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是来代替荔枝的

第三章 我,是来代替荔枝的

()书房里,沈家这一代的掌舵人沈勋老爷闭着眼睛,手上盘着两颗已经酱红色光滑如玉的文玩核桃。

外管家在他耳边窃窃低语。沈勋哦了一声,面露惊讶:“沈家不以物伤人,那个兔崽子真是这么说的?怕是有人教他。”

外管家退了一步,又小意的问:“二爷说每月拨例银给那边,老爷您看要不要办?”

沈勋垂目:“老二和妹妹向来是极好的,从前对那兔崽子也颇有照拂,只是碍着我这边,才不敢多表露,今天出这个头,怕是爱屋及乌,在兔崽子身上,看到了那不孝畜生的影子。”

外管家一句也不敢吭,沈勋所说的不孝畜生,自然是沈默的母亲,一个未经婚嫁就遗腹生子的可怜女人。

沈勋叹口气:“老二既然开口了,就随他。”

“老爷。”总管家进来,“人都到齐了。”

“嗤!”沈勋不屑一顾的瞪大眼睛,“到齐了就再等等,平时里都不见人,分这劳什子倒是上赶着。这一大家子,没个有出息的人。。。”

外管家听着这话,赶紧低头,只当没听到。总管倒是可以说几句话的:“老爷,这到底是沈阀送来的东西,普天之下,沈阀拢共送出去不到二十筐,无一不是名震天下的大族。”

“也无一不是依附于他沈阀之下的。”沈勋道。

“这天下,多少人求之不得呢。”管家道,“送来时,骆家和国公府都给沈阀运东西的家丁送了礼,恐怕也是想表示下好感。”

沈勋叹了口气,便挥手:“让他们进来。”

分荔枝是沈家每年的惯例,已然形成了一种小小的仪式,其中场景自然也乏善可陈。

沈家今日到场,总共有男丁四十余人,包含了直系旁系和外戚。在整个大云朝内,此样的场面恐怕是最令人见惯不惯的。

什么是家天下?那就是家族的力量控制了这个天下的权力。在云朝,有七大门阀,数十世家,几百名门,数千宗族,而像川南沈家这样小家族更是不计其数。

但这是这些人,掌握着云朝内大大小小的权力,压在最底层的沈家,也依靠着外面站着的四十多个男丁和屋内的两筐荔枝,成为蓉城内首屈一指的力量,旁人难以撼动。

与往年一样,沈勋叫到一个名字,外面就或者满面欣喜或者傲慢异常的走进来,两个管家将相应的分子交给对方。

这是个挺滑稽的场面,一群大男人纠结于两筐荔枝,几十双眼睛,内宅里和宅子外还有数百双眼睛,都眼巴巴的看着。

这说穿了,就是沈家分配力量和彰显等级的一个方式。

名单和从前并没有什么区别,沈家直系十多个男丁分完了大部分,而其他由第三代领取,外戚和庶出的基本上与此无缘,这也是常例。

而依着常例,在最后的时刻,往往会多留出一粒。这一粒荔枝自然不是什么珍稀品种,而是种态度,给外戚看的态度,也是最后的承认。

“毛子旭!”沈勋面无表情的喊道。

毛子旭面露狂喜,左右扫视,颇有些小人得志的往里面迈步,而留在外面的人,包括沈家的庶子们,都对毛子旭颇为不善。

想想也是,一个庶出的外孙子,甚至都不姓沈,无非是家里做些生意,铜臭味满身的商贾,居然可以爬到他们的头上来。

但毛子旭才不理会这些,他到此处,就是来践踏这些人的脸面的。刚才践踏沈默没有成功,那么把这些庶子外戚给践踏一遍也很是不错。他颇有些踌躇满志的走上前去,正要从总管手中接过荔枝。

“慢!”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

不够响亮,但在门内外,却犹如一个炸雷,就连一直低眉垂目貌似快要睡着的沈勋都抬头睁眼。

毛子旭双手狠狠握拳,目中却流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

他自然不敢相信,外面人也都不敢相信,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里居然有人敢来捣乱。

沈致和一顿脚斥道:“沈默!你来做甚,还不快滚!”

但沈默人却已经到了:“我来,因为有人错了。”

“胡闹!”沈致和扬手作势欲打,但沈默却昂起头,一身朴素的长衫并没有什么光华,但他看起来像是一尊雕像似得不可侵犯。

沈致和巴掌没舍得甩下去,嘴里嘀咕:“我是你舅舅,也有资格管教你。”

外管家冲出门口,严厉的扫了正骚动的外戚一眼,又对沈致和躬身道:“老爷说,既然来了,就先进去说说,说的不好,再打,重重的打,打杀了丢出去。”

沈致和的手一哆嗦,却知道,这事已经大不好了。他愤怒的盯着沈默,就算是心里有怒,也不可以在这种地方发泄出来。想要阻止毛子旭上位?这是毛子旭能决定的事情么?这是一家之主沈勋的决定,而质疑家主的决定,恐怕唯一下场就是被赶走。

在沈致和看来,沈默实在是太冲动了。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喊了沈默的名字,希望提醒里面那位老爷子,这个也是姓沈的,但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外戚们虽然都有些幸灾乐祸,但他们无非是看看热闹,心里面都跟明镜似的,毛子旭和毛家的地位在沈族内根本无可撼动,现在沈家每年的例银,至少七成都是毛家经手的,这么大的功劳,才排到最后一位,已经令毛家颇为不满了,可要把他们这点地位都剥夺,恐怕会闹出什么惊人的变故。

沈家经不起这样的变故,而沈老爷子也不会允许,所以沈默此刻跳出来,唯一的下场就是被赶走,这几乎是毫无疑问的。

沈默仿佛没有看到周围人的目光,只是淡淡的跟着外管家走入房内,房门便被关上了。

毛子旭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死死盯着沈默。那粒孤零零的荔枝就在不远处的盘子里放着,但毛子旭却很清楚,现在必须把沈默这个突如其来的挑战者给灭掉,否则毛家刚刚才有的一点脸面,恐怕又会被人丢进垃圾堆里。

沈默毫不示弱的望着他,嘴唇微微动,仿佛在重复那句话:“我要让你付出这一生都难忘的代价。”

沈默是好人么?当然不能算。一个遗腹子从小被家族抛弃,没有父母的关爱只能和下人生活在一起,吃最差的用最差的,这样的生活能够养成个谦谦有礼的君子才奇怪了。沈默是个睚眦必报只关心自己和家人的人,在他的心里,只有三个群体,自己人,包括了自己、嬷嬷和府内对他们好的下人。其他人,包括了沈致和沈勋这些不相干的人。而还有就是仇人,你敢伤老嬷嬷一跟汗毛,沈默就敢跟毛子旭拼命。就算今天这一步走的是多么的没有心机,多么的没有成算。

睚眦必报,其实也是一种爱。

沈勋抬目,目光如针一样扎在沈默的身上。对于这个便宜外公,沈默从来都没什么好感,但形势比人强,今天要不是说出个道道来,不解释清楚为什么要阻止毛子旭拿这东西,恐怕自身难保。

沈默行了一礼,稳稳的说:“荀子曰:‘故尚贤使能,则主尊下安;贵贱有等,则令行而不流;亲疏有分,则施行而不悖;长幼有序,则事业捷成而有所休。’今日沈家上百族人,自然是长幼有序嫡庶不乱,这才有平时的令行禁止。而毛子旭不过是庶出子弟,从长幼看,从嫡庶看,都有在他之上的人,如果把这东西分给了他,难免令人觉得不公,又如何主尊下安?又如何令行而不流?又如何施行而不悖?”

沈默这番话说的有理有节,听得毛子旭背后爬满冷汗,他虽然一直很嚣张,但却深知自己的弱势是无法改变的,所谓的名分等级,亲缘关系,在家天下的体制下太重要了。

正当沈默以为自己说的极好时,上面的沈勋却嗤了一声,嘲弄的摇头道:“我还以为你跟陈寒老夫子学了什么东西,原来竟学了这些迂腐的玩意儿,不入流的东西就是不入流,你以为讲出长幼有序,拿出圣人之言就是对的么?如果这世上圣人的话都对,那为何皇帝不是圣人来做?恩?如果圣人能保佑家族兴盛,那为什么天下最大的门阀从来不姓孔呢?迂腐!”

沈勋甩甩手:“沈家亲疏的唯一准则,就是有用。谁对沈家有用,谁就是亲的。谁对沈家没用,谁就是疏的。像你这样迂腐的人,呆在这里也是白吃米饭。拖下去!!”

两个管家上来,就拖着沈默往外走。

沈勋突然又加了句:“拖出府外,我们沈家养不起这种老夫子,要祸害,也祸害外人去。”

外管家愣了愣,老爷这话,就是要把沈默彻底赶出沈家,可这么大点小子,被赶出去后还能做什么?他刚刚想要劝解几句,可总管家却狠狠瞪了他一眼,将沈默两手架住,朝着外面死命拖去。

沈默浑身颤抖起来。

毛子旭以为他害怕,便阴深深的嘲弄:“这时候怕还来得及么?得罪小爷就是这个下场。”

可沈默的颤抖越来越厉害,他竟从两个管家的臂弯里挣扎出来,双目中射出璀璨至极的光芒,与沈勋四目相对,毫不畏惧,沈默咬牙道:“堂堂沈家,难道要靠两筐荔枝活着么?百年沈家,一族的懦夫,就是为了两筐荔枝而活吗?”

“你!大胆!”毛子旭吓的半死,赶紧指挥管家,“快把这个妄言的家伙拖出去,快掌嘴!”

沈勋也气的大笑起来,一拍桌子:“有胆子!好,不亏是那个不义不孝女的种。你说,你继续说!”

沈默用力推开总管家,气喘吁吁的指着毛子旭:“什么川南沈家,就出了这种货色,从上到下,从老到少,就知道荔枝荔枝,那是什么玩意儿?不过是从人家门阀指缝里落出来的东西,真正豪门公子哥儿连正眼都不会多看一下,你们却当成生死攸关的东西,可笑!可笑哇!还有这种人,把这水果死物当做宝贝,当做身份的象征。这种人,也要成为沈家的支柱?堂堂沈氏一族,其实不过是在门阀手下乞讨的乞丐而已!”

“谁不是!”沈勋大怒道。

在周围的几个人,已经吓的面无人色,尤其是毛子旭,早就瘫软在地。他这一辈子,唯一想到过的就是如何在沈家获得更高的地位,所谓沈阀,那是如天上神仙的存在,而沈阀的荔枝,权力的象征,拿到就好了,谁还管沈家是靠什么活着。而沈默的一番话,却犹如惊天动地的响雷,朝着毛子旭心中最宏伟的殿堂打去,惊的他六神无主。

“可以不是!”沈默毫不示弱,一拱手,轻声道,“我,就是来代替那两筐荔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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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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