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她张嘴想将先前没能出口的解释说完,好打发了这对兄妹,不料却被男子占了先机,见他微露无奈之色,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的确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一位……」他说到这里一顿,盯着元赐娴的脸道:「姑娘。」

男子面无笑意,眼光漠然,好端端一句「姑娘」,到了他嘴里,呵出的气都是冷的。

大周朝崇尚兼收并蓄,民风自由开化,对女子少有拘束,像元赐娴这样男装出行的,倒算不上标新立异,被人戳穿原也没什麽大不了。

只是这火眼金睛的男子看来并非谦谦君子,相反地,他浑身上下都透着股莫名的挑剔与倨傲,叫人觉得不舒服。

元赐娴还不晓得,陆家这位公子,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脸比鞋底臭。

一旁的陆霜妤震惊难言。

元赐娴见状,不再粗着嗓门说话,以原声与她道:「姑娘好意,我自当心领,但正如令兄所言,我并非男子。」

听这一把纤细的脆嗓,哪能不是女儿家?

陆霜妤目瞪口呆,眼光在她面上巡了几遍,才终於回过神,内心百转千回,脸蛋也涨得通红,却继续嘴硬,「我不信,你与大哥合夥骗我!」

元赐娴和陆时卿互瞥一眼。

这不大友善的一眼过後,元赐娴有点奇怪了。她大热天被人围堵在此,不舒爽是应该的,可这男子怎麽也一副被人欠了八百两黄金的模样?

哪有这麽对待「救妹恩人」的?生了张男女通吃的脸也非她之过啊!

她没了耐性,道:「我与令兄此前素未谋面,谈何合夥?至於欺骗一说便更无稽,你若不信,改日等我恢复女儿身,再来寻我就是。」说罢皮笑肉不笑道:「天热,告辞。」

陆霜妤快哭了,约莫是自欺欺人,她还不死心,张臂挡在元赐娴前头,不让她走,咬咬唇道:「你不留名,我去何处寻你?你这是心虚了!」

元赐娴觑了眼那名男人,「我姓啥名谁,家在何方,叫令兄回头查查便是。」

这身官服是朝中四品官员的规制,年纪轻轻就坐到这位子的人,怎会是简单角色?查个人嘛,再容易不过了。

陆时卿淡淡回看她一眼,冷声与妹妹道:「霜妤,回来。」

陆霜妤扁着嘴退回去。

元赐娴向她略一颔首便不再停留。

只是她到底没能如愿,才走几步,就听身後传来一阵疑似兽犬蹬地的异响,与此同时,响起一声短促尖利的惊叫。

她步子一顿,回过头去,见一只硕大的黑狗不知从哪蹿了出来,箭一般朝陆时卿冲了过去,到他跟前一个猛扑,一口叼走了他腰间的一块玉玦。

「喀」一声,黑狗将玉玦乾脆地咬成了两半,然後在他脚边目眦尽裂地盯着他,喉咙一阵低吼翻滚。

惊叫的陆霜妤见这一幕,一时也忘了追究元赐娴的离去,慌忙挡在陆时卿身前,高声道:「大哥莫怕!」说罢扬手吩咐家丁,「都愣着做什麽,还不快将这野犬拿下!」

元赐娴正扭身过来,听这一句「大哥莫怕」,险些一崴,左脚踩了右脚。

再细瞧,只见方才神情倨傲的男子此刻背脊僵直,面白如纸,双目大睁,嘴唇发颤,哪还有半分威严气度可言。

风吹过,一颗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齐整的鬓角滑下,淌在他紧绷的下颚悬而不落。

他一动不动保持着负手站姿,拳头却紧攥起来,掐得指骨微泛青白。

几个家丁七手八脚地将狗逮了起来,气氛一度非常凝固。

元赐娴呆了下,一个没忍住,「嗤」一声笑了出来。

狗一得到控制,陆时卿便飞快恢复原样,目不斜视缓缓吸了口气,然後僵硬地侧过身来,冷冷看了陆霜妤一眼。

陆霜妤短促地「啊」一声,立时明白她干了什麽蠢事。

狗是大哥的软肋,原本这该是家族秘辛,大哥也极力对外掩饰,可她却三番两次让他在外人跟前露馅,以致如今朝中看不惯大哥的人,总拿这等凶犬来调侃他——譬如滇南王留在京中的独子,元钰。

她小心翼翼觑着大哥,捂紧嘴巴,示意以後绝不再这般嘴快。

满京城都传遍了,哪还有什麽以後?陆时卿咬紧牙关,强忍怒意,看向正朝长亭大步流星而来的人。

相较陆时卿,来人身量更显健硕魁梧一些,肤色亦深上几分,行止间一派俐落潇洒的武人姿态,这还能是谁,正是滇南王的独子,元钰。

等他走近,陆时卿薄唇一翘,一字一顿,切齿地问:「元将军可是来寻令犬的?」

这等训练有素的猎犬哪会无故出现,必是经人授意的,眼下狗主人来了。

元钰先瞄了眼元赐娴,见妹妹一副看戏模样,未受欺凌,才将目光落回近前,「陆侍郎真乃元某知音也。」说罢从家丁手中接过爱犬,垂眼做心疼状,「哎哟,我的小黑黑,可算找着你了!」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黑狗立时伏低,两眼一泡泪,活像刚挨了顿揍。

元钰将狗放到地上,恍然大悟般一拍脑袋,「元某忘了,陆侍郎与犬类素不投机,家犬叫您受惊了吧?」

陆时卿微笑着扯下了腰间另一块玉玦,递上前,避而不答,「令犬既是瞧上了陆某的玉玦,不如两块都拿去吧。」

元钰道声谢,抬手接了,低头道:「还不快谢过陆侍郎。」

「汪汪!」

陆时卿一张俊脸僵了僵,额间的汗复又铺了密密一层。

元赐娴忍笑。

元钰似乎这才注意到她,有意不暴露她身分,惊喜道:「啊呀,娴兄,你竟也在!说好今日府上一叙,我久等不见你来,这才携家犬出门寻觅……如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说罢一副要与她勾肩搭背的模样。

浮夸,太浮夸了。元赐娴嘴角微抽,眼看陆家兄妹像看傻子一样盯着他们,恨铁不成钢地道:「大哥,莫演了,人家知道我是女儿身。」

元钰笑容一滞,快要勾着她肩的手倏而拐弯,转而两掌重重一拍,对搓一番,咳了一声,向目光森冷的陆时卿道:「这个……既然如此,时候不早,咱们也散了吧。陆侍郎先请?」

陆时卿瞥了眼前方的拦路犬,保持微笑,声色清淡,「论身分品级,元将军在陆某之上,当是您先请。」

元钰摆摆手,「哎,不成不成,品级都是虚的,您也晓得,我就是个闲散将军,能跟您这皇上跟前的大红人搭上话,都是我的荣幸。还是您先请,您先请!」

两相僵持,陆霜妤踌躇片刻,咬咬唇下了决心道:「大哥,要不我『先请』吧,你跟在我後边。」

陆时卿的微笑挂不住了,狠狠剜她一眼,甩了手就要开路。

「汪!」

哪知一步迈出,忽闻一声犬吠。他蓦地一顿,一个急转身,脸色铁青地朝长亭另一头绕路去了。

陆霜妤揪着颗心跟了上去。

元赐娴再也忍不住,抱着肚子笑倒在了美人靠上。

元钰还嫌不够,继续添火,朝一行人背影喊道:「陆侍郎腿软慢走,当心跌跤啊!」

等人走远了,他才在旁坐下,双手撑膝,向元赐娴横眉道:「怎麽回事啊你,刚到长安就惹上这种人。」

这种人是哪种人?

她收起笑,神色无辜,「这可怪不得我,不信问拾翠。」

拾翠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然後道:「少爷,小姐初来乍到,不想给您惹麻烦,已是极力忍耐了。」

元钰听完一拍脑袋,「都是大哥的错。如此说来,这姓陆的兴许第一眼便认出了你,才刻意摆脸色,将与大哥的恩怨牵连给你。」

元赐娴奇怪地眨了下眼,「他怎会认得我?我不过去年……哦,我随爹进宫受赏那日恰逢朔朝,倒是百官齐聚的……」

她就说嘛,她束平了胸,画粗了眉,也涂浓了肤色,他怎还能一眼识破她的女儿身,原来是见过她这张脸。

她睨了元钰一眼,「那我倒要问问,大哥是如何惹上『这种人』的?」

元钰张了嘴半天难以启齿,见她好整以暇望着自个儿,只好撇撇嘴道:「还不是这人怪癖太多,一见不对称、不齐整的物件摆设就浑身难受。你方才也瞧见了,他腰间一左一右各垂了一副一模一样的玉玦,寻常人哪有这样的?」

她一愣,回想一番点点头,「奇人也。」

难怪被狗叼去一块玉玦,就乾脆连另一块也不要了。

「可不是!你不晓得,有回上朝,我不过从百官队伍往外凸了小半臂距离,他竟就浑身不舒坦了,硬是叫官员们一个个往我这头传话,叫我端正点站整齐。皇上正讲着话呢,见底下窸窸窣窣、交头接耳的,不高兴了,斥问咱们在做什麽,他就面不改色地出列,将我站没站相的糗事讲给了满朝文武听!

「你说说,他是正四品的官,每逢朝会必要列席,我呢,我就是个不干实事的,一月也就初一、十五两日能去宣政殿见见世面,难得一回,他眼不见为净不就得了,偏要这样欺负人。」

元赐娴笑得腰直不起来,半晌抹了眼泪道:「後来呢,皇上怎麽罚你们的?」

元钰更来气,「明明是他不分场合挑三拣四,皇上却只教训了我!」说罢叹一声,「甭提了,谁叫人家得皇上爱重,有恃宠而骄的本事呢。」

元赐娴原还想再笑,听到最後脸色稍变,「你的意思是,这个陆侍郎是皇上的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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