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没有月光的夜晚,危机四伏

61.没有月光的夜晚,危机四伏

这一天,世界上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孙维嘉的父亲来学校了,一个大字不识的白丁,来来看望即将成为文化人的儿子,像千里迢迢来看一棵自己种的番瓜种子。第二件,闻化人位于学校西侧的工地挖地基的时候,挖出了一堆白骨,一清点,有三千具,比兵马俑更壮观。送了几根骨头到有关文物年代鉴定机关去,他们说是春秋战国时候的,大约就是孔子在设私塾讲学的时候,或者他在鲁国当司寇的时候。这些死者一定不是正常死亡,或许是被集体屠杀陪葬,或者死于一个传染性极强的瘟疫。他们也许是孔夫子的学生,不是说有“弟子三千”么?孙维嘉一直在思索。

孔子也是老师,大约和“北方医大”的老师们都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北方医大的老师们又说又写,夜以继日,何其辛苦。而孔子一个字都不写,只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可怜了手下的弟子们。现在的老师们之所以能写,那一定是在孔子那里继承老的,是嫡传。可惜孙维嘉没有见过孔子。但是,他见过一个孔子的崇拜者,自己的父亲。父亲自从把自己送出村口,说了一句话:“好好念书,苦圣人说,念书能当官,念书能挣钱。”父亲说的“苦圣人”,就是孔圣人。说完就回去了,再也没有朝学校的方向迈进过一步。父亲不愿意来学校的原因很简单。他说自己没有文化,目不识丁,学校是苦圣人的地方,来了会被人嗤笑。

“北方医大”算是闻化人扎堆的地方,那么多教授和博士自不必说,就连门卫周星儿都过了英语六级。自从闻化人进学校之后,学校的文化氛围就更加浓郁了。闻化人跟风玩经典,女生公寓的墙壁上和女生们的乳上被涂满《古列女传》:舜既嗣位,升为天子,娥皇为后,女英为妃。封象于有庳,事瞽叟犹若初焉。天下称二妃聪明贞仁。舜陟方,死于苍梧,号曰重华。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君子曰:“二妃德纯而行笃。诗云:“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此之谓也。

男生公寓的墙壁上他们的屁股被涂上《公羊传》: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克之者何?杀之也。杀之则曷为谓之克?大郑伯之恶也。曷为大郑伯之恶?母欲立之,己杀之,如勿与而已矣。段者何?郑伯之弟也。何以不称弟?当国也。其地何?当国也。齐人杀无知何以不地?在内也。

饮食中心的墙壁上被涂满《三字经》、《弟子规》和《女儿经》等等国学经典,这些字体随着时间脱落,最后都掉到锅里头,被大家不知不觉地吃掉了。就像优良的食品添加剂,学生们因此收到熏陶、感染或者得到良好的哺育。90后的学生,对这些国学经典,闻所未闻,而现在他们就吃住在这些经典著作里,有如快乐的蛀虫。

孙维嘉没看到什么国学经典,只看到其中不是说“杀”就是说“死”,像火爆的网络游戏。但看到《三字经》,孙维嘉想起了父亲当年也曾经给自己读过它。没有月光的夜晚,是险恶的时候,危机四伏。墙壁和门框上爬满蝎子,他们高举着毒螯,像一杆旗子。在不远的地方,有人拦路*,入室盗劫,或者杀人越货,甚至灭门绝杀,在更远的地方,有人渎职,有人变节,有人受贿,有人贪污。而父亲似乎这个时候就心情特别好,开始背书。“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父亲读得那样熟练,那样淳厚,哪里像个白丁?而且,他还模仿书生,拖了腔调,让声音飘然而起,一丝丝,一缕缕,就像一个硕大的黑蛛蛛,吸着夜晚的浓墨,吐着漆黑的丝线,保持着和周围一致的颜色,极其隐秘。父亲其实也是文化人。父亲把自己教诲成大学生,就是另一个重要的佐证。

是系上的领导们请父亲来学校的,没有说原因,只是说请他来一下。老实的父亲没有多想,他把儿子上小学上中学的经验,从灰尘堆里搬了出来:一定是考试不及格。父亲最怕的是他不好好学习。他想着想着,心里就开始流血,最后,血液从所有的毛孔里流出来,他就干枯了,像一根柴火。看看地里的小麦,也干枯了,死亡了,蜡黄一片。肥大的麦穗里,空无一物。父亲愤怒了,把刚从集市买来的镰刀朝天空里扔了出去,镰刀就像长了翅膀,飞走了,剩下一片空旷的、无需收割的夏天,还有他和女儿,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女儿还小,还停留在春天,如果有一阵温柔的风雨归来,她会发芽的,又要长成夏季,也许,女儿的那个夏季会有好收成,绝对不会是现在这般绝望。

父亲到了大学门口的时候,已经蜕变得不是不是文化人了,依旧是白丁。学校防控甲流感,会客登记严格,必须被探访者出来迎接方可入内。他没有电话和儿子联系,只好蹲在门口等儿子。他蹲在学校门口,看着所有出出进进的脚。他很羞愧,他不敢看那些老师和学生的脸。他只看脚。其实,他只要看看脚,就会知道哪个是自家的儿子。他是看着这个小脚丫从小到大,从走到飞的。

可是,等了不知道有多久,也没有等到儿子。天快黑了,他也眼睛也发黑了。不知道是他眼睛黑了,还是天快黑了。他已经理不出其中的逻辑关系。就在这个快黑的时候,一双大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好在他的眼睛还不太黑,他看着这个脚,知道不是自己的儿子。

“老先生,你找谁?是在等孩子吧?我看你在这里等了快一天了。”

“我,等儿子,孙维嘉。”

“哦,孙维嘉,我知道。我是这个学校的校长,我叫轲海路。走吧,我门进去,先吃饭。”

一听是校长,孙维嘉的父亲的心脏就痉挛了一下。他不由得看了一下校长的面孔。但是,这个校长和中学那个爱吃鸡肉的校长是不一样的,和蔼可亲,慈眉善目。于是,他什么也不说,就跟着校长走进校门,走进食堂。不一会儿,又来了一大堆人,他们是孙维嘉的领导和有关老师,刘福鼎,张涵之,腾月茹,白丽娜,希敏。他们都想见到久别的亲人,热情地和孙维嘉的父亲打招呼说话。最后一个到来的,是父亲阔别的儿子孙维嘉。

看见父亲,孙维嘉想哭。可是,眼泪和他作对,它们钻在眼窝里,也许是冻僵了,就是不出来。也许是自己没有哭的原因,父亲快速地脱下鞋子,拿在手里,冲了过来!脱鞋子打脸,这是自己祖上传下来的。自己的老祖先炎黄就是这样脱了鞋子打儿子,一代打一代,一直打到秦始皇、朱元璋、袁世凯、**,最后打到自己的爷爷孙武空,孙武空也是这样打自己的父亲。父亲继承了他们的衣钵,也如法炮制。但是,父亲的暴行立刻被老师们制止了。

“考试不及格,留他有什么用?打死吃肉算了!”父亲怒不可遏。

父亲要置自己于死地,食肉寝皮,这是早就料想到的。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会做轲校长他们的帮手!成绩考不好,就别回来见我。自己上中学的时候,父亲把这话重复过一万遍,他为此一直想一死了之。

“谁给你说考试不及格了?他门门科都在80分以上。”白丽娜说。

“他是个好学生,很懂礼貌。你不要这样粗暴。”轲校长说。

张涵之就、腾月茹、白丽娜和希敏把孙维嘉的父亲拉到外面去说话。屋里剩下轲校长和刘福鼎与孙维嘉谈话,说学习,说甲流。轲校长话语平静得像一面湖水,刘福鼎笑容灿烂得像六月的阳光,于是,孙维嘉就像一只受惊的鸟儿,慢慢地盘旋,渐渐地平静,轻轻地降落。

外面的谈话结束了。父亲走进来的时候,换了一副面孔,微笑着。这面孔变得太突然了,像暴雨初霁,湛蓝的天空特别刺眼。但是,那蓝天毕竟是父亲的蓝天。而且,轲校长有意识地把孙维嘉和父亲安排坐在一起。让他在父亲的蓝天下感受晴好天气。

开始上菜了。学校的食堂,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上了几个素菜,还上了一个荤菜,是一只香酥鸡。可是,这个鸡很奇怪,没有脑袋。一只没有脑袋的鸡!太可怕,这是孙维嘉的心病,这也是父亲的罪恶。父亲把自己培养成人不容易,永远要感激。但是,父亲的罪恶也要永远铭记的。自己上中学的时候,差点被父亲像杀一只鸡一样杀死!这段历史,一直在孙维嘉的梦里,像一棵蒲公英的种子,年年岁岁都要发芽生长。有时候,孙维嘉就使劲踢打那棵成熟的、毛毛虫一样的蒲公英,可是,他们却飞到了他的心里,又蓬勃生长起来。他又被迫回忆那件事情。

有一学期,自己的学习成绩不好,父亲被叫到学校,老师扬言要勒令自己退学,父亲慌了,赶紧请班主任老师和校长吃饭。可是,他口袋里没有钱请客,就打上家里那只老母鸡的注意,也许是老公鸡,既不打鸣也不下蛋的鸡。他要杀了它孝敬校长和班主任。

那天,父亲拿了一把三尺长的刀子,满院子追那只鸡。最后,精疲力尽的鸡终于被他捉住了。他挥刀砍下。孙维嘉轻亲眼目睹了这血腥的场景。但是,这场屠杀的结局却是出人意料的。那只鸡的脑袋滚到了一边,可是,它却挣扎着站起来,拼命地逃走了。孙维嘉就去追那只鸡。那只鸡在村子里走街串巷,一路狂奔。没头的鸡在前面跑,孙维嘉在后面猛追。

忽然,他听到有人高喊:“小心后面!快跑啊,不跑就没命了!”孙维嘉以为那些人是给没头的鸡说的,没在意。可是,他立刻感觉到气氛异常。一只鸡,能听懂人的话语么?况且一只没头的鸡,跑不跑也无补于行将灭亡的命运。是不是那些人在提示自己,后面有人在追杀?他猛然回头一看,惊得七魂俱飞。自己的父亲在后面举着三尺长的刀子,一脸杀气,挥刀砍来。孙维嘉吓得落荒而逃。他的命运瞬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由追赶者变成被追赶者;由屠夫的儿子变成了屠杀的猪羊!他没命地奔逃,和这个没头鸡一起,难兄难弟一般逃命。而父亲,怎么也不肯放弃,一路追杀!三个人,屠夫,屠夫的儿子,没头鸡,在宽阔的大路上演绎着屠杀与被屠杀!蔚为壮观,叹为观止!成为中国教子史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父亲怎么会突然想起要杀了自己的儿子?他一定是因为杀鸡不成,恼羞成怒,干脆连这个考试不及格的儿子也杀了,好给校长和班主任一个交代!给人类的教育事业一个交代。

孙维嘉和没头鸡在路上奔逃了一天,水米未进,实在是撑不住了。可是,后面的父亲却丝毫不肯放过他们。看来他是铁了心了,要把他们赶尽杀绝。说不定父亲要像梁山好汉那样,一路杀去,杀到东京汴梁,杀了所有的狗官,自己做皇上!孙维嘉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父亲不会有如此雄心和壮举,他没有看过《水浒》,即便是看过,也没有这胆子,他是顺民,不过是偶看见路人被流氓和官员欺压的时候站在一边替刽子手叫好的顺民。这个追杀的场景,一直没法结束。几个月过去了,几年过去了。最后,当孙维嘉跑进北京城的时候,碰见上香港导演黄百鸣拍鬼片,一群清朝的僵尸一蹦一跳迎面而来,把父亲吓得屁滚尿流,退辟三舍,不再追赶!父亲最怕僵尸,他每次看香港鬼片的时候,就被那些僵尸吓得缩成一团。他哪里知道是拍电影,只道是北京是清朝的皇城,慈禧太后阴魂不散,每个城墙跟上都有清朝的僵尸,这是父亲始料不及的。这下,救了孙维嘉和没头鸡。但是,没头鸡再也不回头了,它没有头,拿什么回呢?于是,就一路向前奔去。

让孙维嘉惊讶的是,在这里,在“北方医大”竟然碰上了阔别多年的没头鸡。但是,也是悲哀的邂逅。没头鸡被煮熟了!没头鸡被“北方医大”杀害了!他们比自己的父亲更厉害,更毒辣,连一只没头鸡都不肯放过!

“快吃吧,快吃吧,饿了一天肚子了。”轲校长招呼着孙维嘉的父亲和孙维嘉,“你也快吃吧!吃了有营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孙维嘉怎么能吃自己的难兄难弟呢?他下不了筷子。而轲校长给他夹了一块鸡肉!孙维嘉最终受不了香味的诱惑,吃了一口。吃就吃吧,一只没头鸡,不吃又对它有何益处,反正是要死了!只要自己不给轲校长们杀死,那就是父亲烧了高香了!

“娃呀,要听话,轲校长好,张老师好,学校的老师们都好。我打心眼里感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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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校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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