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拎着行李，站在叔叔家门口，迟疑好一会儿，才把手向门铃伸去。
手指刚要触到，又停滞了。
幸好傍晚时分，人都呆在家中，没谁见我此刻的情状。我想，一定是呆傻可笑的动作，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畏怯和犹豫，必定让人产生某种误会。对了，小偷……猛想到这个字眼，心中就有点紧张。幸好这时上下楼道空无一人。
但也不能久待。既然到了叔叔家门口，还得进去呀！刚才从车站走来的时候，不是已经想好了么？
鼓了鼓气，终于将手指触到门铃上……
我的行李十分简单，只有一个包。里面除了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就只几本书。按动门铃之后，将行李换到按门铃的手上，往上提了提。是一种本能的动作，很随意。这样一来，人就显得轻松了些。
门开了，朦胧中认出是婶婶。进门一段极短的过道，顶上有盏瓦数很低的灯。光线暗，看不清楚。婶婶愣着，我便自报家门说：我是康正。
婶婶这才说：你……回来了？
我一步跨进去，返身把门拉上，跟在婶婶身后往客厅走去。婶婶没再说话。按理，她应该问我点什么的。但是没问，只是走着。那样子，好象有点儿迷糊。
走进客厅，见叔叔正从书房出来，手里还拿着老光镜。显然我在门外招呼婶婶的时候，他就听见了。叔叔尚来严谨，做事有条不紊。往常有人来访，他会把眼镜在书桌上放好，这才走出来。但是今天，未及放下眼镜，就跑出来了。虽非真正意义的跑，仍然是走。但，却是有些快步的走。
一见我，叔叔就很惊讶地问：你怎么……不先来个电话……
从语气中能听出，发问之初他并非这个意思。中途一个轻微的停顿，才转到“电话”二字上的。
我只得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句：反正行李轻……
叔叔怎能不惊讶呢？因为上周我还在电话里说，要等到第二次人才交流会以后，才回来。因为我的去向，一直未能落实。
第一次人才交流会时，多数单位都不理想。有几个看好的，我却稍迟一步，满员了。
未毕业时，我还有点自鸣得意：名牌大学高材生、学生会干部。这是过去多少年中，被许多人引以为骄傲的一种身份！可如今……仅在刚毕业的第一个回合，便被挫得锐气大减。
敏感的我，总爱把事情往极限方面推。很快，就有了大受冷落的紧张感。在给叔叔的电话中，无法掩饰性急的情绪。叔叔却表现得相当冷静，好话宽慰我，说一切才开始，算什么？不是还有第二次人才会么？何况，除了你们那儿，还有外地。还开导我，一个人的目光总要放长远一些……我嗯嗯地应着，不能不承认叔叔的话是对的。但内心，总免不了一种失落和恐慌。
正是在这种情势下，忽然来了一个地方组织人事部门的，说是来学校选几个人回去锻炼培养。这还真有点儿稀罕。几年大学生活，也见过几届人才交流会了。招去干什么行当的都有，就没见过组织人事部门来选人。开初我并不热心，也没去打听。因为他们一行三人，直接找的学校党委。与人才交流会上的情景大不一样，就象搞档案调查似的。直到我被通知去谈话才知道，他们是某个新建地区的组织人事干部。我是临毕业才转正的新党员，在校长期担任学生会副主席。也许这个原因，被他们看上了。起初也有点犹豫，毕竟来得太突然了一点。不过仔细一想，这难道不也是一个很好的就业途径么？一旦动了心，就生怕失去了机会。所以当即表态：愿去那里。
这实在是个偶然，仅一会儿功夫，就改变了我曾在心中的反复构想。
我曾不只一次地憧憬过自己的未来，但从没有想过会和政务一类东西连在一起。
至于叔叔，更不可能有这方面的想法，他只是当我假期回来时，在与我的交谈中，偶尔涉及“从政”这个话题。因为叔叔是从政的。但他常为此表现出某种烦恼和无奈。在从政的话题上，也从不往深里说。总是说到一定程度，便把手一挥，说幸好婷婷和我不会再象他……
婷婷是叔叔的女儿，我姐。她三年前就大学毕业，去了深圳一家公司。不仅待遇好，而且大有用武之地。据说最近搞了个什么软件，被公司奉为至宝……
放下行李，洗了个澡，然后吃饭。这期间，叔叔一直坐在客厅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电视。显然他在等我向他汇报情况。叔叔不象我爸，他不性急。我澡没洗，饭没吃，他不会问我正事。
叔叔只有我爸这个弟兄，出生在邻县一个比较穷困的山区。爷爷早死，奶奶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供养得起两个儿子上学？幸亏我爸刚上初中便主动退学，和奶奶一起承担起了供叔叔继续读书的重任。
叔叔一直读到师大毕业，成了教师。后来被提拔为副局长。再后来是局长，副县长……从此走上了从政之路。
由于供叔叔读书，弄得家里很穷。穷，便被人瞧不起。所以我爸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也没人愿意跟他。直到叔叔分配了工作，有钱贴补家里了，我爸才娶了我妈。其时，叔叔已先结婚了。婶婶是叔叔的同学，参加工作后也是同事，人很善良厚道，看上了叔叔。其实婶婶人才不太好，模样跟她性格差不多。也许叔叔正是看中了婶婶这一点，才同意了。因为那个时候，叔叔必须现实，工资不高，还要贴补家里。要是娶个不善良厚道的人，怎么得了？
我从读中学起，就来到叔叔家，一直被叔叔供养和教导着。从此很少回到父亲身边。主要是交通不便的缘故。倒是我爸从乡下来看过我几回……
我埋头扒饭，一时无话。婶婶进房间不知干什么去了，只叔叔一个人在那儿看电视。因此整个屋子里，只有电视节目音调不高的音乐声和说话声。
渐渐我便感到一些沉闷，这是我在叔叔家里极少发生的情况。显然，这沉闷来自两方面，一是我因内心窘迫而导致的无语，二是叔叔因疑惑不解而表现的沉默。
一当有了沉闷的感觉，内心就稳不住了。俗话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我迟早也得向叔叔汇报呀。何况，叔叔于我有养育之恩，他早把我当亲儿子一样看待了。我再不开口，让他老是疑惑，是不是太残酷了一点呢？
我匆匆扒完碗里的饭，半饱，就放碗了。然后把菜放进冰箱，空碗拿进厨房洗了。走出来，去到客厅。叔叔两眼一直看着电视，但他知道我进来了，抬手指着另一个沙发说：坐。
我坐下了，鼓了鼓气，终于说：叔叔，我的去向定下来了。
叔叔仍然看着电视，问：那么快？
我说：不是在人才会上，是一个地方组织人事部门的，说是来名牌大学选人去锻炼培养……
叔叔这才扭过头来问：哪里的？
我说：后来才知道，就是我们市里。
叔叔顿时明白。他早知道市里有去京城名牌大学优秀大学生中选人的打算。新任市委书记声称，为优化干部知识结构，为促进地方经济进一步发展，要有计划的从名牌大学选优秀生，进行锻炼培养，以逐步改变现任领导干部大多有文凭而无真正学历的现状。
也许在不少人心目中，最终能去党政机关工作是很得意的事。偏偏叔叔不这么看。而我，也早知道叔叔不会满意。我之所以同意被选，全是去向一时难以确定，心中不无忧虑的缘故。当时确实想过，也不失为一种识时务的选择呀。叔叔不也在政界干得很好么？在我们老家的乡下，乡亲们都因为叔叔做了官，羡慕得不得了。包括我爸在内的所有乡亲们眼里，为官，是比干任何行当都好的差事。不，甚至是不可比的。官，只有一个，那就是官。其它所有行道，都是民。“学而优则仕”——孔子的东西，在识字不识字的农民中间，代代相传。何况在当下这个充满竞争的年代，似乎只有当官，才是铁饭碗了。当然，我也从来没有忘记，叔叔长期对我的教导是，人应该有所作为，人应该实现自身的价值……但是，如果官当好了，不更能实现这一点么？
叔叔沉吟片刻，低声说道：你不应该作这样的选择……
他的声音只我能听见。掺和在电视声音里，很快消失了。但我感觉得到，叔叔语气很重。虽低的声调，却在我心中如同巨响。
我没有回答，只抬眼看了看他。叔叔一脸严肃，后来叹了口气说：这条路不易呀……
我坐直身子，表现出比以往更加虔诚聆教的样子。终于，叔叔绷紧的脸松驰下来，露出他这个年龄应有的一点慈祥。他微微前倾，伸手端起茶几上的杯子，递到嘴边吮了一口，然后坐正了身子，开始讲话。整个动作颇具风度，很有点在大会讲台上的样子。从政多年，无论怎样注意，还是会把官场的诸多习惯，带回家来。
叔叔继续说：其实，我并非一定就说，你真正从政有多么不好。我只是说，对于你，应该有更好一点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