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章(本章免费)

七月,被火红日头炙烤了一天的关中平原,燥热的空气和发烫的土地迎来了又一个让人透不过气的夜晚。野地里所有的树都耷拉着叶子,有的野草都开始枯黄了。收过麦子的回茬地里刚露出头的包谷苗像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可怜巴巴地望着天空,祈盼着天下雨。

西安城里的人们,嫌屋子里闷热不透气,大部分人家都铺张凉蓆或者拉块床板睡在马路两边。人们知道,那些送水车、手推车、硬轱辘的马拉轿车一到晚上就都不出来了。就是行人,在没有月光的晚上谁还往外跑呀,一动一身汗。个别家里有露台的,女人和孩子们就睡在露台上,那儿既凉快又安全。放眼望去,街道上由于光线昏暗,只呈现出黑的、白的两种色彩,黑的是房屋和物体,白的就是裸露的肉体和肉体上覆盖着浅颜色的衣物。黑洞洞的街道被人为地铺展成一种与白天截然不同的景象:像垃圾场、像停尸场、又像激战后暂时静止的战场……

没有月亮也没有风,辛苦了一天的人们一边抹着汗,一边赶着蚊子,慢慢地都进入了梦乡。夏天本来夜就短,睡得很晚的人们一旦睡着就睡得很深很死,即便是“辣子蒜羊血”、“金线油塔”、“桂花元宵”之类专门在晚上出来挑担的叫卖声,也很难惊醒他们。深深的夜就像一潭死水,死水似乎窒息了一切有生命的东西。

突然,市中心的地方火光冲天。开始是火苗,后来那火越烧越大,火焰越蹿越高,把个不大的西安城的天都烧红了。离火光近的地方,亮的竟然像白天一样,人们连街对面商铺牌匾上的落款小字都看得一清二楚。受到热和光刺激的人们,嗖地从地上爬起来,望着前面突如其来的火海发呆,直到有人喊:“失火了,失火了,快救火呀!”一些男人们才把垫在头底下的鞋失急慌忙地套在脚上,迎着火光跑过去。

那火实在太大了,火大的似乎连烟都没有了。一派红白大火伴随着一阵阵沉闷的哔剥爆裂声,肆意地舔舐着周围一切可燃的东西。在这久旱无雨的盛夏,一切东西都变得见火就着。门板烧着了,立柱烧着了,二楼望台烧着了,牌匾也烧着了,向外扑延的火苗子连街道上老槐树树枝的半边都被引燃了。周围相临店铺里的人纷纷往外抢着搬东西,还有的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围着大火来回乱窜,嘴里不知道在乱喊些什么。

大火把整个西安城都惊动了。中山大街上的人,一过端履门就能感觉到烈火的炙烤,热浪的扑涌。人们隐隐约约能闻到一股烤焦的竹草的气味、棉花的气味和羊毛的臭味。根据火光的位置和气味的辨别,有人判断,会不会是隆丰福?哎呀,可能是隆丰福,那个位置应该就是的。了不得呀,隆丰隆这么大的字号失火了!

失火的就是隆丰福。隆丰福是一家成衣铺、估衣铺和皮衣铺三铺合一的大字号。它位于西安省城中心,中山大街最西头的钟楼根低下,是当时西安铺面最大,生意最好,位置最显要的服装店铺。听人说,不知道它每天能卖多少货,光知道每天晚上打之后,伙计们在账房先生的监督下,用一个大黑皮口袋往东家送账本,送银子和银洋。从背银子银洋伙计走路的样子看,那里头收的钱一定不少,当然也不一定都是银锭和银洋,肯定还有银票、铜子和麻钱。

隆丰福在钟楼根底下开业已有五六年了,开始是一间门面,以后两间、三间,最后是五间连在一起的大铺面。邻家铺子的生意做不过隆丰福,主要是抵不过隆丰福品种、价格的挤兑,只得另换地方,把门面让给它。隆丰福五六年的工夫,在这儿就从一间门面扩展成五间门面。五间门面的后边,还有一个比门面大一倍的库房和作坊。门面二楼上是掌柜的会客、休息以及账房记账、收账的地方。前面门面的伙计有十来个,每间门面都有一位二掌柜,总柜由一位大掌柜和一位账房先生掌管。后面库房作坊,一共有二十多个人,三台英国老式缝纫机,四个做活用的大木头案子和几个小木头案子。

听老账房私下对人讲,尽管每天卖的钱不少,可这官家税和费的名目繁多,隔上几天就出来一个新花样,掙上点钱省府能拿走少一半。相公们月例钱都没多少,可大灶上饭是尽饱吃,十天半个月还能吃上一回肉。在这一带,隆丰福铺子的待呈(待遇)算是最好的呢!

隆丰福的老掌柜每天快到晌午端的时候才到店里来,他知道一早上没生意,就是有,也是那些小小不言的小买卖,真正的生意是晌午到下午的时候,这时候铺子不仅人气旺,成交率也高,有的大买主往往到这个时候才进门。因此,他一般是早起把茶喝好之后,再到天锡楼吃一碗羊肉泡馍,或者其他铺子的牛肉块扯面、麻花疙瘩油茶、甑糕、鸡蛋醪糟之类早点,才坐上洋车到铺子里来。

隆丰福的老掌柜其实并不老,论年纪也只有个二十五六的样子。这个人高身挑,白皮肤,条码脸,黑漆一样的眉毛,珠子一样的眼睛,见人活套,不笑不说话。学相公的时候,掌柜的叫他白相;当掌柜的时候,同辈戏称他为白掌柜;当了主家的掌柜以后,无论是谁,都尊称他为老掌柜。老掌柜其实不姓白,只因为他人长得白,尤其是那一张脸,除了眉毛眼睛是黑的,嘴唇是红的,其余部分全是俊朗朗的一张白脸,宽厚喜庆的一副笑模样。不要说姑娘媳妇了,就是那些谈生意的男人们也忍不住往他脸上多看几眼,同行的老掌柜们笑着指着他说:你到易俗社唱戏,不用画脸子就能上台。由于很少有人呼名唤姓,不少人都不知道老掌柜的真名大姓。

这位老掌柜姓龙,名定山,小名东元,龙定山这个名字还是他父亲请卧龙寺的老和尚给起的。老和尚仔细端详了刚满月的木犊娃后,沉思了一下说,这娃一辈子命如龙行,运旺灾多。五行八作,多与覆物器物为伍。黄兴而红没,官灾而火蚀。取名定山,行高志远。他父亲问何为黄兴而红没,官灾而火蚀?老和尚一句阿弥陀佛便再不言语。

从此,龙定山就在卧龙寺舍身寄名,年年生日那天,到寺里让老和尚摩顶启灵,一直持续了几十年。

隆丰福大火烧起的时候,铺子里一共有五个相公和一个二掌柜,五个相公各在自己的门面里的铺柜上睡觉。这五间门面虽然卖的东西各不相同,但每间隔墙的后边都有小门相通。每天晚上打门之后,虽然门面都拿门板上上了,但里边都是互通的,相公们站在各自的小门前聊天、说笑,但不许相互串门。二更过后必须熄灯睡觉。轮换值守的二掌柜熄灯前后要在铺子内各处走动一圈,看看顶门杠是否上紧,看看汽灯是否熄灭,看看作坊内门窗是否关好,再看看守值的人是否在位,一切正常之后方可就寝。几年来,龙定山严训勤管,相公们习守成规,铺子一直安然无事。

今晚二掌柜第二次走动之后照习惯对各人说了句了:黑了小心!就到后边库房里的床上睡下了。

夏天本来蚊子就多,而隆丰福卖的都是成衣、估衣(旧衣)、皮毛成衣、皮筒子等等,本来就是招蚊子的东西。老掌柜为了以凉补夏,又新进了一大批凉蓆、草蓆、草帽、扇子、蚊帐、蔴鞋、草鞋、油纸伞、雨帽、雨披、玉石枕头、石膏枕头、瓷枕头等等,把个库房和门面塞得满满登登,也为蚊子蛾子栖息做窝繁衍准备了一个好地方。

晚上只要汽灯一开,蚊子、蛾子、蛐蛐、蚱蜢、蝇子、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虫虫,围着灯光上下翻飞,你追我赶。有的飞午调情,有的激情交配,还有的双双蓆卷缝中定情而居。要是给灯下亮处放一盆水,不会儿水面上就会落满一层虫蛾。等到汽灯一关,它们就会慌不择路地落到周围的货物上。这时候,赤裸的肉体就成了有些噬血昆虫的进攻目标了。那些潜伏在铺柜夹缝中的臭虱们也纷纷出动,从睡着的人身底下,贪婪地享受着人血的美味。正值年轻又辛劳了一天的相公们尽管肉体遭到来自空中和地面的轮番攻击,除了偶尔抓挠几下之外,谁都不会因为痒痒而醒来,香甜的梦是他们一天中最大的享受,外界的什么动静都很难把他们惊醒。

睡在库房里的二掌柜就有些不同了,尽管他才满二十,但他最近心事很重,白天管铺面时候倒还罢了,一到晚上坐在床铺上他就躁动不安,眼前总是晃动着一个个女人的脸,女人的腰,女人的腿。尽管时下女人抛头露面的仍然很少,但只要出来,又是在夏天,那些女人们还有些含羞带祛,遮遮掩掩,但少女们明眸皓齿的粉脸,少妇们窈窕美妙的腰肢,裙子下时隐时现的小腿,让他心驰神往,呆望痴想。在床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最后干脆脱得一丝不挂爬在床上,左翻右挪仍然不能入睡。讨厌的蚊子你来我往,嗡声不断,搅得他打又打不着睡又睡不了。一气之下他起身到后面茅厕的里扯了一根火绳,在厨房灶火的灰里熰着,回到库房床前顺手插到门边的墙缝里,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还有蚊子,又把火绳拔出来插进自己床边摞的很高的羊皮筒子缝里,他明知道插在这里不合适,心想只熏一会儿就拔下来把火绳踏灭。

蚊烟罩住了二掌柜的身体,蚊子咬不着了,身上的困乏劲也上来了,他用手又在身上折腾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进入了梦乡。

火绳燃到羊皮筒子跟前的时候,开始是冒烟不一会儿羊毛就泛起了明火,烟往上走火往上蹿,上面的皮筒子也一起跟着起来了。时间不长,芦苇秆加木板盖的房顶很快就被引燃了,堆在旁边的衣物布料棉花皮筒相继都着起火来。火从库房的房顶又烧到作坊大棚,不大工夫,前店后坊都引燃了。烟熏火爎都没有把二掌柜弄醒,等到有的燃着的东西掉到他的肚子上的时候,他才惊醒,望着眼前大火发呆,愣愣地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里。直到有人喊了一嗓子:失火了!他才彻底灵醒过来:失火了,闯祸了!

失急慌忙之中找裤子找不见,找坎夹找不见,情急之下拉了一件羊皮大衣光筒子往身上一披,脚在地上一勾两勾找到两只鞋,大喊着:快救火,快救火!跑到门面前抬起横在门板中间的顶门杠,拉开一扇门慌忙向外跑去。这位二掌柜跑出去后既没有叫人,也没有去叫老掌柜,他精着身子披着老羊皮光筒子向东边小跑而去。

这位二掌柜叫龙定洋,是龙定山的二弟。

龙定山刚刚睡下,闻听门面失火,一翻身从床上爬起,只穿了一件对襟坎夹和一条短达膝盖的内裤,也不管前来报信的相公,套上布鞋一个箭步跨出大门飞也似的向铺面跑去,相公紧追慢赶他已经不见了人影。

来到火场,龙定山看了一下火势,问了相公们几句,立即让一个相公去对门山贷店拿来几把镢头和铁锨,先把西边山墙推倒,再把后边一家杂货店拆倒,把库房里的成捆贷抢出来。安排以后,他对周围看热闹的人喊道:大家过来帮帮忙,干完之后好好谢呈大家!此言一出,十几个精壮小伙子立刻参加进来,跟着相公们钻进火场往外搬东西。

随着大伙一声呐喊,西边山墙轰的一声向大火压去,西边的火势明显弱了下去,但东边的火却好像更猛烈了,一些闯进去搬东西的人又被大火逼了出来。龙定山看着这种态势突然想起自己飞跑过来时好像看见在柳巷口附近有一家店铺正在用胡基(土坯)垒墙,他灵机一动大声喊来大掌柜,喊道:多叫几个洋车一块到柳巷口把它的土坯拉来,一车拉二十给一个银角子!大掌柜迟疑了一下,龙定山一推他喊道:快去,你去交涉,我在这收贷发银角子!围着看火的洋车夫们噢的一声叫,一窝蜂似的跟着大掌柜跑了。

不一会儿工夫,十几辆洋车拉着几百页胡基到了,龙定山喊道俩人一抬往火上撂!车夫们和相公们抬着胡基跑到跟前向火上压去,这一招儿还真灵,几百块胡基压下去火势明显减少了许多。龙定山一边让账房发银角子一边指挥着洋车再去,直到把人家的胡基拉完。

尽管隔壁的绸缎庄也被烧了,紧挨着的杂货铺也被拆了,可他们的掌柜来了,谁都没对龙定山提火烧的事,带着自己的相公抢搬自己货物。反倒是龙定山过去说:甭担心一切有我!看着火势得到控制,龙定山拉住正在指挥相公们用铁锨打火的大掌柜问道:今黑儿是谁值夜?大掌柜说是龙二掌柜,龙定山闻说气得一拳砸手一脚跺地狠狠地说:这贼东西该砍该杀!

东元,先甭上火,安排人救火要紧!随着话声一个清秀的小伙子拉起龙定山的一只手,龙定山拧身一看是结拜兄弟杨文承,动情地说:、兄弟,这回咱把麻达弄大咧!

文承说:大哥,先把火灭了再说,兄弟也带了几个人咱一块上!说着就领着人从旁边钻了进去。

火扑灭了天也亮了,抢出来的东西在马路上堆成了山,有的还冒着烟,大部分已经面目皆非了。大掌柜把人分成几拨,一拨人现场搜寻,一拨人套车拉东西,一位二掌柜负责向官府报告,一位二掌柜负责清点绸缎庄与杂货铺损失情况,两个相公叫洋车把老掌柜送回家里,另两个相公到龙二掌柜可能去的地方把他人找回来。龙定山对大掌柜的安排再没说啥,但他不想回家。洋车来了,他对大掌柜说了一句:这儿的事你安排!然后把杨文承的手一拉说,走,咱俩到澡堂子去!

杨文承与龙定山相识到结拜是七八年前的事儿了。

那时龙定山来到大成估衣铺才两年,正是熬相公最艰难的时候,白天站柜台早晚干家务,从倒尿盆、倒垃圾、倒恶水、担茅粪、担柴火、担粮食到烧锅、洗碗、晒被、晾衣、买菜、打酒、割肉无一不干,天天忙到三更半夜睡觉天不亮又得起床。因睡过头挨过老掌柜的鞋底子,因烧锅拉风匣打盹挨过内掌柜的擀面杖,但他的机灵和能干也获得了老掌柜一家人的另眼相看。尤其是一次送老掌柜的老婆……内掌柜回娘家,回来后老两口彻底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内掌柜回东塬,来回过灞河都是雇背河的背过去。那时灞河平时水都是齐腰深,河道不固定,无桥无船,城里人尤其是女人过河,都是由那些精壮的小伙子背过去。龙定山不雇人,自己背着内掌柜过河,尽管河里水深路不熟,走起来磕磕绊绊的,但定山个子高,用脚摸索着慢慢走,也安然把内掌柜送到了对面,然后再返回去把带的东西背过来。上塬走八里坡的时候,他给内掌柜雇了一头驴,没想到刚上头道塬,驴艰难地爬到坡堎子上后,一只苍狼从迎面猛扑上来见驴就咬,驴吓得一蹽蹶子把内掌柜倒挂在脚蹬上拉着就跑开了。赶驴的吓得坐在地上,龙定山也心惊了一下。但他很快意识到眼前的危险,向扑上来的狼狠踢了一脚,撂下东西奋力向前追驴而去。但“受了惊的驴马难追”。正在危急关头,斜刺过来的小路上闪过一个小伙,他先用展开的两臂挡了一下,待驴跑近之后单手一把抓住驴笼头,驴把他带出去好远才停住。内掌柜被摔得满面是血已经半昏迷了,龙定山与那个小伙经过半天折腾,她才缓过气来。回到娘家之后,给钱小伙子不要、给粮也不要、让到店铺学相公也不去,内柜掌越发喜欢他,为报答救命之恩,非要把小伙子和龙定山都认成干儿子,他俩不好再推只好默认了。龙定山与小伙子相谈甚洽意气相投私下也成了朋友,以后又共过两次事,彼此以诚相待,相互欣赏遂结拜为兄弟。这个小伙子就是杨文承。

杨文承不肯学相公却肯学手艺。

他跟着一个江苏人套的技术。江苏人无儿无女老家无人西安无家,杨文承跟着老人四处漂泊。这个月在西安,下个月在虢镇,半年后在汉中,今天在城东,明天在城西,后天或许在城南城北。几年下来路跑了不少,朋友结识了不少,技艺也提高不少,当然也攒了不少钱。

前年冬天老人得了病,杨文承端汤送药问医打卦忙得跑前跑后,老人的病不见起色。老中医号过脉后偷偷对杨文承说,人不行了,三五天的工夫!杨文承听后双泪长流掏出十块银洋哭求先生救师傅一命,老中医方知二人并非父子深为感动,面授文承买独头人参熬汤,不论次数给老人喂服,或许再能延缓十天半月。文承不但买最好的人参还换着花样买来老人最喜欢的芋艿炖鸭、红烧狮子头、白菜肉丝炒年糕等等,老人尽管每次只能尝一点,但从神态上能看得出来心里的满意和感激。老人临终时让文承把弹花弓拿来告诉他,这弓我用了一辈子是我的衣食饭碗,不管什么时候有它就不会饿肚子。老人最后喘了一口气说,弓背上有三个长方槽,每个槽里有一块金子,三块一共五两重,是我一生的积蓄。我知道我的病难好,我也用不上了,文承,你人不错心眼好,将来还有大前程,留给你好好过日子。说完喉咙被痰卡住咯的一声闭了气。文承像亲儿子一样给老人披蔴戴孝、摔盆执幡、奠酒献饭、守坟立碑,半年多就没有消停。后来他背着师傅留下的弹花弓带着几个徒弟走南闯北,事业也大有起色,他在西安买房置家并套的作坊,起名叫祥云行。龙定山开始执掌家业钱款不济的时候,有时候还得找他帮衬一下。

二人从澡池里出来躺在单间里,文承让堂倌叫来两碗鸡丝馄饨两笼包子,龙定山也不客气两人一会儿工夫吃了个碗干笼空。文承看着龙定山的眼睛:大哥,从哪里跌倒再从哪里爬起来!

定山沉思了一下说:兄弟,这一跤跌的太重了,可一下也把我跌清醒了!

你的意思是?文承不解地问。

龙定山沉郁地用手搓了搓脸说,现在我的心乱得很,怎么再起炉灶我还没想好,但绝不会就此爬下!

文承露出笑容:大哥,这就对了,银钱的事情随要随说话!

龙定山的妻子香梅病得很重,已经有很长时间不能起床了,猛然听到门面失火的消息一下子就昏了过去,家里人忙得又是灌药又是掐人中,好不容易救醒过来又哭晕过去,还是龙定山的岳母左哄右劝好歹才止住了她哭。龙定山回到屋里的时候香梅已经睡了,他宽慰了岳母几句又看了看香梅,嘱咐老妈子晚上勤照看着就回房去了。

突如其来的打击在晚上救火的时候龙定山还没有感到分量的沉重,现在一个人单独沉静下来,才意识到这次灾难的毁灭性。门面没有了,作坊没有了,存货没有了,等于生意没有了。不仅如此还面临着绸缎庄和杂货铺等铺子的赔款,这些款子虽然拿出来不是啥问题,但要命的是那些供货商一看隆丰福被火烧了,还不挤破头的上门来要货款,想到这里龙定山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

老妈子送来热布帕他擦了擦汗,一抬头看见挂在墙上的老掌柜也就是自己老岳丈的画像,立马他在出差错时老掌柜训诫时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开铺子的人靠的是上下两头人养活,没有货不成铺、没客买挣不了钱,因此上下两头都必须维好。可这两头都难侍候,生意顺的时候人人促哄你,出上一点麻烦那个脸立马就变了。所以说开铺子就像单腿跳着过独木桥,只能进不能退,退一步跌倒就很难起来了!想到这里,龙定山觉着自己已经在独木桥上跌倒了,倒了能不能站起来,这回就看自己的本事了!他以拳砸手狠狠地咬着牙说,这次站不起来我就不叫龙定山!

晚上点灯的时候大掌柜带着四个二掌柜来见龙定山,大掌柜汇报了现场善后清点情况,一位二掌柜汇报了丝绸庄和杂货铺损失补偿情况,另一位二掌柜汇报了去官府报告的情况,笫三位二掌柜汇报说三个人跑了十几个地方都没有找到龙二掌柜。龙定山听完汇报对大掌柜说,丝绸庄在你们定的数上再加五十块银洋,给杂货铺再加十五块银洋,几位二掌柜都表示不理解,大掌柜作了个不要再说的手势,提示大家说老掌柜这是大处着眼宽厚待人,不给人逢灾抗债遇难赖账的嫌疑,大家学着点,然后对老掌柜说凉蓆草帽的贩子已经来要结账了,老掌柜对大掌柜说这些事情你看着摆顺就是了,然后对大家说:弟兄们今个都辛苦了先回去休息,有事明天商量。其他三位都走了,大掌柜留下来与老掌柜小声商量起来。

龙定山来到大成估衣铺之前是在甜水井拉车卖水的小伙计,经常给南大街各家铺子送水。

大成掌柜的尽管省吃俭用,吃是买的甜水,用是绞的井水,但每天也得一桶水。一桶水担不成,桶大也不好提。每次龙定山水车一来,香梅就拿一根棍子帮着一块抬,俩人说说笑笑很是投缘,时间一长,大成的黄掌柜就有心把龙定山弄到铺子里学相公。

一次送水正赶上铺子里吃饭,香梅硬把一碗泼了热油堆尖的粘面碗塞到龙定山手里,定山推托再三说自己带的有馍喝碗面汤就行了,香梅非叫他把面吃了不可,定山不好意思地说一碗面比一桶水都贵,我吃了面心里过意不去。

黄掌柜说:崽娃子香梅给你就端上,一碗面能把我吃穷了!

定山不好意思地圪蹴在地上把面吃了,其间香梅还不断给他碗里拨菜,定山低着头红着脸冒着汗吃完了这碗面,把碗一放提桶就走。黄掌柜叫住了他说:崽娃子嘴一抹就走呀?

定山不好意思地站住看着黄掌柜,黄掌柜问他:送水跟学相公那个好?定山说各有各的好。

黄掌柜说:你准备送一辈子水?

定山说:用心送水跟无心学相公我看还是送水好!

黄掌柜说:那你就到我这儿用心学相公!

定山沉思了一下说:我把这一个月送完再说。黄掌柜不再勉强他就说:我候着你!

黄掌柜有意说龙定山无意听,眼看到了月底也不见龙定山上门来说到铺子里来的事,黄掌柜倒没有啥香梅先坐不住了,见了定山就问啥时候来哩嘛?定山总是笑笑不作回答。眼看腊月一晃就到年跟前了,定山为了多掙几个钱过年不回家,坚持给那些不关门的铺子送水。大成估衣铺年跟前没生意,黄掌柜大年二十六就关了门,准备让老婆和女儿回老家去,不料今年女儿死活不回去坚持要守到这儿看门,老两口拗不过宝贝女儿,给她叮咛了几点看门的规矩之后,搭上驴车上塬去了。

黄香梅留下看门是有用意的,她要利用这个机会一定要说服龙定山放弃送水的活到大成铺子来学相公。

香梅一想起龙定山那双乌黑的眼睛和那笑着说话的神情,心里就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只要一看见龙定山她心里就嗵嗵乱跳,他一离开她的眼睛就一直要跟着他直到看不见为止。她为他的辛苦而心疼,为他的冷漠而伤心,为他不热心到大成来而心急,为自己没有机会和他接近而烦心。过年,这是个多么好的机会,又听旁人说他过年不回家,她高兴地几乎要唱起来了。

腊月二十七这天上午,她把门面的小门开了一扇搬个凳子坐门扇后边专等龙定山。从上午等到下午就是不见他过来,她锁上门又跑到甜水井去找,送水工说两天都没来咧,听说到双水磨给他爸送钱去了,得一两天才能回来。香梅连个谢字都忘了说,失望地扭头就往回走。年前的这几天她茶不思饭不想,整天坐在门扇后边等着龙定山。

等龙定山干什么这个香梅也说不清,她只想趁着爸妈不在的时候跟他好好说说话,劝他别干送水的活了到铺子里来学相公,这样她就可以天天跟龙定山在一起了,但是龙定山能听她的吗?她心里也没谱。即便这样她还是执著地盼望着早点见到龙定山。不过这龙定山也真是,没事儿的时候他天天准时送水,真要找他的时候他却不知道跑到那儿去了,啥时候送钱不行非得在这个时候送钱!一股企盼、埋怨、思念等等五味杂陈又说不出口的情感在少女的心里第一次涌起。

大年二十九的黄昏时分,苦等了一天的黄香梅无奈地关上门面房的板门,一个人不吃不喝地和衣躺在床上,跟龙定山生气也跟自己生气。在她抹了几滴眼泪迷迷蒙蒙地即将睡去的时候,前面传来了敲门声。她慵懒地理理头发抻抻衣服走过去开门,没想到敲门的竟是她朝思暮想的龙定山!龙定山并不知道黄香梅在盼他等他,只是矜持地对黄香梅说:我想给大伯说一下把一点东西在这儿放几天。黄香梅先是吃惊再是激动最后是娇嗔地把他一把拉进门:啥事你进来说嘛!

对于黄香梅急切地向龙定山罗列了半天拉车送水的种种不好和站铺子学相公的诸多出息,龙定山并不以为然,只是敷衍地笑笑,对于香梅开过年就让他到铺子里来的要求也未置可否,只是答应以后跟他爸商量,黄香梅无法说服他只好说甭走,这个时候了饭得吃吧,说罢挽袖子洗手和面柔声柔气地说:我给咱擀长面!两个人一个烧火,一个炒菜擀面,顿时厨房里显得生气勃勃。香梅的心情特别好话也特别多,定山只听不答话,吃完一碗放下饭碗站起身说:天黑了我得回去了。

香梅生气地说:你真个是嘴一抹就走的人!

龙定山说:这一两天我再过来。转身就出了门。

大年初二晌午龙定山来了,黄香梅高兴地拉着他的胳膊开玩笑地说:你是给丈母娘拜年来了,提的啥礼行嘛?

丈母娘在哪里还不知道,礼行给谁送呢!龙定山也笑着跟她开玩笑。

香梅不解地问他:你是来拿东西的?定山说东西再放几天,我是跟你商量个事。

一听跟她商量事情香梅的眼睛一下放了光:快说,啥事?

定山坐下慢慢地说:这个铺子过年闲下了有些可惜,能不能借正月时光开开门挣些钱?

香梅听说是这有些失望地问:咋挣钱呢?

定山并未注意她的表情接着说:这两天我在市里转了一下,大年初一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挂灯卖灯了,咱这铺子正在街面上,不怕刮风下雪,卖灯保准能红火,为这事我专门还到大雁塔后边的灯笼村去了一下,满村满街都是灯笼,只要你要人家赶着牛车送上门!

香梅敷衍地问:谁卖呢,赔了咋办呢?

定山说:我跟你一块卖,挣了你七我三,赔了一人一半儿。

听说一块干,香梅来了精神,问:本钱需要多少?

定山说:几个银洋就够了。

香梅说:我出钱你出力,赔了是我的,挣了一人一半!

定山说:既然合伙我就得出钱,我也有钱呀。

香梅说:那就一切依你,你咋说咱咋干?

定山和香梅各拿出两块银洋,先把铺子里头收拾挪动了一下,定山就到灯笼村去了。

初三早上天刚放亮,一辆像花龙一样的牛车来到大成铺子门口。定山跳下车叫开门,一边给墙上、顶棚上钉钉子挂灯笼,一边指挥车夫把那些折叠打包的小灯和蜡烛卸到后房里去,拉灯的牛车还没走,买灯的人已经进门问价了。

定山让香梅给车夫拿了两个白面馍把车打发走,赶快过来应付买灯的人,香梅打下手,按照定山的嘱咐取灯配腊收钱找钱,直到晌午过了人才慢慢少了。香梅赶快做饭,两人边吃边算账,灯卖了有一半儿,本钱已经回来了。

香梅高兴地说,我的脑子还没有转过来呢,灯已卖了一半了,定山你咋想到这一行的?

我也是看了别家的生意才想到的。定山刚吃了半碗面就又去招呼买主去了。

天快擦黑的时候,定山把门上好吃过饭对香梅说,我再到灯笼村去多选些灯笼样子,明天生意应该更好。

香梅说,走夜路你要小心着点,定山说不怕,惯了!随身就出门朝南走去。

一直到正月十五、十六,大成铺的灯笼卖的多少有点名气了,在别家都不开门的情况下,大成的灯笼成了这条街上一个亮点,也让别的铺子嫉妒不已。龙定山不仅卖灯笼还把小孩玩的刀枪棍棒、官帽鬼脸、飞轮风筝、唱戏的胡子、带哨的泥娃、头上的插花等等也摆在门口,路过的大人不来小孩也非把大人拉过来不可,大过年的谁不给小孩买点玩具也走不了。就这样,定山购进卖出香梅收钱记账,两人配合默契分工明确,香梅说按一人一半的分法,这半个月下来的收入比开铺子两个月的收入还多!定山也很高兴说:没赔就好,没想到还能挣这么多。

正月十六的中午,黄掌柜带着老婆从乡下回来了。远远看到自己铺子挂红飘绿,人来人往,把他吓了一跳,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又见龙定山跟人讲价赔笑,香梅递腊提灯收钱,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进门后听香梅如此这般一说,才长长地噢了一声。抬起眼睛注视着龙定山说:崽娃子这事办得好,是个经商的材料,从明天起你就到铺子里来吧,从学相公开始保你吃穿不愁!

香梅说,光吃穿不愁不行,还要有工钱!

黄掌柜说就依你,可你一定要把他叫到铺子来。

香梅说,这你甭操心!

灯卖完后,定山与黄掌柜很好地谈了一次,又去把送水的差事辞了,这才真正到大成估衣铺里来学相公,那一年他刚十八岁。

龙定山在大成估衣铺一干就是两年,按照学相公的规矩,他必须服从这个铺子里的掌柜的、内掌柜的和他们独生女儿黄香梅的一切指派,除了在门面上应付生意之外,家里一切生活事情他都得去做。尽管黄香梅时时帮他处处护他,但也免不了掌柜的斥责内掌柜的挑剔,这些,龙定山都觉得能够忍受,最让他感到难于抗拒的是黄香梅对他的亲近。只要一有机会她就凑到他身边跟他说话,甚至小声地哥长哥短地叫,让他烦不胜烦。老实说香梅长得并不丑,除了身材不高之外,从五官到皮肤,从性格到人品都是不错的。盛饭的时候每次都给他堆的尖尖的,馍给他挑大的,菜给他多加半勺。出力的活能帮就帮他,爸妈训斥他的时候她总是站出来替他反驳,有时候黄掌柜气得问香梅:你是谁家的人?

这时候香梅就笑嘻嘻地说:我是爸妈的娃,都是咱家的人!

龙定山对黄香梅的意图很明白,但不知怎么回事,从心里对她爱不起来,另外对香梅父母的尖刻、吝啬的性格和处处提防着他的作法十分反感。他从来没有在这个家里长期待下去的想法,只想学相公三年一满,另换个地方当个小掌柜。但是,一个突然发生的事,让他不得不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一天一个贩子背来一捆估衣让黄掌柜看样品,货刚打开贩子说自己先到湘子庙街去跟人说个话一会儿就回来。黄掌柜把样品翻开看了看,认为货的成色不好式样也不行,就让白相拿绳子给捆起来放在铺柜的角上。不一会儿,贩子来了问货咋样?

黄掌柜说:这些货我这儿还有以后需要了再说。

贩子把他的样品打开检查了一下说:不对呀,这里头的东西不是我的,我的样品比这好多了!

黄掌柜说:我翻开看了一下就没打动,不信你问我这儿的白相。

贩子翻了一下眼睛说:我谁都不问,我的货我认得,这明明是把货给换了嘛!

黄掌柜气得用手把货一推,样品都被推到地上,说:你还跑到门上讹人来了,你快滚不然把你娃屎给打出来!

不料贩子把他的样品抖落了一大摊,站到门外大声喊叫起来:

大成铺子掌柜的不要脸,

换了我的样品还把我往出撵,

不要脸、不要脸,

脸当尻子叫狗舔!

无赖贩子在大街上呼天抢地地叫骂,引来不少人围过来观看,把个黄掌柜气得七窍生烟,叫了一声:白相上!自己就先冲上去和贩子扭在一起。贩子身强力壮几下就把黄掌柜压在身下,龙定山打架不得法,刚上去就叫贩子推了个跟头,再起来与贩子纠缠在一起,黄掌柜躺在地上已经动不了了。后来众人把他们拉开,龙定山光顾救黄掌柜,贩子在收拾他的样品的时候趁机裹走了几件值钱的衣服。待黄香梅母女从中山大街回来,黄掌柜已经躺在床上说不出话了。

黄掌柜临终之前,拉着内掌柜的手,用眼睛看看眼泪汪汪的香梅,又看看满脸沉痛的龙定山,使劲把她的手握了一下,又用眼睛死盯着内掌柜。内掌柜迟疑了一下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哭着对香梅和定山说:你俩快给你爸跪下,这是他唯一的要求,在他面前把你俩的终身大事定了!

香梅扑通一声跪下了,而龙定山却愣住了。龙定山没有想到黄掌柜会这样安排,更没有想到这个安排是这样的不容置疑。

内掌柜哭着对龙定山说:掌柜的和我早有这个想法,原想等你三年学相公期满,再正式叫你三媒六证把香梅娶了,现在咱屋天塌下来了,这一摊子全都指望你了!

定山还在愣着,香梅一把拉住定山说:我妈把话都说成这样了,你还不跪下!说着一用力定山也就跪下了。香梅哭着说:咱爸能好这个家咱爸撑着,咱爸万一不好这个家不靠你靠谁?从你进这个门那一天起你就是这个家的人了!

龙定山看着像一桩朽木躺着的黄掌柜,脑子里闪过深更半夜黄掌柜带着自己翻库房给客户找品种,大热的天俩人背着大捆的衣服上门送货,三九寒冬他和黄掌柜守着门面坚持到鸡叫头遍才关门的景象。黄掌柜勤俭敬业的精神,慈祥关爱的眼神,使龙定山悲从心起,他含着泪水叫了一声爸,与香梅一起向黄掌柜连磕了三个头。

两天以后黄掌柜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龙吟长安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龙吟长安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