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令人惊讶的新鲜行当

5.令人惊讶的新鲜行当

洪伟就这样开始了他的业余体育解说生涯。从春到秋的短暂赛季,他被请到各个农场去进行解说。那是一个令人惊讶的新奇行当,农垦人第一次发现,一场体育比赛如果没有解说员出场,就像看一场没有声音的电影一样乏味。那整个儿青春勃发的80年代,他像牛仔裤或是流行歌曲一样受到人们的热烈欢迎。他一日日名声远播,在辽阔的垦区,哪个农场凡是有像样的体育比赛,就会有人提议:让那个新华的洪伟来给咱解说呗!

洪伟出场的时候,他在赛场上的个人形象,绝对是毫不含糊的。裤线笔直,锋利得可以削萝卜了。常常穿一件格儿衬衣,竟然有人问他说你咋穿个女人的衣服呢,真是无知得很。皮鞋必得在前一天晚上提前仔细打上鞋油,到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再一遍遍擦得锃亮,亮得都能照出人影了;这个擦皮鞋的方法,还是许多年以前,在知青宿舍跟那些上海小伙学的。他参加工作后,用第一个月的工资,托回上海探亲的知青,为自己买了一条直筒裤,就是裤脚翻起一条折边儿的那种。上海男知青都喜欢穿一种头儿尖尖的“火箭式”皮鞋,一直到现在,他脚上的新皮鞋换了一双又一双,但式样仍然是这种“火箭式”,二十年始终不变。刚开始那几年,宣传科的周小菲迎面过来,一看见他穿皮鞋,每次都会撇着嘴吐出两个字“臭美”!没过几年,小菲成了他的妻子,又把头发烫了,比他还臭美。洪伟知道自己后来常常被别人说成是“毛病”的那些生活方式,大多是知青在农场时,他偷着跟人一点点儿学,“落”下的“病根儿”。这些个习惯就那么一直保持下来,后来再想改也改不了了。

那一年,农场地里的庄稼收尽的时候,他收到了一封省城来信,信封上有省体委那几个大大的红字。光是信封就把他吓了一大跳。更加不可思议的是,省体委这份盖着公章的信函上,竟然邀请他去为即将举办的全省运动会现场比赛担任解说,来回路费和误工费人家全都包了。洪伟想:备不住是体委搞错了人呢;再一想,方圆几百里还有谁会体育解说呢?没有了。把信给小菲审阅了,小菲明确地指示:什么叫自学成材?你就当去省城溜达一回呗。

洪伟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次的省城之行。他被安排在游泳池边上的一张桌子后面,他面前放满了麦克风、录音机还有许多他看不明白的东西。音乐响起来,还有观众的叫喊,但他眼前蓝色的池水和高高的跳台一片漆黑。比赛开始的那一刻,他的身子像狂风中的草叶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他听见自己颤栗的、不连贯的声音像一片片残破的羽毛,在体育馆巨大的屋顶下颠簸起伏。刺眼的灯光下,他渐渐看清了观众席上晃动的无数陌生的面孔,那个瞬间他忽然想起了蔡老师,他想也许蔡老师就在人群中悄悄坐着呢,等比赛结束的时候,蔡老师就会从台阶上跑下来,不,也许蔡老师正站在跳台上,像许多年前那个大水漫漶的清晨,如一条会飞的银鱼,闪电一般从空中飞跃下来……他有些走神了,他的嘴皮子突然变得利索起来,继而,他的舌头变成了一条奔腾的河流,从崇山峻岭中一泻千里飞流直下……

掌声嘎然而止,赛场的灯光暗下来,喇叭中广播的声音悄然停息。比赛结束了,人流鱼贯而出,游泳池忽而变得空空荡荡,一池碧波就像一块凝固的巨石。他木然往外走,没有欣喜也没有兴奋。体育馆大门外有个女人的身影孤单单地立在那里,他的心一阵狂跳,他的身子飘起来,迎她走过去,昏暗的路灯下,他看清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手里拿着鲜花……

那不是蔡老师。他的蔡老师就像一只鸵鸟,消失在沙漠的深处。

就在那一刻,洪伟想起小时候在课堂上,蔡老师曾教他们大声地朗读“想念”那个词。他发现自己原来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蔡老师。可是蔡老师为什么不回农场来看看呢?走了二十多年了,她怎么就连信都没有来过一封?洪伟抬头看着省城大街上满天空晚霞似的霓虹灯,眼睛刺得发酸。他想,蔡老师到底藏在这城市哪一栋楼房的哪一扇窗子里呢?无论如何,回城以后的蔡老师,在他的想像中,肯定是在从事体育工作的。

回家后他对小菲说的第一句话是:蔡老师不来咱农场,我一定得想法儿去看看她。

你准备好了没?——洪伟问自己。

快了快了——洪伟回答自己。

你还需要准备什么呢?——洪伟再一次问自己。

车本儿已经拿下,车技也练得不大离儿了。好多年以前他离开电影队之后,就被场部送去八一农大学习农业技术,然后回到场部,在农业科当了一名农业技术员。他的工作不算出色但也过得去,只等二嘎子工作的税务所买下一辆切诺基,他就能开着借来的新车,去看望蔡老师了。开着车专程去一趟辽宁,那才够气派。汽车意味着速度,而“速度”这个词,几乎在三十年以前,他就从蔡老师那儿听说过了。如果开着车去,那就比鸵鸟在沙漠里行走的速度,更要快上好几倍。

好了,现在,终于问到了蔡老师的地址。万事俱备,那就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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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抗抗全新小说――请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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