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镜头里的真心

第27章 镜头里的真心

“梦想是一颗出膛的子弹,我要让它飞久一点。”

——程旷

陆晋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青白的晨光停在他的眼皮上,像天使的翅膀。他一睁开眼,便看见程旷正用胳膊半支着身体,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真好看,尤其是两只眼睛同时出现的时候。尽管这种想法有些古怪,但陆晋不得不承认,被这样一双多情的眼睛凝视着醒来,一整天都会有好心情。

“睡得好吗?”程旷问,这一夜,她的梦境中全是照片上狰狞的画面。

“前所未有地好,就好像泡在温泉里。”陆晋伸了个懒腰,抬头亲了一下程旷的眼睛。

“我没睡好!”她说。

“为什么?”陆晋问道,程旷可是在沙漠小旅馆都能睡得鼾声如雷的姑娘。

“因为你的那些照片!”程旷说,“我看了你墙上的照片。”

“哦?害怕了?”

“不是!”程旷轻声回答,“我只是想,你为什么要去做战地摄影师这么危险的职业?”

“很简单,一开始是觉得这份职业很酷,有光环。”陆晋苦笑了一下,接着说道,“后来,见证了无数生死,才真正明白这份工作的价值。一张照片,只要能揭露战争的真面目,就是一次反战的行动,而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

“你不怕吗?”

“怕什么?死吗?当然怕,我每天都怕死。因为怕死,我才活到现在。好的战地摄影师,首先要学会保护自己。因为你的生命,是最好的反战武器。”陆晋坦然道。

“我是说,面对那些可怕的场面,你不害怕吗?”程旷问。

“当然害怕!如果可能,我一分钟也不想待在那里!可是这些照片,作为旁观者的你,只是看看都那么害怕!那么,真实存在于那个画面里的人呢?他们心里又有多么害怕、绝望呢?所以,我必须在那里!在那里,将他们的恐惧传递给每个看到照片的人。”陆晋轻轻地说,好像在重复他每一次控制住想要逃跑的双腿,对着那些地狱般的画面按下快门时的决心。

“你后悔吗?”程旷看着他,这个刚刚睡醒的男人,有一双比任何人都清醒的眼睛。

“我不知道。一开始,我只是想要用这些照片去帮助那些人,让那些战争的决策者看到人性的代价。哪怕为提早结束战争起到一点点推动力也好!但没有任何作用!”他有些茫然地说,“可是,如果连我们都不再坚持,那就是为恶行大开方便之门!”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回到北京?”程旷问。

“因为——我没法继续下去了。”陆晋低下头,过了好久才说,“我们的工作并不赚钱,广告商不青睐这些照片,杂志渐渐也不愿意登载,能凑到的资金和稿费也越来越少。手机拍照功能普及后,通讯社也开始启用当地人,那样成本更低。战争是残酷的,而生活的真相也很残酷。”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这十年来,我已经失去了十六个同伴。作为记录者,我们离战争已经足够近了。我们整天和士兵们在一起,和那些痛失家人的当地人在一起,忍受着乏味的生活。最终,我们不仅一起经历了危险,还分享了战争的创伤和死亡。可是换来什么呢?在我拿奖的时候,曾经有人公开攻击我,质问我,是为了采访战争的真相,还是以别人的鲜血作为自己的战利品?这样的战利品,我敢要吗?”

陆晋抬起头,长长地出了口闷气,望着程旷忧心忡忡的眼睛。

她的眼睛一向是炙热的,没有阴翳,可此刻,她略带忧伤的眼睛,比她欢愉时的眼神更令他觉得温暖振作。

“所以,你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程旷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有些冰凉,“被迫去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你快乐吗?”

“快乐重要吗?在过去的十年里,我做着自己热爱的工作,同样不快乐!”陆晋笑了一下,松开程旷的手,有些不想继续这样的谈话了。

“可是陆晋,但凡热爱就是信仰!一个人放弃了信仰,就是放弃自我!”程旷再一次握住他的手,迫使他再一次与自己对视。

“我右眼刚瞎那阵,也很恐惧。我是残疾人了,能坐公交车的残疾人专座了!我很害怕,慌慌地去做手术,又配了特殊的隐形镜片,想要努力地当个健康正常的人。老实说,我曾经回到北京,待过那么几个月。可是那些日子,我无所事事,甚至无法与过去的朋友一起聊天了。因为我的天地曾经那么广阔,我做的是改变人类生存环境这么伟大的工作,我的每一天都很宝贵。而回到北京,我干的是每个人都可以做的事情,看电影、化妆、打扮、赚钱、约会、上网聊天、刷朋友圈……泯然于众。所以,我选择回到沙漠,哪怕在沙漠里我只能使用一只眼睛,但我能做个非常重要、非常有用的残疾人。”程旷微微笑着,眼睛闪闪发光。

陆晋被这样明亮专注的眼神所震慑,突然觉得自己越走越窄的信仰之路,也许还有别的途径可以继续。

只要看着程旷的眼睛,不管男人女人都会被蛊惑。

陆晋觉得,他需要洗个冷水澡清醒一下。

他起身去了浴室,刚关上门,便听见程旷在外面大声喊:“要我进去为你服务吗?”

他轻笑,插上了门闩。

冷水裹着他的头脸,可是程旷狂热的目光执着地霸占着他的脑海。

他真想掏出一块橡皮,将这对蛊惑人心的眼睛从眼前擦去。

洗完澡,对着镜子擦拭头发时,他突然心中一动。

陆晋拉开浴室门,用一只手捂住右眼,向外面走去。

原来,只用一只眼睛看世界,视野是窄的、残缺的、不完整的,整个世界都缩小了三分之一。

这样多停留一会儿,便会觉得头晕,因为视野的缺陷,会令人非常不舒服。

可是那个女人,可以在这样残缺的视野中,活出辽阔的天地。

原来一个人只要志向高远,他的世界就绝不会狭窄。

陆晋发现,他更加了解程旷了。

她的悍勇,并不只停留在表面,真正无畏的,是她的心,“陆晋,你可以给我看看你在我们基地拍的照片吗?”程旷迎上来。她没有穿文胸,贴身的小背心准确地勾勒出胸部的轮廓,显得随意极了。

陆晋叹口气,将窗帘稍微拉上。

这里不是无人的沙漠,对面居民楼里,有无数热衷窥探的眼睛。

暴露在阳光里的房间,一下就被分隔成了阴阳两半,程旷便站在阴的那一面,被暗沉的光线保护起来。

陆晋满意地冲站在暗影里的程旷笑了笑。

“怎么突然对我的照片感兴趣了?”他边说,边走到客厅的书桌前打开电脑。

“我想看看你的镜头里,我们的基地是什么样的。”程旷赶紧走过去。

她很自然地站在陆晋的身后,将半个身子贴在他的背上,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好奇地盯着他的电脑屏幕。

“你拍了多少张?”她看着那些快速播放的照片。

“上万张吧!”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觉得你有时候像个偷窥狂,随时在拍照——呃,甚至我们吃饭的时候。”程旷指着照片上他们一群人围在沙枣树下的木桌边大吃大喝的画面。

这张照片上,程旷正端着一个碗,豪放地仰头干掉那碗里的羊奶,配合她的黑色眼罩,有种山寨女大王在给众兄弟敬酒的错觉。

“这照片,再配上‘塔干母夜叉’几个字,就绝了!”程旷有点得意。

陆晋忍笑,赶紧把这张照片跳过。

程旷只得继续看照片。

她第一次发现,那些和她并肩作战的兄弟,在陆晋的照片中,是那么不同。

他镜头里的他们,是那么专注、热情、无畏、坦然而真诚。

施一源,不再只是个金鱼眼、留着油腻小分头的乡村土干部了,他仰头望天,掐指而算的样子,是那么虔诚;指挥释放系留汽艇的时候,气势像个将军;坐在桌前绘制沙漠雨迹卫星云图的时候,沉静得像个书生。

腼腆的丁克,在给每一朵花精心地人工授粉时,是那样温柔专注,他既能够像个农民那样,沉静地修补一块块被风沙损毁的草皮;又能像巧手的工匠,制作基地综合农林结构模型,还能用电脑设计出最先进的地下灌溉系统。

娄云花白的头发,与那梦幻雨林交叠出现,会令人疑心,那葱葱郁郁的绿色是抽光了她发丝里的青春染成的。在阴暗的地下室,在那些地底根系世界里,她的眼睛好像可以照亮整片黑暗。

受伤的裘胜倒在芦苇丛中,脸色惨白似月光,强悍如山一般的身体倒下时的脆弱,昭示着平静背后的危机。

瘸腿的艾尔肯,赶着羊群,像纯净的天使一般,在蜂群里快乐地唱歌,笑容沾满了金色的蜂蜜。

指挥钻探组,调度巨大的玻璃罩收拢的黄工程师一刻也没有松开过那两道紧锁的浓眉。甚至还有烤馕的胖师傅、冒着烈日给灌木修枝的护林工人、骑着骆驼放羊的牧民……

他们工作、休息、打闹、调笑、拼酒、拼命……那再熟悉不过的日常生活细节,在陆晋的镜头里,突然变得神圣起来,就好似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多了一层光环。

尤其是程旷,程旷是照片里出现最多的人。

她在沙山上狂奔,长腿有力地迈动,仿佛能听见腿包上细细铜链子发出的晃动声。

她骑着摩托,在丛林里穿梭。

她穿着橡皮裤,蹚进野外咸水湖里,提取水样。

她全副武装,下井爆破时,略带紧张又故作无谓地笑着挥手。

她坐在偏光显微镜前,佝偻着背,镜下是成千上万的微小沙粒,她一丝不苟地记录、分析着每一粒沙的形态。你看不见她的眼睛,只能看见那只黑色的眼罩,冰冷、无情、专注。

她在湖边小屋前,在一片璀璨的流金中与裘胜搏击对打,发泄心中的郁闷。

她和丁克一起,修复出现故障的滴灌设备。

她挥动地质锤敲打岩壁,动作娴熟优美。

她被人群殴打后躺在地上,鼻青脸肿,如一摊烂泥。

她跌在血池一般的翡翠海里,看着面前的浓烟大火,号啕大哭。

她跪在雨里,虔诚地祈祷。

她拎着灭火器,对着大火疯狂反击……

程旷的眼睛湿润了。

这一生,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关注过她。

她不知道,陆晋在取景器后面默默注视着她时,是怎样一种心情,但她觉得,平凡粗糙的她,在他的镜头里美得那么惊心动魄,“陆晋——”她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你怎么会找不到工作呢?你可以把人拍得这么美。

你看,娄姨这双眼睛,被你拍得像十八岁朝气蓬勃的少女。”

“美吗?其实,这就是娄教授本来的样子啊!”陆晋有点尴尬地苦笑了一下,“我刚回北京的时候,有个哥们儿见我工作没着落,便让我去他的影棚给人拍写真照。可是,那些女孩子都嫌我拍得不好看。因为我拍得太真实,太像她们自己。而她们要求我把她们拍得像刘诗诗、范冰冰、高圆圆,甚至任何一个女明星,但就是不能像她们自己。”

“也许,在这里没有人能做自己,那太难了。因为坚持自我,是一件庞大而持之以恒的工程。”陆晋叹息,“我还发现,大多数人的审美很窄很局限。他们只懂得欣赏年轻漂亮这一种美。也许这就是商业价值观成功洗脑的结果,否则那些昂贵的美容护肤品怎么卖得掉?”

“也许你高估了这些人,他们只是动物性太浓。年轻漂亮性感是动物需要繁殖所产生的初级审美观,他们还没进化到懂得欣赏精神灵魂领域的美。”程旷刻薄地说。

美本是恒久有力的,可是在这些人眼中,美是那么肤浅轻薄。

“浅薄的人,只懂得欣赏浅薄的美。”程旷说,“他们不懂你照片里那种直指人心的力量。只有真实,才是最经得起时间的。”

“你夸得我找不着北了。”陆晋伸手握住程旷搭在他肩膀上的手。

“陆晋,明天你和我们一起去汇报工作吧。”程旷诚恳地说,“我觉得,你的这些照片会帮上忙。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基地有多美!”

陆晋看着照片上正专注地坐在桌前绘制沙漠水纹图的程旷,郑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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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月光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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