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2)

自序(2)

等父亲走了之后,我才意识到:他的一生好像就为辛勤而存在。等他年纪越来越大,大家都觉得他不应该再操劳的时候,他就只会感到悲哀。小妹不让他再管账了,他就不高兴。等家里为照顾两个老人又增加了一个保姆,鸟由保姆料理了,母亲也更多让保姆照料了的时候,他一定是觉得自己成了多余,才决定要走的。父亲的身体原来一直很好,大家都没想到他会突然就像一座大山倒塌下来。其实去年过年的时候,他已经告诉姐姐,让她把帮他在银行存的钱不到期都取出来。他告诉母亲,谁给我的钱我都要还给他们。现在回想,去年过完年离家的时候,父亲就意外地恋恋不舍,这在过去从来没有。过去每年父亲在几个月前就等着过年我们回家,早早让小妹备好年货。除夕的年饭,每年都是由他制定菜谱。等吃年饭前,他就会颤巍巍地扶着楼梯上楼,到我们每个人的房间,在枕头下偷偷压上他自己用红纸包的压岁钱。外地不回家的则早早地就寄了去。等过完年,父亲总是笑着送我们到门口说,明年再会再会,从不显露他的老态。去年过年,父亲好像一直反常地不高兴,送行时显得苍老了好多。等我今年4月出差顺便回家,他弯腰把我送出门时竟意外地流了泪。后来,小妹就告诉我父亲开始日益消瘦。等到9月,小妹突然给我电话说,父亲自己提出要去医院。当时大家都没有意识他已经身患重病,因为他平静地上小妹的车,平静地告诉母亲:“我走了,你自己当心”,医院是他自己走进去的。之前其实他一直咳嗽得厉害,但他一直说是气管炎,是几十年的老病。这样直到今年中秋,我还是未意识到父亲留下的日子已经无多。中秋节,小妹与姐姐到医院,父亲专门通过手机与我通话,我问他怎样,他说蛮好,他说你小妹拿来了月饼,拿来了啤酒,现在我和你干杯。那时我们都以为他患的只是老年肺炎,后来听小妹说,其实那啤酒,那天他只喝了一口——大约就是为我喝的。过完中秋,父亲诊断出是肺癌晚期。等到我赶回家里,他在医院已经瘦得无法相认。在病榻前,他跟我说,你工作要紧,还是回去吧;我没什么问题,你过年再回家吧。我问他有什么要向我交代,他摇头说没有什么。等我要走的时候,他一次次看表,一次次催我,他说,你要走了,你走吧。这之后,他的病就只是一天天加重。等我再回家是家里给我电话,说中午父亲有点反常,提出要洗澡,大家说他好像一直在用一种意志力坚持,现在好像是放弃了。接电话时我正在北京郊区,等我当天晚上赶到医院,父亲已经难以说话,我问他怎么样,他看着我,还是用微弱的声音说,“蛮好”。我最难受的是,父亲直到最后始终清醒。我在医院陪夜,他一声不吭地吐了血,然后说不出话,嘴唇只是微动着,几个小时从半夜直到天亮,始终用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永远忘不了那样的眼神——好像那么多年的慈爱都要在这几小时里传递给我,就在那几个小时,我才感觉到:原来父爱会有那样的质地与那样的分量。父亲这一辈子都想着不麻烦我们子女。我陪夜后第二天他安稳地让我睡了一夜,等早晨在医院陪住的外甥才打电话说血压下来了。从早晨一直坚持到下午,到最后我问他有什么交代,他摇头;我问他要不要再见母亲一面,他还是摇头。他走的时候,窗外是阳光灿烂没有一星阴霾。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没有委琐的垂死挣扎,只是大声地一口口呐喊呼吸,直至最后一口气舒展长久地吐完。我爱人对他的最后评价是:走得真正悲壮。她说她在医院从事护理工作近三十年,没见过这样阳刚而这样充满最后生命活力的与世告别。父亲去世后,我们整理他的遗物,他抽屉小盒子里装着六张存单,存单上分别写着他与母亲的名字,每人五万八千元。在留下这两个处理后事用的五万八之后,相信他将该处理的都已经处理了,但账面上丝毫没有记录。在母亲的柜子里,他则把我们这些年每年给的压岁钱一笔笔都记清晰,每年母亲花掉的都有结算,一万多现金一个口袋十张,十几个口袋整齐地用皮筋摞成一摞。一切该做的他事先都已经做好,他当然不需要再交代什么了。父亲这一生的品质,应该说我都是从回溯中才日益清晰的——一个人要认真,要真诚,要有爱心,要时时处处想到别人,要不计委屈不计自己得失,要承担一生所要承担关于职员、丈夫、父亲的所有责任,要忍辱负重甚至不怕最亲近人的误解,这些要几十年如一日都甘心默默无闻身体力行地做到简直是不可能。但父亲用他的一生都做到了,他一生是那样平凡,又是那样不平凡。面对这样的一生,我们又能说什么呢?每个人的一生其实都在积累自己的品质。只有品质才是永远无法泯灭的。品质无论何时何地,都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2004年11月18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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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主编朱伟随笔:有关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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