嘿嘿,有点意思……”书生见有人如此评述,又是皱了皱眉头,刘达见了,俯身低声道:“客官切莫多事,象你这等柔弱书生,是斗不过邻座那两位的。”书生听罢,又向那二位看了两眼,见那二位大模大样的坐姿,脸上又是一幅备懒的神态,心知刘管事所说的不差。

说话间,听得“噔噔噔”楼梯声响,却是有人上来了。邻桌的二位像是想到了什么,一听到这声音,连忙把头探了过去,神色颇为急切。等人全上来了,那二位看罢,又是一脸的眉飞色舞,转瞬间,便“啧啧”连声,一幅色迷迷的模样。书生也回头向楼梯口看去,却见两男一女上得楼来,两个男的一个黑脸一个黄脸,黑脸的那个长得粗粗壮壮,横眉楞眼,一幅凶相;黄脸的那个却是精精瘦瘦,一脸的奸诈;而那女的眉如春山,眼若秋水,颇有几分江南水乡的灵秀,此时她眼带桃花,看样子正是方才在楼下哭泣的女子。

这三人上得楼来,旁边有那打理的伙计,早已迎了上去,招呼道:“呦!这不是张二哥和王六哥么?看您二位这一脸的汗水,想是累坏了吧?您几位快里边请,小的这就给您几位沏茶去!”那一脸麻皮的王六听了,一拍伙计的肩膀,笑道:“***,几天不见,你王小七越来越机灵了!我是王六,你却是王七,怎么听都象是兄弟,哈哈!”那王七听了,哈腰点头的赔着笑:“王六哥您这话,真是抬举小弟了。以后王六哥多照应小弟几回,便已是小弟的福分了。”

麻皮王六正要说笑几句,在他身边的那个四处巡视的黄面皮汉子,忽然用手一指书生邻桌那两个一脸色相的家伙,喝问道:“呔!你们两个,眼睛滴溜乱转,在看什么呢?”那两个汉子听了,哈哈一笑,其中一个对另一个道:“三哥,你可听到了?竟然有人这么和咱们兄弟说话,你说,今日这事儿,咱们该不该管?”那三哥懒洋洋的道:“这还用问么?见了这么一个香喷喷娇滴滴美人儿,就是原本不该咱们管的,也要管了。更何况有那不长眼的惹到咱们的头上来,那自然更要管上一管!”

这边的王六听了,立时恼了,只大喝了一声,便扑了过去。坐在近前的那个褐衣汉子,端坐不动,只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便拿起酒杯,冲对面的灰衣汉子一拱手,道:“来来来,三哥,咱们干了这一杯!象这等乡间莽汉,且不去管他!”等那麻脸汉子扑到近前,才左手反挥,“噗”的一声,印到了那汉子的前胸。麻皮王六用手揉揉胸口,咧嘴一笑,正要说话相讥,忽觉得胸口发热,一颗心“嘭嘭”直跳,好似擂鼓一般,紧接着喉头发甜,脑袋也一阵阵的发胀,而且还嗡嗡直响。他晃了晃脑袋,想定定神,却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到了这时,那黄面皮的汉子也有些慌了,他实在没想到原本壮得象一头牛似的王六,竟被人只一掌,便打得晕过去了。这是什么功夫?他想不出,甚至也从来没有想过。现在遇到了,他也只是脑袋发晕,嘴里发苦,只知道今天小命难保。他想逃,却知道凭着自己这两下子,实在是跑不了。结果,他两腿一发软,便“扑通”一声,给人跪下了:“二位大爷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二位好汉爷到此,实在是,实在是……冒犯,太冒犯,非常冒犯——还请二位爷饶了小的这条狗命。”

褐衣汉子听他讲到最后,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也不由微微一笑:“既然你非常冒犯了我们兄弟两个……”说到这儿,他拖长了声音,用眼睛看了看那黄脸汉子,见他一脸的期盼,便道:“把你的舌头割下来赔罪,也就差不多了。”黄皮张桐听后,不由得苦着一张脸,半天没有出声回答:割舌头委实太痛,让他有些下不了手。但和他这条狗命相比,这条舌头又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位大爷有话:“把你的舌头割下来赔罪,也就差不多了”,这话里的“也就差不多”着实让人心虚,谁知道还要怎样,才能“一点不差”?如果拿他这条狗命补齐,那么这“壮士断腕,小贼割舌”之举,还是免了吧!还不如冲冲硬汉,得一个“硬气”的名声。再说听这大爷话里的意思,还是玩笑居多。如果照实作了,人家却是在和你开玩笑,那岂不是亏得大了?

褐衣汉子见张桐半天不语,心中得意渐去,不快渐起,冷笑道:“怎么?舍不得么?”张桐听了他这冷森森的话语,反倒硬气了起来,高声道:“俗话说,天下间的事,抬不过一个‘礼’字。我这兄弟行事莽撞,如今得此下场,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请问这位大爷,你要我割舌头赔罪,却是哪家的道理?难道你在我大明,就不讲理法了么?”他这一席话说出,那书生也听得连连点头,悄声道:“是这么一个道理!”

那褐衣汉子听了,哈哈一笑:“你这话好像也有几分的道理,那我倒要问问你,这位与你同行的姑娘,却又是怎么一回事啊?我刚才就曾听到有人啼哭,这里面似乎有些冤情啊!”张桐听了,也是哈哈一笑:“虽然月儿姑娘在此啼哭,但冤情却是没有的。这欠钱还债,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如今刘老头死了,父债子偿,让月儿姑娘以身抵债,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如果不信,你可以亲自问问月儿姑娘。”褐衣汉子见月儿在一旁不曾反驳,心知张桐所言不虚,只得问道:“那这月儿姑娘一共欠了你们家老爷多少银子?我来替她偿还!”月儿听了,眼前登时一亮,一双俏目把个褐衣汉子看个不停。谁知那汉子接下去又道:“然后这月儿姑娘却要转到我的名下,与我做个侍妾,”顿了一顿,看了灰衣汉子一眼,又狎昵的嘿嘿笑道,“让她好好伺候我和我三哥。”只一句话,便说得月儿花容失色。

张桐道:“这,只怕不好……再说,我也做不了主。”褐衣汉子听了,冷笑道:“此刻老子心情正好,还会给你点银子。等你再磨蹭一会,只怕一根毛也得不到!你以为老子是什么来头?老子是内行厂的锦衣卫,直接受刘公公的统领,说起来,比那东西两厂还要高出一截儿。你可别不识好歹!”

褐衣汉子话刚说完,却听得楼下有人说道:“我道是那一伙畜牲如此不知廉耻,却原来是内行厂的锦衣卫。我总有些奇怪,按理说,这阉人的手下,都应该是活太监才相宜。却为什么恰恰相反,一个个都似急色鬼投胎?你们就不怕为了此事,刺激了那没了卵蛋的老阉贼?”这话自楼下传来,大是兀突,正在众人惊疑不定间,只见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从楼梯处跳了上来,一个鹞子翻身,半蹲半站的停在楼梯的护栏上,笑眯眯的看着众人。

他这话一出口,在场的众人尽皆大吃一惊——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毫无忌惮的揭那刘瑾的痛处,这汉子也是好大的胆子!众人中胆子大的,便即停住不动,只目光炯炯的盯着这汉子看,心里赞一声“好”字。而那胆子小的,也是停住不动,不同的是,他是想溜掉却没有了力气,心里也道:“看这好汉一脸的煞气,今次多半要生出事端。哎!好端端的,我的这两条腿怎么动不了了?要是因此而惹上事端,那可怎生是好?”众人均讶异的打量这汉子,他们哪里知道,这汉子的又一番话语,更是惊人!

这汉子似笑非笑的扫了众人一眼,又道:“你们叫他‘厂公’,我却偏叫他‘刘阉’!唔,是了!就叫刘阉。嘿嘿!刘阉,留焉?阉在,焉能还在?有我‘朱老板’在,我看他这‘刘阉’是什么也‘留’不住了!”

朱老板说的“刘阉,留焉?阉在,焉能还在?”,宛若绕口令一般,那褐衣汉子与在旁观望的这一干人等又哪里听得明白了?这一干人等面面相觑,均自糊涂,只有那穷苦的书生听得眼睛发亮,差点叫出一个“好”字来。那褐衣汉子虽听不出这其中的奥妙,但“刘阉”二字还是懂的,自不会坐视不理。他回头对灰衣汉子冷笑道:“三哥,你可听到了?又有那不开眼的,向咱们兄弟叫板!你且在这吃着,小弟下去料理料理。”说罢,他抢身上前,右手向前一探,使了一记“凤点头”,向朱老板的前胸招呼了过去。他满以为打个实沉,没想到这手刚递到人家近前,就觉得忽然腕上一紧,似乎被一只铁箍牢牢箍住,又疼又热,急忙运劲抵御,那知不运劲倒也罢了,内力一用上手臂,全臂登时酸麻无力,腕上奇痛澈骨,直痛到心底。他抬头见时,却正对上了朱老板那张黑腾腾的大脸。只见朱老板咧嘴嘿嘿一笑,道:“没想到你这杀才的功夫倒也使得,这一记岳家散手端的不赖。只可惜你小子人品太差,做不得俺老朱的朋友。”说着右掌拍落,正中面门,只这么一下,这一身褐衣的汉子便即了账。

眼见这朱老板的功夫如此强横,剩下的那个灰衣汉子也自呆不住了,抬脚就要走,却被另一人拦住了去路。那人也不与灰衣汉子多话,一拳正中胸口,把个灰衣汉子打出丈许远。朱老板正要称谢,却听得那人道:“平时拿着锦衣卫的名头找点乐子,倒也罢了。如今有人当面如此侮辱刘公公,却要临阵脱逃,真个该杀!”说罢又是冷哼了一声。

但见这跃离众人的汉子身庭瘦削如竹,一张脸也碧油油的泛着寒意。他身上着了一袭青衫,又有那身型面相的映衬,真的像极了一只大竹子。此人一脸的阴冷诡异,寻常人看了便要打个冷颤,他那双眼睛更是幽寒刺骨,让人看上那么一眼,就会觉得一股寒意直刺心尖儿。而这朱老板却是颇为随意,目光在这“大竹子”的身上扫了几个来回。他见此人如此的一身打扮,更是哈哈笑道:“我原以为在这里遇到一个侠义的汉子,却没想到是你老兄在这儿执行家法来了。依我看,你老兄这一身打扮,还真是希奇,我曾听说‘居无竹,人变俗’,却不知道你这身打扮,那又怎么说?”众人听了,相顾莞尔,“轰”的一声,笑出个满堂彩。

青衣人听了,一言不发,脸色却越发的深沉。他虽强忍怒气,一张脸却是碧气横生,越发的绿了。众人见了,更是骇异万分,只觉今日之事殊为古怪。其中有那素来多事的,也由此多出了一个疑问:“不知道那句‘脸都气的绿了’是否就是由此而来?”

众人静待那“竹子”出手,谁知道朱老板却已抢先动了!他足下发力,腾空而起,象一只在高空翱翔的苍鹰,向青衣人的头上扑落。青衣人见状,冷笑一声,双掌聚到胸前,向上一翻,一记“推窗望月”便打了出去。朱老板见青衣人推出的这两掌轻飘飘的不带半点子火气,便是一愣,心知此时大意不得,脚下连忙变招,使了一个“蜻蜓点水”,与青衣人的双掌只轻轻一碰,便就势退了回来,没想到,他竟由此躲过了一劫。

原来朱老板的脚刚踢到青衣人的掌上,便觉得有一股绵绵泊泊的真气从这一双肉掌上传来,转瞬间,就把他右脚的劲道化解了。就在这眨眼的工夫,这冰凉刺骨的真气甚至反客为主,把朱老板右腿的血脉也封住了。朱老板甫一落地,脚下便一个踉跄,那青衣人见了,冷笑道:“算你小子运道,竟歪打正着躲过了我这‘碧罗掌’。不过,下次就没这么好运了。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接我这下一掌!”朱老板听了,也是眉头紧皱,心中道:“碧罗掌?我可没听说过。他这门功夫当真是邪性,怎么与他对招才好,难道我还能不和他对掌么?”想到此处,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转身从左近桌上的筷笼里抽出一只竹筷,捏在手中,随后冲那青衣人作了一个相请的手势,道:“我便用这个与你对绝!”青衣人见了,轻蔑一笑,道:“你以为这一根小小的筷子,就能解决问题么?”朱老板哈哈一笑,道:“用小筷子斗大筷子,倒也正好!”他这话一出口,又是哄笑四起。青衣人眼内寒芒一闪,阴声道:“不修口德,招打!”谁知朱老板依然不依不饶,慢悠悠的道:“不修口德总比不修阴德要好!”

到了这时,青衣人不再与他斗口,双掌一并,平平先前推出。朱老板见了,往旁一闪,笑道:“方才我已吃了一个暗亏,到了这时,你以为我还会再上当么?”说着,脚下一滑,欺身到青衣人的左侧,右手捏着竹筷作了一个剑决,慢悠悠地向青衣人的左肋刺去,左手却并指如刀,急急地向青衣人的肩头划落。

青衣人只瞄了一眼,便推掌向那根竹筷迎去。书生见了,不尤觉得大奇:但见朱老板的右手把那根竹筷拿捏得歪歪扭扭,姿势甚是怪异,此时慢吞吞刺将过去,更显得滑稽,这青衣人却为何要和这竹筷过不去,只是为了朱老板刚才的那句话么?书生正自不解,却听得朱老板怪叫一声:“好眼力!哈哈,竟没骗得了你。”说着,急急收招,跟着足下又划了一个圆弧,竟又绕到了青衣人的右侧,接着又是竹筷与左手并出,同时袭向青衣人的右掖和右臀,口中还叫道:“这回你要是再不躲,我可要打你**了,哈哈!我倒要看看,你丢不丢得起这个人!”

青衣人听了,也不答话,只是双手向竹筷拍落的速度快了许多。到了这时,书生才发现,朱老板手中的竹筷看着虽然滑稽,但内中却是暗藏玄机,侧耳倾听,他这慢腾腾的挥动中竟然隐隐夹带着厉啸。看样子,这竹筷竟是他手中的杀招,难怪青衣人也对这竹筷颇为顾忌。“既然青衣人看出了破绽,朱老板又会怎样,再绕到左边么?”书生不禁笑意盈盈的猜测着。

然而,书生却猜错了。此时的朱老板正自哈哈大笑:“哈哈!上当了不是?”只见朱老板手中的竹筷却突然爆裂开来,化作数十道暗器,向青衣人袭去!

刺向青衣人腋下的竹筷原本已让青衣人感到别扭,此时竹筷突然化作暗器,速度又比先前快了许多,青衣人也就更加的手忙脚乱。在他舒神之际,朱老板自然不会客气,左手从他肩头由上至下一路点过,眨眼的工夫,青衣人的身子便被他点得僵了。

朱老板笑模笑样的看了青衣人一眼,右手顺势回带的向上一提,便把这直挺挺的大竹子扛到了肩上,随即又对众人一拱手,道:“我家中正缺了一把扫帚,现如今正急着用,俺老朱这就告辞了,不用送了!”说罢哈哈一笑,越窗而下。待得众人醒过神来,赶到窗前,却已是不见踪影了。

适才朱老板抓人只在一瞬间便告完成,众人还未醒过神来,朱老板便即去了,真有几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味道。人已远去,但朱老板留下的那句“刘阉,留焉?阉在,焉能还在?”却是被私下里传颂一时。

虽说这几句话在世间传得快,可刘瑾知道这事儿,却已是十月中旬了。本来这事传到京里,也不过是月初的事,至于为什么往后拖了十多天,却是因为华盖殿大学士焦芳的缘故。

焦芳原本是刘瑾一党,想当初群臣力荐八虎之时,焦芳正历任吏部尚书一职,当初若不是他在里面通风报信,让八虎反戈一击,八虎也早已作了刀下之鬼。焦芳与刘瑾有如此渊源,但他却渐渐不得宠信,反倒让张彩这后起之秀,抢了自己的风头。

焦芳把这朱老板的事儿暂时压下,自不会为天下的黎民着想,他只想赶在刘瑾知道此事之前,把这“朱老板”抓起来,到时候借此邀功,争个面子。却没想到,张彩却把这事捅了出来。

其实张彩原本不想这么做的,朱老板这事儿,说到底,还是因为锦衣卫好色引起的。想他张彩强抢他人小妾,早已是出了名的,如今锦衣卫因了这档子事儿闹出了麻烦,进而带着厂公被人耻笑,等厂公知道了,能不对他张彩有想法么?所以,对于这事儿,张彩原本是不想说的。但当他听到焦芳在这方面积极的很,不由又打了打小算盘,为此,他曾就这朱老板的案子,在私下里向侍卫们请教,当他得知这案子根本就是桩无头案之后,便一狠心,把这事儿报了上去。刘瑾知道以后,果然震怒,一纸令谕下发各处:速速缉拿朱老板归案。

刘瑾手谕发得轻松,却颇难为了在他手下的那一班爪牙:大家也都是在江湖中混过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名号,也不知道听过了多少,但像今天“朱老板”这样的,却是头一次听说。既然这朱老板在江湖中不显山不露水儿的,那又能叫大家去哪里找?难道还能挨家挨户的查户口么?

其实,如果这“朱老板”不姓朱,而是姓了别的姓倒还好办。依着锦衣卫的性子,便把世间与此同姓的老板们抓起来拷问一番便即是了,哪里还用这么费事?况且谁都心知肚明,借此机会,诸多老板为了保命,少不得要孝敬一番,兄弟们自也能发笔横财,何乐而不为?可惜这朱老板偏偏促狭,姓了一个国姓,哪个又敢照上面的办法乱来?那不成了公然的造反?锦衣卫虽少读圣贤书,但性命与金钱孰重孰轻还是懂的,是以更是惶惶无计,一个个的咳声叹气。

刘瑾听得属下报知多日来没有进展,面上虽是恼怒,心里却有另一番心思:“这四句偈语传得如此之广,必是另有蹊跷。这事儿虽说得活灵活现,但那朱老板却未必是真——这几句话文绉绉的大有深意,怎么会出自一个寻常的江湖汉子之口?而那个“竹子”更是笑谈,天下间哪有那样的功夫?而且事后又巧不巧的被那朱老板带走了,来了一个查无实证,真是笑话!我看多半是那班读书人搞的名堂,为了那几句混账话而编造出来的故事,真真是其心可诛!哎,真是气煞咱家!”

本来依这刘瑾之意,只需随意的找一个“朱老板”顶缸即可,而后在这倒霉蛋的身上使出雷霆手段,以儆效尤,让那班读书人知道反抗“厂公”的后果,这事儿也就算是办成了。可惜就是没有人能明了刘瑾的心思,刘瑾又不好意思过于明示——那样作岂不弱了自己的名头,仿佛怕了那帮清流一般?纵是自己找台阶下,也要做做样子,充充门面,怎么能直截了当的向那班穷酸文人低头?

其实像这种屈打成招的套路,对锦衣卫来说那是在熟悉不过了,平时升官敛财的看家本领怎么会忘?可是厂公的手段大家都是知道的,犯到厂公头上的事儿,谁敢这么随意的搪塞?况且这份活儿大家都眼热的厉害,想要暗自里祭出袖里乾坤的手段,又要瞒过旁人,那可就难了。旁人又不是呆瓜,焉能看不出其中的奥妙?他们眼红心热之际,能不在一旁使绊儿么?是以,就是有明了厂公心意的,也不敢如此这般。

有了这么一个因头儿,锦衣卫,东、西两厂乃至内厂,都是表面上热火朝天,背地里却是得过且过。虽然这一干人等不怎么把它当回事儿,可朝里的焦大学士却坐不住了——谁叫他当初把这事瞒住了不报呢?

到现在,焦芳还记得刘千岁对他说过的话:“阁老,我曾听人说,你在翰林院授编修的那会儿,可真是了不得,可以说是胆识过人啊!‘做不得学士,定让彭华血溅长安道’(注1),啧啧,英华之气尽现其中,难怪彭华那么识相,力保你做了侍讲学士。就是这样,你还不依不饶,在人家讲学的时候,老找人家的错处,真是精神可嘉!精神可嘉啊!哈哈!至于这后来么,因为李阁老没让你儿子当上状元,好像打这儿你便不待见李阁老,总是背离地里找人麻烦。如今,咱再把这话说回来,前些日子,我曾让黄中做了一首石榴诗,在我看来,倒也一般。如此看来,李阁老能给黄中二甲的头名,已经是很给情面了。到现在,我倒要问问了,怎么这朱老板的案子一出来,你怎么就要藏着掖着呢?焦学士是何原因,厚此薄彼?”

在当时,焦芳一听“千岁”这怪异的开头,心中就觉不安,眼见刘瑾把话越说越重,他这颗心也是不断的往下沉,等听到了这最后的一句,他的那颗心更是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儿,紧接着就感到胸中空落落的,浑身上下无处不发软,在那会儿,要不是有张椅子在那儿顶着,焦芳只怕要一**坐到地上。虽然到后来刘瑾已把话放宽,但焦芳却早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心中只道“大难临头”,哪里还会安心。

如今刘瑾把这话扔了下来,焦芳自然要掂量掂量,如果这朱老板的案子拿不下来,他焦芳的处境又会如何。想一想这前因后果,焦芳就是一脸的苦笑:这可真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此自作自受的,除了他焦芳,还真没别人。

火光摇曳,或明或暗,把个天牢映衬得越发灰暗诡异。虽然焦芳手里提着一杆灯笼,到了这一会儿,也自觉得汗毛倒竖胆边生寒。放眼望去,四下里黑洞洞的,只灯笼近处可见踪影,要不是进来的那会儿,正是申酉之交,今儿个这天儿又放晴,焦芳真要怀疑自己是行于茫茫黑夜之中了。虽然大学士在京多年,但此时身处所在的天牢,他还真的没有来过几回。更何况,象此间的天牢“甲字号”,押羁的全是江湖中人,他纵然来天牢探视过,也不可能来这探寻的。到此时,他也只能跟在别人后面,受人引领,时间一长,心中不由一片迷茫:“这还要走到何时?”

一路行来,只觉地势越走越低,两旁的人犯也是越来越少,人声减息。不知道是因为这里潮气太重,还是冤魂太多,总之灯笼内的烛火忽然黯淡了许多,原本鲜活的火舌,此时也变得有气无力了,时不时的跳那么几下,活像个奄奄一息的病鬼,在临死前喘的那几口气。闻着潮得发霉的气味,焦芳停住了脚,心中盘算:走还是不走?这时,前面引路的狱卒也停下了,对焦芳低声道:“相爷,这就到了。在前面再拐个弯儿,过两道门就到了。”焦芳皱眉道:“你们家大人怎么选了这么一个地方?别的不说,你闻闻这里的味儿,这哪里是人呆的地儿?”那狱卒笑道:“若说我们家大人有些怪,倒是不假。不过,依小的看,赵大人却是个极讲究的人。我曾听人说有这么一句诗,叫做‘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们赵大人的住所也是这个道理。相爷您别看这里腌舎,到了前头,我们赵大人那儿,却是个好去处。”这狱卒笑得恭谨而又带着得意,焦芳听了他这一番话,也是好奇心起,跟着笑道:“既然是这样,那你就接着在前头带路吧!”而后,他心中又道:“唉!我这回是有求于人,纵然不想去,也得去啊!”

果然,就象狱卒说的那样,在前面又拐了一个弯,尔后,他就觉得这道儿反而向上去了,空气中的霉味儿也好似淡了,焦芳正有些新奇,却听得那狱卒道:“相爷,您看到前面的那亮儿了么?那就是了。”焦芳定神看去,果然在前面有一处亮光,他轻轻的捶了捶已有些酸痛的小腿,对那狱卒道:“那你还不快点带路?”

“何方神圣到此,又有何事相求?”苍老虬劲的声音蓦地从里间传出,让焦芳有些不知所措,谁知还未等他开口询问,里边的那人又道:“贵客不必多疑,只管进来便是。引路的是周顺吧?如果没别的事儿,你先走吧!贵客能到此处,必有要事相商。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且退下。”那周顺在门外打了一个千儿,笑道:“既然大人如此说,那小的先告退了。”随后又冲焦芳一拱手,道:“相爷,小的先退下了,不打扰您老了。”此时焦芳虽是满腹疑虑,却依然打赏了周顺一个手封。周顺见罢,更是眉开眼笑:“谢过相爷。”说着,便急匆匆地走了。

焦芳还有些迟疑,里间儿声音再起:“相国为何不进来坐坐?难道你这堂堂一朝的相国,还怕了我这不入流的牢头不成?”而后,他顿了顿,又道,“更何况,你有事相求……”“哦?这是从何说起?”焦芳上前一步道。“哈哈!相国真是糊涂了,想你我素不相识,可你今天却偏偏到了我这儿,如果你不是有事儿求我,又怎会如此?难道会是相国今日来了雅兴,忽然起了折交下节的念头不成?”焦芳听他说的无礼,心中怒气渐生,却听里间儿那人又续道:“既然你来我这儿,有事求我。如今你却迟迟不肯进来,那你所求之事,又要从何说起——自古以来,哪有两个人说话要搁着一道门板的?好了,不和你多说了,我这锅里正煮着香肉,眼看就要好了,你此时进来还能得着一口,工夫慢了,可就一口都得不着了!”焦芳听得这人竟把“香肉”看得比他这当朝一品的相国还重,真有些哭笑不得。想一想,两人如此说话,确实不太方便,于是又上前几步,把门推开了,心中道:“我倒要看看这屋内的狂人是何模样?”

※※※

注1:见于《明史》列传第一百九十四·阉党,原文为:焦芳,泌阳人。天顺八年进士。大学士李贤以同乡故,引为庶吉士,授编修,进侍讲。满九年考,当迁学士。或语大学士万安:“不学如芳,亦学士乎?”芳闻大恚曰:“是必彭华间我也。我不学士,且刺华长安道中。”

……子黄中,亦傲很不学,廷试必欲得第一。李东阳、王鏊为置二甲首,芳不悦。言于瑾,径授翰林检讨,俄进编修。芳以黄中故,时时詈东阳。瑾闻之曰:“黄中昨在我家试石榴诗,甚拙,顾恨李耶?”

其实,依着刘瑾的性子,说话自然不会这么直白。但我本来就是在编造故事,所以,为了需要,只好篡改了。想一想,我加这个注解,还真有点多余——有哪个方家会读我的这篇小说,我这么做,实在是有些虚伪了。但我钱淮本来就有些爱慕虚荣,此次造作,权当抛书袋、吓唬人吧!哈哈。

注2:张彩好色,乃至抢人小妾,确实是事实。不过,具体他是在什么时候抢人,我却不知道。手头虽有些资料,但很明显,这些大家对“抢人小老婆”的事并不感兴趣,所以也不标记年代,让我无从查找(其实有很多事,他们都不标记的,比如个人升迁的具体年代,实在是很难找的确切),也许是因为我查得不够细吧!所以,我所引用的史实,很多都是有其事,但这事情却未必发生在其时。本来嘛!小说家言,当不得真的。如此标记一回,权当一笑。

主要参考资料:《明史》、《明史演义》(蔡东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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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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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世间话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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