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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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杜茂晕头胀脑地出了大队部，初夏夜里的温柔小凤一吹才清醒了许多。一进家门，凤莲见他那副沮丧的模样，和走时换了一副面孔心里的预感立马就证实了，盯着问：“你咋了，叫你去啥事？”杜茂气哼哼地冒出两句：“叫我去还能有啥好事，晦气事你找到你头上想脱也不过，说我是搞资本主义复辟，写检查还得挨批判。”凤莲愤愤不平地说：“真是的，不就是少出了几天工吗，至于这么整人啊，是不是还得把你拉到大会上去撅着？”她以前也见过在批斗大会，被批的人都被拉上去撅着的场面，她曾经为那些在众人面前猫腰撅腚的人而脸红心跳过，没想到这倒霉事竟也要落到了自己丈夫头上，她心里不禁有点打颤。没等杜茂说话，她又抱怨道：“我早就劝过你差不多就住手吧，可你不听吗，这回叫人揪住小辫了吧！”杜茂立即又满腹怨气地发泄道：“你这会儿又会放马后炮了，这可真是炒了豆一家子吃，炸了锅赖我一人，我冤不冤啊！”顿了顿又接着发泄：“大权在他们手里攥着呢，他说煤球是白的就是白的，谁犟得过他，想收拾谁就收拾谁，不就是撅着吗，脑袋掉了不就是碗大个疤吗，怕啥！”这会他倒有点豁出去了的劲头。凤莲沉默了一会儿，努力使自己平静了下来，又改口开导起丈夫：“也别说气话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毕竟是咱被人抓住了小辫子，那就认罚认打吧，在台上撅一会儿也少不了你四两肉，往后咱不做不就得了，他还能把人斩尽杀绝不成？”杜茂白了她一眼：“嗨！你脑筋倒转得快，这么会儿就倒了口。”凤莲低眉顺眼地回道：“要不咋着，非拿脑袋去撞南墙？不是还要写检查吗，让闺女替你诌几句。”说完不等杜茂答应就冲西里间里喊闺女。闺女小静应声而出。小静也十四五了，公社中学初中还没毕业赶上闹运动停了课，没学可上，队里去挣工分又还太嫩，只好在家帮着娘干点家务。听娘吩咐要她替爹写检查，当即嘴就撅起来了。凤莲只得又好言哄，这才找来纸笔，往东里间小炕桌上一趴问他爹咋写。杜茂抓耳挠腮地吭哧半天才说：“反正是说你爹是走资本主义你就往这上头编呗。”小静仰着脖子想了半天才在纸上写了起来。杜茂在旁边不时也冒出一两句，用了有一个钟头的功夫，小静终于写满了一篇撂下了笔，羞羞答答地给杜茂念了一遍。杜茂不假思索把手一挥：“行了，就是他！”

第二天吃了早饭，杜茂把检查往怀里一揣，低头缩尾溜着墙根去了大队部。几个头面人物都还没露面，只有俩值班的民兵。他只好坐在那里等。又等了有一顿饭工夫主任才露了头，杜茂赶紧把检查交了上去，主任看了一眼就往办公桌抽屉里一塞，又吩咐民兵：“给他找点活，别让他闲呆着。”民兵把他带到院子里交给他一把扫帚让他扫院子。杜茂是个实诚人，一扫帚挨一扫帚很认真地扫了起来。扫帚所到之处暴腾起一团团尘土，屋里几个头面人物聚齐以后又玩开了捉王八，大呼小叫起来。大概是爆起的尘土飞进了办公室，一个革委成员还冲到门口冲杜茂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训斥道：“干妈哪，叫你刮地皮哪，使那么大劲，满院子狼烟地洞的，会不会扫院子啊？”杜茂心里老大不服气：“哼，看**得点势就不知天高地厚的架势，纯粹他妈鸡蛋里头挑骨头，捏鼓人玩。”可是他又不得不压着点扫帚，他把偌大的院子扫了个光光溜溜。民兵又毫不客气地指派他将院子一角的一堆破烂砖头码放整齐，面对民兵的气指颐使，杜茂觉着有失尊严，不由冒出一句：“咋着，拿我当劳改犯了？”民兵一瞪眼睛奚落道：“你知道这是啥地方吗，这是学习班。你以为叫你住九来了，拿你当贵客，别做美梦了。还别废话，进了这儿就得听我的，叫你干你就得干啥。”杜茂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里暗骂：“这人啊可别在人手里有短处，猪狗都欺负你。”不过他也学精了，不再那么傻呼呼地拾卖力气，蹲下来慢条斯理地倒腾着那堆破砖头。日将当午时玩捉王八的几个头面人物散了，那个民兵也冲他喊了一嗓子：“回家吃饭去吧，后半晌两点准时到，别等着我们请。”杜茂站起来拍了拍手扭身走了。后半晌，杜茂却又多了个伴，是个六十多的老头。杜茂知道他家早先开过香油坊，土改时给定的是富裕中农，不知为啥老头儿犯了哪条，俩人蹲在那里边倒腾砖头边闲聊。这才知道就为老头养了几只羊，不在生产队出工干活，成天放羊，才被抓了典型。老头怨声怨气地跟杜茂诉苦：“你看我这岁数，这身子骨，除了放羊还能干啥？放羊也成了罪过。”老头儿年轻时出力过度，造成腰肌劳损，如今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无法直起。杜茂苦笑着来了个灰色幽默：“咳！也活该咱哥俩有缘，这回是一根绳上拴的蚂蚱了，成了难兄难弟。”老头也挺逗，也来了个小呲牙：“嗳，你还别说，咱俩一个劁猪，一个放羊，一黑一白搭配的还真匀称。劁猪放羊都有罪，让上三辈人听着都新鲜。”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发着牢骚。就见大队几个头面人物带着几个民兵风风火火一窝蜂似地走了。杜茂对老头儿说：“嘿，这回好，唱空城计了，就剩了咱俩老军，看那风风火火的架势不定又出啥事了。”老头说：“管他呢，阎王走了小鬼就偷懒，抽根烟再说。”说着一屁股坐在了一块砖上，从兜里摸出一包白包的经济烟卷扔给了杜茂一颗，自己点上了一颗。平日很少抽烟的杜茂也叼起来有滋有味地抽起来。

多了个伴，杜茂不再觉着孤独，把一肚子郁闷似乎也给抛到脑后了，俩人一边东拉西扯地闲聊着，有一搭无一搭地倒腾着破转。他们心里明白这纯粹是惩治人。日头压树梢的工夫，忽然那帮人又呼噜呼噜地回来了，竟然还五花大绑回来一个人，被绑的人身后还斜插着一把木匠用的锛。俩人看的是目瞪口呆，认出是村东头三队的王木匠。此人从父辈手里得来了一份木匠手艺，专做箱柜之类，因卯榫严密，活儿做得地道，所以三乡五里有姑娘出聘的人家大都找他定做陪嫁家具，此外他还有一手拿手活，做棺材，几块弯曲不直不成材的杨柳木板子经他手挖挖补补，拼拼凑凑就能成一具厚厚实实的寿材。所以除去做订活儿以外，他就是做棺材，常年家里不断木料，且家里总存着

两三口棺材以解急需者燃眉之急。可木匠犯了啥天条，是杀人了放火了，那也该由公安局处置啊，也轮不到民兵绳捆索绑的去抓人啊！俩人真想过去探个究竟，可一想个人眼下的处境，那是找着碰一鼻子灰，只好远远地瞅着。

等到放回家去吃饭时，走在街上，街头巷尾，仨一群俩一伙在议论纷纷。杜茂凑过去细听，才知都在议论王木匠的事儿。原来此时的运动已进入到重点打击资本主义活动阶段。大队革委会的一帮人亦步亦趋紧跟运动形势，决心要彻底割掉村里的资本主义尾巴。凡不属于集体经济活动，只为个人谋利的行为都被列入了资本主义范畴，都属于资本主义尾巴，统统割掉没商量。为了造气势，必然要抓几个典型杀鸡给猴看。王木匠和杜茂及放羊老头首当其冲都被列入了黑名单。杜茂和放羊老头都随传随到。唯独王木匠敢违命不尊。打昨天就派民兵去传，王木匠当时手底下正有个急活儿舍不得撂下手，没拿着当回事。今个头半晌民兵又催了一回，等到半下午还没见露面。革委会主任恼了，当即一拍桌子喝道：“好大的架子啊，还得三顾茅庐不成？”怒冲冲率领几个革委委员和民兵御驾亲征。王木匠见一帮人来势汹汹，知道有些不妙，赶紧陪笑脸。主任板着一幅铁面无私的面孔，一开口那话就象锥子一样尖刻：“你好大的架子啊，比皇帝老儿派头还大，三番五次请你不动，这回我看请得动请不动。”王木匠点头哈腰地赔不是。主任根本不理会，把手一挥命令民兵：“给他来个一锅端，统统收走。它不是硬吗，看谁硬的过谁，打击资本主义不能手软，不出重槌不行。”王木匠一见要把那即将完工的柜子也没收急眼了，急忙说好话：“那是人家定的活儿，急等着用呢，你要没收，我咋跟主顾交待。你高抬贵手吧。”主任冷笑一声：“呵，你还怕对资本主义没法交待，那你对社会主义咋交待？你搞资本主义自发还理直气壮？真是岂有此理！别手软，抬。”他又冲民兵一挥手。民兵们一拥而上就要动手。常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王木匠一见要动真格的，也不知哪来的一股邪火，顺手抄起手使的锛冲民兵挥舞着，嘴里还喊：“我看你们谁敢动我的家具，我跟谁拼命。你们简直是打家劫舍。”谁知这下子他可捅了马蜂窝，只见主任脸色铁青着手指着王木匠：“你，你，竟然还要行凶来对抗，你简直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了不得你了，把他给我捆起来，不给你点颜色，你不知马王爷三只眼。”几个年轻力壮的民兵一涌而上，夺下了王木匠手里的锛，找出一根麻绳把个木匠结结实实地五花大绑起来了。主任又吩咐民兵把那把锛插到他身上，这是凶器，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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