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分飞

第四十七章 分飞

()当喜庆的灯火和优美的声乐璀璨交映下的广场正沉浸于热烈和沸腾的气氛之时,稍远处,略显冷清和昏暗的船渡码头,正有一艘大船悄悄离开岸边,寂寞地划开一水波纹,形单影只地向对岸缓缓游去。

这是今夜的最后一班渡船,船上站有三个船夫,双人分列船舷两边的内侧廊板上撑篙,最后一人则是站在船尾摇橹。饶是如此,因今晚的乘客除了一男一女一老,还载有一辆牛车,尽管此时车上空无一物,却也令得这艘大船吃水颇深,行进缓慢。

少顷,在那渐渐远离喧哗的江面上,撑船撑得无聊的船夫们,便纷纷调侃起坐在船中的赶车翁。有的说载这头老牛还不如载一船石头;有的则笑着让老翁看好老牛,免得四蹄不稳翻身落水不说,还连累了这条大船和其他人;最后一人则不甘寂寞地提议老翁,让他下次干脆换成一头水牛,那便可以坐在牛背上渡江而去,如仙人般悠哉乐哉不说,连船费都可省掉……

那赶车翁倒也不生气,还哈哈地打趣回侃,说得好像这听话的老牛是他老伴一样,十几年感情下来,不忍休掉另娶云云。他似乎经常来往于五华、新阳和月浦之间,跟这些船夫也算混了个脸熟,且那老牛此刻也是安静地像个老木桩,要不然这时候恐怕也没人愿意撑船载这笨重的牛车过江。

坐在船头边上的欧阳小零,抬起右臂,手肘压在船舷上,以手背轻托斜倾的玉腮,双眸顺着渡船前进的方向眺望远方。对岸只有寥寥几户人家,萤火虫一般的灯光在沉暗辽阔的夜幕下显得格外地渺小,甚至不及那天上的星光。

尽管如此,欧阳小零却瞪着远处那飘忽不定的灯光出神。她迫切地想要尽快赶往福州。对她来说,后方广场的灯火纵然灿烂且华丽,却没有任何意义。而对岸的亮光虽然弱小,却犹如指引前进方向的希望之光,且随着渡船的前进,那微弱的灯火也逐渐清晰,为她的内心一点点地填入光明,让她不自觉却又无声地轻笑起来。

坐在船尾一侧的凌月缘则是另一番心情。他整个人仿佛瘫倒在船舷内侧边上,双臂交叠平放在船舷上,以小臂顶着他那沉重的脑袋。他的双眸似乎失去了神采,就像两颗黯淡的黑色玻璃珠,掠过船尾摇橹的船夫,呆呆地映射着广场那璀璨灯火的倒影。

随着渡船的前进,他那对眸子里的灯影也渐渐地朦胧起来,宛若缓缓熄灭的火焰。

适才离岸时所听到的异常热烈的喝彩声,也渐渐地沉寂。待得渡船划至中途,当船夫们的调侃声也平息下来之时,四周便只剩下轻微的风声和渡船破波的清响。

晚风拂过江面,像无形的纤手拨动细密绵长的丝弦,轻弹着悠扬的夜曲。这是属于榕江的独奏,温柔而又淡雅。

这让凌月缘的内心涌现一阵似曾相识的感觉。西岸的灯火尽已变成一片模糊的光带,他便转而低头看起怕打着舷边的江水。但他却看不透这江水的深浅,只能看到起伏不断的波浪中那一轮虚幻般飘荡不定的月影。

片刻之后,他忍不住探出半身,一手按住船舷,一手划入水中,犹如划浆击波般来回荡起串串水珠,就像他曾经在乘船渡过珠江时所做的那样。听着水珠落江的点点声响,他不禁轻笑起来,或许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往事。但一想起这会馨音并不在身边,他的笑容便也像水珠一样很快地沉没下去。他已明白应该面对现实、考虑未来,所以他的回忆片刻之后便截然而止。

他抽回浸在水中的手,用力甩干附在上面的水珠,别开眼光,舍弃西岸那些迷离的灯火,转而望向沉暗的夜色下闪烁着寥寥亮光的东岸。

那才是现实。凌月缘在心里暗暗说了一句,便站起身来,走过几步,站在靠近船头的地方,问起牛车旁边的老翁:“阿伯,上岸后,坐你的车去月浦要多久呢?”

“差不多一天。呵呵,小伙子不用急,你看这会车子都是空的,若是中途没有其他人再搭顺风车,那绝对能在明天入夜前到月浦的。”老翁看出凌月缘眼里的迫切和焦急,便好言安慰道。

一天。凌月缘在心里估算着,若这破牛车都要走一天的话,那么,馨音的快马说不定此时早已到了月浦。可她还会像在新阳镇这里一样等待自己三天吗?如果她甚至不在月浦停留,而是马不停蹄地直奔福州呢?

凌月缘想起林馨音在五华镇也是匆匆而过,所以他到现在也想不通为什么她会偏偏停留在新阳镇三天之久。他总觉得似乎缺少了什么逻辑,亦或是自己没了解清楚一些事实,就像是一副拼图不见了某些关键图案的碎片,或是一条依序行进的事件链条丢失了几个齿轮一般。

这股没来由的直觉让他心烦意乱,仿佛片刻之前那空荡荡的内心忽然被填满铅块般厚重的思绪。他下意识地往西岸再望过一眼,但入目的那片模糊的灯光已告诉不了他任何答案。他郁闷地移开视线,眼睛正好瞥到船舷旁边撑篙的一个船夫,却见到那个船夫正发呆似的盯着自己的胸部。

“干什么。”凌月缘敏感地转过身子,挡开对方诡异的视线,内心的烦闷很快便化作恼怒烧皱了他的眉毛,接着就沉声质问了一句。但他旋即想起现在自己的身份,再联想起那船夫的奇怪眼神,顿时便是一阵恶寒掠过全身,引起身子一阵寒颤,不禁又颇感恶心地追问道:“干吗?干吗?”

“哈,没事,没事。”那船夫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似乎引起了什么奇怪的误会,便连忙收回视线,一边撑船一边却笑着聊起天:“小哥那里来的啊,五华?”

小哥。凌月缘听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但也颇惊讶对方一下子便猜到自己的来向。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五华镇和新阳镇之间又没岔路或是其他城镇,而自己又不是本地人,对方那么说也没什么奇怪嘛。于是,他便敷衍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对方。

不料这一开头,那船夫便好像突然来了兴致,刨根问底般地不停絮叨,弄得凌月缘应接不暇。

“小哥这衣服不错嘛,新买的?”

“嗯……”

“从五华镇到这里,是走路来的?坐牛车来的?”

“牛车……”

“用了多久时间啊,哈哈。”

“三天四夜……”

“这么久!哈哈,还不如走路!”

“嗯……”

“小哥长得还挺俊的!来新阳干什么啊,找人?还是啥?这会可是要去月浦么?”

“……你问这么多干吗?”凌月缘被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轰炸得头昏脑胀,他不明白为何一个男人会这么八卦,便忍不住出言截住对方那无底洞般的提问。他突然有一种被搭讪的强烈感觉,那船夫究竟想干吗?想干吗?!

“哈哈!小哥不用紧张!”这船夫看到凌月缘一副警惕的样子,猜想到自己大概是被误会成水贼或者骗子之类的人物,爽朗地大笑过几声后,便解释说:“大前天俺在岸边休息的时候,有个牵着马的漂亮妹子过来寻人,找不着人就走了。今日见着小哥这样子,倒也挺像那妹子要找的人!不过……”船夫想了想,单手撑篙,另一手作势往胸前划了一道,说:“对了,好像那妹子要找的人,胸前的衣襟应该有一条蜈蚣一样的缝线才对……”

原来这船夫便是孙哥,自三月廿七那天见到林馨音的第一眼起,就记住了她那愁笑的瞬间,故也对她所要找的人印象颇深;今晚在这最后一班渡船上见着凌月缘和欧阳小零两人,他便即时反应过来。只是时间毕竟过了三天之久,所以他也想要先确认一番再说,于是就多看了凌月缘几眼,顺便也多问了几句。

凌月缘惊讶至极,又遇到一个见过馨音的人!就像在五华镇那样,究竟有多少人见过并记住了她的容颜呢?只是在此刻,他,包括她自己都不会知道,过了今夜,整个新阳镇的历史都会不知不觉地记取她的笑容。

惊讶过后,凌月缘便赶紧和孙哥详聊起来。但对方也只能告知这几天都没见过林馨音的身影。这个信息其实早在凌月缘的意料之中,但也进一步加深了他的判断,令得他心中的最后一份疑虑也随风消散,彻底相信林馨音确实已经离开了新阳镇。

他忽然觉得她就像一阵春风,不断地跑在他的前面;而他就像是一个不停奔跑的追风者,只能沿着途中一些或明或暗的线索努力地寻找她的芳迹。什么时候他才能拥抱这阵飘忽不定的春风呢?

发愁过一阵后,凌月缘便又开始思索起现实问题。那牛车到月浦后便会掉头返回五华镇。若馨音不在月浦,那自己是否应该立即启程去福州?毕竟从月浦至福州可不止一条道路而已,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沿着一条直线向下一个节点寻找馨音的行踪。

走路去福州明显是不现实的,但他也不愿意再坐牛车那样慢腾腾的东西了。而马匹,他在清远的时候便见识过好马的价钱,以他现在的财产可不一定买得起。难道,难道去抢……?这一瞬间,他的脑袋里还真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但他仍想着是否还有其他正常点的法子,于是便问起那坐在船头附近、不知正在傻笑和想着些什么东西的欧阳小零:“喂,猪,到了月浦后,若要去福州的话……你有什么想法吗?”

欧阳小零一听,立时便收敛了所有的笑容,转过头冷冰冰地回敬道:“你才猪。我有名字的。”

凌月缘顿时哑口无言,心想她自己平素还不是猴子猴子地乱喷?这会要求倒还挺多!但是他在五华镇也确实叫过一次她的名字,但那时是在他心情好的情况下呀!他这会心情有点糟糕,听着对方的语气,又有点被胁迫的味道,让他感觉很是不对劲。

但他决定还是妥协。毕竟叫对方名字也不是什么大事,起码也算是礼貌嘛……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他发觉似乎从七目嶂的那次冲突过后,自己便变得软化了些,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大丈夫能屈能伸么?!虽然他从不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丈夫,也无所谓这些无聊的称号,但这一刻他仍是软下语气说道:“好,嗯,小……零……到月浦后,如何……”

话没说完,他却莫名其妙地觉得特别丢脸,一抹诡异的绯红顷刻攀上他的双颊。在五华镇的丽春院门口那时,他精神亢奋之下顺口说出的两个字,在今日今时的环境下却说得这般艰难和不适。他如此困难地蠕动嘴皮子才吐出那个名字,让他有种作呕的感觉,就像吃到脏东西后吐出的残渣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而欧阳小零看着凌月缘那副仿佛无地自容般的?样,却觉得十分地惬意和有趣。虽然她也奇怪,不过是让他叫个名字而已,有必要憋成这样的一幅大便脸吗?要知道,若是寻常的甲乙丙丁等路人,她才不会让人随便呼唤她的名字呢!

不过,她也敏感地察觉到,似乎从七目嶂之后,这猴子便对自己客气了许多。虽然她还没完全想通其中的缘由,但她仍是喜欢欣赏他那尴尬到无话可说的傻样子,这让她的内心有种莫名的快感。谁叫他以前总是欺负自己来着?谁让他总是逮着机会嘲讽她?反正她就是心胸狭窄,反正她就是睚眦必报……她才不管什么一笑泯恩仇呢!他退让,那她反而想要进一步报复他,一点点地捞回以前被戏弄的份!

想到这里,欧阳小零扑哧一笑,冰冷的面容如逢春风的百合花般绽放得煞是娇丽。她带着灿烂如花的笑容,以温柔似水的语气,吐气如兰、音落若珠:“听好了,猴子。月浦港有出海的舟船直通福州港,比走陆路方便快捷得多。明白了吗,笨~~~~~~~蛋。”

她自杭州南下的时候,一路上便听小逸和小芯分析过不少次沿途的交通和道路,自是对月浦港的航道有所了解。她一点也不担心缺少马匹、路途遥远的问题,只因她知道到了月浦之后便可直接乘船北上。而到达福州之后,那里有小逸,有姐姐,有疼她的叔叔姨姨,还能有什么其他问题呢?

凌月缘听得顿时愣住。他看着欧阳小零那童叟无害、天真无邪的笑容、听着她用悠扬动听的语音神情自若地组合杀人不偿命的刀子句,再看看她额前那一抖一抖的仿佛逗猫玩的两束蝶须,顿时内心世界一阵崩坏。他立即便猜到,她一定是早就知道这方案的,难怪刚才她会依偎在船舷笑得一脸沉默……可她却偏偏一直都不说!

真是恶心!性格恶劣!小人!变态!凌月缘在心中狂骂这天使面容魔鬼心肠的女人。在七目嶂山脚下的那个夜晚,他就是看到她那孤独无助的睡相后,可怜她,才勉强跟她同行的,要不然他早就一溜烟跑了!可现在看看,看看她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凌月缘真是后悔到肠子都青了,他就不应该真叫她名字,就不应该问她意见!他就应该直接去月浦港,那到时不也能自己知晓这个事实?真是笨蛋!

但当他在心中骂过欧阳小零、又骂完自己之后,却又忽然想到,若到了福州,又应如何寻找馨音呢?是否……还需要求人帮忙?他现在碍着面子说不出这些话,但此刻心中又有颇多忧愁,便不禁自言自语道:“将来到福州后,又如何呢……”

“……不必担心。欧阳家在福州有许多办事的能人,应该很快便能知晓馨音的行踪。”欧阳小零似乎感受到凌月缘的忧虑,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或许她是觉得报复不会针锋相对的凌月缘很是无趣,也或许觉得单方面的斗嘴胜利有些无聊;或者她也不是那种一味无理取闹的泼妇,也或者她的内心终究还是有着善良的感性,能够心同身受地理解那种与至亲离别、不知何时方能相逢的苦楚和迷茫。所以,她便收敛起戏弄凌月缘的笑容和心思,出言抚慰的同时,还暗示着愿意帮忙的意思。

毕竟,见人有难,出手相助,这也是一种行侠仗义嘛!这不是自己出门磨炼以来所一直追求的么?又何必在意那人是否自己的“仇人”呢!欧阳小零在心里这样劝服自己。但她还是觉得好像是在找借口,便又在心中乱想着:就当可怜这只白痴猴子好了!

“那……谢谢了。”凌月缘惊讶地看着欧阳小零那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心中小小地感动了一把:看来这猪头也不是那么坏的嘛!刹那间,他心中那副欧阳小零青面獠牙的魔鬼样子立即便又成了光芒四射的大天使。

“不客气。”欧阳小零很是客套地回了一声。她已收回了所有的笑容,脸上再度恢复冰冷的表情。她转而低头瞧起船舷之外的江水,看着那沉暗的江面,却忽然想起,她适才突然听到不规则的划水声响后,回头一瞥,却见到凌月缘在玩水的样子。

这有什么好玩的?白痴……她这样想着,却忍不住学着凌月缘的样子,也一手按住船舷、一手划入江中,泼出一弧水花。她甚至还舀起一掌江水凑近些观察,静静地看着那冷冷沉沉的江水顺着指缝迅速地回归榕江。

哧。很快地,欧阳小零大概觉得无聊了,便甩干手上的水珠,转而望向那渐渐清晰起来的东岸风光。

前方的月浦、福州,才是她前进的方向。而繁华的杭州,才是她的归宿……

……

半刻之后,西岸船渡码头。

今夜需要乘船夜渡的客人本就稀少,更何况戏台上的赛事已近尾声,而下一刻便是全民皆乐的广场踏歌,故此时的码头已只剩下两个船夫。且他们也已经收好舟楫、绑好渡船,坐在船头稍事歇息。他们已跟那撑船的孙哥三人约好待会收工后一起去找乐,故这会只是等着那夜渡的大船返回而已。

少顷,却有一阵越来越响的马蹄声传来。

其中一个船夫好奇地抬起头,借助于码头那昏暗的灯光,看到正有四个健壮的大汉分骑四匹好马,大摇大摆地停在舟船的附近。

“船家,我们要过江!”一个手臂打着绷带、满脸横肉的大汉,就这么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朝着那在底下仰视的船夫大喊一声,真是威风凛凛、气势汹汹。

那坐在船头的船夫,却是无动于衷地移开眼光,轻呼过一口气后,又拿出那挂在腰间的一枝长长的旱烟杆,将烟头对着船舷的湿板敲了敲,就像在敲打一块不识相的木头脑袋一样。末了,他又慢悠悠地往烟头里加入一些廉价茶叶点燃,吸过一口烟,翘起二郎腿吐出一圈烟雾后,才若无其事地对那高高在上的骑马大汉说道:“收工了,不接客。”

“你……!”那绷带男耐着性子看这船夫慢吞吞地做完整套动作,最后却获取这么一个答案,这让他顿时火冒三丈,一个翻身下马后,似乎就要出拳打人。

“赵豹!”另一个骑在马背上的黑衣男子,见势不妙,发言的同时也翻身下马。

“虎哥!”原来这绷带男,便是在五华镇被柳千里和凌月缘先后收拾过的赵豹。他对那名为王虎的男子似乎颇为敬畏,只是听着对方喊了一声便停下脚步,但仍有些忿怒:“那混蛋玩我们哪!”

“时间有限,少再横生枝节了。”王虎出言抑制赵豹的冲动,走到那船夫的面前,直截了当地开价道:“双倍价钱,送我们过江。”

那船夫的眉头弹了一下,已有些心动,但他打量过对方那四匹高大的骏马,不免还是有些犹豫:“你们还有四匹马……我们现在才两人。”

“那便两倍半,如何?若换作明天,你可接不到这个生意。”王虎很是干脆地亮出底价。

“行,不过得来回跑两趟。”那船夫觉得这个价钱足以浇灭适才那心中的不快,便站起身来,朝着后面的另一个船夫唤道:“老李,解开绳索咯,今晚最后一趟渡船!”

“哎!”老李应过一声,便也起身和那船夫一齐准备渡船。

看着那两个船夫走远了些,赵豹仍有些不爽,便对着王虎嘀咕道:“虎哥,干吗非得这么客气,要换做平时,非把这个瘪三捏碎不可!”

“你也知道平时是平时,现在是现在。难道你能骑着马过江?”王虎哼哼笑道:“更何况,这次去月浦可是有笔大生意要做,这几个小钱算什么?”

赵豹听得双眼发亮。他还记得王虎从清远回来后那副满载而归的得意样子,便忍不住试探说:“……比清远那单更大?”

“那还用说?够咱们好好爽一阵的。哈哈!所以我们得尽快跟那边的兄弟们会合……”王虎笑过一阵后,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便转而问道:“王掌柜所说的,有些重要票据文书都被那臭小子掠走……可是真的?”

“应该是的……但,哎,虎哥,我那时候昏迷了,也没亲眼看见……”赵豹那天假装昏迷,其实也知道凌月缘早把当铺的票据文书都烧了个精光,自然也就知道王掌柜为了推卸责任而把屎盆子往凌月缘头上乱扣。不过他心里也有鬼,自然也不敢一五一十地说出实情,反正不说谁也不知道,是不是?

“这小子也真够嚣张,敢砸广洪帮的场子……你确定记住了他的模样?”王虎心里也奇怪凌月缘抢钱也就罢了,还抢票据和文书干什么?不过既然那王掌柜声泪俱下说得煞有其事,那就不得不去调查一下,也好对钱老板做个交代。若是那王掌柜胡说八道……那非扒掉他一层皮不可!

“记得,记得,就算他化作灰也记得。”赵豹做足了功课,底气颇足地再次汇报道:“听说那小子是跟着一辆牛车走的,那个赶车的老头子似乎还要去月浦……正好同路!而且我们马快,他们车慢,铁定追得上!到时定要好好教训这小子!”

“哼,你不是说他会邪术,自己也吃过他的亏么?若遇到的话,可要小心些!”王虎看不惯赵豹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这家伙就是这幅德行,才会总是败事……

“晓得了,虎哥。”赵豹低头虚心接受批评。

一会后,船夫们已准备好渡船。于是,王虎等人,开始分成两批轮流过江。

……

====================

林馨音向观众谢礼过后,便回头匆匆捡起那掉落在地、已然没有半点温热的剑鞘,将今夜所有的光芒全部收入其中,接着就快步从入相门退回后台。

她现在的心情很是迫切,只是在后台中站过片刻,甚至都没有稍微坐下休息一会,便对身边的柳千里简明扼要地说明想法,然后就要离开。

“馨音应该很累,不先小憩一会再说?说不定接下来还会颁奖呢。”柳千里看着她额前残留的汗迹以及那略显苍白的面色,知道刚才的剑舞已消耗了她不少力气,如今的她不过是凭借着尚未溃散的精神支撑自己罢了。所以他也有点担心,更何况这赛事应该也持续不了多久,为何她不乘机休息一会呢?

“不了。我想先去码头看看。而且,后面不是还有七、八个人没上台么?时间应该来得及的。”林馨音看了看另一边那些神色各异的未亮相选手们,暗自估摸了一下时间,觉得若每个人都是半刻钟左右的表演时间,那她应该能在赛事结束之前返回后台。

但她却不知道,刚才的剑舞,不仅吸引了全场的观众,也吸引了后台其他选手的围观。当她收剑之时,在广场上那犹如雷声轰动的喝彩和鼓掌声中,后台中绝大多数人也在心中打起了退堂鼓。只因每个敏感的女人,都能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今夜的舞台仿佛只是为她而设,温柔的月光也只为她而倾,璀璨的灯光只为她而亮,就连那轻盈的晚风,也仿佛只为她而起……

柳千里也敏感地接收到弥漫于后台的那股微妙的情绪,心知当林馨音的剑舞结束之时,今夜的赛事也已在事实上结束。珠玉在先,后续的表演还有几个人认真去看?又有谁还能心无旁骛地在台上尽情歌舞?所以这场赛事肯定持续不了多久。难道林馨音都没感受到这种特殊情况吗?但他见她去意已决,也不好多加阻拦。

不过,总需要有人留下守摊?更何况林馨音是要出去办私事,柳千里也不便如影相随,于是就说道:“那我留在这里好了,馨音快去快回罢。”

“好的,谢谢。”林馨音感激地答过一声,将碍手的龙泉剑摆在梳妆台上,赶忙向后门跑去。

那是一扇不起眼、仅用一条铁链拴住的小木门。那条链子锈迹斑驳,也不知多久没被拆过。或许这门从建成之日起就没被启用过。但这对林馨音来说根本不成问题。她悄悄唤出叶眉剑,只是轻轻划过一道银光,便让那断成两截的铁链在火光闪烁间咚咚坠地。

她推开这扇吱呀作响的小门,皱着眉头穿过飞扬而起的尘雾,沿着台阶走过几步,便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清凉夜风和清新空气。

原来这戏台的后墙壁与前面巷子的围墙之间还隔着一片颇为宽长的空地,看起来就像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胡同。这条特殊的胡同左右两侧的出口应是绕着戏台通往前方的广场。她站在这片空地之上,隔着身后那厚厚的墙壁也能听到从广场传来的阵阵喧哗。

她已预见到若从那显眼的出口向前望去,必是如站在戏台之上往前看去一般尽是黑压压的人群。那是否还有另外的出口呢?肯定是有的!要不然那来的风?她沿着前面的围墙来回摸索了一阵,终于在左前方的墙壁上发现了一道狭窄的门口,顺着那门口往里望去,则是一条黑乎乎的窄巷。

这条巷子却是通往那里?林馨音不知道。但她猜想着那总不可能是条死胡同。因为她现在发现的这道仅能容一人侧身而过的入口很是隐蔽,甚至连规整的门边都没有,两边凹凸不平地露出蒙着灰尘的砖石边角,看起来更像是在围墙上胡乱砸出的一道大裂口。有那条巷子的出入口会是这个样子的呢?

接着,她便大致先分析一下自己所在的方位。她知道戏台是位于正西的方向,而镇外的码头则是位于北方,那么,进入巷子后,只要沿着右前方的方向斜穿过去,说不定便能回到那镇口附近的地方!

想通之后,她便提起裙边,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一寸一寸地挪动着通过那道狭窄的门口,生怕被那些黑灰灰的砖石菱角划破身上那套颇为名贵的衣裙。

待得踏入巷子之后,她又低着头转过几次半身,再次检查过身上的衣裙,确定无恙后,这才放心地沿着巷子奔跑起来。

巷子很静,静得只剩下她自己的脚步声,或许是因为这附近的住户此刻全闹哄哄地挤在广场之上。巷子也出乎意料地又长又弯,相比于后方那渐离渐远的沸腾海洋,就像是一条蜿蜒曲折的潺潺溪流。

也不知在这静谧的狭长空间跑了多久,当林馨音察觉这巷子比她想象中更长时,便渐渐缓下脚步,以节省体力。她喘着气赶路,越过一个接着一个的路口,走过一条连着一条的巷子,虽然她还大概记住自己的方位和前进的方向,但绕得多了也不免有些迷糊。她孤独地走在这昏暗而又狭窄的小路上,忽然有种穿梭时空隧道的错觉,而这隧道的尽头,会有她所期待的景象吗?

所幸,再走过一段时间后,她终于看到了某个路口处所摇曳着的朦胧灯光。那灯光对于仅靠月光照明的巷子来说简直就是灿烂无比,令得她精神大为振奋地朝着光亮处跑去。

一出路口,她便发现自己置身于另一条四周张灯结彩的大街道上,然而这附近却是人影寥寥。

这不是广场。待得阵阵清风拂面而过、吹醒她那在七弯八曲的巷子里兜晕了的脑袋之时,她终于反应过来:这就是镇口附近嘛,她终于到了!

她欣喜地朝着出镇的方向快步走去。迈开几步后,她便远远地看到前方那灯火阑珊处似乎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那是谁?是在等着谁么?

再走过一段路后,那个小小的身影似乎也发现了她。一会后,便是一阵脆生生的童声传来。

“姐姐!”

林馨音认得这稚嫩的声音,那不就是阿苗?她看到阿苗不像是在摆摊,那她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阿苗?你在这里干嘛呢?”林馨音好奇地走近了些问道。

“姐姐,原来你还在这里呀!”阿苗并没有立即回答林馨音的问题。她细细地打量过一番眼前那装扮一新的少女,眼里尽是惊艳和羡慕的神色:“姐姐今天好漂亮呢!难道,难道刚才在台上舞剑的人就是姐姐?!”

“呵。”林馨音现在却无心跟阿苗详聊,她微笑着敷衍了一声便要告别:“阿苗不去广场那边逛逛么?嗯,我还有点事,先走啦……”

“我还要等人……”阿苗说出了自己在这里的目的,当她见着林馨音急匆匆地即将离开之时,便赶紧开口喊道:“对了,姐姐!姐姐!我刚才好像见到姐姐要找的那位哥哥呢!”

“什么?!”林馨音心跳倏然加速,立即停止脚步,心情紧张得连语气都变得慌乱起来:“真的吗?阿苗!真的?快,快说来听听!”

阿苗差点被林馨音的急迫神情吓了一跳,她仔细回忆了一下,便详细地告知在广场那匆匆的巧遇。不过她也不知道凌月缘的具体去向,只是依稀猜着他可能是去了码头。

心跳声越来越响的林馨音尽力凝聚精神听清楚每一个句子,但紧张之余仍不免漏掉了一些信息,尽管如此,从阿苗所描述的人物特征来判断,她也能猜出那翘着蝶须的女子必定就是欧阳小零,而同行的那个少年则有可能就是凌月缘了!虽然阿苗说他并没有穿着前襟有乱缝线的破衣服,但他也有可能换过新衣服呀!

一定是他,一定就是他了……他居然就在今夜到了!林馨音觉得全身宛若卸尽重担般变得轻飘飘的,当她听到凌月缘可能已经去了码头之后,她更是迫不及待地想离开。

“谢谢阿苗,谢谢!”话音未落之时,她已人在数步之外。她觉得内心仿佛插上了翅膀般想要飞翔而去,尽管她已经在奔跑,却仍嫌自己跑得太慢,也怕时间浪费得太多,便立即再启用一次瞳术。那怕消耗那几近枯涸的体力就只是节约这么几秒时间,她此刻也愿意,只因为,她生怕因这几秒的时间而错肩而过。

便在这静谧的一瞬间,她忽然有一种驭风而行的感觉。那么,风一般迅捷的她赶得及吗?

……

“咦?”阿苗错愕地发觉怎么一会儿的时间,眼前的林馨音便不见了踪影。她扭头四望,却见到林馨音的身影竟已不可思议地消失在镇口之外。

“姐姐,姐姐!码头在广场那边呀……”阿苗不明白林馨音怎会反而向镇外跑去,她慌忙地大声呼喊,然而,林馨音却已听不到她的声音。

“哎呀!”阿苗气得直跺脚,在广场碰到的凌月缘是那样,现在遇到的林馨音又是这样,难道这两人注定就是要劳燕分飞吗?!

……

====================

那阿苗要找的人又在那里呢?她刚才在广场打听过不少人,推测着他可能正要离开新阳镇,便赶紧跑来这镇口附近守候。

再等过一阵子后,她便无聊地蹲在地上玩起小石子。接着她又将地上的石头当成飞镖,“嘿嘿”连声地射向挂在路旁树上的彩灯,就在这昏暗的亮光之下,居然也射灭了几盏小灯。

扔得开心起来的阿苗,决定继续挑战极限,于是便起立转身,想也不想地使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石头狠狠地往远处的一盏灯扔去。

石头倏地一声,沿着通往广场方向的街道疾飞而去,而恰在此时,街道之上却冒出一个提着木箱的男子身影。

“啊!”阿苗不禁叫出了声:要打到无辜路人了!

不料那人的反应竟是十分灵敏,他一边不停步地走路,一边即时抬臂伸出两指,便在这朦胧的灯光之下夹住那飞袭而来的石头,就像从静止的盘子上夹起花生米一般轻松。

那男子接住石头后,还好奇地察看了一番,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好大的石头!他往前看了一眼,便看到那呆立着的阿苗,不禁苦笑道:“阿苗,你想杀我呀……”

“张叔!”阿苗已认出那来人,很是欣喜地喊了一声,便匆匆跑到那人的身边,看着他手上提着的箱子,又小心地问了一声:“刚刚没事……啊,张叔今夜就要走了?”

“没事,没事。”张立扔掉手中的石头,笑着说:“是啊,今夜就走咯……我待在这儿的时间也够长的了。”

“……”阿苗咬着嘴唇沉默了一阵,抬起头,带着坚决的语气说道:“带我一起走。”

张立惊讶地瞪着阿苗半响,看着她不像是在说笑的样子,却仍是先劝慰道:“又受什么委屈了?别太冲动。你还小……”

“我才不小。”阿苗嘟着嘴,抬脚踢飞一颗石子,仿佛是在踢开对这小镇的最后一道感情:“我也不想一直待在这个小地方卖桑葚糕,从十岁一直卖到一百岁……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呼吸不一样的空气。”

“天下所有的空气都是一样的。”张立似乎看穿阿苗那充满幻想的脑袋,便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只是却未点明那空气都是一样的如何。他转而又笑着劝服说:“再说了,外面又有什么好的,特别是跟着我这种邋遢人,风餐野宿、居无定所、甚至三餐无着……阿苗在这里起码还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妈妈,是不是?”

“那里才不是我的家,那人也不是我亲娘……不管那里,对我来说根本都是一样的。”阿苗决绝地说:“反正我今晚就是打定主意了,就算你不带我离开,那我也要自己走。”

说到这里,阿苗发觉张立似乎有些疑虑,便掏出怀中的小钱袋摇了摇说:“你看,我还存有一些路费呢!不过呢……”她想了一会,又苦着眉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大眼睛眨呀眨地煞有其事地说道:“但是啊,如果我一个人无亲无故地跑出去闯荡,说不定会被坏人诈骗,说不定会被贼人抢劫,说不定还会被人贩子拐卖,甚至给卖到妓院去,那可怎么办呢……”

张立哭笑不得。就凭她现在这手扔石头的功夫,谁敢轻易招惹她?他对阿苗的家境也有点了解,知道她卖糕的收入统统都要上缴,她是怎么弄来的积蓄?他却不知道阿苗那笔钱是倒卖情报得来的横财。虽然他有点同情阿苗,但也不想不明不白地背负诱拐女童的罪名。他想了想,还是先声明路途生计的艰难:“阿苗,你也知道张叔不过是个沿途卖艺的江湖人。这一路可不是去郊游那样轻松啊。”

阿苗看出张立开始心软,便赶紧抓住机会凑近前去,喜滋滋地说道:“沿途卖艺起码还能看看各地的风光,总好过像石头一样坐在这儿卖糕卖一世!来,张叔,我帮你提箱……”

“我自己来就好……呵呵。”张立的双眼里透露着一丝温柔,笑容也变得温馨了些。尽管他自决定像苦行者般卖艺之日起,笑容便一直是他长挂脸上的招牌,但今夜此刻的笑容却显得格外不同。是因为身边这活泼的小女孩触动着他那深沉内心已久的某些心弦吗?他也不知道。也或许是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之后,他也不愿再去回忆那些曾经的往事了。

阿苗却不知道张立有些什么心事和过去,她这会欢喜得就像一只重获新生的小鸟,雀跃着跟在他的身边,一边跳着一边还歪着脑袋想着未来的去向:“嗯!那以后要去什么地方好呢!比如,比如……咦,长安?是呀,张叔有没有去过长安呢!听说那里是天下第一大城呢……”她乐悠悠地幻想着未来的行程,全然已忘记了张立适才的提醒,仿佛这一程真的就是去郊游而已。

“长安……?”张立愣了片刻,似是沉浸于某段往事的回忆之中,隔一会才喃喃道:“长安好啊。若有机会,当该回去看看。”

“真的?”阿苗大喜,兴奋地往前跳过几步,对着夜空大声宣誓:“那便即刻启程!目标长安,出发!”

“呵呵,那要先去五华镇、再去清远,接着便要北上入湘……路程可远着呢!”张立笑着摇了摇头。他看着眼前那娇小活泼的女孩背影,心中却涌起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滋味。

……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天使镇魂曲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军事历史 天使镇魂曲
上一章下一章

第四十七章 分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