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后真言

酒后真言

元祐禁足的这段时日,元熹每日下朝总会来东宫坐上一会,讲讲朝堂之事,元祐也常发表一番见解,第二日再由元熹传达给皇上,但和亲之事元熹却从未对元祐说起,只是偶尔趁他不在身旁,偷偷和莲心知会几句。

“玉若前去南央和亲大概是百年难遇的低调,下的是密旨,嫁妆是借着兰音的由头在准备。现下兰音那丫头也是浑然不知,等她回门时还不知该怎么闹呢!”元熹逗着笼中的雀鸟,苦笑了一下。

莲心想起了去年自己前来和亲的情状,不由感慨:“王爷你是有福之人啊,亲眼见了两次百年难遇的和亲。”元熹微顿,看着莲心似乎不解,她便解释,“难道您忘了去年,本宫前来和亲之时,那可是百年难遇的仓促。本宫父皇那边拼命吊着一口气,送亲的队伍拼命赶着日子,恨不能跑着跑着就飞起来。”

谈起靖梁先皇的事,莲心竟用了一种平淡又略带戏谑的语气,元熹听着听着眼前浮现出静宛平日的种种。她只要一见元熹铁青着脸回府,便会面带笑意地问他今日为何事而恼,可有她父亲一份。明明心里头极不痛快,却为了让他能安心开口抱怨几句,强逼着自己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像莲心现在这样,明明心里挥不去父亲离世之痛,却为了东宫太子妃的仪态,始终保持一副局外人的恬淡模样。

“王爷想什么这么出神?”

莲心的声音打断了元熹的思路,他看了莲心一眼,低头叹道:“每每与太子妃闲聊,不知为何常常不自觉想起静宛。你们很相似,总是拿自己尴尬的处境来调笑,听完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元熹这般神情,让莲心想到了“眷眷情深”四个字,心里既羡慕又嫉妒:“皇族女眷的一生不就是如此吗,每日一睁眼便会想,夫君好不好,孩子好不好,父亲兄弟好不好,今日好明日可依旧好,若老天眷顾,今日明日都好,就只盼着岁月匆匆快快白头,熬至油尽灯枯夫家母家依然好,也便安心咽气了。”

轻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元熹闭上眼聆听,幻想着漫长的岁月里每一日都是安好的,两鬓斑白时依旧是执着静宛的手,儿子也已长大娶亲,若结局如此美好,这一生短一些又何妨?

“晋王妃福气甚好,也不知我能不能及上她的一半。”

莲心的声音打断了元熹的想象,他回过神来问:“太子妃方才在说什么?”

“本宫不曾说话,王爷听岔了。”莲心收起了眼底混沌的忧思,摇头否认。

入夜,莲心要了一壶酒自斟自饮起来。奈何酒量不佳,几杯下肚人便恍惚了。佩瑶心急劝道:“娘娘素来不胜酒力的,还是少喝些吧。”

“佩瑶,你可知道,咱们的太子也是个胆小鼠辈。”说完便仰天大笑起来,佩瑶知是莲心醉了,忙捂住她的嘴,正准备架她入榻休息,一只大手伸来,先她一步圈过莲心。佩瑶回头,惊得脚下绵软,急跪在地上,元祐表情黯然,架过莲心,朝佩瑶打了个手势,示意她退下。

莲心忽觉得自己被架的老高,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用力看了看,却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又开始笑道:“孟元祐……是个胆小鬼。”说完便将悬空的另一只手伸过来箍住了元祐,哀哀苦叫。佩瑶担心,仍不敢离开,元祐微怒:“你主子要安置了,还不快退下?”佩瑶无奈只得离开,而莲心依旧伏在元祐怀里哭哭笑笑,她觉得身边的气息那么熟悉,像是自己一直思念着的人,但又觉得此刻他不会来,心里越发觉得酸楚。

元祐闻到她发丝间淡淡的酒香,又掂了掂酒壶,似笑非笑地耳语:“只这一点便这般失态?”不见她回答,便只好横抱了起来把她安置到床榻上。

莲心一个转身,迷迷糊糊抓住他的手喃喃道:“孟元祐,你这无能鼠辈。总这么吊着我算什么,要么索性豁出命去闹个清楚,要么安安稳稳当你的太子爷,挑事总挑一半,剩一半烂摊子给我,我哪能每次都想到由头陪你演戏?每次你都开了头了,却又次次都甘愿被我打断,为什么不坚持下去?你不过也是个胆小的,怕废,怕死,怕东宫抄封,怕中宫倒台,怕皇后母家株连是不是?可你又想做情圣……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当然可笑。莲心一番话直戳元祐的心窝子,就如她所说,情圣、明君,他都想做,却每每都只敢做一半,苦得旁人陪他受罪。他捋了捋莲心耳边的碎发,长叹一声:“终究都是为我所累。”

不知是听了元祐这句感慨,还是又想到了别的什么,莲心眼角慢慢挂落两行泪来,她颤抖着钻进元祐的怀里,像个孩子般抽泣着:“佩瑶,我好怕,我不想嫁,不想和亲。都陵好远,我从未去过,那里一个亲人都没有。如果太子不喜欢我,那我此生便一点指望都没有了,只能在后宫了此残生。如果太子喜欢我,那更不好,两国联姻,我不过是颗棋子,想翻脸也就翻了,我若有了孩子,将来兵戎相见,我和孩子怎么办?还不如孑然一生了无牵挂,说走便也走了……”

莲心说着哭的更起劲了,酒后红透的侧脸挂满了泪珠,顺着脖颈濡湿了衣襟。元祐听着她半梦半醒的醉话,不由蹙眉,将她的身子扳正了,拿出帕子来替她拭泪。莲心觉得脸上一阵黏黏痒痒的,使劲撑开眼睛注视了一会眼前的人,也不知醒酒了没,突然脸色一沉,郑重地说道:“元祐,你要是真的心疼玉若,就放了她吧。这般作践自己,作践她,到头来有什么好,你想她做你表妹,可她若真是你表妹,怎么可能以亡国公主的身份活着,你可要她怎么活!爱她再深,也不能逼她跳火坑吧。”

元祐缓缓停下手上的动作,眼里冒着灼热的水光,慢慢聚成一滴晶莹,倏地落了下来,复又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继续替莲心擦拭。

许是真的累了,莲心再也睁不开沉重的眼,耷拉着脑袋,低吟了一句:“你就好好心疼她一回,饶了她。你若心痛也别怕,不是还有我吗?”说罢,便沉沉睡去了。元祐替她褪去了衣衫,盖了锦被,仔细地掖了掖被角,不想让她酒后着凉,又蒙着泪眼在床头看了她许久才离去。

次日莲心醒来已过晌午,佩瑶端了一碗醒酒汤,满脸愁容:“娘娘昨夜竟喝了半壶酒,从前可是三杯下肚就不省人事的。”

“好在现下禁足,也不用晨昏定省,没出什么岔子,你别担心,本宫心里明白。”莲心浅浅笑道。

佩瑶四下瞧了一番,凑到她耳边说:“娘娘还说没出什么岔子,昨夜娘娘醉后,太子来了您可知道?”

莲心手上一软,汤匙跌进碗里,响起清脆的击打声,溅起一汪小水花。她使劲回忆了一阵后,还是只记得昨夜身旁是佩瑶在服侍,并无他人,质疑道:“太子当真来了?”

“我的娘娘,不止是来了,还坐了许久。”佩瑶又附到莲心耳边一字不落地说了昨夜她退下之前的情状,莲心错愕,将醒酒汤搁在了床边,低头思忖时发现枕边确有一方明黄-色的手帕,展开以后见上头绣的龙纹,必是太子之物,缓缓抬头,与佩瑶面面相觑,气馁地长出一口气。佩瑶打小便跟在莲心身侧,知道她素来最重视自己的仪态,在太子面前酒后失态对她来说简直是天塌下来一般的大事,恐怕比千万根银针扎在她身上还来得更痛苦些。

“娘娘别多想了,先喝了这汤吧。”佩瑶重新端起碗递到莲心跟前,她却摆手拒绝道:“本宫闻不了这味道。”

话音刚落,莲心忽又觉得脑袋一阵发昏,宿醉本就未全醒,得知昨夜自己的失态,发作得更厉害了,佩瑶只得问道:“要不奴婢去请太医换个味道清淡的方子可好?”

莲心勉强点头应允了。

这头佩瑶刚出去,元祐就进来了,见莲心闭着眼,手揉着太阳穴,便知酒还未醒,上前斟了一杯热茶递过去:“口还渴吗?”

莲心闻声惊起,见是元祐急急作势请安,元祐一把按下:“不拘这些礼数,好好歇着就是了。”想到昨夜之事,莲心羞得耳根都红了,元祐眼带笑意又问道,“怎么?身上还发烫?”说罢,便伸手在她脸上探了探。莲心的身子本能地一缩,不一会儿连着脖子也红了起来。

“臣妾昨夜失态了,让殿下笑话了。”元祐想起昨夜她的酒后真言,眼角的笑意变得僵硬了起来,莲心见他眉头微蹙,便猜测昨夜独处时恐怕说了更僭越的话,继续试探着问,“臣妾昨夜可说了胡话没有?”

见她对昨夜之事全然不知的样子,元祐便道:“不记得也好,你醉了,也没说几句话,只是吐了我一身酸水。”

听了此话,莲心更加确定她自出生以来,最不堪的样子便是昨夜,羞愤地侧过身将头埋进被里偷偷哭了起来。元祐起先还想调笑她两句,见她是真的难过得哭起来,不免也有些慌了:“怎么还哭上了?我看你平时刚毅的很,不过是醉了一次,哪至于要这副样子!”

“殿下您别说了,女子醉酒本就是轻浮之举,况且就是寻常百姓家也没有趁着酒劲胡言乱语,还吐夫君一身污秽的道理,更别说是宫中女眷了。”

“好了好了,有什么要紧,又没有外人看见,谁会知道!”元祐从前只以为莲心是个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却不知原是这般要面子、脸皮薄,越是安慰哭声越是止不住,慌乱中只能轻轻拍打她的背脊,“太子妃,太子妃,别哭了,眼睛都要哭花了。莲心,莲心,过两日还得送兰音出嫁呢,你若顶着一双核桃眼去怎么行!”

这招果然奏效,莲心担心兰音大婚时,失了仪态恐怕会更难堪,立刻拭干了泪痕,探出脑袋,望了元祐一眼,复又低头,两人也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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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陵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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