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小孟疯了

第36章 小孟疯了

小孟独自站在二楼卧室窗前,面若冰霜的向外望。

从这个角度,他可以俯视整个前院的情形,他看到小珍抱着宝宝,厨房门口的老妈子洗菜,树下拴了一条陶家送来的小狗崽子,还有荣祥拿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纸口袋,正从栅栏上向外递。

被施舍者是个老相识,就是前一阵子经常出现的那个洋叫花子。他这次剃了头发胡子,看起来也像个正常人似的。此刻他接过纸口袋,一边打开一边说着什么,逗得荣祥双手扶着栅栏笑弯了腰。

自从傅靖远死后,小孟这是第一次见到荣祥大笑。这个笑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其实他并不喜欢荣祥这种活蹦乱跳的样子,他更愿意他是个病美人-------忧郁虚弱、无依无靠。

离开窗前,他走到墙壁上的穿衣镜前站住。

镜子里的人生着一张五官平淡的娃娃脸,即便是一身黑色正装的打扮,看起来也依然是个男孩子模样。

没有人爱他,没有人关注他。荣祥那样的离不开他,也只不过因为他是万能的小孟。

他本来只是个没有爹娘、没有来历的孤儿,从小就让荣祥打着骂着,被逼去做各种不可能的事情,尊严人格也被完全的忽视掉。开始时是可怕痛苦的,后来也就习惯了。甚至从那样的生活中,还能找出一点点乐趣来。

他是能够忍受来自荣祥的任何虐待的,而且绝无怨尤。

他只恨一点,便是荣祥从来不将他当个人来看待。

晚饭时候,荣祥一边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罗宋汤,一边嘶哑着声音哼歌。显然他并不饿,一碗汤从滚热搅到温凉,他一口也没动。

小孟瞄了他一眼:"三爷要吃点别的吗?"

荣祥抬眼看着他,忽然一笑,皂白分明的一双眼睛眯细了,眼中有了一个幽幽的小世界。棱角分明的嘴唇抿起来,湿润嫣红。

"那个乞丐真有趣!"他像猫一样伸出粉红的舌尖舔了舔手中的勺子:"他说他本来是俄国的贵族,十月革命后才逃亡来上海的。"

小孟把目光移开,刻意的不去看他那种用勺子蘸浓汤然后再舔下去的吃法。荣祥吃甜点心时还偶尔会去舔糖纸或手上的奶油,小孟觉得这个样子很不雅观,难看到让他难以接受的地步。

荣祥伸手拿起一块奶油夹心的小蛋糕,大咬了一口接着说道:"他落到这步田地了,竟然也还活的挺开心。"

小孟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心想又要舔了又要舔了。

果然,荣祥侧过脸,把流到手上的温奶油舔进嘴里。然后把剩下的蛋糕一股脑儿全塞进口中。两腮都鼓起来了,他还能匀出舌头来继续说话:"让他来家里做杂役吧!平时可以陪我聊天。"

小孟低下头,心想他和傅靖远吃饭时,可不是这样的。

"三爷。"他干巴巴的回答:"家里的佣人已经足够了。像他那种来历不明的人,还是少招惹为好。"

荣祥把口中的蛋糕咽下去后,才反应过来:小孟竟然把自己的话给驳回了!

他眼睁睁的看着小孟,一时间无话可说。小孟却若无其事的拿过餐巾,起身弯腰给荣祥擦净嘴角上的汤汁和奶油。

正在这时,老妈子忽然敲门进来:"荣先生,外面有客人。"

客人并没有被请进门内。荣祥隔着大门,皱着眉头质问来客:"你怎么找过来的?"

这位来客打扮的西装革履,虽是暮色深沉,打过发蜡的背头依然能够反射夕阳余晖。能够拥有如此一丝不苟的摩登造型之人,荣祥只识得一个赵航森。

赵航森被荣祥拒在大门外,却依然心平气和:"小祥,你让我好找啊。我足足找了四天,后来找到那边的陶家,问有没有个姓荣的北方人搬来这里,结果你猜他家的看门人怎样答的?说姓荣的没有听说过,邻家虽也是新搬来的北方人,不过是姓孟的。我先还纳闷,以为又找错了,后来一想,小孟可不就算姓孟吗?他天天让你指使的滴溜乱转,大概人家都认识他了,却没有见过你呢!"

"你找我干什么?请我练枪法啊?"

"啧啧啧,我就知道你又得提这个事儿-------我就奇怪了,你原来也不是个怕事的人,怎么上次就给你后怕成那个样子?我觉着这事要是放在奉天呀......"

荣祥把手插进裤兜里:"别提奉天!"

"好好,我不说。小祥,你回去加件外衣,然后我请你出去吃晚饭,就当为上次的事情赔罪,好不好?我请你去华懋饭店,我们好好玩一个晚上。"

荣祥下意识的就要拒绝,然而身上忽然一暖,一个冷淡的声音随之传来:"三爷穿上点吧。"

荣祥没想到小孟会这样无声无息的出现,他倒是不会被他吓到,然而想起刚才自己被他拒绝过,不禁有点心理障碍。这种事,说起来小的很,似乎不值一提,可当对象是小孟时,那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把胳膊伸进袖子里,习惯性的转过身让小孟给自己扣上扣子。嘴里却答道:"那好。如果这次你再惹来什么麻烦的话,轮不到别人,我就先宰了你!"

这顿晚餐,果然吃的很平安。

从华懋饭店出来后,赵航森又热情邀请荣祥去他的住处看看。坐在赵航森最新款的福特双门轿车里,荣祥醺醺然的闭上了眼睛。他太长时间没有接触酒精了,少喝了一点威士忌就要发晕。赵航森却是精神振奋,一边开车一边继续方才饭桌上的阔论:"要不然怎么说我在我二姐家住的憋闷呢......我姐对我是好的,可是二姐夫就半个眼睛都看不上我,亏得我二姐厉害,否则他哪里会容我住在那儿呢!就说上次吧,我被打成那个样子,二姐和老五看了都心痛的哭,二姐让他去找那个姓苏的给我报仇,他可好,的确是去找了,带着礼物去的--------以替我向那个姓苏的道歉为借口,竟和人去攀关系去了。原来他早就想和那个流氓结交,人家嫌他官不够大,懒得搭理他;这回可好了,我挨了顿暴打,他却趁此机会得偿所愿。真他妈的!"

荣祥出来的匆忙,下面是黑色的长裤皮鞋,上身却只单穿了件深蓝色寿字团花缎子马褂,穿马褂而无长衫,总让他觉着有点不伦不类。对襟一排纽子又让小孟扣的严严实实,他在车里热的通身是汗,费了好大劲儿才解开领口一粒衣扣,指尖都磨得发红。赵航森絮絮叨叨说的那些,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二姐又不喜欢老五,总觉着她出身太低,怨我不该带了她过来,可她给我生了孩子,我不带着她,我的儿子怎么办......"

荣祥把贴身白衬衫的领扣也解了开,然后从车后座上拿来一本杂志,迷迷糊糊的扇着。耳边就听得赵航森不停的在说。谁知车子猛然间被刹住,他毫无防备,几乎一头撞向挡风玻璃。

"到了。"

荣祥揉揉眼睛,一边系领口的扣子一边同赵航森下了车。谁知里面衬衫的扣子还好,外面褂子上那小豆子似的的布扣却怎么也系不住。他只好叫赵航森过来帮忙。赵航森把他拉到路灯下面,低头眯着眼睛一面捏那扣子一面抱怨道:"你当时怎么解开的?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的,我二姐你还没见过么?"

荣祥仰着头:"闭嘴!"

两人正在咕咕哝哝,忽见两辆汽车缓缓驶来,停在赵航森那辆福特后面。然后前座跳下人来开车门,车内人高声谈笑着,路上立时热闹起来。赵航森回头看了看,低声道:"我二姐夫又请谁回来了?今天没听我二姐提过啊!"

荣祥发狠道:"你到底能不能系上这个扣子?"

赵航森甩手:"你这叫什么衣裳嘛!你穿什么不好偏穿这件?"

"你管我穿什么......"

两人开始拌嘴。赵航森也不理他姐夫,他二姐夫虽然一见他就头疼,可因怕他在自家太太面前搬弄是非,也只得捏着鼻子招呼了一句:"航森,你怎么不进去?"

赵航森头也不回:"有事忙着呢!"

荣祥一把打掉他的手:"你他妈的掐到我了!"

"知道你细皮嫩肉,可也没这么娇气吧?我又不是故意的!哎呀......你干脆脱了吧,怕冷的话我给你找件衣服好了!"

荣祥刚要反唇相讥,谁知忽见一人大踏步走了过来,朗声笑道:"哟!这不是那天的神枪手吗?荣什么来着?"

此时天黑灯暗,荣祥也看不清这来人的相貌,只觉着十分陌生。赵航森却因为是在自家门前,胆气特别的壮一些,扭头飞出一个白眼道:"苏大亨,你不是要在我家门前找麻烦吧?"

荣祥恍然大悟,原来来人乃是在百乐门痛打赵航森的那个流氓苏半瑶。只见苏半瑶此刻毫无半分那日的犷悍之气,态度极和气的答道:"赵老弟误会了,我是见你这个朋友枪法好,心生羡慕而已。"

这时赵航森的二姐夫闵德仁也走了过来,他先前也是在奉天谋过事情的,所以对荣祥是久仰大名,也耳闻他在西安倒了大霉,让当地的一个军爷给打了个落花流水,从此无影无踪。所以此刻一见,倒觉得分外惊奇,可因不熟,所以也不好贸然招呼。只对赵航森道:"还不带着荣先生进去坐坐,站在外面做什么。"

赵航森依旧傲然,扣子也不系了,扯了荣祥便向院中走去。

闵宅十分宽敞阔大,赵航森一家占据了小半边楼。见过他二姐后,刚说上几句话,他那五太太忽然心急火燎的跑过来,说孩子闹着肚子痛,怕是得去医院看看。赵航森一听,连忙起身要走。荣祥也跟着站起来,心想这小子若溜了,我一个人留在这儿算什么事!可是当着人面,总不能不让他去带着孩子看病。

亏得赵航森这回还算晓事,对荣祥道:"你在这里等我好了------要么就同我一起上车,我先把孩子送去医院,然后送你回家。"

荣祥没得选择:"那我跟你去医院好了。"

然而那边闵德仁陪着苏半瑶走了进来,五太太见来了生人,连忙躲上楼去,那赵家二姐却不避讳,落落大方的起身寒暄。

苏半瑶同闵夫人略谈几句后,闲闲的问道:"方才进来时,听说要去医院什么的,府上有人生病了?"

"不,是我的小侄子肚子痛,航森要带他去医院,顺便送荣先生回家。"

苏半瑶吸了口雪茄,然后像个妖怪似的,从鼻孔中缓缓呼出两道白烟:"那何必这样麻烦呢,我倒没什么事,我来送荣先生好了。"

屋内顿时寂然,静的让人觉得奇怪。荣祥犹豫一下,开口推辞道:"不麻烦苏先生了,我也不赶时间。"

苏半瑶取下口中的雪茄指着他:"客气!------荣先生你不要同我客气!我同你一见如故,有机会还要同你切磋一下枪法的!"

荣祥最终还是上了苏半瑶的汽车,因为苏半瑶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来不停的劝他同走。而赵航森满心牵挂儿子,也管不得许多,只想赶紧出门。荣祥坐上苏半瑶的杜森伯格老爷车,摇下车窗玻璃,他似笑非笑的望着赵航森。

赵航森向他拱拱手,满脸的不得已。荣祥也不说话,一边望着他一边将车窗摇了上去。赵航森知道荣祥这回是真的恼了,回头看见五太太站在一边,顿时怒吼道:"还不滚上车去,想死在这儿啊?"

汽车发动之后,荣祥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他竟不清楚回家的路线!

苏半瑶坐在他身边喷云吐雾,一根雪茄好像能绵绵不断的永远抽下去。他又急了一身汗,没有手帕,他只好用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

苏半瑶斜瞥了他一眼,微微笑道:"荣先生好像不大出门吧?"

荣祥抬手去摸索着系领扣:"哦......很少出门。所以......不大认得路。"

"没关系。"苏半瑶悠悠吐出一口白烟:"慢慢找,我不着急,你也不要着急。"

"实在不好意思。"

"客气!荣先生你就是客气!"

荣祥放下手,领扣终于还是没有系上,并且还挣开了下面两粒纽子。

"不知荣先生现在在哪里高就啊!"

"哦......赋闲......在家。"

"哦?那可惜了。像荣先生这样的青年才俊,应该有一番事业的。"

"不敢当,不敢当。"

"谦逊!哦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荣祥。"

"苏半瑶。"

两人握手三十秒,然后苏半瑶就势拍拍荣祥的手背道:"我们有缘分,以后可以经常聊一聊。"

荣祥嗯了一声,他觉得自己并不会同这么个家伙有什么缘分。

前面的司机已经拐了好几条街,实在走投无路,只好硬着头皮回身问道:"荣先生,请问还要怎么走?"

荣祥急得恨不能哭出来,他从未如此想念过小孟。

三人继续摸索前行。苏半瑶斜靠车门坐着,目光穿透淡淡烟雾,他越瞧越觉得这男人漂亮。身材脸蛋,都像是一副工笔画儿,一笔笔慎重的描下去,勾勒出个清清秀秀的单薄影子。

他摇下车窗,把口中的雪茄"噗"的吐了出去。

这未免吐的太响亮了,荣祥正在聚精会神的思索路线,冷不防传来这么一声,把他给吓了一跳。接下来苏半瑶的举动,更让他别扭的恨不能从车上跳下去。

苏半瑶是探过身子,把手覆在他的额上:"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很热?"

荣祥向后挪了挪:"还好。"

谁知苏半瑶就势跟了上来,那只手也缓缓的从额上滑至面颊,竟然轻轻的捏了一把。

荣祥这回当真是大吃一惊,他一把将苏半瑶的手格开:"你干什么?"

苏半瑶却大笑起来,籍着外面路灯灯光,可以见到他口中的金牙一闪。

"你又不是小姑娘,怎么还害羞了?"

荣祥万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么个人给调戏了,不禁觉着又可气又可笑:"不要说了。"

谁知苏半瑶整个身子都靠了过来:"你讲的对,说而不做,浪费时间!"话音方落,已经伸开双臂把荣祥搂进怀里。

然后,只听得"啪"的一响,他挨了荣祥一记耳光。

"你胡闹什么?"荣祥忿怒起来,一边推他一边发狠道:"我要下车!"

苏半瑶匀出一只手捂了脸:"嗬!胆子不小,敢同我动手。"

荣祥用尽全力把他另一只手也从自己身上扯下来:"苏先生你我素不相识的也请你自重一点!"

苏半瑶笑嘻嘻的望着他:"看你长的怪斯文的,原来也厉害的很。这样好,这样才有意思。"

荣祥皱起眉头:"你别他妈的------你少胡言乱语!"

午夜时分,荣祥总算到了家。

一直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的小孟见他回来了,过来开大门:"三爷,您回来了。"

荣祥闪身进院,头也不回的快步进房。见门外一辆汽车已然缓缓开动,小孟便也回身抬脚跟上荣祥。

他在二楼的卧室里看到了荣祥。只见荣祥正在手忙脚乱的脱衣服。

"三爷要洗澡吗?"

荣祥把蓝色褂子用力掼在地上:"我这么晚才回来,你也不问问我干什么去了?"

"您不是和赵先生去......"

"以后赵航森要是再来的话,你直接把他骂出去就是!"

"是。"

"是什么是?!你就不问问为什么吗?"

小孟知道荣祥这是要找碴儿了:"三爷,为什么?"

荣祥把衬衫也甩在地上,然后气哼哼的解开裤腰带,直接脱了个一丝不挂:"我看你现在也不大关心我了。等哪天我死在外面,你就自由了,是不是?!"

小孟见他白亮亮的站在地上,忙走过去拉了窗帘。

"我他妈的又不是个大姑娘,不怕人看!"

小孟不说话,径自走去浴室放热水。过了一会儿走出来:"三爷,可以洗澡了。"

荣祥裹着浴衣坐在床上,嘴里叼着根烟。

小孟轻声道:"三爷,医生说抽烟对您的身体不好!"

荣祥翻了个白眼。

他这样气哼哼的不肯睡觉,小孟便站在一边陪着。二人都有心事,各自思虑着,所以并不寂寞无聊。

荣祥满肚子的抱怨,却无人可去倾诉。这个时候,他分外的想念傅靖远。傅靖远死了多久了?他先前还一直算着日子的,现在也不大清楚了。总觉着仿佛都是很久之前的事,几乎可以算作是上辈子了。

其实若认真的回想起来,那些过往也都一件件记得的,他打吗啡最严重的时候,傅靖远曾经打过他,忘了因为什么了,反正就是被他很凶恶的打了一顿。也挨过许多次骂,不过那都算不得什么,他知道傅靖远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自己-------他简直都不能理解这种固执盲目的爱,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够好的。

小孟悄悄的推门走了出去,尽管走廊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依然还是靠着边儿走,步伐轻飘飘的,一直走到楼下的餐厅。

餐厅内的冰箱里有冷牛奶,他用电炉子热了一点倒入杯子里,然后从胸前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纸包。

纸包里面是白色的粉末,已经有些凝结成块了,所以倒入牛奶中后,还要用勺子搅一搅,以保证其彻底溶化。

荣祥扯过被子盖在自己的腿上,然后翻身趴在床上,拿过一本画报来看。

忽然门开了,小孟站在黑洞洞的门口,声音好像从天外飘过来的,轻远的仿佛与他本人并没有关系:"三爷,要喝点牛奶吗?"

荣祥刚好睡不着觉:"拿来吧。"

温热的长身玻璃杯递到他手中,他抿了一口,皱起眉头:"以后不要把牛奶放到冰箱里,会有怪味道。"

"是。"

荣祥又喝了两口,把杯子放在床头的木制矮柜上:"真不好喝,拿走吧。"

小孟走到床边,静静的蹲了下来:"只剩半杯了,喝完好吗。"

荣祥咳了一声,忽然觉得喉咙很不舒服,心想今天大概是说太多话,累到了。他翻开一页画报,对着上面的洋装美女道:"不,你把它拿走吧。我想喝点水。"

小孟缓缓伸出一只手握住杯子,另一只手则轻轻的搭在荣祥的肩膀上。

荣祥没有在意,他正在细看书上的美人。

然而几乎就在那么一瞬间,小孟的手上骤然用力,把他的身子扳过来,然后起身抬腿压住荣祥的下身。他的动作太快了,荣祥被他以一种巧妙的手法按在床上,接着那半杯牛奶便被小孟硬灌进他的口中。

荣祥把嘴里的牛奶咽了下去。小孟果然是侍候他久了,用这样粗暴而迅捷的方式灌食,他竟然一点也没有被呛到。

愣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因为太震惊,所以还来不及生气:"你干什么?"

小孟放开他,并且后退了一步。

荣祥坐起来,抬手抹了抹嘴,觉得那牛奶已经确确实实流进胃中后,方重新大怒质问道:"你发什么疯?"

小孟不回答,只歪了头,眼睁睁的望着他。

只见荣祥又咳了一声,皱着眉头把双腿伸到地上去找拖鞋,想必是要去喝水。但他并没有即刻站起来,而是抬手捂了嘴,发出了干呕一般的声音。

他大概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痛苦给弄懵了,一味的哽咽忍耐着,人也慢慢的从床上滑坐到地毯上。这个时候,他还在挣扎着转头去看小孟,人是说不出话了,眼神却是恐惧而无助的,嘴唇翕动着,从口型看,大概是在说"疼"。那"疼"字重复了两三次后,他重重的咳出一口鲜血。

小孟慢慢的走到他面前,从裤袋里抽出一条雪白手帕,然后居高临下的俯身,为他擦净了嘴上的血迹。

"三爷,别怕。一会儿就不疼了。"

他的声音好像初春的河流,清凌凌的,里面浸了冰碴子。

荣祥的姿势立时僵住了。

他微微张开嘴,忽然抽搐一下,鲜血顺着嘴角,一直滴到奶白色的浴袍上。

你,小孟,要杀我?

这个念头甫一生出,他立刻抓住小孟的衣领,虽然手上没有力气,但还气喘吁吁的拼命揪着扯着,仿佛要同他对质明白似的。小孟却随着他的力道低了头,目光平静的与他对视着。

"三爷,不会死的,只是不能说话了。"

荣祥仿佛已经失去了理会话语含义的能力,只是狠狠的盯着他,喉咙深处发出嘶嘶的气流声音。

小孟蹲下来,张开双臂把他揽进怀中:"三爷,对不起。"

荣祥猛的推开他,浑身都在乱战。那表情是迷乱而绝望的,仿佛疯狂的不是小孟,而是他。他明白小孟是害了自己了,可那是因为什么?他不知道。

小孟跪在他面前,忽然抿嘴微笑起来。以那样一张娃娃脸做出如此表情,果然是可爱的很,几乎还有些稚气的孩子相。

"三爷,您有我一个就够了,不需要其它任何人。"

"三爷,我能伺候您一辈子,直到养老送终。宝宝也包在我身上。我什么都会做,您相信我吧。"

"三爷,您生气的话,就打我罚我好了,只是别弄死我。"

荣祥露出了见鬼一般的神情,脸上的血色倏忽褪尽,在强光灯的照耀下,他好像一座了无生气的玉石雕像。

毫无预兆的,小孟忽然趴下用力的磕了一个头。前额叩在地毯上,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再抬起头来时,可以清楚的看出他脸上的喜色。

荣祥快被他吓死了。

他不是个胆小鬼,当年他连死都不怕。可是现在他在极度的恐惧中,竟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这种情境实在是太诡异,自己最亲近的人忽然完全的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让人觉得自己仿佛在亲身经历着一场噩梦--------也或许是刚刚午夜梦醒,终于看清了周身所处的本来面目。这种真相大白的感觉实在令人毛骨悚然,他仿佛是隐隐约约的明白一点原因,可是如果那真的能成为一个原因的话,那么只能令这一切都变得更加让人感到颤栗和恶心。

他悄悄的深吸了一口气,扶着床站起来,绕过跪在地上的小孟,他得离开这间屋子,否则他一定会马上发疯。然而手指刚刚触到金黄色的门锁把手,小孟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三爷,您要去哪里?"

如果他能发出声音的话,现在一定是要尖叫的了。幸而他并不是没有见识头脑的人,尽管浑身的血液都是凝固了一般,他还是手快的打开房门,赤着脚便向外面跑去。

走廊里只有两盏昏黄壁灯,前方的楼梯处是一片黑暗,下人们大概正在侧楼的住处中熟睡,这楼里静的让人心悸。

他在走廊中段被小孟追过来强按在地上,壁灯偏在那时灭了一盏,他在稀薄的黑暗中拼命的挣扎着,极力想要弄出点声音引人过来。可是他的小孟啊,他那亲手栽培训练折磨出来的小孟啊,三下五除二的就用他身上的那条浴衣带子把他捆缚了起来。

"小孟!"他极力的想要叫他的名字,可是最终也只发出了类似喘息的声音。

小孟把他关进了二楼尽头的一间储藏室内。

这本是这幢宅子设计中的一个大败笔。尽头的这间屋子,面积适中,还带着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四面白墙,却没有一扇窗子,只能靠电灯照明。荣祥搬进来后,因为行李家什都不多,也没有什么可储藏的,便把这间屋子一直空了下来。

小孟把墙上壁灯的灯泡拧了下来,然后关上门走掉了。

荣祥站在冰冷的木制地板上,这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也被药的瞎了。

然而小孟很快又回了来,抱着一床被褥。进门后,他动作娴熟的用脚把门踢上。

他在黑暗中淅淅簌簌的铺了褥子,然后停了动作,侧耳听了听,起身准确的把站在墙角的荣祥扯过来按着躺下。然后一条大棉被铺天盖地的兜头把他盖上。

"三爷......"小孟把手伸进被里,几下解开那条衣带。

"三爷您别......别......"

他用力扳开荣祥掐在自己颈子上的双手:"三爷,求您别杀我......"他合身扑在棉被上,把荣祥压在自己身下:"三爷,我没害您,我是为了您好。"

荣祥被大被裹得动弹不得,索性停止反抗。

"畜牲......"他竭尽全力,也只能发出类似耳语般的声音,亏得他的舌头还是完好无损的。

小孟把脸埋在荣祥的胸前,先还是微笑,渐渐笑出声来,那种压抑着的狂喜,让他的身体都在发抖。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呢?

荣祥从被窝里爬出来,贴着墙,摸索着向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身后便是房门,所以小心翼翼的拐了三次弯,才触到了房门。

门是锁着的。

他又在门边的墙壁上,一点一点的寻找壁灯开关。

他找了很久,因为漫无目的,所以找了很久也没能找到,忽然,他想起来好像灯泡已经被小孟拧下来拿走了。

他贴着墙,这回是去找卫生间。

卫生间是用一扇日式木格子拉门隔开的,做的粗糙简陋,左右拉起来,会发出吱吱的声响。这在开始时把他吓了一跳,以为是老鼠在叫。

在卫生间里,他被墙上的铁质衣钩磕破了头。这让他痛的捂着伤处半晌直不起腰,手上黏湿了,大概是流了血。

他花了许多时间才找到水龙头,拧开后放了会水,他俯身低头,把嘴辏过去喝了一口。然后双手接水洗了把脸。

冰冷的水流过喉咙,他知道自己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这没有令他太过恐慌,他只是小心的避开那个衣钩,然后贴着墙,钻回了被窝。

"小孟疯了。"他想。

"或许他从头开始就是个疯子,我只是没有发现而已。靖远说他没有人性,看来也是真的。可我养了他十几年,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荣祥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这里太黑了,没有一丝光线,对于一个清醒的人来讲,这是个令人窒息的所在。

他开始觉得饿了,起身摸到门,他用力的敲了几下。

声音很大,他觉得自己这样用力,总会有人听到的。

可是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人来开门。

他焦虑起来,像往常一样,带着脾气又拼命敲起来。

敲到最后,他竟然蜷缩在门边,累得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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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遗事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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