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梦想与利益的博弈

第28章 梦想与利益的博弈

“规矩虽然压抑人性,但人性中恶的一面,需要规矩来约束。”

——程旷

绿能集团的总部在国贸附近的一栋商业大楼里,从最上面数下来,一共有六层,全是他们的。

华丽冰冷的厚重墙面将盛夏滚滚的热浪隔绝在外,亢奋得有些过度的冷气,带着几分不近人情的为难,让人刚刚从炽热的暑气里一迈进来,就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心怀敬畏地抱住冻起鸡皮疙瘩的手臂。

此刻,顶楼的会议室里,气氛很凝重。

十六名董事会成员列席,岳彤作为联络人也在列。穿着衬衫西装和精致套裙的他们,肃着脸,沉默地听着眼前基地成员们做自我介绍。

因为关系基地存亡,娄云几人也很慎重,特地收拾过行头。

尽管他们极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整洁得体,但脱离时髦的大都市太久,他们完全不知道审美的风潮已经变了又变。

施一源和丁克还特地穿了参加学术会议才穿的黑西装,好显得正式一些,却差点被误以为是来推销保险的。

就连几人中自诩最时髦的娄云,穿着压箱底的Burberry短风衣,也是几年前的款式了,看在衣着考究的集团高层们眼中,更起了几分轻视之意。

反倒是程旷,出门前胡乱套了件她妈妈的白衬衫,配了条黑色破洞牛仔裤,还是那双邋遢的沙地靴,脖子上挂了副硕大的木质旧耳机,贴着头皮的短发和未施粉黛的脸上带着几分桀骜不驯。

她刚走进会议室时,还有人看不惯她的打扮,皱了眉头。连岳彤都深觉丢脸,恨程旷的不修边幅。

有几人眼里,甚至露出打发讨债人似的不耐烦。毕竟像绿能这种巨型跨国集团,每天都有项目合伙人上来讨要经费。

唯一不同的是,在“绿饵”项目中,他们投入的资金比重特别大,必须慎重对待。但这也是他们想要赶紧结束这项目,收回成本套利的重要原因。

所以,今天这会,开不开根本不重要,结局早已敲定。

“娄教授,岳教授怎么没来?”坐在会议室最中间的方亭建开门见山,只勉强愿意和娄云说话。

“正是关键时候,老岳盯着基地不敢离开。所以我们来——”娄云打开了电脑,“向你汇报第一阶段的工作成果,顺便敲定下一阶段的计划。”

方亭建闻言一顿,面上便带出几分不耐烦来。

“这个报告,我们可是等了十五年啊。这可不是一会儿就能谈完的。既然岳川没来,只听你们介绍,意义不大。你干脆把资料交给我秘书,我分发给大家下来研究。如果有什么疑问,我们再找你们求证,如何?你们也很久没来北京了吧?不如我安排人陪你们到处逛逛,我就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我接下来还有个会。”

“方总,我觉得这份资料如果只靠看,更耽误你们时间。”程旷站起来,脸上带着虚伪的客套,“还是让我们这些专业人士,给你们化繁为简地介绍一下,更直观吧。方总不想马上听到你们等了十五年的好消息吗?”

她站得笔挺,脸上的表情认真而又执着,就好像如果这时候有人要赶她走,她一定会跳上桌,拽起这个人的衣领,毫不留情地挥出一拳。

众人的焦点,突然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她昂着头,半带挑衅地说:“我们在鸟不拉屎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埋头苦干了十几年,占用你们几个小时的会议时间,不过分吧?”

她话说得糙,一点也不在意是不是会得罪金主。

这时,她旁边有个衣冠楚楚的中年胖子突然站起来,凑到她跟前,低声问了句什么。

程旷脸色缓下来,看了那人一眼,点了点头说:“是的,没问题。”

那胖子脸上竟然露出一个激动的笑容,转而冲方亭建说道:“既然程小姐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老方,我们就先洗耳恭听吧。”

那胖子估计分量不轻,方亭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

这时,坐在他身后的岳彤笑着开了口:“方总,既然他们人都千里迢迢地赶来了,好不容易股东们也都聚在一起,就先听听他们介绍吧。如果有疑问,您随时可以终止会议。”

方亭建笑了一下,便也顺着岳彤递来的梯子说道:“大家都不怕耽误时间,那就麻烦娄教授给我们展示一下吧。”

大家都不明白,程旷怎么一下就扭转乾坤了。

程旷却没吭声,坐下来,打开了面前的苹果电脑。

而胖子股东身边的几个人,正与他小声耳语,很快,在座的股东们看向程旷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好感,少了轻视和不耐。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她容颜出众,也不是大家认出了她身上的衬衫出自AlexanderWang,因为那也是好几年前的旧款了,早被穿得没了形。

他们给予善意的,只是程旷脖子上架的那个耳机——1988年产的索尼R10,全球限量发售仅一千个。

在耳机发烧友眼中,它是动圈耳机之王,是不朽的经典传奇。即便是现在买一个二手的R10,至少也需要四五万块钱,而且有价无市。

这是程旷大学毕业时,他父亲送她的礼物。

只是平白在家里搁置了十年没用,程旷昨晚翻出来,发现居然还很新,音色完全不减当年,黄色的榉木外壳依然闪闪发亮。

她没想到,居然在绿能集团的股东会上,遇到了识货的爱家。

他想要程旷转卖给他。

对于程旷来说,用一个闲置了十年的耳机,换一次给基地争取生机的机会,再划算不过了。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接下来,是基地四人组,轮流介绍他们精心制作的长达300页的PPT。

在这个PPT上,所有的配图,都是陆晋拍摄的。

是昨天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精挑细选出来的。

科研报告难免会显得枯燥深奥,这群股东是重要的投资人,有非常精明的头脑,却不代表他们对生物、化学、地质、气象、农业、林业、植物学、环保学等科学领域有深入的了解。

因此,程旷他们力求介绍得简单、生动、有趣,并且将基地这十五年来研发的76项全球独有的专利技术,都做了生动介绍,务必使这群投资人,不会因为听见太多专业术语而打瞌睡。

最后,她给他们看了雨林被大火焚烧的画面。

这些照片一出来,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算什么好消息?

一场大火毁了十五年的巨额投资?

可是接下来的照片上,便是雄赳赳的火焰怪,被如神兵天降的大雨给消灭的画面。

施一源扯了扯自己有些坐皱了的西装外套,指着两张气象图表,做了结论:“所以,我们‘绿饵计划’的第一阶段成功了!我们用五十平方公里的综合林区,制造出需要两百平方公里的森林才能召唤的森林雨,并且形成不过度消耗地下水就能存活的独立气候。这样的绿色岛屿,如果在沙漠腹地能够有十个以上,就能把流沙禁锢在笼子里。这些绿岛的气候相互牵制,能够让更多的植物存活下来,将沙地变回土壤,让断流的河流重新恢复生机。未来的一百年内,死亡之海将变成一片绿洲。整个西北地区干旱少雨的情况都将得到改善。这能直接将沙尘暴扼杀于摇篮之中,彻底改善人居环境。崭新的广袤土地上,将会创造出新的繁荣。全球拥有沙漠的国家,都会来向我们学习取经,其中的经济价值,已经不用我介绍了。”

他说完这话,全场一片静默。

在场的人中,绝大多数从没去过塔克拉玛干沙漠,一生都没见过真正的沙漠。

可是此刻,他们从眼前的照片上,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浪、寸草不生的寂灭和庞大的死亡气息。

对于他们来说,塔克拉玛干沙漠突然不再只是一个名字。

同样,他们也从基地桃花源似的绿色森林、阳光下璀璨闪烁的翡翠湖、那些被驯服的热带丛林、丰富的粮食水果等经济作物中,感受到了这个项目带来的蓬勃生机。

在他们眼中,“绿饵计划”是一个高风险、高回报的项目。但他们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这个项目是那么神圣而充满了无尽的可能。这是全人类的福祉。

他们经常在懂事会上讨论这群科学家的工作,动不动就要裁减冻结他们的研究经费。可是,他们从未见过这群人,就连刚才初初照面,也觉得他们这群人土里土气,与日常接触的那些混迹学术圈衣冠楚楚的专家教授,相去甚远。

可是此刻,看到这些照片上死亡沙海中奇迹一般生机盎然的基地,他们深深地被震撼了、感动了,再无轻视之意。

可是,感动是一时的,金钱和利益才是永恒的。

这个美丽的计划,理论上再完美,也要一百年,甚至更久才能实现。

而商人追逐利益,不会把期限设置得太长。

他们犹豫了。

一时间会议室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一直坐在岳彤身边,像隐形人一般的陆晋,站了起来。

他还是那身行头,白衬衫、牛仔裤,低调得没有任何存在感。众人见这个生面孔的男人突然站起来都有些莫名其妙。

岳彤忙伸手,想要拉陆晋坐下,他却上前一步,绕开了她的手。

他站到桌前,朝众人微微颔首,声音平缓却异常清晰:“我是陆晋,一名纪实摄影师。我受贵集团市调部的委派,从四月到八月一直在绿岛基地跟踪拍摄他们的工作和生活。我想,在诸位股东做决定之前,可以看看我拍摄的照片,也许能给你们一些参考。”

说完陆晋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打开了自己的电脑,联上了投影仪。

他并没有一上来就播放基地的照片,而是展示了一些自己在战地拍摄的照片和他获得各项国际新闻摄影大奖时,接受各国媒体采访道贺的报道。

所有人,包括基地成员都很惊讶他的举动,这好像有些偏题了。

可是陆晋并没有让他们疑惑很久,便坦然道:“作为一名在战地工作的纪实摄影师,我的每一张照片都是真实客观的。我用一名纪实摄影师的名誉保证,接下来,我给大家看的照片和资料,都是真实可信的。”

接着,陆晋便开始播放照片。

这些照片很原始,只简单略作裁剪,调了对比度,做了稍许锐化,保证了客观真实性。

照片从陆晋到基地的第一天开始,以幻灯片模式顺序播放,每张照片上都显示了拍摄时间。

随着照片的播放,绿岛基地上每一天发生的事情,都历历在目。

在如烟似雾的桃花林里,丁克正在神情专注地给花授粉。陆晋轻声说:“一开始,我觉得这样的画面很美。可是几天下来,这个年轻小伙子的手臂都抬不起来了,他吃饭的时候,端不起碗,拿不稳筷子。所以——”

画面跳到下一张,丁克面前摆着一盘拉条子,他直接将脸埋到盘子里,用嘴巴吸面条,脸上还挂着腼腆的笑容。

可是,画面跳到第二天,丁克又开始了单调的授粉工作,神情还是那样专注,一点也看不出来头一晚他连筷子都拿不稳了。

接下来的画面,丁克要么是在给灌木修枝,要么是顶着漫天星斗,拿着喷水枪给树浇水。

“在沙漠里大型乔木仅仅靠地底滴灌是不够的,所以得隔三岔五人工浇水。但沙漠的蒸腾量大,浇水得在一天中温度最低的时候进行,那差不多是凌晨三点到四点——这个小伙子和他的团队,五年没睡过整觉。”

照片放到这里,有人忍不住偷偷观察这个一说话脸就通红的年轻人。

丁克见众人都在看他,下意识便低下头,耳根更红了。

关于丁克的照片还有很多,甚至还有他在网上跟素素聊天时,朝着对话框傻笑的样子。

陆晋解释说,他二十八岁了,没有谈过女朋友,只有靠网上跟女孩子聊天,来慰藉自己的青春。这就是他的全部恋爱史。

接着,陆晋的照片里出现了娄云,她在幽暗的地底,终日测算着那些雨林植物的根系生长情况,十五年来,她不断调整地下水的渗水深度,用精准的水量控制,来驯服这些植物。

十五年,只能生长在潮湿热带的雨林植物,成功地在沙漠存活,并且保持了最低的耗水量和最大的蒸腾量,以一种违背植物正常生长规律的方式活着。这些郁郁葱葱的阔叶植物,最终为基地招来了丰沛的雨水。

陆晋说:“娄教授一生未婚,对于她来说这些雨林就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她希望即便她死后,一百年、两百年,它们都能够在沙漠里生长,不断延续后代,直到沙漠变成雨林。她一直以一颗母亲的心,培育着这里的一草一木。”

娄云呆住了,她没有想到陆晋会记得第一天见面时,她说过的那些话。

接下来的照片上,有施一源、黄工程师、胖师傅、艾尔肯……

他们每一个人的故事都清晰得历历在目。

一张张照片在幕布上闪过,最后的几张照片,是裘胜被砍伤倒在血泊中、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程旷对着镜子擦脸上的血、她背着炸药下井炸开暗河通道,以及所有人拎着灭火器,在熊熊烈火中无所畏惧地穿梭,与森林大火作战……

他的声音依然那么平静,平静得像个局外人:“除了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工作,危险也时时存在。他们一次次用生命去搏斗,有人为此献出了自己的脾脏、眼睛、脚踝……这些他们都没有提起,因为他们只想在座的各位看见成绩,而不是他们付出了什么。可是我觉得,只有看到他们付出了什么,你们才会明白,你们的钱付出得物有所值。有什么能比你们的投资对象,用了他们全部的热情与信念在为你们工作更值得信赖呢?他们已经赌上了他们的青春和生命,你们连赌上下一个十年的勇气都没有吗?

“我是一个局外人,但这短短的四个月,他们感动了我。我想,这样的四个月,他们坚持了十五年。”陆晋说到这里,环视了一下众人。

在场所有人,包括施一源他们自己,都被这些照片和陆晋的话所震撼了。

然而就在这时,陆晋扔出了重磅炸弹,炸得众人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说:“作为一名以追求真相为毕生信念的纪实摄影师,我一直认为,不管事情的初衷如何,有多么充分的理由,隐瞒并不会带来好的结果。而真相,不管你隐藏多久、隐藏多深,我们迟早都得面对它。所以,今天我不得不公布这四个月来,我调查的一件事情的真相。”

话说到这里,程旷的心一沉,手心变得冰冷。

基地众人都看向程旷,她不是应该搞定陆晋了吗?

陆晋的目光也停在程旷脸上,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的难以置信,心中微微叹息。他只能做他认为对的事情。

也许,每个人心底都有自己的底线和坚持。

陆晋下意识将手按在桌上,好借由桌面冰凉的触感,平息内心的起伏。

“岳川教授已经离开我们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他用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语气,戳穿了程旷他们隐藏了一年多的真相。

众人都惊呆了,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有岳彤,猛地站了起来,眼泪唰地涌出了眼眶,模糊了她涂着精致睫毛膏的眼睛。

陆晋在众人惊骇愕然的表情中,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包括基地的这些核心成员是怎么处心积虑地隐瞒,怎么精心剪辑岳川的录音,来伪装他还活着的真相,以及最后,丁克是如何在大火焚林的时候,绝望地吐露了真相。

随着他的讲述,娄云等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们几乎想要立刻从这间会议室里消失。

程旷甚至想一拳把陆晋的脸砸得稀烂。

可是,陆晋还在平静地诉说着,他讲到那个黑暗而冷酷的夜晚时,语气是那样平静,就好像他无数次面临死亡时一样平静。

“别先急着下判断,”陆晋看着脸上已经明显浮现出怒色的方亭建等人,又看了看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得不能自已的岳彤,继续着残忍的讲述——

“这其实是岳川教授自己的选择。他的学生、同伴、下属只是他决心的追随者而已。”陆晋从摄影包里掏出一部很旧的苹果手机,“这是岳教授的手机,让我们来听听,岳川教授最后的心愿吧。”

这段录音,是从岳川知道自己患病,时日无多以后开始录制的。

几乎每天都有,一直到他自杀的前一晚。

录音内容非常琐碎,几乎是想到什么就录什么。

有时,是关于基地未来的前景和走向;有时,是他忽然发现基地存在的一些问题,和他找到的解决方案;有时,是他对几个核心成员的评价,和对他们的赞赏和建议;有时,是他在温和地叮嘱程旷他存放资料的文件夹编号,让程旷在有疑问的时候去找来看;有时,是他在病痛来袭时的感慨和呻吟;有时,是他回忆起年轻时候与岳彤母女聚少离多,对她们的愧疚。

在所有的录音中,他提到最多的,便是不能让绿能集团的人,甚至自己的女儿知道他患病的消息。他反复叮嘱,一旦集团的人知道他不久于人世,一定会以此为借口,让眼看就要成功的“绿饵计划”胎死腹中。他说,他可以死,但基地和基地人十几年的心血、人类的美好未来,绝对不能因为他的离世而流产。

他在录音中亲口说:“你们不用顾念我的身体。我放弃治疗,就是想用身体上的痛苦换来精神上的平静。就算我死了,只要基地能够长长久久地存活下去,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胜利。”

再后来,就是岳川在沙漠里被耗尽了最后的精力,无奈之下,不愿意拖累众人,选择自杀。

他那时的录音已经有些语无伦次,有些话说得含混不清,有些话明显像是呓语,录下的声音也虚弱无力,像是一阵风,已经吹到了尽头,只剩下些许残念。

他在最后那一晚的遗言中,只提到了两点。

“就把我葬在我工作了一辈子的沙漠吧,让我的梦想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吧。我要亲眼看着你们征服死亡之海。希望多年以后,一株美丽的沙枣树能够扎根于我的身体上,从我腐朽的肉体汲取能量,等沙枣花开的时候,我会成为那甜蜜香味的一部分……你们不要为我难过。”

第二点他反复强调:“死亡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们不必自责。但务必死死瞒住集团的人,至少,要瞒着他们直到把第二阶段的项目启动。要记住,你们不是在为我保密,而是在为人类未来的生存环境抗争!”

接着,手机里一片静默,只有呼呼的风吹动帐篷时发出的噼啪响动。

过了好久,突然,“砰!”手机里传出一声枪响。

众人浑身一颤,会议室迅速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那声枪响,闷闷的,声音并不巨大,却一下就射进了在座每个人的心里。

有那么一刻,他们感受到了强烈的死亡气息,孤注一掷,向死而生的决心。

岳川把生命的最后一秒,也献给了他殚精竭虑一辈子的梦想。

“岳教授离开了我们。他值得我们尊重和信赖。但是我想,我们眼前这几位为他苦苦隐瞒死讯,在基地资金被冻结的情况下,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和良心的煎熬,还在奋力支撑着基地,坚持到第一阶段任务圆满成功的科学家,同样值得我们尊重和信赖。”陆晋打破沉默,神情肃穆,好像海啸中一块沉稳的大石,不会被那些左突右冲的情感乱流扰乱分毫。

再一次重温那夜的噩梦,娄云等人早已泪流满面。

岳彤已经哭倒在座位上,无法开口说出一句话。连陆晋将岳川的遗书塞到她手中,她也无法展开阅读了。

她没有想到,就算在岳川生命中最艰难痛苦的时刻,她仍然无法走进父亲的内心,他就是死,也不希望她拖后腿。

她是那么担心他,渴望他的爱与关注。

可是,大概在岳川的生命中,她这个女儿从头到尾都是个累赘,拖累他无法全心全意投入到他的丰功伟业之中。

岳彤悲哀地想,他的父亲提防她。

他们的父女关系,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直到最后一刻都是失败的。

在她父亲心里,她远远没有基地重要,没有他的理想重要,甚至没有那个只有一只眼睛的程旷重要。

在父亲最后的录音里,句句离不开程旷,而提到她这个女儿,只有只言片语。

她才是岳川的女儿,这些人有什么资格决定她父亲的生死?凭什么隐瞒她父亲的死讯。

不!她父亲死了,这女人也露出了真面目,她的眼睛明明没有瞎。

如果连眼盲都是谎言,那她还有哪句话值得信任?

岳彤陷入了巨大的困惑中。

而这时,巨大的变故,令十八位股东和他们的副手也集体陷入了选择的矛盾中。

他们从照片里,看到了基地工作者们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生活,也看到了他们的专注力、执行力和超凡的创造力。

更重要的是,他们对基地狂热的爱与奉献。

尤其是岳川,他用生命捍卫的梦想,他们到底要不要剥夺?

在这一刻,一向精明逐利的股东们竟然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来。

因为拒绝这样一个能改善地球环境的项目,拒绝这样一群热情洋溢、孤注一掷的科学家,是那么不合时宜和残忍。

尽管这群投资者很清楚,这群科学家画出来的美丽大饼,也许等到他们死后,也并不能实现。

但这个项目所带来的希望是那样明亮和蓬勃,让每个参与抉择的人,都充满了使命感。就像没人会忍心掐断早春枝头的第一抹嫩芽。

天已经黑透了,股东们仍然在激烈地讨论着,程旷他们忐忑却坚定地解答着投资者们提出的所有尖锐问题。

要不要继续第二阶段的项目,股东们各持己见。

多数人投支持票,但也有一部分人不愿意感情用事。

毕竟关于这个项目的投资结论,他们在之前的股东大会上已经达成一致了。这时候推翻,势必打乱整个集团未来十年的所有投资部署。

他们感动是真的,可是对金钱和利益的狂热追逐,也是真的。

最后,商人的理智让他们选择了一个退一步的方案,给此时的感动留出余地,好让自己的良心安然退场。

股东们一致通过的方案是——按照合约,要顺利进入第二阶段的任务,必须完成两个条件。第一,现有的绿岛基地需要完善自身独立的气候,带来充沛的雨水。第二,绘制整个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地下水资源分布图,再确定九处适合打造新绿岛基地的位置,并绘制出详细的地形和水纹分布图以供后续推进。

第一个条件,已经完成了。只是第二个条件,程旷他们目前只确定了八处水资源达标的位置。

还差一处。

这也是当初岳川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要进沙漠寻找水源的原因。

果然——绿能集团的人,还是把这个几乎无法攻克的难题抛回给了他们。

“我们严格按照合约进行吧。”方亭建脸上露出一点遗憾的神色,“老岳的死我们很难过,可是合约就是合约。当初我和他签订的合约上,写清楚了时间和条件,就算他过世了,也只能按照合约行事。”

程旷迎着众人的目光,再次站了起来,朗声回答道:“我们的合约是到十月截止,在这之前,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如果我们能在这两个月里找齐最后一处适合建造基地的水源地,是不是你们就继续履行合约?”

方亭建沉默了一会儿,正色道:“现在是八月,即便我不了解沙漠,也知道这是最不适合进沙漠的时候。”

程旷打断他:“适不适合进沙漠,我们说了算。”

方亭建被她脸上的决然之态镇住,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是。如果你们找到水源地,我们一定履行合约。但是后续的投入资金只会比之前更庞大,我们要提前出售你们所拥有的所有专利,你们有意见吗?”

程旷立即回头,与娄云等人交换意见。

几乎是毫不犹豫,他们都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程旷微微一笑,昂着头,骄傲地宣布:“等我们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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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月光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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