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那样不好吗?」男人不答反问,语调慢悠悠。

不是不好,简直太好。能够跟师父变得亲密,从来都是她丝雪霖人生奋斗的目标,只是她像又「欺负」师父,占他便宜了。

「师父,阿霖这样像不像戏文或书里常出现的精怪?采阳补阴呢。唔……是说女鬼也会来这招。师父,小时候别人喊我‘鬼娃娃’,我还挺恼的呢,如今这一身阴气当真太重,自己都察觉出来了,应该跟女鬼差不离吧……师父拿自个儿的阳气和精血养阿霖,可要小心再小心,我怕一不小心把师父采补过头,紧紧巴着不放,会把师父吸干干的……」

她微敛眉眸,说话时嘴角一直微勾,心里不无苦涩。

她确信自己死过一回,死而复生,魂魄也许完整,但这具肉身损害过重。

师父之所以抱她,不是单纯想跟她要好,而是因为她的状况很不好。

她的嘴又被轻拍一下。

「什么女鬼不女鬼的,口无遮拦。」南明烈教训了声,又道:「你要真有本事,本王等着。」

丝雪霖脑子还很不好使,慢了好半晌才想明白他的话。

意思是,他倒想看看她如何「采补过头」,如何将他「吸干干」。

她家师父当真变了,害她已够凌乱的思绪又乱一波。

不等她想出什么话反击,他将她送进被窝里,为她掖好被角。

「师父……」

头一沾枕,上下两片眼皮也跟着粘上似,沉得掀不开。

「睡吧。」

他抚摸她的脸,长指有意无意地晃过她鼻下,一再确认那希微却不容错认的气息。

还是太苍白虚弱,但能活过来就好。

先求活,他才有机会慢慢将往昔那个矫健活泼的她养回来。至于在那片大海中泄尽的血气,就从他身上获取吧。

他来养她。

沿着蜿蜒的山道往下方走,约莫走上一个时辰,每半个月一回的山村集市就办在那处谷村的小场坝上。

男子罩着深色兜帽,落在胸前的散发颜色偏淡,修长精瘦的身形乍然一见,会觉得身板似单薄了些,却是有几把力气的。

就见他总用一张竹编背椅背着自家小娘子上山下山的,而上山「回巢」的路上还得拎着、扛着不少食材,说明这位外地来的、模样太俊俏的年轻汉子还是挺中用,不是仅那张脸生得好看。

至于年轻汉子家的小娘子……欸,还真没见过笑起来那么甜'说起话来那么逗趣豪爽的姑娘,可惜身子骨弱了些,听说远从东海过来,特意来西泽大地寻药治病的,也听说药已寻获,该治的都治得差不多了啊……

「是啊,是治得挺好的,就是还得再调养调养。」丝雪霖呵呵笑道。「再养些日子,大娘肯定认不出我,我就是个容易发福的,以前胖到我家师……男人都抱不动我,都是我抱他呢。」

「哎呀瞧你说的,你抱他……他那么高个儿横窝在你臂弯里,能够吗?」米团子大娘边哈哈大笑边捏着小米团子,将团子丢进低温大油锅里慢慢炸。

米团子大娘也是苗人,但不是巫苗。西泽大地光是苗人便分得出九族十一乡,而这山村集市里来来往往的人除苗人外,其他部族的人可也不少。

丝雪霖喜欢大娘的炸小米团子,是小时候记忆中的味道,那时爹娘尚在,她也曾跟着阿爹、阿娘赶集去,就喜欢吃这种集市上常见的小食。

三个月前,她头一次被师父背来赶集。

师父见她眼睛贼溜溜,鼻子嗅个没停,遂买了串炸小米团子喂她,那时可吃得她两眼汪汪,泪水又流个不停。

之后每半个月一次的集市,他都背她过来了。

由于她实在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尤其拿来对付长辈们,简直无往不利啊,这不才交谈过一回,米团子大娘就将她惦记上了,每回她被师父背到小场坝上,大娘总早早在身旁帮她留了位子,能让她多晒晒阳光,还能吃上刚起锅、炸得外酥内嫩的小米团子。

也因此,她不仅跟米团子大娘熟识了,连前后左右几个摊子的大爹大叔、婆婆大婶什么的,也全都混熟。

大伙儿跟她挺有话聊,因为她天生很能聊,且又出身西泽大地,能聊的事便多了去,而令丝雪霖惊讶的是,她没想到师父在这偏僻山村里,竟也适应得挺好。

师父能用最划算的价格买到最上等的鸡鸭鱼肉,时不时还能得到好几把免费送上的新鲜蔬菜,连果物都能挑到最好的,且还不花银钱。

「阿霖啊,是说你家男人也真了得,咱那日让他整了两手,痛到不行的肩胛骨可都松缓开了,他那手医术不开张整个医馆什么的也实在可惜啊,你说是不?」大娘捞起炸好的小米团子,给了她一小盘。

丝雪霖用细长竹签子叉着吃,小米团子热烫烫又软乎乎,吃得她眉飞色舞,边听着长辈们夸赞她家师父——

「是啊是啊,俺这两只膝盖以为要废了,也多亏你家男人出手整了整,之后又开了药单子。咱按那药单子煎药服用,才十多天,走山路都觉松快许多。」

「我这手腕也是他给治的,还教我自个儿按压穴位呢。」

「要给他诊金,他也不收,你家男人真是个寡言能干的,阿霖摊上这么好的汉子,可真教人羡慕啊。」

「要不是看在阿霖的分儿上,老身早对那俊俏后生出手了,那是手到擒来啊,且看看他能不能逃出老身的五指山?」

丝雪霖禁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当真没心没肺。

「婆婆若然出手,阿霖没您那股剽悍劲儿,只能甘拜下风了,您可要好好对待我家师……男人,万不能让他受委屈啊。」

「呵呵呵,不委屈不委屈,你家男人归我,我好好疼他,咱家那个才满十六岁的壮小子归你,他会好好疼你的,你说这样好不好?」

丝雪霖再次笑到流泪。

十六岁的壮小子是婆婆的孙子,生得确实高大壮硕,常帮婆婆挑着琳琅满目的杂货担子过来赶集,等集市结束,还会来接婆婆回去。

她跟那壮小子说过几回话,其实都是她在那儿插科打诨想法子逗对方,壮小子一见她就脸红,啥话都蹦不出。

「好啊,婆婆家的壮小子肯归我管的话,我一准管得他服服贴……」话音未竟,她蓦地感受到两道凌厉「杀气」,撇头去看,跟那双漂亮凤目撞个正着。

凤目的主人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头上仍罩兜帽,帽檐压得低低的,那双剑眉亦压得低低的,使得目光沉沉,威压甚盛。

「哟,你男人过来接你啦。」、「来来来,这几把叶菜和萝卜全带回去吃。」、「还有这袋子山薯饼,全拎走全拎走,咱家里多的是呢。」

好像只有她清楚感受到男人的心绪变化吗?怎么婆婆大娘和大爹大叔们仍冲着他乐呵呵笑,半点不受影响似?

如今养了三个月,她能自个儿小小活动了。

见男人背起那张竹藤背椅,转身背对她,她咕哝了声,乖乖爬上去坐好,还自己拉来带子系妥,以防半途打瞌睡滑下来。

回程走在山道上,男人身上的负担除她之外,更有一堆新鲜食材和烤饼、炸肉饼之类的熟食,她还觑见他腰间系着两大片鱼干,像个真正在当地过活的汉子。

她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师父——像个平民百姓的师父。

与她一块儿僻居于此,很像……单单纯纯仅是她的男人,不是什么天南王朝的烈亲王,没有皇上的耳目需要留意,也不管什么海防或抗敌。

思绪是一点一滴慢慢厘清出来的,记忆亦是。都是醒来之后,收拾起每块碎片再慢慢拼凑完成。

她记起师父的远行、记起自己独自回到东海、记起胸央被倭刀贯穿、记起动弹不得的她随着小翼翻落海底、记起闭眸之前看到的那头巨鲸……她想起许多事,也隐约记得自己一直待在那处小河湾畔,直到师父来了……

师父说她「睡」了两个多月,而她之所以能醒,是借助陆剑鸣的师父他山道人设阵施法,才能引她回家。

……回家吗?

从来,只要有师父在的地方,对她而言就是家,如今的她仍这么想着,却是变得胆小了。

记起种种,自然也记起跟师父之间的冲突。

她不敢去问。

因为很怕那些令她难受到快要死掉的话,会再一次从师父口中吐出。

师父眼下跟她在一块儿,许是因这条命曾被她玩完,他待她到底是存着情义,即便想对她眼不见为净,也不会见死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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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魔为偶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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