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序

总序

中国民间有个说法,说无论什么东西时间久了就会有灵气,再夸张点就说它要成精,成了精的物件就要表现得与同类有别。东沙河村村西头那棵老槐树就长得奇特。

通常情况下,人们的记忆是有限的,但是,一旦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尤其是那些刻骨铭心的生离死别——就永远无法忘却。

中国民间有个说法,说无论什么东西时间久了就会生出灵气,再夸张点就说它要成精,成了精的物件就要表现得与同类有别。东沙河村村西头那棵老槐树就长得奇特,它苍老的树干和其它老树没有区别,可它的身姿和每年变换着的色彩,加上它见证着东沙河村百余年来的经历,东沙河村的人就把它人格化了。人们不论处理什么事都会把它牵连上,就连小孩要和伙伴说什么事,也要用老槐树来发誓:“不信?我敢对老槐树起誓!”——只要敢牵扯上老槐树,这个誓言就不可怀疑。其实在胶东每个村子都会在不同的地场生长着一棵槐树,这成了一个村庄的标志,据说槐树能主村子兴旺发达。东沙河村的人对村西头那棵老槐树已经不把它当成是棵树,而是一个人,一个老者,一个可以倾诉心中的喜怒哀乐的亲人,无论是生死嫁娶有一个仪式必要进行——到老槐树下围着树身绕三圈。

至于那个被全村人称作“姑奶奶”的拥军模范车山菊,则无论刮风下雨一年四季天天早晨必绕着老槐树走上三圈,几十年了从未终断过。东沙河村的小孩能知道村里曾经发生的事,都是从姑奶奶的行为得到的启蒙。

“姑奶奶为什么每天早上去围着老槐树转圈呐?”这几乎是每个东沙河村的小孩都曾问过的问题。

“姑奶奶是在想念被日本鬼子杀害的亲人。”

当年姑奶奶每天绕着老槐树转圈,还有不少人陪着她,后来陪她的人越来越少,只有一个中年人牵着他的儿子陪伴在老太太身旁。那个小男孩叫于三峰,等他一天天长大,就主动代替了父亲继续搀扶着老太太完成每天的仪式。

绕着老槐树转圈从来不说话的姑奶奶,近来开始不停地唠叨:

“爷爷、爹、娘,豹子的腿脚越来越不活泛了,小三子也不听我的话,大学毕业了,学了一肚子的学问,可就是还不成亲,我老想看到他娶妻生子再来找你们,可这孩子就是不听我的。现在人都钻进钱眼里去了,我真怕这孩子出点什么事……”

近来车山菊感觉疲惫,绕三圈后总要坐上一会。树下有块磨得溜光的青斑玉石,她总要先抚摸一下再坐上去。她不是嫌石头上有土,而是想起了爹爹于联嘉,要是当年爹爹看到了这块石头,他能把它雕成什么。现在的人真笨,这么块好石料每天让一个老人坐岂不太可惜。

这几天姑奶奶夜里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村里的纪念堂修好了,她在想还有哪些人的牌位没有写,她担心漏掉不该漏掉的名字。

辗转难眠的车山菊,眼前老晃悠着当年那个情景:老槐树上捆绑的爷爷,她想过去给爷爷松绑,可是感觉自己的身子飘浮在半空,一点劲也没有,再看老槐树的周围都是日本鬼子,他们都举着枪对着爷爷,甚至能听到他们说话。那个鬼子官吱哩哇啦在那儿狂叫,那个狗翻译官说着一口保定话:

“你只要保证不再组织人造土地雷,日本人要大大地赏你,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

“没门,地雷会要你们的命!要你们滚出中国!”

被捆在老槐树身上的于朝海,要不是一头白发,已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脸上的皱纹都被浮肿拉平,本来这个当年铁铮铮的汉子就一身武艺,到了老年浑身的肌肉还没有松弛,加上被绳索紧紧勒着,满身的肉疙瘩就更加突出,站在他面前的日本鬼子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老头子竟腿脚灵活,踢得他的部下人仰马翻,要不是亲眼看到他怎么也不会相信是个老人所为;要在平时看到这样的汉子,他会欣赏羡慕面前这个男人的体魄。

这个拿着指挥刀的是个日本人叫河野,个头不高活脱脱一个小日本——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在遣返日本战俘的时候,他曾痛心疾首地陈述杀害虎子妈和于朝海的经过——他并不惋惜手下的人被打。自从来到胶东——这个他从小就知道出大苹果的地方,他便深深地爱上了这块宝地,可来到这里他反而没法享受这里的生活,每次行动都会遭遇中国人的冷枪和土地雷的困扰,已经有不少士兵被这些土地雷炸死炸伤,他被逼得寸步难行,每次行动都提心吊胆,再这样下去,恐怕只有憋在碉堡里饿死渴死。当他花了大钱买线人探听到土地雷的始作俑者就在东沙河村,他带上身边所有的人马来探虎穴,用他的话说:“我就不信一个正规的大东亚帝国的正规军,就对付不了几个山野农民!”

河野少佐抱定决一死战的信念,进东沙河村前被炸死了几十个士兵也没有解除他进攻的决心,当他在线人带领下封住了村里的大庙,正遇上悲痛欲绝的一帮村民围着一个被炸死的人,河野在庙里刺死了那个不让他拿香炉的妇女,而这个老头竟和他耍开了把式,当线人告诉他造土地雷就是这个老汉的主意,他便命令手下不准杀死老头。他要活捉这个闻名胶东的“土地雷大王”。

日本鬼子当着他的面杀死了虎子妈,于朝海本来悲痛的心更是火上浇油;于联嘉尽管论辈份是他的侄子,可他们俩比亲弟兄还要亲。于联嘉因为去教邻村的人做地雷不幸身亡,他这个当叔叔的也没有再活下去的心思,一辈子风风雨雨、东闯西逛,于朝海吃过不少苦头,面对面前的鬼子兵,他心里没有丝毫恐惧。

于朝海瞪着双眼看着河野,他企图用眼神来激怒面前这个日本鬼子快点来了结自己。

而河野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军国主义者,不愿就这么简单地杀掉这个中国老头:他满怀希望面前这个老头子能在自己面前求饶,能把他遇到的地雷难题解决——如果于朝海能答应他的条件,他真愿意给他个优惠条件养老。他本来想给老人松绑,可当看到老人那满身的肌肉疙瘩,又怕制服不了面前的这条汉子。

于朝海感觉到了河野在犹豫,刚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老糊涂了,日本鬼子能杀中国那么多人,他绝对不会放过自己,能死在这个民族灾难的时刻,也对得起祖先了。只是刘家夼自己替刘元礼生的那个儿子,知道他亲爹在这受难吗?他抬头望着刘家夼村,除了那远处的山脊,他什么也看不到。他只能希望贵生的母亲杏子,能在自己死后还想起东沙河的于朝海。他巴望儿子贵生能知道世上曾经有自己这么个爹。他想起那次和摩尔喝酒后大病了一场,要是当时死了多好……

日头好像固定在了天上,于朝海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感觉日子这么难熬,他真想哀求鬼子快点结果了自己,可这样等于给日本鬼子求饶。他不能这样做。一辈子尽管没过过称心的日子,可也算见多识广了。这时于朝海又想起了卡洛和摩尔——不——卡洛就是摩尔,摩尔就是卡洛,他脸上出现了苦笑——不,是嘲笑,嘲笑自己上半辈生的荒唐。

于朝海一辈子虽然娶过媳妇也替别人生过儿子,归在自己名下的儿女却没有半个,他平日把于联嘉当成了自己的儿子,联嘉对他比亲儿子还好,联嘉走了,他媳妇也跟他一块走了,于朝海无法承受这个场面。他再也不想这个社会会人人平等,他再也不想以后吃饭不用花钱,当年在巴黎看到的那些事,就像是做梦。眼前的现实是亲人被害了,再活在世上良心都过不去。于朝海想自己用脑袋撞树,可绳索捆住了脖子,头活动不开,他恨自己没能自己结果自己,让个小鬼子来耍自己的玩艺……

而目不转睛地看着于朝海的河野,以为于朝海要接受他的条件了,忙说快给老头弄点水喝。这时的于朝海突然想起,大屋里还有地雷未隐藏,不过有几个他是挂了弦的,只有联嘉和自己知道该怎么打开门那地雷才不会爆炸,为什么现在不告诉鬼子去大屋呢!想到这儿他心里激动了,死我也要赚回个本!

河野则静下来开始对于朝海攻心,他跟翻译说:“把我的每句话都翻译准确。”

“于先生,你们中国人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打这场战争,我们都是黄种人,据说我们日本人的祖先还是从中国渡海过去的,那些白种人到亚洲来横行霸道我们实在看不过去,我们要大东亚繁荣,我们是一个祖宗,我们这哪里叫侵略呢,我们回来是应该的,我们这是回家!”

于朝海看着河野笑眯眯地说:“放你姥姥的狗臭屁!你们的狗窝在东洋!”

河野气急败坏地吼叫:“我们是回家,回家,回家——”

于朝海不能哀求鬼子快点结果自己的老命。

河野则希望通过这个老头达到自己的目的:让中国人自己去说服自己人,别再造地雷对抗皇军了。河野不停地变换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希望被捆绑的这个老者能不用翻译就理解自己的意思。

而于朝海则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他在衡量面前的这个外国人跟他年轻时遇到的外国人差别在那里,等他把河野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后,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自己糊涂,他在拿卡洛和摩尔跟这个日本鬼子比较,他在想要是自己年轻时遇上这个玩意,会跟他发生些什么纠葛——“妈妈个屁!”于朝海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河野忙问翻译官他说些什么?于朝海又看着河野骂了句:“我***”,他的嘴唇又蠕动了几下。他看着河野脚旁边的香炉,那个于联嘉煞费苦心的杰作,他的五肺六脏都要炸了,“***祖宗!”这次于朝海骂出了声。

于朝海扭头看着村庄西头的石鼓顶,这个像一面大鼓的山包,祖祖辈辈传说是天上掉下来的天鼓,人站在它的平顶上跺一下脚,就有嗡嗡的声音传出,每年正月演戏,台子就搭在石鼓上,当锣鼓响起时,声音能传出几十里地,石鼓顶成了东沙河村宝贝。再往西的山坳里,就是于氏祖莹,于朝海看着祖宗安眠的地方,心里一阵酸痛,他不能活动自己的身躯,无法再给祖宗磕个头,他想吼喊,可嗓子眼像在冒火,想起石鼓顶下的神泉,于朝海的口更干,他真希望苍天能让他眼里冒出把刀刺向面前的小鬼子……

于朝海已感觉不出身上的疼痛,他在想,到底还是日本人笨,他们没有当年车贵祖那点“聪明”,学西洋鬼子把王云起钉在木板上受那么大的罪,自己比那些当年死在八国联军手下的兄弟多活了几十年,可到头来还是让外国鬼子来给自己送终,他想笑,但脸上的肉不听使唤,他希望面前这个鬼子快点结束自己的老命,他模糊地看到那些死去的兄弟在半空向他招手:“老伙计,来吧!”——他听到了他们的呼喊。

于朝海想起了法国船长给他的那些东西,他带回家从来不让别人碰的礼物,原想送给虎子成亲,现在虎子在什么地方?他杀死了多少鬼子?想到这儿于朝海安心了,他知道虎子一定会给爹娘和他这个爷爷报仇。这一瞬间于朝海感觉不到身上的绳索,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身子在哪里……

啊,还有个传教士摩尔,想起摩尔于朝海就相信了命运,命里定的你躲都躲不开,他知道摩尔曾经和一个中国女人有来往,可当摩尔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个卡洛,就主动来当了个替身,摩尔和卡洛现在还活在世上吗?他们可想不到自己现在的处境……

于朝海脸上挂着两滴眼泪,卡洛、摩尔他已经想不起他们有什么不同,他现在经常把两个人的模样搅和在一起,至于常常跟乡亲们说:“将来人人平等、再也没有穷人富人的差别”时,其实他是在怀念那个海员卡洛。现在老了他也没法忘怀。小鬼子以为老人害怕了,而于朝海的心思早飘摇在大海上还有那遥远的法兰西……

回想自己的一辈子,于朝海最后悔的是当了几天义和团,不过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外国人那么喜欢来中国肇事,这几十年来就没消停过,连面前这个小日本鬼子都敢来欺负咱,咱中国这怎么了,一个小日本就闹得咱鸡飞狗跳,真他妈窝囊……

被捆在老槐树上于朝海,能看到村东头的沙河,现在河里没有汹涌的山洪,只有一溪细流在河中央流淌,他感觉不到自己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就像看西洋景,他看到了自己的少年,看到了几十年来在东沙河村发生的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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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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