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第四章(本章免费)

就在她想到,为什么两次对话都是她在回答“是的,王爷”,迪王的结束语来了。

“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儿见。”李菲转身飘然而去,留下一个嘴角微微抽搐的人在那里发呆。

迪王李菲,其貌妍胜桃李,其性精怪冷僻,这是燮王李和裕的御笔判词。景永福从容易府薛桐颐手上得到的资料也大体如此。年纪仅次于李易的李菲,因貌得名,也因貌养成孤僻的性子。自小不喜与人结伴,年及弱冠都不愿娶妃纳妾。但李菲天资过人,武艺精通,其剑术上的造诣更是得到了其师——燮国武林泰山北斗之一的铁剑盟主庞龙的赞誉。

研究完资料,景永福对薛桐颐道:“隶王从军,沛王控人脉,而迪王看似抽身物外作壁上观,实则却手握民间绿林的力量。”

薛桐颐疑惑道:“铁剑盟确实乃我燮国最大的武林二枝之一,但绿林人士再强也无法与正统军队相提并论,何况庞龙与迪王只有师徒之缘,他很少来王都,而以迪王的性子,也不会跟任何人亲近。”

景永福叹一声,“正是看不出他有夺嫡的明显野心,所以他才最危险。因为你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薛桐颐称是,却忽然笑道:“如此说来,平姑娘也是危险的人呢!因为我现在也看不透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我吗?”景永福打个哈哈,“无害无害,绝对无害!我身为小女子,野心太大会很不幸,其次我又不是皇亲贵戚,我于权力的漩涡,只是过客。”

虽然景永福在帮李易获得燮国君位,但是她并不乐意亲眼看到燮国日后强大起来统一天下,更不愿见到燮国攻打景国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的生父对她再不公,她也是景人,她没有一天忘记过,景国是她的国家。有一个事实有些残酷,若论出身,景永福还是景国的公主,即便这公主是天下闻名的痴儿。

“差点儿忘了,有件好事要告诉姑娘。”薛桐颐转移了话题。

“哦,好事?”

薛桐颐惭愧地道:“平姑娘虽然年纪小,但住在容易府着实有些不便,一方面这里没有女仆照料你,另一方面府里的众多文士先生也颇觉不适,所以殿下嘱咐我为姑娘另安排住处。”

“这是好事?”

薛桐颐微微红了脸,“是的,因为殿下过几日会将平夫人及平府家人送来王都……”

景永福眨了下眼,问道:“还有呢?”

薛桐颐的声音低了许多,“姑娘将以太子姬妾的身份入住新居。”

景永福在脑中飞快地思考,却听薛桐颐急着为他主子辩解,“殿下说委屈姑娘了,待大事定夺后,一切定随姑娘主意。殿下还说,以姑娘识大度的胸襟,一定不会为虚名所缚。”

景永福沉吟道:“你回殿下,如若他肯当众宣布娶一个名叫大福的女子,我就担了这虚名。”既然要担一场虚名,她就要把李易拖下水。让燮国上下甚至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燮国的太子殿下,迎娶一名名叫大福的景女。她赌李易丢不起这个人!

薛桐颐一怔,忽又拱手道:“如此我就向殿下据实禀告了。”

“烦劳薛先生了。”

若夫人他们到达王都的三天前,景永福可算是整个燮国最招女子嫉恨又最招女子羡慕的人了。那日与司马秋荻一路游玩,就承受过无数少女神情各异的目光。当时的她还有那么一份得意和虚荣。不错,一只花哨大橘子在陪她玩,虽然她不是美人,还少了不少眉毛,但是,当身边的人换作是迪王李菲,那就不是只受年轻姑娘们的瞩目了。迪王的魅力是不分男女老少全体通杀。

蒙迪王亲自召见,景永福再次来到王府,被要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头换面,一洗李易为她特制的形象。在李菲侍女的装扮下,她摇身一变勉强成了个美人。

翠绿色贴身柳叶服,外罩一件白色过膝开襟镶边外衣,金丝白缎鞋面,这让景永福怎么看怎么都有几分小翠身上柔弱纤美的味道。头饰是一柄小巧玲珑的碧玉扇,后来被司马秋荻看到,眼珠子就再也转不开了。不施胭脂,唯独在额头上轻点鹅黄状如半开芙蕖,对着铜镜,连景永福自己都不相信那小美人是她。

她正惺惺作态,背后传来李菲清冷的声音,“如若眉毛似先前散淡,你这样子也算别有风致了!”

景永福装作没听见,转身施礼,“见过王爷。”

“免了那些虚礼,以后就这样。”

“不知王爷召见,有何要事?”

李菲走近凝视她的脸,答非所问地道:“不看这双眸子,你也就是个寻常丫头。可偏偏就是这双眸子星光点点,叫人无法忽视。”

这么近距离地看着李菲,景永福的压迫感更加强烈,但是她没有逃避。

“大福大胆,请教王爷,是要这双眼眸看还是不看您?”纵然迪王美若天仙,可景永福并不吃美色这一套。

但是景永福没拿准词,李菲突然向她伸出手来,两指指向她额头上那点儿鹅黄,长长的指甲几欲触到她的肌肤。

“你信不信,凭这句话本王就可挖了你的眼珠?”

“王爷在试探我吗?若真要挖了大福的眼珠,指头还会点在额头上吗?”话虽如此,景永福的后背还是出了层层冷汗。往后还是说“是的,王爷”比较安全。

李菲薄凉的嘴唇两侧上翘,现在她觉得他那种笑有点儿可怕了。

那只手逐渐下移,指甲轻轻地擦过她的鼻尖,她顿时呼吸沉重,要知李菲身具上乘武功,他只需加一分力道,她的鼻子就会被他划成两半。

“小丫头,还是怕的吧!”冷不防,她的下巴被他抬起。

景永福识相地垂目,“是的,王爷。”

李菲收回手,笑了两声,那分明悦耳的声音却让景永福揪紧了心。

“跟本王走。”

景永福乖乖地尾随,暗叹若李易见到在他跟前嚣张的她只能在迪王面前吃瘪,是幸灾乐祸还是该检讨御人之术不如其弟呢?其实李易有求于她而她无贪他之心,而迪王她有心图他他却无求于她。状况是完全不同的。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李菲动静那么大,其行径不仅与司马秋荻如出一辙,更有甚者,大盖王都所有贵族锋芒。可谓迪王一动,整座王都风生水起。

第一日,吃吃喝喝。

第二日,曲艺升歌。

第三日,游船惊梦。

以王爷的豪华排场,百骑开道,去任何一处都是先清场,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香车美人尾随俊美王爷粉墨登场。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景永福每天都被杀了千百次。

今天是第三天,李菲带她游赏荣光湖。这是她第二次游荣光湖,与前次相比心情大异。尽管随行的侍从数量提高了百倍,待遇越升了不止一个级别,身边的男子更是……没有得比。可她宁愿跟大橘子坐在船头,放肆地赤脚踏水,然后看橘子熟透。

李菲只顾挥毫山水,寄情箫管。偶尔问景永福,她就恭敬地说:“是的,王爷。”因为她要眼珠子更要脑袋。李易打扮她,只要点儿眉毛,李菲打扮她,虽然暂时还看不出要什么,但他若要,肯定比眉毛更狠。

长久的沉寂容易犯困,何况午后阳光温暖,水波催眠。景永福倚在栏杆上渐渐迷糊,反复挣扎在现实与周公之邀的边缘。

李菲画完一幅画,抬眼看到她的模样,便掷了支笔,彻底丢醒了她。

“过来看本王的画!”

“是的,王爷。”她打了个激灵,靠过去看,嘴上送上几句赞词,“好画,笔厚墨酣,水色淋漓,特别是远山轻云,淡淡几笔,反衬出水韵悠长。”

“倒有几分眼力。”李菲冷淡地说了一句。

景永福虽与画艺无缘,好歹受若夫人的熏陶,评判画作的能力还是有的。可接下来,她的不幸降临了。

“你来画!”

“唉……”她叹一声,果然不能多说,“王爷,我不会。”

“笔在你手里。”李菲丹凤眼一斜,射出灼人的光芒。

“王爷,我真的不会。”她双手将笔奉上。

浑厚的力量自她手腕传来,李菲一只手扣住她,另一只手强迫她握住笔,不容拒绝地命令道:“画!”

可怜的景永福只能再答:“是的,王爷。”

李菲让出座位,随侍送上花茶,他端着茶杯,斜睨一眼,冷冷道:“还不快画?”

景永福苦着脸看了一眼面前的素白画纸,再看手中这管宫廷制笔,心道,不是我要委屈你们,实在是迪王要我糟蹋你们。追悼了一番纸笔后,她望了望面前气定神闲的李菲,咬牙问道:“可以不画景,画人吗?”

“画!”李菲开始品茶。

“那么献丑了!”景永福开始涂鸦。画人可比画景要求高,不过她能画的大约只有人了,至少她画过,她给水姐画了二十幅武功修炼的动态人物图。

“好了!王爷!”

李菲的茶还在嘴里,差点儿喷出来,勉强咽了下去后问:“这么快?”

“是的,王爷。”

他走过来一看,那长指甲又指着她的鼻子问:“这是什么?”

景永福解释道:“回王爷,这上面一个圆圈是脑袋,一竖是躯干,躯干上面一撇一捺是两只手,下面一撇一捺是两只脚。”

那指甲在景永福鼻子前轻轻晃动,好半天才收了手。她看他,他也看她。半天,李菲才转过头不看景永福,飘逸的长袖旋过她眼前,压抑的颤抖的修长身躯,过了好久,才爆发出类似筝弦激扬的声响。

李菲在大笑。景永福沮丧地想,画得糟糕,取笑也就罢了,他居然还笑得那么大声!

李菲笑罢,悠悠地道:“能将本王画成这样的,能有胆子画成这样的,天下再无第二人。”

景永福一手遮在额前,“大福汗颜无地。”他以为景永福画前看了看他,这画的便是他。这真是个要不得的误会!

几天来一直清冽的声音有了温度,“你会弹琴吗?”她现在几乎能确定,他在耍她!

……

迪王的笑声时不时地回荡在风光旖旎的荣光湖上,以至于当晚就碰巧在湖峤春华阁上遇到了沛王李泫。

能在迪王清场后还踏足的,整个王都没有几人,沛王李泫就是其中之一。论起气势来,李泫没有李易的轩昂和锐利,谈及长相,也难比李菲的耀人夺目,可李泫的身上却有一种叫人如浴春风的和煦,令人见面难忘。如果不清楚他的底细,很容易被他优雅不带半点儿倨傲的温和所感染,这也是李泫在燮国长袖善舞的一个主要原因。

李泫身着一身剪裁精致华丽而不失夸张的宝蓝长袍,将侍卫留在阁外,只身前来,一声亲热的“六弟”,便融入了迪王的夜宴。

景永福自他出现便起身,站在一旁聆听他的寒暄。有种人在开场几句话时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沛王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难得今天六弟也想到来此处游览,正与王兄灵犀相通。”李泫打趣道,“要是每次都想到一个地方那就更好了!”

李菲依然清音而道:“王兄整日为父王上下奔波,要是每次都与菲想到一个地儿,那就不是王兄了。”

“说得好!”李泫略带埋怨地道,“六弟也该多出来活动活动,一可为父王分担国事,二吧,就是不为父王,至少也得为自己活络活络,整天闷在府里,为兄还真怕六弟闷坏了。”

“这不是出来了吗?”李菲淡淡笑道,“来,菲给王兄介绍个有趣的人。平丫头,过来。”

李泫的目光早在进来时就打量过李菲身旁的小女子了,这时更加看得仔细。

“这位姑娘是谁?”

李菲凉凉地道:“王兄不知道啊?她是太子殿下容易府新来的人,可有趣了!”

“啊?失敬失敬。”李泫对景永福道,“容易府里能人辈出,你如此年轻就能住在容易府,想必必有过人之处。”

景永福对他施礼后,苦笑道:“小女子可没啥本事,今日六王爷都一一试过啦。”

李菲想到了下午那些事情,不由微笑,却是不语。

李泫质疑道:“不会吧?平姑娘也许是大巧若拙!”

景永福佯装伤心道:“真的,说不准明天我就被太子殿下赶出容易府了。这几日能得六王爷不弃,已经是小女子的福分了。”

李泫琢磨着景永福的话。李菲却淡淡地道:“不妨,五哥若不要你,本王收你。”

李泫顿时神色一变,即便他时常以热面孔贴李菲,也只换回一副不冷不热的客气,而现在冷清人却对这么个不知从什么地方蹦出来的小女子青眼有加,这让李泫不禁多看了几眼景永福。

李泫早已得知李易未死只负了轻伤,和轩辕不二抓了那些无用的奴才留在淄留,却派一个十四岁的丫头回王都。这丫头古怪得紧,连名字都怪,好叫不叫叫大福。她来到王都的次日就被薛桐颐安排见了迪王,接下来就更匪夷所思,她居然还与司马家的小公子交好。而迪王李菲这个原本就与众人格格不入的怪人,也似乎被她吸引,与她频频接触。与其让李泫相信此二人是“同类相吸”,倒不如怀疑其中酝酿着巨大的阴谋,所以他才特意来此。可眼前的平大福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不过是个寻常丫头。更奇怪的是,就这么一个丫头,李菲要收。皇子王爷的“收”字含义很多,收为婢女呢还是收为妾室?

“多谢王爷。”景永福低下头去,“只是小女子闲野惯了,能来王都一见世面,已心满意足。等老了白了头发回忆起舞勺之年的这段时光,一定很快活。”

“舞勺之年?快活?”李菲玩味着,忽而笑道,“本王怎么就忘了,你原本就是个小快活的丫头。”

小快活?景永福心中猛然一动,什么地方不对,但要细想,却没有头绪,而李泫已在一旁接话,“也是,及时行乐。六弟,我们别光顾着说话,菜都快凉了。”

一席精美酒宴,三人都吃得各怀心思,只有表面上的愉悦贯穿始终。

临去时分,李泫打赏了景永福,一串猫儿眼棋珠。附词:小丫头一见如故,送个小玩意儿给你。她也没有任何推辞,直接戴在腕上。李泫很会收买人心,哪怕未必能用,也会给对方留一个良好印象,同时,这赠物也有其用意。猫儿眼哪怕眼神再敏锐,做成了棋子样的珠子,终究也是棋子。景永福很清楚,不过她更清楚这个能卖钱。

等他离去,李菲在马车里冷冷地问她:“你出容易府的时候,就是五哥回王都的时候吗?”

景永福想了想,答:“我不清楚,王爷。”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反问:“王爷想让殿下什么时候回来呢?”

李菲瞥着她手腕上的那串珠子,“你既然能收三哥的东西,本王的东西也不会拒绝吧?”

景永福一愣。三天里李菲虽没赠她财物,但每天改头换面的装束,和吃喝玩乐的用度,不比李泫送的珠子便宜。

李菲凑近她,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却比任何刀枪更有杀伤力。景永福上下眼皮翻着,忽然笑道:“其实王爷已经送了。”

“哦?”李菲眼中不经意地散发出灿若明星的光芒。

“王爷送的是——”

景永福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斟酌说辞一般,身子移近马车门。

“色!”

说完她打开车门,不管不顾地跳了下去。在一众侍卫的瞠目结舌中,她跑了一段路后,回头大喊道:“再次多谢王爷!”

“呵呵……”低低的笑声从马车里传出。

景永福叹一声,心中感叹。以李菲的身手不让她下马车很容易,但拦堵了她就是正常人的反应,再次确定,他非常人。

沛王李泫以物赂,迪王李菲以色惑。前者景永福可以来之不拒,后者却避之不及。她在容易府思定近事,决定提前下笔——这也是她同李易商议好的,他的归程由景永福决定——将太子奏折拟好后,她忽然失笑,这不正是李易的决定吗?不然他不会让薛桐颐转告,送若夫人来王都。

当晚,景永福将折子交给薛桐颐,他模仿李易的字体、语气复写一遍,明日早朝即上呈。大意是景贼狡诈,长期骚扰边境,被俘后还口出污言,挑拨离间。李易兄弟素来友爱情深,岂是贼人能破坏?念及燮王仁义慈悲,李易不愿大开杀戒,只除了匪首,留在淄留招降景人,先行上报,择日将返。

此折在燮国朝殿中风光无限的时候,景永福离开了容易府,于王都东门,亲自接了若夫人和水姐他们。水姐已换了寻常商妇的装扮,伍大厨依然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

“捣蛋家伙,谁这么厉害,竟把你打扮成个千金小姐?”水姐翻身下马,拉起景永福的手,左看右看,眼中尽是欢喜的神色,而伍大厨站在一旁惊讶不已。

“夫人,快来看看。”小翠的脑袋伸出车外,又缩了进去,随后拉着若夫人的手走下马车。

“福儿……”若夫人也是十分惊喜,说不出话来。阿根最后下马车,低低一句,“总算像个女的了。”

景永福斜了阿根一眼,如实道:“这得感谢迪王。我这一身都是他使人装扮的。”

若夫人赞了句,“迪王好眼色,有机会娘要亲自谢他。”

景永福一吐舌,见那个不正常的人?开玩笑!她急忙从水姐手中滑出,扑到母亲怀里撒娇,“不说这个了,娘一路可累了,咱们先回吧。娘,我好想你……”

换了容易府随从驾车,一行人去了薛桐颐安排的新居。水姐在马车里问景永福:“迪王是传闻中英俊的模样吗?”

伍大厨顿时竖起耳朵。

“好看是好看,不过,没娘好看啊!”

“傻孩子!”若夫人轻轻地拧一把景永福凑过去的脸蛋。

新居竟与司马秋荻的豪宅毗邻,虽不能算是豪宅,但也是大庭大院。宅门有匾无字,李易还在斟酌景永福的条件所以无字。景永福推断着,李易已经从若夫人这儿得知她曾邂逅过司马秋荻,加之她一到王都见了李菲后就找大橘子,所以李易才特意给她选了这么个地方。

关于司马家的小公子,容易府的资料也非常翔实。司马秋荻,现今司马一族族长司马静彦的幼子,也是最珍爱的儿子。这份珍爱一方面缘于司马秋荻的生母早逝,另一方面则是司马秋荻从小就是个可爱乖巧的孩子。与他诸位本宗兄长、外宗司马氏不同,十五年的燮国大氏族的熏染没能引发他对政治的兴趣,倒令他成为一个追逐风雅、致力奢华的贵公子。尽管其父司马静彦努力栽培他,想让他成为司马一族日后的重要人物,无奈司马秋荻一直游离于权力之外,只对金钱营造的华美有兴致。

司马秋荻的背景景永福不感兴趣。她喜欢跟他出游,因为他会付账,还会讨她喜欢。第一次邂逅,因他的姓氏她拒绝了他的宴请,而到王都主动找他,也是因为他的姓氏——他的姓氏可混淆她背后无数人关注的目光。

住得近,人也来得快。景永福才落脚,司马秋荻就找上门来了。这回他穿得很正式,燮国贵族子弟素爱的月白袍,只是司马秋荻的袍子制作精良,云裳层叠,银线刺花,远比一般贵族的奢华,而手上依旧持一柄扇子,白璧无瑕的扇骨,雪梨粉金的扇面。

“司马秋荻啊,我不得不服你,你哪里来的那么多扇子!”景永福上前打趣道。

司马秋荻白净的脸上立刻铺了一层淡淡的粉红。他每天派人到容易府打探景永福的消息,前几日听闻她与迪王出行不能邀她,今日却是问到了新址,得知若夫人也来了,他特地换了身较正式的服装,还带了礼物。

“平姑娘要是喜欢,明日秋荻就送几把来给姑娘把玩。”转而却是对若夫人行礼,“平夫人,秋荻见您总想起自己的母亲,如若不嫌,请夫人收下秋荻的这些薄礼。”

若夫人与众人都是一怔。景永福便在母亲耳边如此这般简单地说了些司马秋荻的身世。其实当日第一次相见,他看若夫人的目光就很不寻常,在获悉其出身后,景永福便明了,她的母亲必有什么地方让司马秋荻思及了他的生母。

“司马公子太客气了。”若夫人斟酌道,“只是怕公子馈赠过厚,平氏承受不起。”

司马秋荻忙道:“不会的,不会的……”

景永福信手打开其中一个长形礼盒,里面是一管木笛。虽谈不上名贵,却看得出做工精良,有些时日了,成色却不显老旧。她拿在手里端详着,“这是……”瞥眼却见若夫人神色有异。

若夫人上前来,逐一打开司马秋荻的礼盒,无非是些曲乐类物品。众人都好奇地看着她,今日的若夫人似乎有些激动。她仔细浏览了所有物品后,目光转向女儿手中的笛子。景永福连忙将笛子递给她。

若夫人将木笛捧在胸前,长叹一声,“泠泠彻夜,漫漫韶华,谁是知音?司马公子,你听过阮蔚娘这个名字吗?”

司马秋荻随言动容,正色道:“亡母名讳正有一个‘蔚’字。请教夫人,您认识我娘吗?”

若夫人眼中盈盈,“我岂会不识?髫年相识比肩竞艺,蔚娘总先我一步……到现在,竟是先我去了。”

景永福凝神望着司马秋荻,原来这人竟是她娘的故人之子。却听司马秋荻不解地问:“可为何我爹书房里珍藏的画像,画中人却似夫人您呢?”

他这一问,生生把他老爹当年的风流韵事牵了出来。水姐不露痕迹地带小翠、阿根妥置礼盒而去。

尘封往事随着那管笛子重又浮现。简单说来就是当年爱慕若夫人的司马静彦抢不过景申茂,所以娶了姿色稍逊于阮若娘的阮蔚娘。当然司马静彦以一个燮国商人的身份,怎么可能与景国最有权势的誉王爷相争呢?

司马静彦是个精明厉害的人物,他带阮蔚娘回燮国,丝毫不提她青楼女子的出身,连名字都不曾吐全,所以连司马秋荻也只知道他母亲名字里有一个“蔚”字,其他一概不知。只是司马静彦珍藏若夫人的画像,这就让人颇费思量。

“夫人,秋荻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夫人忘了今日之事。”

司马秋荻一听若夫人提了几句,就知不应再追究下去。景永福不禁高看了他几分,大橘子还是有分寸的。

与此同时,燮国宫廷之内朝堂之上,景永福拟写的折子得到了燮王李和裕的定夺。他委派隶王李献亲自迎接太子回都。这个决定与景永福的预计基本一致,不是派隶王就是派沛王。

李易回王都的这段时间,李菲不再捉住景永福陪他风花雪月,容易府遣人与隶王商议迎接太子的细致事宜也与她无关。景永福本指望司马秋荻继续热情地尽地主之谊,可惜遗憾的是,自从送礼之后他对若夫人更感兴趣。两人竟成了忘年交,整天里吟诗作画弄琴把笛,而可怕的是,他们一对弈就是老半天。当然,落第一子的时候,景永福就自觉滚蛋。滚蛋了还得做掩饰工夫,至少让司马家的随从了解,他家小公子对她很有好感而不是对她娘有好感……景永福很郁闷,她这是招谁惹谁了?

几天后景永福把门一关,不让司马秋荻进来。司马秋荻久久地站在门外等候,围观的、指指点点的人越来越多。看着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似的司马小公子,景永福心软了,还是把他放了进来,可一转身又听到司马家的下人说,这对小人吵吵闹闹是正常的,没看一会儿又如胶似漆了?景永福更郁闷了。

麻烦的事总是接踵而至,放司马秋荻进门后不久,司马夫人就来了。景永福关照好府内下人别去打搅那两位高人,亲自到正厅去见了司马夫人。

一身华贵的司马夫人,在四个丫环的陪同下,正襟端坐,俨然一副大家主妇的气势。几句客套话后,司马夫人转到了正题,“秋荻不是在你府中吗?怎么不出来见我?”

景永福笑问:“夫人不是来见我的吗?”

司马夫人眼神一厉,“听沛王说,前几日姑娘与迪王走得很近。不知为何近日迪王不召见姑娘,姑娘反倒跟我儿亲近起来了?”

景永福依然笑道:“所以烦请夫人以后好好管束贵公子,他与我投缘,老到我这儿来玩,虽是一身清白却落了旁人的污眼,实在有损他的清誉。”她心里恨不能司马夫人把司马秋荻关在家里。

“好利的一张嘴!”司马夫人冷冷地道,“我会管好秋荻,不叫他无端陷入泥沼。毕竟我司马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犯不着和些路边野花纠缠不清。”

景永福笑得更甜,“是啊,太子殿下、迪王还有沛王最近都热衷于体察民情,时常在路边野地里转悠。司马家倒很清醒,不和殿下他们玩这一套,的确不愧是燮国百年不倒的老家族!”

司马夫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但到底没失了风度,沉声道:“平姑娘,老身没空跟你打哈哈,叫秋荻出来!”

景永福终于不笑了,正色道:“夫人,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出了这府我不管,但在这里只有我说话管用。所以您请回吧,等司马秋荻到了他自个儿府上,就是您司马家的事了!”

司马夫人眼中的愤怒再也压抑不住,一手拍了下椅子扶手,那木头应声而碎。

“夫人不要动怒!”景永福假装畏惧。

高大的水姐悄然出现在景永福的身后,正厅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景永福在背后做了个手势,示意水姐别动手。水姐收回了凝敛的内劲,后退离去。

司马夫人犹在发威,“平姑娘,老身带回自己的儿子也要你管?”

那清幽的冷声适时响起,“哟,本王来得真巧!”

“王爷!”景永福连忙施礼,连带厅内所有人行礼。

“老身见过王爷。”

李菲一身玄衣飘然而入,坐到了主位上,瞟了一眼打烂的椅子,冷笑一声,“看来本王赶上趟了!”

司马夫人强装镇定道:“适才老身失手,这年纪大了,抓个东西没长眼就抓烂了!”

“那夫人以后要看仔细了,别抓什么都烂,有些玩意儿啊最好别抓!”李菲悠悠道。

“老身受教了!不敢打搅王爷,老身先行告退!”

司马夫人走后,李菲斜眼瞟着景永福,“几天不见,你就惹上司马家的人啦?小丫头,还真有手段!”

“王爷说笑了。”其实景永福也知道他来了,所以才叫水姐不要动手“请”司马夫人走。原因很简单,单凭司马夫人那不入流的功夫水姐不会看在眼里,她的出现正是因为李菲那种级别的高手入府。景永福一见水姐出场就知道来高人了,这当儿会来找她的高人也就迪王一人。既然迪王来了,她自然犯不着自己去赶绿头母苍蝇。

“不知王爷莅临寒舍有何见教呢?”景永福偷笑着。

李菲却继续他的话题,“司马家的小公子不错的。看司马夫人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就知道司马秋荻在司马家的特殊位置……”

“是的,王爷。”景永福赶紧截断道,“王爷是来带大福出去游玩的吗?”

李菲却盯着她问:“这是大福真心所想吗?”不等她答又道,“如果是你真心所想,那本王就如你所愿!”

景永福一怔,他这算是讨好我?李易归程已定,很明显她这枚棋子的作用已完。她不用再与他虚与委蛇,李菲也该弃她不理,等候李易回来找正主才是。

两人出了门去,上了王府马车。李菲又恢复了神游模样,侧面静美而缥缈,一路上长久地沉默,只是这一路长得惊人。马车一路出了王都西门,一直西去。半路上李菲一动不动地保持着侧面望向车外的姿势,任秋风逐渐吹散他精心绾好的青丝。发丝乱了,添一份莫名的惆怅,看得景永福也跟着莫名惆怅起来。

马车轻微地颠簸,景永福很自然地睡着了。和荣光湖上不敢掉以轻心的棋子不同,现在它落子了。

如果景永福醒着,她会发现之后李菲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李菲的眼中有着即便她清醒面对他也无法读懂的神情。

景永福醒来后看到了短暂的一瞬余光,那是美到危险的眼神,她来不及细品,她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这次出行是李菲蓄谋的。随着这个念头的涌动,她的头脑瞬间空白——她正依偎在他身上,如同每次在马车里依偎在若夫人身上一样。

景永福飞快地坐回原位,倒是李菲冷漠地说:“没有下次。”她的心不禁狂跳,这都怎么了?

马车最后停在香山陀罗寺。容易府的资料上记载有,迪王偶尔出行,小离王都,目的地通常是此寺。

李菲不是来拜菩萨的,他带景永福来到寺后一座空旷的庭院。庭院外植被繁茂,而庭院里除了青砖红瓦别无他物,硬要算有的话,也就是角落里的一张石桌,没有石椅。

来到庭院后,李菲径自伫立中央,长久地沉默无语。风过玄衣,金丝绣龙的宽大袖口,不时鼓起,而被风吹乱的长发,荡起几缕,随风而舞。

想到那个记载,景永福忽然觉得迪王其实很寂寞,甚至寂寞到把寂寞当作了享受。她陪着他发呆。拜他所赐,自十岁梦醒,景永福还是第一次尝试,什么都不想,只是伫立。后来景永福反思过,那应该接近于佛家的禅定,只是佛家打坐入定,而他们是站着。

一直站到天光暗了,站到景永福腿酸,站到肚子发出饥饿的信号,李菲才开尊口,“走!”

在陀罗寺用完素斋后,李菲带着景永福回了王都。马车上他依然沉默,但和来时不同,他闭上了双眼。景永福不敢再睡,实际上也再无困意,同李菲一站后,仿佛她也修了一星半点的呆功,竟是什么也没想,直到地头。

李菲放景永福下马车时,睁开眼看了她一下,依然不发一言。这使景永福恍然大悟,这是他的告别。以后他不会再抓她陪他,这是最后一次,他带她出行,一如他先前在马车上所说“没有下次”。

景永福目送他的马车离去,夜风袭来,这才觉,秋已深。

按照燮王的意思,边境剿匪得胜回朝的太子李易,由隶王亲自出都百里相迎,一入都门便是六声礼炮轰鸣,这是亲王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耀,亦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

年过而立的隶王李献,宽额方颐,浓眉阔目,其貌不似燮王不似德妃,而酷似德妃之父,陈氏族长陈池华。李献尾随在李易身后,默然看着一身雍容华贵的宫廷服饰的李易,满面春风地走在自己亲手参与安排的夹道欢迎的列队中。要不是李泫之前百般嘱咐,切莫失了“情谊”,忍为上策,他再不济也要挖苦李易几句。李易的这一手虽然使李隶放下了心中大石,但他同李泫一样,并不相信李易就这样轻易放过了他们。既然李易要做一幅兄贤弟爱的温馨画面,那么他们就配合一下,先弄明白李易的用心再应对不迟。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向聪明但过于激进的李易为何去了趟淄留就变了呢?这是他们所不了解的,而李易这一变,将李泫精心安排多年的陷阱抡空。

入了宫门,李泫为首的一众皇子、王爷迎上了李易,一番友爱情深的言语后,李易随众人入政梳殿。只有李菲依然是那副冷性子,慢悠悠地走在最后。

李易跪在殿中,叩首谢恩后,按景永福杜撰的版本将淄留之事娓娓道来。他得到消息后,与轩辕将军联手,如此这般……燮王听得入神,竟忘了赐座,等李易讲完了,才想了起来。

李易入座后,却听身后朝中大臣有人出列,发问道:“请教太子殿下,这群景匪奸猾无比,难觅其踪,饶是轩辕将军也没能与之正面交锋过几次,不知太子殿下如何使计找到贼窝,一举歼灭景贼的呢?”

李易没有转身也认得他的声音,正是隶王的外祖父陈池华。他心中琢磨,若在殿上告之众人,此计出自一个十四岁的景国少女,倒是可以公开大福的名字,顺势光明正大地娶之为妾。可若真是这样,大福就不再是他的秘密,以前几日李菲和司马秋荻对她的热络劲,杨家、司马家恐怕都不会放过这样一个人物。他放不开那张狂的小丫头,更不愿看到她被李菲或司马秋荻带离他的身边。

燮王在龙椅上也笑呵呵地问:“易儿,父王也很好奇,如何得到景贼的消息,又是个什么样的消息?”

李易恭敬顿首,逼他作一个选择的话,那他宁愿是前者,“此消息来自一位景女。儿臣与她约定,儿臣向天下公开她的名字,她就答应嫁于儿臣。”

李泫与李菲闻言,双双变色。景女,那还会有谁?向天下公开她的名字,一个与景国著名痴儿一样的名字,不啻是对燮国皇室的一种侮辱。李菲曾放出太子不收他收她的话,但也不会去大肆渲染这样一个名字。

“哦?景国的女子?”李和裕捋了把花白胡子,“易儿你只有一妃,也实在太少了。父王一直在为你留意合适女子,既然你有心于这个景女,父王可为你做主。只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出身又如何呢?”

李易何尝不知道说出大福的名字会在大殿上掀起滔天巨浪,可是,为了将她永远留在身边,他还是鼓足勇气在政梳殿上朗声而道:“回父王,她姓平,名大福!”

“……”

片刻,李和裕站起身来,手指李易,浑身颤抖地怒道:“荒唐!荒唐!实在太荒唐了!”

殿中一片哗然。

李易跪下道:“父王息怒。”

李和裕厉声道:“你可知这样一个名字如何能宣告天下?告诉景申茂我燮国的太子,娶一个跟他死去的白痴女儿一样名字的景女为侧妃?不!断不可能!孤绝不允许!此女居心叵测,易儿,你如何会答应她这样的条件?”

李易抬头道:“父王,儿臣相信平大福是真心助我燮国,不然她不会在淄留帮助儿臣……”

“别说了!”李和裕挥手,喘着粗气道,“即便你想娶的是景申茂的女儿景国公主大福,孤也不能答应。”

这时,几乎从来不在朝殿上说话的迪王李菲上前一步道:“请父王息怒。这个景女平大福菲也见过,据菲来看,此女并不愿嫁五哥,故而以公开其名为约,好叫五哥知难而退。这娶与不娶由父王决定,五哥说与不说却是五哥的决定。五哥乃性情中人,既然已经提过了,那就算对平大福履了约。父王不允则是合乎情理,想我五哥乃堂堂燮国太子,如何会娶这样一个名字的景女?依菲来看,赏点儿财物给这个平大福,事情也就到此了结了。”

杨氏族长杨寰郛出列跪下,附和道:“诚如迪王所言,事情就到此了结。请陛下息怒。”

所有官员大臣随杨寰郛跪下,朗声道:“请陛下息怒。”

李泫一边跪着一边打量他的六弟。那张俊美又冷到极致的脸,半侧着纹丝不动,美到清冷不见一丝人气,似一个假人。

李和裕稳了情绪,“就照菲儿的意思办了。易儿,这次你到淄留打了胜仗回来,本该赏你些什么,但你今日在朝堂上所言有失太子仪德,因此这赏就免了。迪王听旨,景女平大福清匪有功,御赐红绢百匹,黄金千两。你去办吧!”

“儿臣遵旨。”

李和裕沉吟了一下,又道:“再赏个牌匾,就依孤昨日题字一并送去!”

李菲派人将燮王的赏赐和牌匾一起送到之前,政梳殿上的事早已通过薛桐颐传到了景永福耳里。不日后,太子李易向景女大福求婚的事情成了燮国王都寻常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暂且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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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大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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