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命如此》一(1)

《吾命如此》一(1)

父亲六十岁那年,从家乡小镇的木工厂退了休,突然意识到自己老了,要给自己的来龙去脉有一个交代。于是他赶回到老家河南孟津,在定门口一带的深山里停住了脚步。他的面前,是一个至今仍有可能还相当原始落后的村落,就在村落的外边,有一孔依稀可辨的土窑洞。那窑洞,便是一百多年前我的蔡姓老祖宗生活的地方。这窑洞远离村庄,在一面簸箕形土坡形成的洼地里。岁月的侵蚀已使它坍塌得不成样子,门楣也几乎被不断增高的土地所掩埋。何等的荒败与凄落自不待言。眼前的情形,甚至让人怀疑,当时的先人们是不是一直就是这样,过着穴居一样的生活?父亲回来后,对我们子女每说到他这次旅行的感觉,都不由得仰起脸来长叹:“咱的先人穷得很,穷得很哩。”这支蔡姓族人,那时就好像山中的老泉一样自生自息,许多世纪都没和外界发生过联系。论血统,该是纯正得不能再纯正的汉民族了。父亲当时躬着腰,看着这孔几乎算不上窑洞的幽暗深处,也许有另一种回忆,那就是他的父亲的父亲,即我的老太爷,在一盏豆油灯下面,通过穷而酸之的苦读书卷,始才获取了一个秀才的头衔。嗣后,他便毅然决然地舍弃了书本,离开土窑,匆匆忙忙地走进了商贾的队伍。自此,这支蔡姓族人融入了社会,开始了改变自身命运的远征。由于老太爷识文断字、年轻能干,不久便举家迁出了深山,到了孟津县铁谢街暂且落脚。铁谢街是个大镇子。一百年前的铁谢街,作为黄河上交通往来的一个重要渡口,南方的米和丝绸,北方的小麦和土布,都是通过这里运往洛阳。当时的洛阳,是个仍然不失六朝古都繁华气象的古老城市,三国时期的曹操在那里曾建起了自己的王朝。幼年的时候,一次我守在伙房里,一边烤火一边看大嫂做饭。大嫂的娘家就在铁谢街。在烟雾缭绕的锅台旁边,她给我念了一首流行在当地的描述铁谢镇的古谣:

架势不架势,穿过洋袜子;

吃开不吃开,到过铁谢街。

“架势(这里读si)”是洛阳一带的土语。此二字,气派或排场之意,换句新潮的话说,大概就是“帅呆了”或“酷毙了”。依此推测,这首古谣大概描写了这样一番情景:某人游逛了铁谢街,回到家后,穿上买来的洋袜子,在村庄里招摇,奔走显摆的样子。由此可见其时的铁谢镇,景象之风流与繁荣。

上世纪之初,老太爷在铁谢街,起初是替东家管理渡船的营生。后来翅膀硬了,便另立了门户。他坐在铁谢镇的商号里,经营着当时看上去最能赚钱的买卖。老太爷身材修长,姿态文雅,性情刚直又精于算计。作为秀才出身的商人,在铁谢街很有威望。据父亲回忆说,那时,当地的商人为了共同的利益,和官府打过几场官司。这几场官司,每次都是由我的老太爷挑头。的确,那也是他精明与学识得到最好发挥的年头,他奇迹般地多次获得胜利。到他有了一定的积蓄之后,便把家迁到了距铁谢镇二十里的老城镇,在那里安了家,盖起了大堂屋、整齐的厢房和高大的门楼,还购置了一百亩土地。这个曾经如此贫寒的蔡姓人家,直到这时,才终于有了可以依托的根基。可以想像,他老人家当时的气势,是何等的张扬!

我六岁那年,回过一趟河南老家。在前院的石磨底下,找到一根一尺多长的大铁钉,我用它刨土玩儿。父亲说,这便是很久很久以前,老太爷在铁谢经营摆渡大船时,留下的遗物。说着说着,还描述起那时老太爷的样子,说他站在黄河边的渡口上,端着水烟袋,看着自己经营的渡船,将一拨又一拨的旅人,渡往到他们要去的彼岸。可以想像,在河面上拉纤人一声接一声的号子里,旅人将手里的麻钱,是怎样叮叮当当地投在渡船上的木匣里。那时候,老太爷心情之舒畅,就甭提了。那时,我到底年纪小,还不能完全懂得父亲的意思,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手里的铁钉。想我在那种时候,一面听父亲说话,一面拿着老辈子船上的大铁钉端详,那副懵懂的样子,一定很是可笑。这真是“折戟沉沙铁未消”啊。

老太爷有三个性情各异的儿子。在他老人家走不动路的时候,这三个儿子便以各自的方式,给他晚年凄凉的心境一次接一次地造成重创。

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爷爷,为人自视甚高而富于幻想,好讲排场又不求实际。某种意义上,他只学会了老太爷的一些皮毛而已。他挖空心思,总想在举手之间就赚到大钱。让人说起来,说他坐在老家门前的石阶上,望着烟尘蔽日的洛阳道上那一辆辆满载货物络绎不绝的马车,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给街坊四邻讲空洞虚幻的发财秘诀,还一面暗自为自己盘算。然而,他后来的种种商务活动,又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尽管如此,年近大耄的老太爷,对自己这个最得意的儿子仍不失信任。他放手让他拿出家中仅有的积蓄,几乎像赌博一样,去做一桩桩生意。据说,一次是去南方贩大米,在运米的大船即将到达洛阳的时候,可以说爷爷已经嗅到家乡炊烟里饭菜的香味了,但突然间,一阵大风刮起,船一歪,一船大米顷刻就覆没到浊浪滔滔的河水里去了。后来,他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山东布匹生意好做,于是往山东贩了几大车布匹,不料半路上又遭土匪打劫。如此等等。总之,他的每一次看似绝对稳妥的谋划,最终实施时都成了冒险,而伴随着这些冒险,结局都是赔本。每一次赔本,他又都能找到足够的理由为自己开脱。这些冒险,对我们并不殷实的家境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尽管如此,他仍坚信好运终会降临于他。他继续胡乱扑腾。后来,他竟又异想天开,集中当地一大批能工巧匠,开起了枪炮局,给洛阳一个军阀造枪炮,干起了当时看起来最红火的买卖。在那种风云突变的年代里,这一次声势最浩大,结果也最坏。那军阀在一场战争中败北,作鸟兽散,只留下一堆废铁与一屁股账目给他。不得已,老太爷为枪炮局的开支和匠人的工钱,只得卖掉了家中几乎所有的地产。捉襟见肘的家境,又一次受到致命打击,从此家道中落。我的爷爷,那位发财梦的滔滔不绝的演说者,曾经一直被左邻右舍看作是大能人,转眼间就成了我们家族中口口相传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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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老村真情告白:吾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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