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台”之后(一)

“下台”之后(一)

王蒙离开文化部长位置,自诩“下台”,回归作家本行。生活依旧,更加繁忙,小院里一派勃勃生机。天蒙蒙亮,我还没完全醒来,似乎在睡着。突然听到王蒙说:“别跟我说话,我再睡一会儿。”我感到纳闷,心想我并没对他说什么,而且正睡着呢,也没有力量去说什么,相反,他这么无的放矢地一说,不是反而把我吵醒了吗?没多大工夫,就听他说:“我做了一个梦。”“你不是不让说话吗?”其实我早已经被他吵醒了。“你看你,”他说完,继续说他的梦:“我梦见石儿了,好像就在家里,在梦中我说你不是在美国吗?”石儿是我们的二儿子,现在美国上学。我说梦是心头想,日间我们不是说到他了吗?晚间就托来了梦。此时我俩的心情都有些酸楚。醒来说梦,是经常的事。做了噩梦,经这么一说就破了;做了好梦,共同分享。说梦不仅是早晨,有一天,1990年月11月6日深夜两点,我正迷迷糊糊地睡着,就听到他很兴奋地叫我:方!这一声,我已经醒了。他说:“我的长篇小说出来了,小说中的人物、性格、言谈话语……各个都在梦中跟我相会。有一种写作的冲动,非要写出来不可了,一定会写好的,一共五卷,第一卷叫《恋爱的季节》、第二卷叫《××的季节》……如果两年一部的话,十年完成。打宽点,70岁也完成了。”“哦!我真为你高兴。”我鼓励了他一番。我知道,这哪里是他的一个梦决定的,这个酝酿了几十年的梦,无时无刻不在萦绕着他,渗稼在他的灵魂里。那天我再酣睡,也甘愿他把我吵醒。我们有一座小庭院,虽说不大,却有风味。院内有四棵树:枣树、石榴树、柿子树和一棵香椿树。清晨,几只小鸟围绕在几棵树的枝头上飞来飞去唧唧喳喳叫个不休。咖!咖!咖!突然传来一只喜鹊的欢叫声,立刻我的心情极为舒畅,我说:“今天准有好事,你听,多么欢快的欢呼声!”阵阵凉风从门窗缝隙中传进来,使人的精神顷刻感到振作。时钟还不到7点,他已经合衣起床,趿拉着拖鞋走出卧室去了。不出家门的话,不论春、夏、秋、冬,他是不喜欢穿鞋子的,这是他自小养成的习惯,他自己倒解释为一种卫生措施;听说1957年的那场运动中,他穿着拖鞋待客曾作为“问题”写入材料送抵上级领导那里呢。他轻轻地推开客厅门,咪咪仰望着他,“喵喵”地向他问安,围着他的脚舔来吻去。我听到他在窗下挪动猫食盆的声音,咪咪跟他进了厨房,他把鱼煮熟,喂咪咪,然后我听到太阳能水箱哗哗地流水——给太阳能水箱上水。这是他每天必做的事,不把水箱上到往外溢水,而且是哗哗地流,他决不罢休。其实他最讲究节约,这项浪费,纯属他机械的责任感——他认为他必须把水上满。这种事如果发生在我家的任何一个人身上,那这个院子都装不下他反浪费的呼叫。尔后,你会听到厨房磨豆浆的声音,龇龇的尖叫声足足得15分钟,粉碎机很小,磨够全家喝的,要分几次才能完成,他也不着急,反正喜欢干这差使。头一天,他吩咐小阿姨泡上黄豆,我就清楚,次日的早点,不用我操心了,可以不必那么早起。他这样一折腾,我不得不起来了。我看到他正用微火,煮着豆浆呢!我等了好半天了,锅还不开,就把火拧大。王蒙发现了,立时火冒三丈:“你这是干什么?让它全扑出去?既然我来管,你就别掺和。”他要干点事,别人就别想活了,我堵着气坐在餐桌前。他吩咐小阿姨出去买油条,一喝豆浆,即使炸油条的油质是劣等的,也得买,他认为这样才谐调,配套。说起买油条,还有一段佳话。一天,新凤霞在电话里称赞,王蒙可真行,当部长时,早起穿着一双拖鞋排队买油条,后面的人说,人家真没架子,还是部长呢!这是从北小街的居民口中传到新凤霞那里的。餐桌上摆好了热腾腾的豆浆、焦脆的油条、面包、黄油、咸鸭蛋……他挑出蛋黄递给我,说你爱吃这个。可他怎么让我也吃不下,他很奇怪,怎么了?我还噎着呢!吃不下去。尽管他费了劲,我一时也缓不过来。刚才他独断专行的那几句话,把我噎到南墙上。但他却早忘了,自己还在那纳闷呢。我也没法再生气,用女儿话说——跟爸爸生气,不值。他边吃边喊:山!东升(我们的女婿)……喝豆浆!自以为有点劳苦功高。8时许,王蒙走进小书斋,坐在电脑前,立刻投入写作。上午是他的黄金时间,他说不管谁来,他都不见,也不接电话。自从有了电脑,他只要一坐在那里,就文思潮涌,马上有敲键声传出来。用他的话来说,过去爬格子之前,总要做点这做点那才会静下来,逐渐投入。现在可好了,电脑就像个玩具一样吸引着你快快去写作,他太喜欢这个电脑了。正当他珍惜此刻时,门铃铛铛铛地响起来。算万幸,是找我的。一位老编辑,为我的一篇稿子,简短地谈好后,非要见一下王蒙不可,并说,王蒙当部长时我不来,现在要见见他。我踌躇不安,又不肯说假话,说不出王蒙不在家。我支支吾吾说他正赶写一篇稿子,电脑前一投入,不能很快停下来。这位老先生又说,只需要五分钟,你跟他说就要五分钟。我实在不敢、也不愿打扰王蒙。只得硬着头皮,踮着脚,悄悄走到电脑旁,看他敲到句点,才说你去一下吧,只需五分钟。他不出声,我只好退出门外,在另外一个空间徘徊,也不敢见老编辑。过了十来分钟,他总算出来了。哪是5分钟,起码是它的四倍。老编辑说了些传闻,然后是问安祝愿寒暄告辞。我看到王蒙满面晦气。送走了客人,说:“是好人,好心,就是说来就来,从来也不打个招呼。”幸亏王蒙“抗干扰”性强,能接着回到书斋,回到电脑前,继续投入。我在东屋做点我想做的事,但不断被电话打搅。他有话在先,上午的一切电话都由我挡。我坐在写字桌前,电话一声接着一声,十之**是找他的,我只能答,对不起,您有什么事跟我说好吗?或请您将电话号码留下,下午4点后再联系……9点半左右,我沏上两杯茶,给他送上一杯。有时他会自动走到客厅,沏杯茶,调剂一下情绪,休息十来分钟。饮茶是我们共同的爱好,通常是用上等的花茶及绿茶,有时候也喝乌龙。自从去了一次新疆,早点时常喝奶茶。一天里,无数次,一有空就喝茶。为此我很骄傲,很得意。王蒙喝茶的兴趣,用他的话来说,是我给培养起来的。记得我俩才认识时,我到他家去做客,他给我的是一杯白开水。我感到很惊讶,误认为他家暂时没有茶叶。后来才得知,他从来不喝茶,他们家也很少为买茶而破费。他自觉地坚持喝白开水,并把它视作一种艰苦朴素的美德。我们结婚后,我不停地往家里买茶叶。1958年时,买8角一两的茉莉花茶就感到不错,那已经是很清香的了。后来逐年逐步升级,到目前我买的是几十元一两的,还不觉得怎么样。现在,一般早点时饮奶茶,用茶砖煮茶,烧奶兑入,放盐,做成奶茶;上午是花茶,午后是自造的功夫茶。功夫茶的操作权属于王蒙,在紫砂壶里放许多台湾洞顶乌龙,用滚开的水沏上,第一回的茶水倒掉,再沏上新水,然后用小巧精致的小杯,慢慢品,别有味道。此时索尼音响悠悠传出门得尔松的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优雅起伏的旋律,让人心绪豁然开朗。王蒙这样形容他的感受,听这只曲子,像是有一个柔软的小勺,一点点地把你心中的苦闷全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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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拾琐碎生活片断:我的先生王蒙(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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