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6)

第十三章(6)

天可怜见,他太亏了,他正在往回找,虽然已经找不回多少来了。这时有一个政治性的口号,叫做把因文革而失去了的时间找回来,他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往回找的,把不仅因了文革,更是因了反右而失去了的最好的年华弥补回来。他发展到了追求数量的程度。他的初次得手是与一名女编辑,那位编辑的父亲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她有机会看过许多“内部资料”影片,看过许多暴露的镜头,其中有一个法国电影,表现原始人的生活,原始人**着全身,可以到男女家伙儿的特写镜头。为放映这些该死的滴零耷拉层层深入的器官,主管电影工作的一位副部长,一位著名的老革命文艺家受到了党纪处分。而有幸受到这一类电影毒害的天之骄子们,已经忙于实践“性”的解放。她的举动还不如她的语言更令米其南目瞪口呆,魂飞天外。她张口快感闭口**,张口弗洛伊德闭口床上功夫,张口《玉女经》闭口《肉蒲团》……他如闻天外魔音,如见峨嵋佛光,才知道天外有天,山外有山,楼上有楼,室中有室,生活之外还有真正的生活,欢喜之外有大欢喜。女编辑问:“你读过《海明威传》吗?”米其南摇头,并做闻海明威之名而全没有觳觫之状。女前卫叹道:“你好好看看,你再看看中国,中国已经没有男人了,中国的男人早已经骟过了,自打宋朝,就骟得差不多了。”“你会跳的士高吗?”女士突然发问。女士跳起的士高来,“关键是提胯,”女士说,提着胯让米其南欣赏,摆着胯让米其南心荡神迷,米其南这才知道女人的胯有那么辽阔,那么曲折,那么充实伟大,那么解馋过瘾。米其南无师自通地认定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矜持,要拿着一股子等着你求我要我,等着你急不可耐抓耳搔腮奇火燎心的劲儿。终于,他浅浅地一笑,把她搂过来了。第一次得手使米其南内火如焚,他烂嘴角,烂眼边,嘴唇干燥脱皮,脱了皮复原,复了原再干燥,再脱皮。他皮肤搔痒,淋巴肿胀,从早到晚地喝水,他不能自已。而女士到南方参观特区的最初建设叫做“三通一平”去了。他迫不及待地见到女性就讲自己的苦难史,他用的是雨果写作《悲惨世界》的口气。他被剥夺了一切。他低下了自己的高贵的贵族的头颅。(从前人们纷纷是贫农,现在人们纷纷是贵族了)人们不仅批判他而且污辱他的父亲母亲姐姐弟弟。他吃不饱饭,全身浮肿。他挨了造反派的毒打,打折了肋骨。他推着运石灰石的车落到了生石灰坑里,他被一块板子绊住了,他的保住性命是一个奇迹。他得了传染病,被送到隔离病房,三天没有人过问。医生来到时他已经被认定断了气。他在太平间里住了一夜,他是被冻醒的……不需要讲下去了,对于那些文雅的,善良的,热爱文学,富于爱心,高贵而又慈悲的女人来说,讲到进太平间就足够了,她们定会在这个时候抱住你哭泣起来。再经过一个悲哀的与小心翼翼的过程,你又增加了一个新的**记录,你又得到了新时期新形势给你的些微补偿了。对另一些相对粗犷的,健康的,虎背熊腰,大胆泼辣的女子,米其南则采取另类的策略。他根本不理她们,他一直撇着嘴,蹊翘着鼻子,目空无人,不可一世。然后他用粗鄙的污辱女性的语言和另一些男人谈论异性,当着女性这样说话,别的男子吓坏了,而米其南益发放肆,如入无人之境。这时,那个膀大腰圆,风骚泼辣的女子受不了了,悻悻然了,拂袖而去了,米其南转身陪下笑脸,大骂自己失言失态,并且分析说,自己的膨胀与放肆其实正是自卑心理的表现,大男子主义的言语正是小男人心态的窘态毕露,全中国全世界的男人敢于承认这个事实的只有他一人而已。男人有的是精液,而女人有的才是力量,这是印度的一句名言。他知道他已经拿下来了。拿下,办了!他的长期被压制的生命终于焕发光彩,他的长期被冷冻了的身体,终于燃烧烈焰。在每次淋浴的时候,他甚至冲着自己的家伙说:“太委屈你了,你也该翻翻身了。”于是,哼哼唧唧,小鼻子小眼,善于背诵文学通俗名句的妻子,就成了他的生命狂喜的障碍。应小六儿的要求,钱文找了米其南一次,以朋友的身份向他发出了劝诫和警告,钱文的逻辑是,他无意与米其南讨论中国的性道德、性文化、性风俗问题,他也不想预见二十年后、五十年后、四百年后中国人的性观念会有什么变化,他只是希望米其南珍惜新时期带来的可能,写一点,再写一点,把该写的能写的写出来。他还希望米其南能够平安,与未成年的少女的“胡来”有可能,不管对不对,确实有可能把他送到劳改队去。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文革前,他至少会送去劳动教养。这事情发生在文革中,他可能被枪毙。何况姓焦的少女是有背景的,她的叔爷爷就是紫罗兰的干爹。米其南激动得竟然发起抖来。但是他坚持说是焦少女主动提出要求的,焦少女捂住自己的脸说是对他米其南何等地佩服何等地神往,她的脸孔红得耀眼,她不是要求那个能够是要求什么呢?“钱文,我是个人,两条腿的活物:人,我不知道怎么样对一个佩服你崇拜你的少女表达我的感谢,我不能让捂着脸向我诉说衷曲的她再捂着脸走出去。我怎么办?请问一个男人怎么样表达他对一个异性的感动和欣赏和膜拜呢?如果该杀我的话,请人民政府杀掉我吧。如果该骟掉我的话,请法医给我做我们的祖先给司马迁做过的古老手术吧。咱们中国文化干这个买卖是驾轻就熟。钱文我要告诉你,1960年我曾经决定剪掉我的生殖器,我已经下了剪子,如果不是剪刀太钝,我已经是太监了。我受够了自己的苦。我不受了。如果,该剥夺我的写作的权利的话,我可以从此一个字也不写。我也可以被枪决,当时不是,倒是现在,我觉得我也许真正够得上十恶不赦的右派了。不错,我脑子里只剩下了反动思想,腐朽意识,下流**……除了一个没有剪断的家伙以外,我还有什么?我不能够在那样一种情况下拒绝一位脸孔红艳燃烧的少女,即使骟过了我也还会抱住她,我一定会做一切,下作的淫荡的一切,比已经做的还要让你恶心,你明白了吧……”说着说着,米其南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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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青狐》(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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