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沉眠

第四十八章 沉眠

()林馨音呆呆地站在码头上,看着四周空荡荡的荒凉景象,内心也跟着一片荒凉。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连渡船都没有,是到了收工时间的缘故吗?她只是记得阿苗说过戌时后便没有船渡的事,便也只能这般猜测。她今天整个白天都待在客栈里,就是傍晚去戏台的途中也是带着帷帽低头赶路,一路上人又很多,所以她根本就不晓得镇中的船渡码头在今天早晨便已重新开张。

她又想起了自己所留的信息。难道月缘都没有看到吗?她赶紧朝着码头边上的小木屋走去,却见着那墙上的纸张已被夜风吹得垂下半腰,而在自己所刻上的“此”字附近又多出几个字,那是什么……?

她走近些须,借着月光睁大眼睛分辨墙上的刻字,一个一个地读出声来,慢慢地串成一个句子:“月缘到此一游。”

当念出最后一个字时,她已震惊得无以复加,仿佛所有的思维在这瞬间都停止了运作。惊呆了的她傻傻地瞪着墙上的刻字出神,好一阵后才懂得再三确认真伪。

虽然那些歪歪斜斜的刻痕让她认不出是谁人的字迹,但自己的刻字不也是一样难看吗?当她再次瞪着那个以简体字刻成的“缘”字时,她那重新开始运作的理性思维便压碎了最后一丝疑虑,而感性的情绪也让她的双眸顷刻蒙上了薄雾。

这绝对是他的留迹。这世界除了他和她,谁还会用简体字刻下这样的句子呢?

她缓缓抬起右臂,让微屈的纤指轻触着墙上的刻痕,顺着语序悠悠滑过每一个字体,同时又在心中默默地再念一次。用心地念过这句颇有凌月缘风格的句子后,她便能想象到他必定是偷笑着刻下这段话的俏皮样子。

她也静静地笑了一下,只是笑容却稍露便逝。那墙上的刻痕已没有半点温热。他居然就这么静静地来,悄悄地去,就像一阵风吹过,只留下一点冰冷的痕迹。他究竟走了多久?为什么不等她?难道他没看到她的留言吗?!

想到这里,她才突然注意到刻痕之下、那弯下半身的纸张不像是被她割掉一边的原版,便赶紧撕下整张纸细细一览,这才发现这写满货运备忘的纸张真的就不是凌晨的那份告示!这么说来,那附有自己留言的原纸是给人处理掉了?

她转而看着墙上自己所刻的孤零零一个“此”字,再看看凌月缘就着这个“此”字的造句,最后再看一眼手里那份没有任何标识意义的东西,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缘由。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难道这就是命运的抓弄?!

林馨音无力地松开手,让手里的纸张随风飘落水面。她忽然“哈哈哈”地笑出声,笑得连双肩都在颤抖。她是应该嘲笑自己的百密一疏:凌晨在这里之时,即便自己没带笔墨可以改文,那也可像凌月缘那样大大咧咧地在墙上刻下一段完整的话啊,这对于拥有叶眉剑的她来说不是很容易的么?又何必遮遮掩掩地只是刻个“此”字而已呢?!

今夜剑舞过后的她,忽然有点讨厌自己那总是诸多思虑的个性。此刻她也不理解,为何那时会觉得刻下一段信息是件别扭的事,就因为写有留言的纸张会比较好处理?现在可好,别人倒是提前替她处理掉了!

真是傻瓜!傻瓜。傻瓜……

她突然觉得很累,很想让沉重的脑袋休息一会。这个念头一经浮现,她便觉得那本就凝聚得很不牢固的精神如涟漪般退散开来。她这才发觉全身的力气早已所剩无几。没有了精神支持的她,手脚都开始发软。

跟接着,她的整个身子都在轻颤,连那镶于额间的梅花型花钿也跟着颤抖起来。

天边的皎月又悄悄隐入阴云之中。随着天地间最后一道光芒的消失,那一直闪耀不休的金箔片梅花型花钿也变得暗淡起来,仿佛所有的光彩尽被吞噬于深沉的黑暗之中。这枚在激烈的剑舞动作中也不曾坠落的柔弱花朵如今却在颤抖不休,或许它已经太累了,便在此时,只是一缕轻得不能再轻的江风静静地掠过,便让它轻飘飘地坠落地面,再也不复曾经的顽强。

但林馨音仍决定做点什么,尽管自己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她遥望着对岸微弱的灯火,推测着凌月缘乘船渡江或许只是不久前的事,那自己应该还有机会赶得上。她记得阿苗说过凌月缘是步行着的,身边并未有马匹,也难怪他会这么迟才到这里。她已经来不及回客栈牵来小黄了,便心存侥幸地认为过江后,说不定还能再启用几次瞳术、用力奔跑来赶上凌月缘的步伐。

而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合适的舟船。她步入码头深处,四处张望周围的泊位,所见却仅是体积颇巨的商船大舫。这让她很是奇怪前几天所见的众多小型渡船全都去了那里?她来来回回地细心寻找,终于在一处泊位看见一条无顶的小木船,顿时大喜过望。

她急忙向小船跑去,当见到那接驳位置附近水花四溅、沙石流溢时,既担心弄脏身上这套据柳千里所称是租来的名贵裙装,又嫌这层层叠叠的繁琐套裙太碍手碍脚。于是她先扭头四望,见着这会码头上已没有其他人影,便迅速解开腰间的缨素、逐一解下帷裳、长裙和短裙,寻着一处干净的地方叠整齐并摆好这些套裙后,再将缨素压在其上。最后,她将上衣全部束入裤腰之内、挽起裤脚,将脱下的鞋袜往船里一甩,便匆匆蹲下身子,伸手解开那拴住码头木桩的绳索。

这拴住船头的绳索很粗,且绑得很紧,她解索的双手此刻也在不断地颤抖着,但她却以为那只是由于自己心情紧张所致。

就在此时,她脑海中也传来一个理性的声音,就像在质问她一样:

……你会撑船吗?

她沉默着不去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只因她此时也想任性一回。但在此刻没有半丝月光的昏暗环境下,连解开绳索都变成一件困难的事。不过她却有着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刃,所以当她发现徒劳无功后,便立即停止解绳。她站起身来,控制好轻颤着的身子,看准方向后便朝着船中跃去,就像适才在戏台上施展剑舞之时轻松做出的跃进动作一般。

或许她还以为,对于完成过那么多高难度动作的自己来说,这么一个小小的跳跃不过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但即便她现在依然身轻如燕,足下却非平稳的土地,更何况已是强弩之末的她?当她的足尖刚跳上甲板,船头便立时往水中一沉,逼得她在粹不及防之下,一个踉跄,“啊”的一声惊叫过后,整个人向前扑倒而去。

与此同时,也有一些水花扑入船中,打湿了甲板。

好在她反应比较灵敏,立即伸出双臂、摊开手掌按在船板上,撑住了半身,总算还不至于摔得太难看。当她再度站起身来,却发觉自己竟已气喘吁吁、脚步不稳,浑身软绵绵地仿佛没有半点力气。

原来,她的身躯已不再像在舞台之时那般轻盈和灵活。

于是,她的脑海中又回荡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像在嘲弄她的天真:

……你还站得稳吗?

……别吵。她咬着牙暗自低哼一声,像在回答那不近人情的理性。她现在并不急着割断绳索,而是先在船上搜寻一番,很快便找着那静静躺在船舷内侧的竹篙。

她挑起这根高过自己半身的篙杆,却不懂得该怎么运用这陌生的工具。她根本就没有撑篙的经验,思索片刻,也只能照着她曾经的印象,学着那些船夫的样子,将双手扶紧的竹篙插入水中,先试着划一划水。

一开始,她还以为或许跟在公园划船差不多,没想到却完全是两回事。且不论这小船已被牢牢拴住,即便只是这么试着来回划水,她也觉得那竹篙仿佛被江水紧紧咬住一般,极不顺手。

情急之下,她挤出最后一点力气,用力一划,没想到却顿时失去平衡,本就赤脚站在湿木板上的她,忽然脚下一滑,接着便“嘣”的一声,往后坐倒在船上。

她这么重重地一摔,小船立即猛地往下一沉,瞬间便荡起几波水花溅入船中,更有几滴跳得颇高的水珠砸在她的脸上,直打得她长长的睫毛一阵猛抖,就像是在敲打这个冲动的傻瓜。

吃疼的同时,四周那起伏不断的波浪声也显得特外地刺耳,就连江水也仿佛是在嘲笑她自作自受:

……哈哈哈。

可恶!林馨音气恼地偎依在船舷,伸出右手猛拍江面,“哗啦啦”一阵声响过后,更多的水花被她泼起,却又如雨点般尽数打在她的头上、脸上、肩上……有好一些小水珠沿着她那抖动的睫毛掉落眼睑,掠过她的脸颊,一点点地侵蚀着那余芳未了的玉簪粉,留下一抹湿痕,再滑至下巴,凝成一滴大水珠后,终于不堪其重地掉落于她的玉颈,“啪”的一声坠得粉碎四溅,却宛若盛开着一朵带来无限冰凉的水花。

她忽然打了一个寒颤。被打湿的衣袖紧紧贴着手臂,带来丝丝渗入肌肤的冰寒,却也让她稍微冷静了些。她终于明白自己根本控制不了这根篙杆,更妄谈撑船渡江。还好刚才没一时冲动割断绳索,要不然一个不小心让这小船漂流到深水处却又进退不得,那可如何是好?甚至,若是像当时在公园划船那样翻船落水……她可不相信自己还有再重生一次的好运气。

但是,自己起码已经寻到凌月缘所留下的确切信息,知道他还活着,对于宛若在黑暗中摸索了这么多天的她来说,就像是忽然看到了一点光亮,虽然她还触摸不到这光明,但心中终于燃起了一线希望。难道这还不够幸运吗?

她寻思着凌月缘渡江后应是赶去月浦,若他在月浦未找到自己,又会否直接赶去福州?但她仍觉得有机会能在下一站与他相遇,只因她根据阿苗的讲述而推测他是在步行赶路,而自己还有小黄。她却不知道凌月缘是乘着牛车赶路的事实。先前她便了解过新阳至月浦的距离并不近,想着他总不可能连夜步行赶路,总该会在夜深的时候歇息的。那么,即便自己明天一早骑马追赶的话,或许还是来得及的,而到了明早,这儿的船渡也会重开……

也许这才是较为理智些的做法。或者,回广场去找找看谁愿意且能够撑船载她过江?可是,过江之后呢?她发觉不仅是身体,连精神都经受不起折腾了,别说是跑步,就算是骑马,也不晓得会不会骑着骑着就倒摔下来。

她适才略微宽心之后甚至还有一点返回戏台的想法,但现在连这想法也都消散了。刚才自己只是在船板上坐了一小会,便发现身子好像生了根一般无法动弹。

疲倦像病毒一样迅速蔓延至全身、深入骨髓,让身体沉重得像无法挺直的石头一样。这种感觉,就像当时在七目嶂无名溪谷的那一刻一样,那是一种透支了身心所有力气后的致命疲惫,让顽强的意志也不得不沉眠下来。

她已经太累了,伸出船舷的手臂无力地低垂着,再也泼不出半点水花。长袖半覆的纤指之下是那渐渐沉寂的水面,荡不起半圈涟漪。没有月光倾洒的江面一片沉暗,犹如一面死寂的黑镜,映射不透半点光芒。

今夜那尽情飞扬、无拘无束的春风,终于在此时此处,彻底停下了脚步。

或者就在这小船中睡去?那就能在明早赶上第一班过江的船渡。她这么想着。反正这里也不是七目嶂那种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她也不必担心会有睡过头这回事,因为明早总会有赶工的船夫发现自己的,对不?

但是,自己的行李和马匹都还在客栈那边啊。别的尚且不说,小黄却是绝对不能丢弃的。她还要靠它来追赶凌月缘的脚步呢!

要不便小憩一会再走。她决定稍微放纵一会。此刻的整个身躯都变得又软又轻,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就连那坚韧的精神也仿佛行将入眠。于是,她努力地往船舷内侧再靠近些许,把抬起的右臂置于船舷之上,接着便让整个身子往右侧斜斜一倾,将半边脸颊埋入臂弯之中。

当她的额头轻点在那依然湿冷的衣袖上面时,便有一阵温热透过薄纱传入小臂,驱散那缠绕良久的冰寒,也让她觉得全身似乎都开始放松下来,仿佛下一刻便要融化成水、倾洒于甲板之上。

就在这四周静谧得仿佛只剩下轻波夜歌的小船上,片刻之后,便在那迷迷糊糊之间,她却似乎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模糊的欢笑声。是谁在笑?那声音似乎是从镇外的道路边上传来的,听起来有些熟悉……难道是阿苗?还是说,是自己的幻觉?抑或是自己已开始在做梦了?

半梦半醒之间,她甚至已分辨不清这是风的声音,还是自己的梦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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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馨音,馨音……”

一阵轻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来,像是夜风的呢喃。

是谁在呼唤自己……?被扰乱清梦的林馨音有了一丝反应。她终究还是没睡得太沉,也或许是她那警惕的神经尚未完全放松。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眸,无精打采地抬起螓首,借着那不知何时又重新出现的月光朝着码头方向望去。待得眼前那朦胧的景象渐渐清晰之时,她便看到码头边上那绕着绳索的木桩附近正蹲着一个人,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那是一脸熟悉的脸,却不是她所期盼的奇迹。

“千里……?”她很快便辨清了来人。

“馨音怎么睡在这里了?叫了你好久都没反应呢。”柳千里的精神却是很好,他双腿并拢蹲在码头上,双手交叉着按在膝盖上,左手提着龙泉剑,右手拿着个小锦带。他歪着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船上那斜靠在船舷、睡得鬓发微乱的迷糊少女。他看着她的前额那红艳艳的印痕中已没有了梅花型花钿的影子,再看看她那神志不清、宛若大梦初醒而又不知所措的可爱样子,忍不住便笑出了声。

“我……我睡了很久吗?”林馨音见到来者是柳千里,倒也放心了一些。她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感觉好像只是一会儿的事。会很久吗?她不是一听到呼唤便醒过来了么?但是,她现在仍觉得疲意连连,沉重的眼皮仿佛随时都会再度合上。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从馨音离去到现在,差不多也过了半个时辰哩。”柳千里看着林馨音那衣冠不整、甚至光着脚的样子,顿时很是担心,但他已看过摆在码头另一处那叠得整整齐齐的套裙,又觉得有些奇怪:“馨音怎么就穿成这样睡在船上?会着凉的……没事?”

“没事,我……”林馨音摇了摇头,她想说其实只是有些累罢了,但一想到柳千里此时会在这里,那么说来……

“赛事结束了么?”她问道。这好像比她想象中更快啊。

“嗯,结束了。看,这就是对你辛苦练习三天来的奖赏!”柳千里笑嘻嘻地举起右臂,晃了晃手中提着的一个以花结绑口、装饰甚美而又沉甸甸的精巧锦带,满脸尽是胜利夺冠的欣喜:“二十金耶!馨音适才的剑舞实在太精彩了,所以啊,有一位好心的公子非要独家资助本届赛事的奖金不可呢!”

说到这里,柳千里却“嘿”的一声笑了出来。适才赛事结束后林馨音仍未出现,摘下桂冠的女主角的缺席引发了沸沸扬扬的猜测,却为这不露面的她蒙上一层奇妙的神秘感,也吊足了许多人的胃口,特别是那个出手阔绰的钱少爷。

柳千里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他以一个男人的身份代表林馨音领奖之时那异常怪异的场面,特别是今夜那甘做冤大头的钱少爷满眼的热情似火在他面前慢慢地熄灭、直至变成怀疑、惊奇、不甘、鄙夷、自负等混乱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他后来还被钱少爷刨根问底地质问了很多问题,但他已声明自己其实只是林馨音的表兄,且现宿榕水客栈,来历清白,有证可据……却不知明天又会有什么故事?一想到这里,柳千里就想笑。

林馨音却以为柳千里只是因为胜利夺冠而笑。她听着赛事已经结束,且也拿到了奖赏,此刻倒是为自己不用出席后续活动而松了一口气。或许是被柳千里的乐观情绪所感染,她也笑了起来。

接着,掂量过片刻后,她便笑着说:“那就把这钱平分了。”她说得非常轻松,就像是在平分桑葚糕一样。

“咦?参赛的是馨音,我不过是稍微帮忙而已,不用分给我这么多……”柳千里很是惊讶,但话还没说完便给林馨音打断。

“不……千里帮了很大的忙,如果没有你,我也拿不到奖。而且……”林馨音低头看了看身上已经脏湿的衣裳,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些衣服也被我弄脏了……其实,这根本不是租的?那就当是我买的好了。”

柳千里愣了一下。他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一对上林馨音那清澈的眼眸,忽然间似有一种被她看透了什么心事的错觉。他惊讶了一会,便笑着说:“好。”

林馨音回送了一个微笑。这场赛事就这样完美地结束,让她心中落下了一块大石头,却也让她此时觉得睡意更浓。她觉得连支撑自己抬头说话的力气似乎都也快流逝而去,但她仍抱着最后一丝期望问道:“千里……你会撑船过江吗?”

“过江?”柳千里扭头望着那黑沉沉的宽广江面,摇了摇头说:“不行啊。若说沿畔划船那还可以,要说过江么,现在也太冒险了,还是明早坐渡船的好。”

“也是……”林馨音的声音变得微弱了些。

“怎么了?馨音?累了?”柳千里听出林馨音的语气渐渐变得低沉,便回过头提议道:“总之,还是先回客栈休息,明天一早便走好了。”

“我……”林馨音浑身无力地偎依在船舷边上,渐渐倾下螓首。她想说自己已经知道了凌月缘的行踪、想说她希望能尽快过江追赶他的步伐、还想说若能此刻过江那便更好……但她那已经停顿的思维再也组织不起一句完整且清晰的句子,甚至连再动几下嘴唇都变成一件困难的事。

沉重的疲惫压垮了她最后的一丝精神。一声轻响过后,她已然斜倾的脑袋猛地沉入臂弯之中,顷刻便再度陷入了沉睡。

“馨音?馨音?”柳千里担心地站起身来,叫过几声,却得不到回音。

看来她真是太累了。柳千里怜惜地看了一眼船上那疲倦的少女。在最末节的剑舞伴奏中,他看到林馨音已经渐入佳境,便干脆将最后的琵琶曲临时换成激烈高亢的入阵曲。而最后的急舞也确实非常成功。他以为她或许支撑得住,也看着她奇迹般地挑战了极限,但现在看来,她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和精神。

柳千里叹了一口气,先收好锦袋,再捡起码头上的套裙,轻身一跃,如踏风般点在船板之上。同是这么一跃,那小船却没半点下沉的迹象,仿佛只是一阵微风掠过甲板。

他将套裙铺开,权当是轻纱薄被披在林馨音的身上,接着又将龙泉剑放在船上,再捡起被丢在一旁的竹篙。他先以右手付篙,将其插入水中后,稍微蹲下身体,左手两指并拢,双眉一紧,两指猛然对着绑船的绳索一划,便有一道无形的劲道犹如风刃般向前斩去,瞬间便割断了绳索。

失去束缚的小船开始顺着水流轻飘起来。柳千里不慌不忙地站好后,双手撑篙,稳稳地控制好船只的行进方向。

便在这荡起的水花轻响之中,离开码头的小船,沿着江畔平稳地向镇中的榕水客栈游去。在那里恰好有一个可停靠船只的小型码头。

在这静寂的江面上划船而行,看着天边孤独的一轮皎月,仿佛被感染到一丝淡淡忧伤的柳千里,便一边撑篙,一边轻轻地清唱起燕歌行: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悠扬的歌声飘荡于沉寂的江面上,却如催眠曲般加深了船上少女的沉眠。

便在这轻歌慢调中,小船缓缓游向镇中的码头附近。与此同时,前方的灯光渐渐璀璨,而阵阵热闹非凡的歌乐也远远地飘扬而来,结束了那静寂的过去。

划过镇中江畔的水面之时,柳千里的双眼掠过那已经变得空荡荡的码头,看着远处广场上依旧沸腾拥簇着的重重人影,望到此刻的人们,各自手牵着手缭踏而唱,在时而欢快、时而缓慢的旋律中很有节奏地举臂、扬袖、宛转、欢歌……看来,踏歌已经开始了。

那是一片沸腾的欢乐海洋,欢声笑语无处不在。这让柳千里想起了长安城中秋之夜那蔓延数里的踏歌行。

但这些欢乐却似乎与这边无关。即便是在此刻那颇为响亮的欢歌声中,在这小船中的她,却依然沉睡得一脸静寂,就像一个累坏了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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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了广场的喧哗,位于榕江下游江畔的榕水客栈一如既往地幽静。附近那柳树依依下的石砌码头,正迎来一艘缓缓靠近的小船。

小船靠岸后,柳千里便叫唤了几声林馨音,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他又低下身,伸手拍了怕她的肩膀,再叫过几次她的名字,居然也未能叫醒她。

这样都不醒,她到底是睡得有多沉?不过也是,适才那广场上热烈的欢歌声也没能吵醒她,更何况是现在这么幽静的环境?

柳千里突然偷笑了一声:难道是要重重地拍打几次她的脸蛋才行?但看着她那睡熟的样子,他却忍不下心硬把她叫醒。

还是就这样让她睡着。柳千里想了想,便轻轻放下手中的竹篙,弯下身躯,伸出右手两指夹起船上的林馨音鞋袜,左手提起龙泉剑,再伸出两臂分别勾住她的双肩和双腿,“哎呀呀”地轻呼一声,慢慢站直,抱起这沉眠中的少女。

他似乎不太习惯做这种事。此时怀中正躺着一个轻轻软软的香躯,他却很是煞风景地笑了一声:“有点重呢……”

说笑间,他已一个飞身轻跃上岸,足尖稳稳着地后,轻步而行。他的动作很是小心和平稳,好像是抱着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走过一段路后,便见着客栈门口那渐渐明亮起来的灯光。柳千里又低头看了看怀中那仍是睡得深沉的林馨音,见着鬓发已经凌乱的她双眸紧闭,面容静如止水,脸颊上的玉簪粉一边已被摩擦得一片模糊,而另一边尽管尚且完好,却残留着一抹淡痕。

她哭过?柳千里不知道那只是水珠滑过她的脸颊所留下的痕迹。他启动丰富的想象在脑海中自行补完一些情节后,更是怜惜地将怀中那略显冰冷的身躯抱紧了些许。

跨过客栈门槛后,柳千里便朝着那正在前台发呆的店小二吩咐道:“这位姑娘的房间号是二的‘夜露’,帮我打开房门。”

那店小二今夜孤零零地一个人无聊地守着前台,忽然听着柳千里这么一说,不禁好奇地看了看来客怀中所抱着的少女。他只是瞥过一眼那少女的面容便骤然心跳加速,再一见到那披盖在她身上的轻纱薄裙就更是好奇不已,待得看到那少女的双脚甚至未着鞋袜、就那么垂在柳千里的臂弯之外一荡一荡地轻轻摆动之时,他便更是目瞪口呆、浮想翩翩。

“快呀,发什么呆?”柳千里皱着眉头催促道。这店小二发傻了么?想些什么东西呢。

“哦,哦,哦。”回过神来的店小二点点头,找着房间的钥匙后,便带头“咚咚咚”地攀上梯,一边往前走一边却还时不时地偷偷往后面瞄过几眼。

待得到达标有“夜露”的房间之前,店小二打开门后,便侧身站到一旁,让路给跟在后面的柳千里。

柳千里踏入一片漆黑的房间里,站定后,双眼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刚朝着床边走过几步,便发现有一簇光亮突然出现并迅速蔓延至整个房间、驱尽那沉寂的黑暗。

原来是那店小二所为。这伙计也挺会做事的,见着这会房间里光线不佳,便迅速点燃了桌子上的蜡烛,然后又规规矩矩地站到一旁。

柳千里见状,便朝着店小二送过去一个微笑,既是表示感谢,也是示意其可以出去了。

慢步走至床边后,柳千里将怀中的林馨音轻轻平放在床上,再将她的鞋袜摆在床底下。他撩起覆住她身躯的纱裙后,又细细地查看过一遍床上的她,确认她身上所穿的衣裳已基本干了,便就近扯过来一张被子盖在她身上。

站着看过一会后,柳千里本来还在考虑是否要帮她洗一把脸,但想了想还是算了。看她现在这疲累的样子,还是让她多休息一会。

少顷,柳千里却发觉背后还有人正一直看向这边,便回过头看了一眼:又是这店小二,怎么还不走?

这店小二见到柳千里回过头来看他,却似乎看不懂对方眼里的意思,还赶紧迈上一步问道:“客官可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多谢。你先出去。”柳千里不得不明确地下了逐客令。

“哦,哦。”店小二诚惶诚恐地应了声,有点不舍地退了出去,接着又将房门虚掩上。看来,与其说这伙计殷勤,还不如说其八卦……

柳千里竖着耳朵倾听了一会,确认房门之外已经再无其他闲杂人等,便回过头继续看着平躺在床上的林馨音。

他看到她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便伸出并拢的双指轻轻触碰了下她的前额。

嗯,还好,体温正常。应该只是疲劳过度,好好休息一晚就行了。

松过一口气后,他又看了看那已然入梦的俏佳人。他的目光变得柔和的同时,却也带上了一丝责备:

“真是的。怎么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呢?就这样衣冠不整地昏睡在外面……若给那些人面兽心的坏蛋捡到可怎么办?”柳千里就这样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就像在训斥这个不知为何没有半点自我保护意识的糊涂蛋,却也不管她现在是否听得明白。

一会后,他的目光慢慢移向林馨音摆在床边一侧的右手手指上。

犹豫过一阵后,他还是伸出右手,轻轻牵起林馨音的纤指,将其凑近自己的双眼,仔细地端详着那戴在她手上的戒指。他的眼光严肃且认真,像是在考究一件远古宝物的来历。

他看到那枚镶在戒指上的小小玉石开始散发起点点蓝光,在房间中那昏黄的光线下渐渐变得格外耀眼,深邃而又神秘。

真是有趣。柳千里紧紧地盯着它,却看不透隐藏在光芒中的秘密。他似乎捕抓到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又不完全是这样。这是一种奇妙而又抓摸不定的感应,超出了他所知晓的范畴,让他分析不出答案。

那亮光闪耀得突然急促了些。跟接着便有一股微弱的冷意袭来,让敏感的柳千里顿时眉毛一跳。

是剑气?他看了看沉寂的四周并无异常,而适才林馨音留在后台的龙泉剑此刻也是好好地被他握在左手上,但他却总觉得似有一把无形利刃的剑尖正对着他,这是怎么回事?

下一刻,他甚至发觉喉咙也变得有些不舒服,好像被剑气灼伤似的,忍不住便咳嗽了数下,引起身子也抖了起来。

他重新将林馨音的右手轻轻地放在床上。站立起来后,他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真不舒服……

柳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话来。是因为今夜他的高歌所至?亦或是其他原因呢?

他觉得自己也累了,需要休息。于是,他将左手所持的龙泉剑摆在房间里的桌子上,再掏出怀中的锦袋装入林馨音的随身包裹之中。他吹灭蜡烛后便退了出去,接着又牢牢地关好房门。

房间里再度恢复了那静谧的黑暗。

而在黑暗中那点唯一的光亮,也慢慢地沉寂下来,直至完全缩回玉石之中,仿佛与它的主人一齐陷入了沉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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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镇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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