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报告(二十七)

死刑报告(二十七)

陈晖离开落城前说的那句话,柳青当时并没有觉得什么,很快她就感到了是多么的意味深长。沈蓉的案子一审判决出来后,舆论哗然。市民中众说纷纭,而最强烈的反映,是知法犯法者罪加一等的调子。说现在司法机关却对自己家里的人手软了,认为不公平。这个歹毒的女人应该杀掉,必须杀掉,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而媒体的焦点除了与市民舆论有所呼应外,还带有更深的推理色彩,指出这个案子之所以如此判决,不能排除"权力因素"的左右。沈蓉毕竟是为了得到前政法委书记郁之光的爱才堕落到这一步的,落城的司法系统基本上都是郁之光过去的部下和亲信,试问,在这样的环境里来审判前政法委书记的情人,怎么能保证做到公平和公正呢?

这种气氛让柳青感到非常的不安。她反复回味着陈晖临行前丢下的那句话,想着记者那天晚上说的"担心"和"不轻松的预感"。是的,陈晖担心的正是这个。陈晖还说,舆论有时就是一把刀子,就看怎么捅了。现在,这把刀捅向的是沈蓉,就是要宰掉这个下贱的坏女人……

果然在十多天后的一个黄昏,正在办公室值班的柳青接到了李志扬从省城打来的电话。律师在电话里用一种低沉而沮丧的语气说,沈蓉的案子有了反复,已经将人带到了省城,马上就会进行重新审理。柳青一听,就觉得眼前黑了一下,心跳立刻就紊乱了。她问律师,估计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律师说,从这个阵势看,高法是奔着"从重从严"来的。电话大概是在法院内部打的,李志扬没有就细节多说,就匆匆挂了电话。

然后柳青就给北京的陈晖去了电话。那时记者正在整理王可发过来的资料,辛普森一案虽然做出了判决,但引起的波澜至今未曾平息。这份资料显示的是几家媒体所做的民意调查结果,其中美国广播公司的调查表明,70%的白人和18%的黑人仍然坚持辛普森有罪;24%的白人和64%的黑人则认为警方有栽赃的嫌疑。这家公司就此还提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如果陪审团的成员换为白人和黑人各占一半,情形会怎样呢?结果一半的人都认为将会是另一个样子。而《洛杉矶时报》的民意调查是,至少有50%的人认为辛普森有罪,60%的人认为审判不公平。对这样的调查结果,陈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相信大多数美国人都认为辛普森是有罪的,但是,大多数美国人却不能在理性上确证辛普森真的有罪,这便是疑罪从无,法律不会迁就大多数的意识倾向,更不会因为你的抗议去修正它的判决。任何一次审判都应该折射出理性的光辉。陈晖还想到,1949年德国在废除死刑时,就遭到了大多数人的反对,当时有一项民意调查显示,55%的人是支持死刑的,反对者只占30%。

所以,陈晖接到柳青的电话后,没有表示出应有的惊讶,然而他的内心却十分沉重。他说:这个,我已经估计到了。去年不是有一个公安局长因为酒后开车撞死了人,由一次交通肇事案演变成故意杀人罪了吗?不是由七年的有期徒刑改为极刑了吗?这就是一部分国民的心理,他们要的是杀人偿命,以血还血,还要的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柳青说:这太可怕了……

陈晖说:正如李志扬说的那样,舆论和媒体往往就能扮演第二法院的角色,甚至左右了对案件的审理,激起全社会的愤怒,然后杀人。

柳青说:陈晖,我好累……我真的有点想你了……

陈晖说:我真希望这个时候能在你身边啊……说实话,你是一个好警察,但你也是一个不该去当警察的女人……

柳青说:陈晖,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想,我是不是应该离开落城了?

陈晖说:那你来北京吧!

柳青没有回答,慢慢放下了电话。她的思绪已经混乱了。去北京?和刚才电话里的那个男人住在一起,又能怎么样呢?即使是**,在这个时候也像是一剂吗啡,那一阵子过去,什么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她怀疑自己患上了心病,真的干不了这一行了。她想去一个安静的地方……非常安静的地方……地球上有这样的地方吗?

那张十六岁的照片再次到了她的眼前。她想,当年沈蓉穿的就是这身服装,多么的神气啊。

父亲柳立中轻轻推开了门,对女儿说:沈蓉回来后,去看她一次,看看她还有什么交代的……

几天后又是一个黄昏,李志扬从省城给柳青来了电话,说了沈蓉案重新判决的结果: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柳青的日记:1995年12月28日

每次进监狱,我都感觉到一种格外的阴森与恐怖。虽然我已经见过很多血腥的犯罪现场和很多具尸体,但与这种无形的恐惧感比起来,我还是有点不寒而栗。

局里同意了我的请求,今天我将在这里与沈蓉见面。这大概是我们最后的相见了。离春节的日子越近,沈蓉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就越短。对她,是生命的倒计时。

我在审讯室等待着沈蓉。过了一会儿,外面响起了脚镣的声响,知道她被带来了。我从椅子上站起身,等候着她的出现。沈蓉来了,她下身就穿了件毛裤,显得很窝囊,但一见我,还是很高兴。她像没事似的对我笑着说:柳青,是你啊!谢谢你来看我!

然后我们就隔着铁栅栏交谈。我把椅子拉近了,而且,我让边上的狱警站到外面去了,屋里就剩下我们。在谈过几句话--她夸我身上这件衣服款式很不错--之后,我们谈到了正题。我说:沈蓉,我今天来,是想问问,你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的?

她想了想,眼泪就流出来了。她说:我想,晓雷很快要被退学回来……我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个。我知道政法学院的学生不允许有一个直系亲属犯罪的,当初要是让他报考别的学校就好了……

我说:即使这样,晓雷明年还是可以考别的大学的。他很聪明。

沈蓉说:柳青,我知道自己的日子不会很多了。可我一点也不后悔……

我内心一怔。

沈蓉说:一个女人,这辈子能真正地爱上一个人,还有什么不值得的呢?我不后悔……我也不埋怨郁之光的自私,是我把事情搞砸的,还连累了他,影响到了他的前程。

我没有把听到的郁之光的那些作为说出来。既然沈蓉这么执著地梦想着她那一份爱情,那么就让她带着这个梦去吧。我不忍心惊扰她这个梦。我不忍心把这个被女人描绘的美梦变成噩梦。我真的不想。我看着沈蓉的表情,感觉这一刻她很年轻,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也像是一个任性的少女。我想起一个作家的描述,他说少女其实是一种情怀,与女人的实际年龄无关。我现在从沈蓉脸上,看到的就是这种情怀……

从监狱出来,我直接去了商场。我找到了去年冬天沈蓉和我看到过的那种带花的弹性中裤,当时我们身上的钱不够。我买下了它。然后我又去了一个裁缝店,请师傅帮我把它换上了松紧带。明天,我就托人把它捎进监狱,给沈蓉。这个历来讲究的女人,最后上路是不能只穿着一条毛裤的。柳青的日记:1996年1月20日

今天,是沈蓉上路的日子。与她结伴而行的,是她的弟弟沈强。

我向支队长提出了请假,不去刑场。队长批准了。

一早,同事们就在默默地准备。我找到摄影员小朱,对他说:把资料拍细一点,回来我想认真地看看。小朱点点头。他们出发了,我坐在办公室里。想几个月之前,我和沈蓉在这里进行了最长的一次交谈。现在,她已经不在了。

我看了看表,时间指向了九点。枪可能打响了。我仿佛听见了这声枪响,响得异常沉闷。过了两个小时,执行任务的同事回来了。我看见每个人都没有说话。小朱对我递了个眼色,我便随他上了二楼。他随便把带子往录放机里一塞,就带上门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我。

录像是从沈蓉被押下刑车开始拍的。她今天穿得很漂亮,穿的就是我送去的那条花裤子。而且,我发现她还认真地化了妆,在自己的面部还涂了淡淡的胭脂。这是一个很仔细的女人,她担心的是自己死后的容颜。她还梳了两条姑娘家的辫子,并且在辫子上还戴了两朵绢花,是那种紫色的小花,很配她今天的衣着(也应该很配当年的那把伞的)。沈蓉被带下来,她的弟弟沈强也从另一辆刑车上押了下来。姐弟俩距离大约十米,但他们都没有看对方最后一眼。

他们被押到了执行地,分别跪下了。

给沈蓉画圈的是汪工,我能看见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法官照例要问沈蓉有什么可说的。

她想了很久,说:对不起大家,让你们受累了。

法官退到了一边。然后,执行任务的武警士兵戴上了口罩,用刺刀抵着粉笔圆圈的中心,只听一声沉闷的枪响,沈蓉的身体就向前倒下了。一点挣扎的迹象也没有。

验尸官和汪工把沈蓉的尸体翻过来,沈蓉像睡着了一样,一条辫子在身后,另一条在胸前,辫子上的花正好挡住了子弹的出点,那血感觉就是从那朵花蕊中流淌而出的……

我的眼睛模糊了。镜头在沈蓉的脸上停了一分多钟,慢慢摇开,我这才看见,在很远的地方,一个男人站在一辆殡葬车旁边,在等着给沈蓉收尸。他让我吃了一惊,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李志扬……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柳青主动给李志扬去了电话,问春节快到了,是不是应该去山里看看?她想再去一次山里,把自己劳顿的身心彻底放松一下。律师说,他正有这样的打算。

第二天早晨他们就上路了。这一路上,他们几乎就没怎么说话,律师沉默着,把车开得很快。山中荒凉的景色不断从车窗边掠过,不久,那座老桥就出现在视野之中了。与上回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惊动乡亲,而是把车停在村外石桥边上,然后,他们就下车了。那个时候,村庄似乎还陷在宁静里,袅袅升起的炊烟使过滤了的阳光分外柔和。

柳青这时才说:李志扬,我从录像上看见,是你在替沈蓉料理后事……我很感谢你这样做。

李志扬说:不仅是我一个人,还有别人,包括你的父亲。

柳青很吃惊:我父亲?

李志扬说:老刑警队的几个人都出了点钱,为沈蓉买了一块墓地,你父亲也出了,还吩咐我们找一块朝阳的地方。

柳青说:他居然不和我说……

李志扬说:那是他不希望你总记着这个案子。

他们走到了河边,那是一条异常清碧的河流,它的源头大概就在玉秀山吧。河水潺潺,从山坡面前流淌过去,然后看不见了。这种坡度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条河的走势不是向东,而是奔西去了。李志扬蹲下来先洗了洗手,然后从提包里拿出了一个由白手绢叠成的小包袱,打开之后便能看见里面是一只姑娘用的塑料发卡,形状是一只红蜻蜓,虽然过时了,但外表的光泽还是像崭新的一样。

柳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想起上回律师说起的那个桥洞躲雨的故事,那个抱着他的脚睡了一夜的姑娘……

李志扬看出了柳青的困惑,就说:那个晚上,我遇见的姑娘就是沈蓉。

柳青大为惊讶:怎么会这样?

李志扬说:她并不知道,有一个男人……注视着她这么多年……

柳青说:那你从来就没有告诉过她吗?

李志扬摇了摇头,说:没有。1986年,我读完研究生出来,分到落城,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见了她,她手里牵着一个男孩,我就没有上前和她打招呼。我想有些事情留在心里会更好一些……后来她因为郁之光离婚了,我也知道。本想和她聊聊,想想又放弃了。

柳青说:如果你当时对她说了,或许她就不会走出这一步了啊!

李志扬说:不会,她不会……那时,我觉得她已经不是我留在心里的那个女孩了,我记忆里的那个女孩永远只有十七岁……

柳青说:你是因为这个,不肯接案子的?

李志扬点点头,说:是的,可我最后还是失败了。其实这不是我的失败,而是……今天我把沈蓉带回来了,这条河的尽头,是她的家乡,就让这条活水送她一程吧。但愿苍天有眼,来世的沈蓉还梳着那条好看的辫子,从这桥上走过,但不要再走进城里了……

说着,律师就把那只发卡放到了水面上,很快,它就漂走了。这个看上去很坚强的男人突然对着那悠悠西去的河水号啕大哭起来。

…………

送走沈蓉,他们又去了桥头小学。学校里还是只有那个永远也不见老的哑巴看门人,他混浊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们身上,他认出了他们,却面无表情。

他们走到安小文的宿舍外面,那门上还贴有法院的封条。他们透过窗户往里看了看,屋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多了些灰尘。

李志扬感叹道:小文已经羁押快一年了,这个案子可还在挂着……

柳青问:估计还会挂多久?

李志扬说:东西下落不明,那就还会继续挂下去的。

这时,那个哑巴老头突然跑过来,向他们激动地打着复杂的手势。

李志扬对那哑巴点了点头,递给他香烟,哑巴没有接,低着头走了。

柳青问:哑巴刚才比画的意思,你明白吗?

李志扬说:我想,应该是……安老师不在家,出差了……

柳青说:不是,我懂一点手语的。

李志扬说:那是什么意思?

柳青说:是"你们放了安老师吧,他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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