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这是一个很美好的午后

第39章 这是一个很美好的午后

1934年,8月。

淡黄色丝绒窗帘被整齐的分垂在窗子两边,露出里面一层轻薄白纱,风吹飘飘的微微斜飞起来,柔和了窗外的夏日阳光。

这是一个很美好的午后,掀开纱帘,可以从半开的窗子中看到楼下院内的情况。

院内的大树茂密之极,深绿枝叶密密层层的,撑开了一把天然大伞。把毒辣日光过滤了,只留下点点光斑落在砖地上。

阿历克塞带了一顶破草帽,手里拎着一把木制小凳子走到树下坐了。本来趴在窝里打瞌睡的小狗崽被惊醒了,一看是老相识,立刻摇着尾巴扑过来,两只小前爪往他的膝盖上扒着,嘴里发出吱吱的撒娇声音。

阿历克塞摘下草帽放在旁边的地上,露出一头金黄色的发茬儿。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块面包悬在小狗崽的鼻尖上,忽然扔出去,小狗立刻跳过去,用爪子按住了那点面包。

他用俄语大声的吆喝了一句,那狗崽儿又听话的叼着面包跑回到他面前。他把它从头到尾的顺毛摸了几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

他这人看起来,仿佛周身都透着股子悠然自得。

因此,荣祥一度觉得他这人,很有点意思。

一辆汽车缓缓停到门口,小孟提着一个大纸袋下车走了进来。

他穿了件白色短袖衬衫,浑身上下都收拾的清爽干净。他进了院子后,先向阿历克塞点了点头,然后仰起脸,略略眯起眼睛向二楼的一闪窗子望去。

白纱窗帘隐约一动。

他安心起来。先把纸袋里的代乳粉和果汁送去小珍那边,顺便看了看宝宝。宝宝已经开始学说话,满嘴呜哩哇啦的,除了小珍没有人能听得懂。他活泼的很,见了小孟就张开小手,并且要咿咿呀呀的长篇大论。

从小珍那里出来,他径自上了二楼。

推开卧室的房门,进房,随手关门。

再推开洗手间的房门,左拐,拉开一扇西式合金制拉门,便是浴室了。

浴室里一色的淡黄色刻花瓷砖铺地,墙上嵌着五颜六色的马赛克,排列成整齐鲜明的几何图案。浴缸斜上方安了一排钢质托架,擦的闪闪发亮,挂了一排彩色厚毛巾。

荣祥大概是刚洗完澡。身上的衣服虽是穿的利落了,头发却还在滴水,正弯了腰,用大毛斤包了头脸用力擦着。他手臂上的石膏前几天拆掉了,断骨愈合的非常好。然而他自己心疑,总觉得那伤处隐约有些痛-----或许也不是心疑。

此刻他忽然听见脚步声响,便从毛巾中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站在门口的小孟。

小孟略有点迟疑:"三爷,我回来了。"

荣祥似乎是有点手足无措,他捧着那条半湿的大毛巾,很迟疑的直起身来。

小孟这才发现,他的长裤竟然还没有拉上拉链,腰带也没系,大敞四开的,露出里面一片内裤的白色。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想也没想就走上前去,给他把裤子拉好。

"三爷,对不起,我最近总是出门,疏忽了对您的照顾。"

他近来的确是忙了点,因为前一阵子投资股票和外汇,他这样的人,脑子好使,下手果断,本钱又大,偏又赶上好时候,所以很是立竿见影的赚了点钱。他打算把这点多余的钱拿出来,再自己添上一些,然后去做些投资。荣祥不是好养活的,从小阔绰惯了,家里给的钱不够花,还有易仲铭供着。后来倒了霉了,也有傅靖远这样的大少汽车洋房的养着他。现在轮到自己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在钱上受了委屈------虽说他现在不出去玩,已经节省了大半花销,可是从长远来看,小孟不得不总琢磨着如何钱生钱。

何况还有个孩子呢!那孩子算起来也有一岁多了,早就听小珍说他快要能说话了,然而直到现在,还依然只会咿咿呀呀的叫唤。小孟私下怀疑这孩子是有点傻的,因为有他的那个时候,荣祥正在打吗啡。不过他没有说出这个话来,因为不愿小珍知道这个事,再一个就是小珍认为小孩子说话走路都有早晚之分,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异常。

为荣祥系好裤子,他又从旁边拿了条干毛巾,给他擦干了头发。

"三爷,如果您觉得身体好点的话,可以傍晚时下楼到外面坐坐,阿历克塞会逗狗,很好玩。"

荣祥连忙摇头。

小孟笑了一下:"您先前不是也说他有意思吗?您可以同他去聊聊天解解闷-------哦,您不能说话了,不过还是可以听他讲的。"

荣祥一见他笑,顿时有点腿软。

小孟回身把毛巾整整齐齐的搭好:"三爷,您连听也不想听了吗?"

荣祥向后摸索着坐到了浴缸的边沿上,心里一片空荡。

现在他只要一见到小孟,脑海中就只是迷迷茫茫,恐惧是雾中的小岛,偶尔露出一点影子,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总记着这么一个事实:他让小孟给上了。

这听起来很荒谬,连他自己都觉着仿佛是不能够相信的事情-----岂止是不能相信,简直就是不应该被杜撰出来!然而这的的确确的实在发生了,他差点被呛死在那个冷水激流的水龙头下。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甚至根本不能起床。然而小孟依旧面无表情的站在他身边,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一个月里,那种事情又发生过一次。他依然是被拖进那间可怕的黑屋子里,这次他的腿差点被小孟掰折后拧了下来。还有那种亲吻-----先是用枕头捂住自己眼睛鼻子,等到自己因为窒息而不得不大口喘息时,他再俯身吻过来,尺寸拿捏的非常好,让枕头下的人永远活在窒息而死的前一秒。

他发现了一个规律:小孟好像就是见不得自己好。每当他稍微流露出一点欢欣情绪时,接下来准会被小孟收拾的一塌糊涂,死去活来。

"三爷?"

他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小孟已经站到自己面前。

"您又不理我了?"小孟微微弯了点腰,直视着他的眼睛问。

荣祥眨了眨眼睛,张开嘴,很微弱的"呵"了一声。

小孟好像满怀爱意似的,把荣祥的头按在自己怀里,按着,一直按着。

荣祥先是微弱的挣扎了一下,随即却伸手抱住了小孟的腰,抱的紧而亲密,好像一对恋人。这是他示弱的表现之一。

"三爷,您不要不理我。我都是为了您好。"

小孟放松了按压,改而抚摸着荣祥潮湿的后脑。

荣祥咻咻的喘息着,面颊贴在小孟的胸膛上,隔了一层薄薄的衬衫,小孟的身体是冰冷的,像一个身有暗疾的病人一般。

小孟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把他搀起来:"走吧,三爷。"

荣祥垂头丧气的站起来,被小孟强行带到了一楼。

在一楼的小客室里,小孟把窗子打开了,然后把荣祥扯到自己的腿上坐着。从窗子向外望出去,满眼的花红柳绿,偶尔听见几声狗叫。腿上沉甸甸的压着一个荣祥,用手搂着抱着,轻轻的摸着他的肚子,肚子很柔软,摸起来肉肉的,他觉得这很可爱。周遭的一切也很美好,合乎理想。

荣祥的这么个肚子,让小孟心旷神怡的摸了两个小时。小孟坚信自己对荣祥的感情是无与伦比的,即使到了现在,他也没有对荣祥的身体产生过多么强大的情欲,日光之下,他的情感简直坦荡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所以,那种脱光了衣服的事儿,必须要找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才能进行。目的也不是为了宣泄所谓欲望,那更像是一种仪式,宣告着二人之间新关系的存在。

赵航森总算又见着了荣祥。

自从那日儿子闹肚痛,他不得已把荣祥撇给苏半瑶后,知道荣祥是生了自己的气了,便百般的想要过来和解。然而终于连个大门也没能进去。这回偶然经过荣家时,却正好碰到一辆汽车停在门口,车门开处,荣祥正要俯身迈下车来。这是个金黄色的傍晚,荣祥穿着一身灰色西装,里面是白色衬衫,淡色领带。幸而他人是个衣服架子,再素净的衣服套在他身上,也隐约染了点风流华丽的意味。

他意外之极,连忙一面下车跑过来一面大声喊道:"小祥......我可找到你了!"

荣祥抬头,怔怔的望着赵航森。

赵航森算不得健壮,略跑几步就累的气喘吁吁,站在荣祥面前,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可真是的......还生我的气啊?你也太小心眼儿了!我来那么多趟,你连门都不给我开!"

这时小孟不知从哪儿转了过来,看见赵航森,他飞快的皱了下眉:"赵先生。"

赵航森没理他,依旧对着荣祥抱怨:"那次我也是不得已嘛......怎么就那么记恨我?唉,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赵先生,"小孟的话很适时的接了下来:"三爷他前些日子出了点事儿,现在不能说话了。"

"啊?!"

小孟说给赵航森听的那个理由,因为曾经在苏半瑶面前讲述过一次了,所以说的特别顺利流畅,他给荣祥安排了一场小小的车祸,在某个细雨靡靡的夜里。车祸中的人,自然是什么样的伤都有可能负,不死就已经很幸运了。

他一如既往的,把话说的言简意赅,仿佛是不得已才开口,声音也轻的似乎不大愿意让别人听到一般。叙述完毕后,他便在客厅内找了个隐蔽的角落,隐形人似的静静侍立着。

赵航森听的目瞪口呆,一把抓住荣祥的手:"小祥,你......"

荣祥有点木然的把视线移向他,然后抬起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表示自己没有关系。他的确是讨厌过赵航森,不过此刻这人的出现,让他产生了一种重返人间的感觉。

赵航森向荣祥靠近了点:"小祥,我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如果你需要我帮什么忙的话,一定要开口告诉我。"

荣祥向后靠在沙发柔软的靠背上,赵航森的关切,不论是真是假,多少算是让他觉出点暖意来。他也并不奢望着赵航森会救他离开小孟------事实上,虽然他那具隐藏在西装下的身体已被小孟弄的伤痕累累,可是他却只是单纯的恐惧,并没有一丝想要逃离的想法。

离开小孟吗?那怎么可能呢?他想。

但是为什么不可能呢-------这是他从未考虑过的问题,赵航森关切的望着荣祥,他们是老朋友了,虽然不过是酒肉之交,但在这异乡,终究是有一种难得的亲切。他总记得当年在奉天时,他们两个------当然经常也会带上别人------出去花天酒地的快乐日子。他们互相比赛似的追逐漂亮女人,因为两人都是年轻漂亮的公子哥儿,手里也都有些钱,可以在外面肆无忌惮的威风。那是他人生中的黄金时代,他自己知道那是一去不复返的了。

面前的荣祥,看起来有点像一名梦游症患者。目光迷迷蒙蒙的望着自己,若有所思,心不在焉。

他忽然有些不耐烦的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小祥,你倒是回应我啊-----你点点头就好。"

荣祥猛然抽了口气,飞快的把手臂缩了回来。这时小孟忽然沙发后侧出现了:"赵先生,三爷胳膊上的伤刚好,您又把三爷给碰疼了。"

赵航森离开荣家的时候,觉得很冷。

外面还是夏末的傍晚,风是潮湿温暖的。这种季节里,无论如何不该有那种干燥寒冷的感觉。然而坐在一言不能再发的、目光散乱的荣祥身边,再加上身后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小孟。他不由得脖子里冷飕飕的进风。

他还看见了荣祥的儿子,那孩子养的白白嫩嫩,像个小瓷娃娃似的。面目简直和荣祥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乎比荣祥还要更好看些;张牙舞爪的呀呀乱叫着,带着一种混沌未开的喜悦。然后就是小孟忽然发现那孩子的裤子是湿的,便开始阴阳怪气的指责那个奶娘,荣祥慵懒的坐在沙发上,很冷漠的用左手手背挡了嘴,嘴唇在中指的戒指上缓慢的来回蹭着。偶尔姿态优雅的打一个小小的哈欠,一副厌倦而又无所谓的样子。

赵航森实在是有点呆不住了,匆匆告辞而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客人。

这客人是个年方二八的小姐家,生的芙蓉为面柳为眉,虽然衣着打扮也一样是流行式样,可因为衣料显见是不大好的,所以想必是请裁缝仿照了云裳服装公司的最新款缝制而成的。不过因为年纪轻,相貌美,所以随便穿点什么,都有迷人处。这位小姐说来也不陌生,小孟出门时总能遇到的,正是邻居陶家的某位小姐,名字却是不知道。

小孟很有些疑惑,犹犹豫豫的请她进了门。荣祥还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见有人来了,并且还是个漂亮的年轻女孩子,不自觉的就坐正了身体,然后发现小孟正目光炯炯的望着自己,吓的他仿佛被针刺了似的,腾的站起来,转身便快步上楼去了。

小孟把这事暗暗记下了,然后打叠精神去敷衍那女孩子。原来这女孩子是陶家的十三小姐,名唤陶凤真,是大同大学的学生。再问她的来意,更让人瞠目结舌,原来她竟是来邀请小孟去大同学生话剧社演一出什么抗战剧。小孟听了这话,惊诧的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再次确定之后,他语无伦次的当场拒绝了这位陶小姐的邀请。

陶小姐也惊诧:"为什么?剧社里也都是年轻人,大家可以在一起说说笑笑,难道不好吗?而且也不是很难的角色,我们那里需要一个你这样的高个子男生,只要你在里面演一个外国银行家,没有什么台词的。很好演哦。"

小孟迅速恢复了常态:"陶小姐,您可能有点误会,其实我只是这家里的一个下人。不是少爷,更不是学生。"

陶凤真愣了一下:"下人?"

她这种新派洋式的女子,自然并不扭捏,她毫不避讳的将小孟上下打量了一番,怎么看也不能相信这干净体面的大男孩会是个下人。虽然她是不赞同阶级之分的,但是......

小孟对待女人,是最没有办法的了。陶凤真说是来邀他演话剧去,他便信以为真,一本正经的把人给顶了回去。然后三言两语的,就想要送客。陶凤真见他不解风情,只得悻悻告辞。

打发走了陶凤真,小孟马上便把这位莫名其妙的女客抛到了脑后。他几步上了楼,在餐厅里找到了荣祥。

荣祥独自坐在饭桌前,正准备吃晚饭。他左手托着一碗米饭,右手伸过去要拿筷子,忽然手腕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然后按在了餐桌上。

他吓的左手一抖,竟把一碗饭扣在了桌上。

"三爷......"小孟一手按着他的手腕,一手从身后拽了椅子坐下:"陶家小姐,很漂亮吗?"

他直视着荣祥,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嘴角略带了点笑意:"真遗憾,她要是能同您聊上一时三刻的话,也许会爱上您的。"

荣祥微微的别开脸,闭上了眼睛。眉尖却隐隐蹙着,仿佛隐忍了极大的痛苦。天天惊弓之鸟一样的同小孟生活在一起,他却并没有憔悴的趋势,一张脸依旧白皙中晕点粉红,人面桃花。

小孟握了他的手腕,慢吞吞的站起来道:"三爷,跟我来,我突然很想您。"

他口中的这个"想",听在荣祥的耳朵里,不啻一个惊雷。

他无暇思索,条件反射似的首先便要装可怜,他慌乱的指着自己的右臂,做着"疼"的口型。

小孟摇头笑道:"三爷,咱不是刚从医院回来吗。医生说了,您的伤已经好利索了。"

荣祥瞪大眼睛望着他,颤巍巍的深吸了口气。

小孟不由分说,把他拉出餐厅。推进两屋之隔的卧室中去。

他的力气用的很巧妙,刚好把荣祥推了一个跟头坐在地上,却又不会真正的摔痛身体。荣祥一骨碌爬起来,向后退到墙角处,眼见着小孟向自己逼近,他索性蹲下来,抱着头缩成一团。

"三爷,别这样。"小孟抚摸着他的后背道:"先换上睡衣好了,到时穿脱都省事些。"

荣祥自然不肯束手待毙,然而让他明目张胆的反抗,他也是没有这个胆子的。他只是向旁边一歪身,就势趴在了地毯上。

小孟一愣,不知他这是在做什么:"三爷,您这是......"

荣祥好像被抽去骨头了似的,软软的贴在地上。乍一看好像一张动物的毛皮。

小孟伸手去扳他的肩膀,想要将他扶起来。荣祥却变成了一个耍赖的孩子,凭那小孟怎样拉他拽他,他就抱定一个宗旨:不动弹。

他这样的高个子男人,真若是认真的赖在地上不肯起来,那也是很令人难搞的一件事情。不过当对手是小孟时,这一切都不成为问题了。

小孟先是见扳他不动,便起身抓住他一条手臂,企图把他拖到地中央的宽敞处。荣祥这回挣扎了,强行的把手缩回来压在自己身下。

小孟蹲在他身边,忽然嗤的笑了一声:"三爷,您怎么和宝宝一样了?"

荣祥把面颊贴在地上,仿佛并不在意小孟的调笑。其实心里怎么不恨。只是他自认为还不是个糊涂蛋,小孟对他了如指掌,又随时都可能发疯。稍有不慎,就不晓得又要被这个疯子祸害成什么样子。

他正心里思索着,冷不防小孟忽然用手背轻轻的蹭过了他的脸蛋,然后以一种愤然的语气说道:"苏半瑶为什么总是来?您总是要招惹别人,不论男女。这可真不好!"

荣祥闭上眼睛,心想这个疯子开始对我指手画脚起来了。苏半瑶来了几趟,大概也要算在我的身上。我大概真是作孽太多,所以遭了现世报,被自己养大的狗反咬了个半死。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念起了傅靖远。傅靖远是个好人,总不至于落个横死的结局。多半也是因为上天要来惩罚自己的缘故吧,所以才故意让他走在自己前面。

这个念头让他似有所感,不禁微微的叹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也只叹出了一半,因为小孟那时已经站起来走到桌边,从暖壶中倒了一大杯开水,直接泼到了他的背上。

这果然比什么拉扯都有效,荣祥被烫的当场跳了起来。因为疼痛,他下意识的就把后背向靠墙的衣柜撞去,然而滚烫湿透的布料结结实实的贴上了肌肤,只有让他更为痛苦。他手忙脚乱的脱了西装上衣扔到地上,然后又连撕带拽的解了衬衫扣子,不敢让衣裳贴身。就在这时,小孟又倒了一杯滚水,伶伶俐俐、一滴不漏的泼到了他的前胸处。

这回连层衣裳都没隔,直接烫在了皮肤上。荣祥平日娇生惯养出一身的细皮嫩肉,哪禁的起这么一烫,顿时眼泪流出来,那疼处揉也不是,捂也不是。半晌忽然反应过来,扭头便往洗手间内跑,想找些冷水洗一洗。谁知小孟先他一步进了去,找块大毛巾用冷水浸透了,回身道:"三爷,我给您擦。"

荣祥哪里还能信得过他,可是心知在他面前自己是绝无逃路的,也只有横了心凭他。他抽泣着把衬衫脱了,光着上身站在门口。

小孟却把他带回卧室,示意他坐在床上。

他糊里糊涂的坐了,接下来,小孟把冰冷的毛巾狠狠的擦到了他胸前的烫伤处。

他立时疼的要起身,可是有小孟按着,哪里能够站得起来。小孟也不像是给人疗伤止痛,倒是要报仇的样子,烫伤处的皮肤本来是一片粉红了,经他这么蛮力一擦,愈发红的仿佛去了层皮。

荣祥疼的实在不能忍受了,避又无处可避,情急之下,竟猛然向上一挣,张开手臂紧紧的抱住了小孟,然后便把嘴唇凑了过去。正好贴到了小孟的面颊上。

小孟一愣。

荣祥知道他是个没有什么经验的,便顺势一路轻轻柔柔的吻向了他的嘴,两唇相触,荣祥一狠心,用舌尖轻轻舔了他的嘴唇。不想小孟却立刻把头向后仰了一下。

"三爷,不要这样。您尽管怕我、恨我好了。"

小孟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但您永远都没有必要来取悦我。我只是个奴才。"

说完这话,他转身走出卧室。

在一楼的起居室里,他隔着窗子叫住了正在清理锄头的阿历克塞。

阿历克塞微笑着走过来:"孟先生,有什么吩咐吗?"

小孟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币递给他:"去最近的药店买两支烫伤膏来,剩下的钱归你了,要快点!"

阿历克塞仿佛是很高兴,接过钱便飞跑开了。

阿历克塞买了烫伤膏后,用剩下的钱买了两盒烟卷和一把小刀子。然后高高兴兴的走了回来。

小孟已经不在起居室了。他只好进了一楼的前厅,这令他很犹豫,因为他先前一直在花园里干活,弄的两脚都是泥巴。

在门口用力蹭了蹭鞋底,他还是走了进去。

一楼并没有人。他便又上了二楼。

在二楼,他从第一间屋子开始,一间间的试着推门。

终于有一扇门是开着的了,他探头进去,却看见了荣祥。

荣祥坐在床上,下身穿着条灰色西裤,上身却赤裸着,皮肤在明亮灯光的照耀下,白皙的刺目,因而胸口那一大片红也就异常的显眼。看见有人在门口,他起身走过去,把门打开。

阿历克塞还是笑:"荣先生,您好,好久不见了。"

荣祥把他上下扫了两眼,径自伸手拿过他手中的烫伤膏,然后指着自己的嘴巴摆了摆手。

阿历克塞还不明白:"嗯?您的意思是......"

荣祥重复了这个动作,然后张开嘴用力的啊了一声-------轻不可闻,仿佛耳语。

阿历克塞点头:"我听说了,您现在不能说话,我真心的为您感到难过。"

荣祥叹了口气,做了个离开的手势。

阿历克塞果然就转身走掉了。

荣祥的后背上,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泡。除此以外,再无大碍。

小孟拿了冰给他镇了,又涂了药膏。然后铺床关灯,悄悄的躺在了荣祥身边。

他心里觉得有点乱,仿佛是有很多话要同荣祥讲的,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知从何说起。终于也只是无声的长出了一口气,作罢而已。

他的心思,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肯说出来的话,荣祥是永远不能理会的。他知道荣祥现在一定心里痛苦------被一个奴才这样对待着。

他很怀念当年在西安时的日子。那时荣祥打吗啡打的昏天黑地,什么都不想理会了,也什么都不能感知了,像个孩子,而自己则像父亲。

当然,最美好的时光,还是在潼关,他要自杀的那一次。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柔软的短发绒绒的触在自己的脸上,温软的,带着他的味道。都解脱了,都满意了,真是好啊,然而却只是那一瞬而已。

他忽然翻身坐起来,轻轻的拍了荣祥的肩膀:"三爷......您还想要......吗啡吗?"

荣祥本也没睡,听了这话,他睁开眼睛望了窗外的月亮,随后微微的摇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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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遗事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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