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的魔法

“空”的魔法

“空”的魔法

徐累在他的绘画生涯之初曾经受观念艺术的启示从事过材料实验,得以被保存的最早一件作品《心肺正常》(1986年)所关注的主题“越接近美丽就越接近死亡”,另一件作品借由拓印马路的裂纹捕捉虚无的历史痕迹(《裂变》,1987年)。这两件作品显然背离了当时意识形态对抗的普遍话语风气,彰显出他的个人趣味所在:日常的联想、细节的沉迷和怀疑的梦呓,同时,开始从修辞学的意义上声张了他的特质:意象的挪借,“物”作为“词”的援引,悖论化的组合,形式主义的激情——你可以发现他并不发明什么,而是拼贴、剪裁、嫁接,及至他画中出现的青花马,正是这种修辞术发展的高潮。此后,他受T.S.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的影响,自觉归返传统,坚执于运用水墨媒材进行自我表达,更可以视为与先锋派整体的进一步疏离。

徐累/空城的追忆/65×85cm/纸本/2005

徐累/蝴蝶志/64×115cm/纸本/2002

他长期居住的江南一带,正是传统文明最为精致化和颓废化的地域,他的气质因此似乎打上了那种昔日文人或浪荡子的反光。帮助他驱散自身那份过于颓唐的遗民感、进而主动建构内心秩序的是迷宫美学。徐累式的迷宫构现,从修辞学而言首先是一种超现实主义的转化。他的绘画特征一言以蔽之:实像虚设。实像之意,在于他以工笔写实的方式画出的种种意象,虚设之意,在于这些意象之间的关系是虚拟的,具有洛特雷阿蒙式的偶然邂逅意味,也正如徐累自己所说,“真正吸引我的不是如何去画,而是如何调弄图像之间的思维关系、修辞关系”。

在他最典型的布局之中,往往以帷幔隔开外部世界,以屏风引导我们的视线进入到一个幽深的内部空间,酿造出一种神秘的氛围,色情被他设定为引诱的手段,达成罗兰·巴特所言的“悦与醉”的文本效果;有关艺术本身的历史作为一种文本性记忆,成为可供流连忘返的对象,对于他所迷恋之物,他给予的是一种供奉感,一种仪式化的圈定与呈现,诸如徽宗笔下的禽鸟被转陈于幔帐里的圆桌,这既是在唤起对经典的怀念,和那种遥不可及的时光距离感,同时,也是以挪借和改写来构成自我的情感隐喻。

在徐累这里,地图就是叠合着双重追忆的地理外壳——历史实体的“此曾在”,传统美学的“此曾在”。在《空城记》(2000年)的画面中,一匹黑马的头部正从屏风的背后探出,恍然已经迷途,它所到的地方像是密室,光线黯淡,阴影重重,在隐现的黑暗中可以感知空间的蜿蜒无尽。用以布设迷宫的屏风之上绘制着地图,但地图中的地名完全出自画家的臆造,代替了原有的河流、山川、城镇或村落,这种巧妙的篡改使地图逸出了地理学范畴,进入个人命名的幻境,展现自我的空想与私欲,这幅作品连同随后绘制的《还城记》、《迷城记》、《忆城记》形成一个序列,反复穿行在历史文本与个人体验的边界。

徐累/一生悬命/130×65cm/纸本/2009

深入到这样的画面之中,我们也就接近于找到破解他迷宫的线索:那就是色情与历史交织而成的视像场域,但分明又在言说它们的空幻,他以魔术般的意象组合述说了“色”而又指认了“空”;空是中心,所有的物象既指向这个中心,同时也掩饰这个中心,于是,才会出现了一个帷幔化的空间世界,介于敞开和隐蔽之间,以其静帧式的色相诱引了观众的进入,与其说是进入,不如说是迷失,这就是为什么空间在他的画面并不递进,因为那意味着一种被托付给终极的虚空之前的不断延展——如此,他所认定的那个内面、那座内部世界,就是东方宇宙观里那个原本意义的“空”。

如果仅止于在这座自设的迷宫之内反复踱步,移步换景,演绎着一部章回体的视幻“小说”,个人立场将会因为固化而丧失了精神指向,成为趣味化的空壳,与之相并行的命题则是,一旦走出这座迷宫,是否一切的美、深度与神秘性就不存了?2006年他从江南移居北京,这次迁居的积极意义是他得以逐渐抛弃个人气质之中过于雕琢、繁琐的一面,趋向于简洁、凝练的主题表达。在《月幕》(2009年)之中,他祛除了以往画面结构的机巧感,凸显出浩瀚寥廓的时空意识,画面浸染于幽蓝的色调中,两个意象——月球与帷幔——被组合在一起,月球的表面以近似照相写实主义的方式绘出,帷幕则分置于近景的两侧,观众们恍若由室内的位置向外眺望这轮孤悬的月球,原先在他的作品之中封闭的空间感就此被敞开,开始成为内与外的辩证化想象。

徐累/月幕/130×55cm/纸本/2011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灰色的狂欢节:2000年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灰色的狂欢节:2000年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
上一章下一章

“空”的魔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