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楔子(本章免费)

西安钟鼓楼西边的西大街上,有一座气势恢宏、雄伟壮观的都城隍庙。据说,全天下城隍庙到处都有,而都城隍庙只有三座,这就是西安都城隍庙、北京都城隍庙、南京都城隍庙。一个都城隍庙要管一方,即西方、北方、南方辖区内所有的城隍庙。而且,城隍庙里城隍的地位要高于当地所有官员的地位。因此,各级官员上任之初、归隐回来之后,都要前来拜见城隍,或报到,或述职,或告卸。

最早的城隍庙是汉朝时候在长安敕建的,而西安的都城隍庙则是由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亲自下令修建的,始建于明洪武二十年。原在东门内九曜街,宣德八年迁移至现址。清雍正元年毁于大火,时任川陕总督的年羹尧拆用明秦王朱爽府第的木料砖石进行重修。重修后的城隍庙,布局严谨,构建奇巧,重彩精绘,端庄威严,其气势磅礴,雄伟壮观,甲于关中。大街前牌楼背面大匾上的一句“你来了么”,最耐人寻味。

听老人们说,这城隍庙里城隍可不是吃闲饭的,尽管城隍的“隍”字是皇帝的皇字旁加了一个耳朵,好像不像皇帝,其实这有两层意思,一是说这城隍是神皇不是人皇,二是说这城隍是天上玉皇大帝派下凡来管理一方的,也是玉皇大帝在这一方的耳朵和眼睛,难怪城隍的顶冠服饰都和玉皇大帝差不多。城隍老爷看起来好像老坐在那里不动,其实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远远近近,大大小小,屹崂拐角,祢咪缝縫,任何地方发生一点儿事情,他都了如指掌。特别是对那些杀人放火、投毒蛊惑、贪墨受贿、祸国殃民、不忠不孝的奸佞小人、乱臣贼子,不仅一一记录在案,还要运用各种手段进行程度不同的惩罚。

据说,康熙年间,秦州的一个官员杀妻另娶新欢,未出三个月,夫妻双双被雷击死于炕上;乾隆年间,吴忠一男子因口角报复,点燃邻家柴房,致使一家五口死于非命,该男子一天夜间回家时,被山上滚下的石头砸死;同治年间,临洮一恶妇,长期虐待公婆致死,在儿子娶亲的当日突发急病死于新媳妇进门之时;光绪年间,眉县一乡间小吏,用欺骗的手法拉走一孤寡老人的棺材板一副,卖得银一两三钱,回家时连同他腰间的年饷三两二钱银子一起丢失。拾银之人路过孤寡老人门前,看到老人哭得可怜,将所拾银子全部送与老人,当年他儿子赴京会试时就中了进士。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老人们坐在一起,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城隍老爷不仅惩恶而且扬善,特别对那些孝子贤孙,清官诤臣,节妇烈子,功臣名士,或授以一定时间的荣华富贵,或增岁添寿,或繁盛子孙,或承享功名;对于那些改恶从善,一心向善,孝敬父母,体恤兄弟,帮助别人的信男善女,则为之祛除烦恼,消除病痛,救助钱财,赐儿送女,老有所终。不少人亲身体验到城隍的恩赐,这也是都城隍庙一年四季香火旺盛的原因。

立夏刚过,一位刚从外地卸任归田的小官员莫名其妙地头疼起来,时轻时缓,疼来眼欲爆头欲裂。看遍各处名医,服遍汤丸膏散,始终不见好转。小官员十分纳闷:回到家乡,亲水热土,乡情乡音,理应心宽气爽,通体舒泰,咋反倒把人拿捏得死去活来?

一天,头疼使他烦闷心躁,坐卧不安,头上敷着布帕斜靠在躺椅上。他的一位同年,比他早两年归田的朋友来看他,问了病情后又问他:拜见城隍了没有?

小官员被问得莫名其妙:这头疼和拜城隍有何关系?

朋友笑着说:这关系可大得很,难怪你头疼呢!

小官员问:拜了之后头就能不疼了?

朋友说:那可不一定,百官来到此地都属城隍管辖,你回来之后对城隍不理不睬,城隍老爷还不用个法子提醒提醒你!至于拜了之后头还疼不疼,这还要看城隍老爷谅解不谅解你呢!

这个说法小官员以前好像也听人说过,现在又是病急乱投医,为了彻底求得城隍老爷的谅解,他带上自己的四房太太一起去省城拜城隍。临走前要求她们沐浴更衣,素面布裙。每人都给了五个小银锞子,让她们在拜神时投功德箱用。

五挂大车拉着老爷、太太、丫鬟、婆子一大群,来到西大街都城隍庙前。当天正逢四月初八,西大街上人头攒动,城隍庙里人山人海。庙旗微风舞动,香烟袅袅飘移,铁狮子身披红缎,庙乐班清音悠扬。牌楼两边的小吃摊儿上镜糕、凉糕、甑糕、豌豆糕、蜂蜜糕、绿豆糕、泡油糕;糖葫芦、冰糖梨、石头馍、肉夹馍、酥麻花、金线油塔、酸醋熘儿;凉皮儿、凉鱼儿、凉粉儿、锅盔、饸饹、油饼、醪糟、胡辣汤;油泼面、炸酱面、稍子面、酸汤面、鸡丝面、摆汤面、菠菜面、窩窩面、浆水面;水晶饼、柿子饼、羊肉饼、胡麻饼、牛舌饼、花生糖、芝麻糖、琼锅糖、廖花糖、熬锅粘牙糖;苹果、沙果、山楂果、酥梨、香梨、彬州梨、柿饼、核桃、狗头枣。

这真是——

甜香味酸香味辣香味油香味,味味扑鼻,

吆喝声招呼声算账声送客声,声声悦耳。

长久不出门的太太们看到这么热闹的场面,见到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左顾右盼,交头接耳,问这问那,简直就迈不动步子,急得老爷叫人一个劲儿催促,半个时辰还没走到山门里边。

过了青石甬道,里头更是热闹非凡:烧香的、化符的、抽签的、求药的、求子的、测字的、解签的、算卦的、相面的,每个摊前都围着一大圈人。人们只能绕着圈圈摊摊向前走。

大殿里的道长看见进来的一个人前呼后拥,气宇不凡,立马安排道士叫人先散开,让出一条路招呼为首的老爷进入,其他太太则站在门槛外等候。老爷先把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到道长手里,然后才虔诚地跪在正中的蒲团上向城隍磕头祷告。老爷默诉得很多很细,足足用了一炷香的工夫,起身时又把一张二十两的银票投进功德箱。

道长请老爷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大太太上前跪下,三作揖三磕头,第三个头磕下时,她突然发现蒲团跟前不知是谁掉了一个银锞子,她赶忙捡起来握在手心里,由于她动作快,后边的人都没有看见。从蒲团上站起来的时候,她心安理得地把那个小银锞子揣进怀里,换了两个铜子往功德箱里投去。

二太太也没有投银锞子,她拿手掩饰了一下,投了几个麻钱儿。

三太太拿出老爷给的五个银锞子,磕完头后规规矩矩地投进去四个,站起来后也不知为什么,又从怀里掏出两个加上刚才留下的一个银锞子放进功德箱。

四太太先投了三个铜子后,想了一下说:给我女子料(丢)一个好的。不料手指一带竟投进去两个银锞子说:就当把那一个没(丢)咧!

说来也怪,自打拜过城隍之后,老爷的头真的就感觉不疼了。后来虽然不是寿终正寝,但也活到七十岁。四房太太在老爷去世后,各走各的路,各得其所。几年工夫,一个大家族如雪消冰融般的分崩离析,化为人们茶余饭后的千般感叹。不过,其中的一支又引出了一段新的传奇故事。这正是:

纵有富贵伴终老

难保儿孙享祖荫

走出土塬化龙鱼

一脉佳话说到今

龙定山兄弟的父亲龙柏廉原来是光绪年间东塬上的一位举人,职授湖广盐运司知事,虽是个从八品的小官,却是一个肥缺。在任十八年,告老还乡后回塬上安度晚年。

这里说的塬是西安东南方向灞河旁边的东塬,这个东塬也叫狄寨塬,它是长安城东南方的五个名塬之一。这五个塬从北向南以此分别名为狄寨塬、白鹿塬、八里塬、神禾塬、少陵塬。五塬覆盖蓝田、长安两县。

塬是黄土高原上特有的一种地貌景观,它是大自然长时期鬼斧神工的经典之作。千百万年来由西北风沙持续不断搬运堆积成小有几十、大有几百平方公里且高出平川几十、几百米的黄土台地,并经过长期的水流切割而成若干板块的一种非山地非平原的地形。有的塬多与山接缘,有的塬则以河为界。有的塬因高度不同分为头道塬、二道塬、三道塬,像山一样高耸,需要攀缘和环绕,但塬的最上面一般都是一马平川的肥沃土地。塬上天高气爽,一望无际,令人心旷神怡。一到秋天,塬坡上满坡满沟的果木,披红挂绿,奇香醉人。塬上冬无酷寒夏无炎热,亦无都市喧嚣车马惊扰,实在是一个修身养性益寿延年的绝佳福地。然而,塬的致命缺点,一是道路难进难出,二是用水特别艰难。当然,对于有车有井的大户人家来说,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龙家深宅大院,是仿照京城大户三进三出的大结构所建,周边高墙上能让人巡环值守,大门前里外自有家丁护卫。在塬上和川道里有良田约百余亩,在省城还有两铺生意。骡马成群,奴仆成窝,光长工护院丫鬟老妈子就有五六十人,是当时东塬上少有的大户之一。

龙柏廉是举人老爷三房的儿子,大房二房四房的太太都是当地或者外县的,只有三房太太是老爷为官时在当地迎娶,卸任后从湖南带回来的。三太太是旗人,落魄官僚家庭的千金,气质高雅,知书达理,很得老爷的宠幸,生活上常受到特殊照顾。她对龙柏廉要求很严,三岁开始即让其每天习读背诵诗文,五岁时入私塾就学,回家临帖习字,六七岁就能试着写诗作文。

他九岁快过年时,老爷给大门拟了一幅对联,打了个草稿写在纸上,琢磨了半天终不满意,稿笺放在桌子上自己散步去了。

龙柏廉来到书房发现桌上的稿笺就好奇地看了起来。

雪白梅红岁尽却见祥瑞现福宅

水秀山青秋来方有硕果充新仓

他思索了一会儿,把下联用笔划去,就着上联,工工整整地又写了一个下联:

人寿年丰秋来定是财气满人间

老爷午睡起来喝过茶心里惦记着对联的事走进书房,拿起稿笺一看,看到有人划掉自己的下联并重对了下联,心中有些不悦:何人大胆!又一想家里也无人能对对联呀!他怀着狐疑把上下联仔细品味,不觉拍案叫绝!

老爷一拍桌子把门外端茶准备进来的丫鬟吓了一跳,慌忙摆上茶碗低声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老爷指着改写的对联稿子问:这是何人所写?

丫鬟吓得急忙摆手:奴婢不知。

老爷一想除了三太太,没人对这些事感兴趣,于是就拿着稿笺信步走到三太太的房中。

三太太在绣花,龙柏廉在炕上玩羊胫骨五子打狼。见老爷进来三太太急忙起身让座。老爷并不坐,扬了一下稿笺问:这是不是你改的?

三太太接过一看说:我既没有这个胆,也没这个才!看字咋像是柏廉的。

柏廉接过稿笺一看说:就是我改的!

老爷问:你为什么要改?

柏廉说:上联,雪白梅红岁尽却见祥瑞现福宅,触景生情,因情联想,虚写,是一佳句。你的下联,水秀山青还好,秋来方有硕果充新仓是大白话,淡如白水,对仗也不工。

三太太急忙训斥儿子:怎敢如此跟父亲说话!

老爷说:没关系,让他说。

柏廉说:我改为,人寿年丰秋来定是财气满人间,含有期盼和寄托的意思,是实写,人寿年丰、财气东来都是人之所望,从一家写到人间,是大胸怀大抱负,是君子之所期。况且,这大门上的对联既是给自己看的,也是给外人看的,何不让凡看者都赏心悦目?

老爷听罢问三太太:是不是你给他指点的?

三太太认真地答道:妾身真不知柏廉改你对联之事!

老爷说:你不知道就好了,说明这是柏廉的真本事,以前我只知道柏廉喜好念书习字,却不知他在学问上已经有如此功力,哎呀,祖宗护佑,我们龙家要出人才了!说着抱起柏廉在他脸上一阵乱亲,弄得柏廉直喊胡子扎得脸疼。此后,老爷对柏廉另眼相看。

柏廉习书识字虽然很用功,但前面的几位哥哥却对学习无半点兴趣,并且仗着家里有钱,与一些玩纨绔子弟纠缠在一起,斗鸡走马耍牌掷色子,吃喝打斗拐骗玩女人。有人害怕龙家的权势财势忍气吞声,有人暗中窥测动静伺机准备报复。龙家子弟在外边的种种恶行,一般传不到老爷的耳中,那些护短的妈妈用钱早就把事情压下去了,老爷只是对他们不热心念书,整天无所事事而无可奈何。

开年之后清明刚过,老爷在书房翻看四库全书,突然家人来报县衙门两位公差要见龙老爷,老爷一时想不出什么缘由,只能说先请到客厅上茶。老爷见到公差客套了两句就问:二位有何公干?

公差说:贵府二公子和三公子在县城游逛时,调戏猥亵一位代母进香归来的小姐和丫鬟,这位小姐本是县城——大户人家的千金,有人报告给大户,大户家一下来了七八个壮汉,围起他俩一顿乱打,当场就把两个人打得不得动弹了,撂到路边没人管,隔了一夜有人来报说人已死了。现在打人的人已经质押起来了,两公子尸首停放在东门外的一个庙里。县官老爷说:尸首请先拉回安葬,然后请老爷明日到公堂听候发落。

老爷闻听气得浑身乱抖,噢噢叫了两声,就从椅子上溜了下来。

老爷归天之后家中无人管束,太太和少爷们更是肆无忌惮,挥霍无度,不出几年工夫,家道就中落了。老爷共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龙柏廉儿子里排行为五,当时只有十岁,三太太娘家又远在几千里之外,根本不是其他太太、少爷们竞争的对手。老爷留下的银两珠宝古玩字画家具器皿地契银票裘皮细软,统统被他们收入房中,后来他们把三进三出的大宅院也划了线砌了墙开了门的瓜分了。给龙柏廉母子分了中院原来客人住的五间厦房,在南头隔墙处给他们面朝西开了一个门,算是把他们隔离出去了。龙柏廉的母亲又哭又闹寻死上吊,总算又要回来十亩水地,她把地放出去让佃户耕种,一年能收个五六石粮食,娘儿俩基本上衣食不愁了。

谁知好景不长,没过两年,主持家政的老大带着老四在外跟人赌钱,暗地里做鬼被人抓住,当场拉出去被打个半死不说,还要求给每一个下注的人赔付翻番的赌资。当时这一伙每个人都把身上全部的钱拿出来让他俩清点,他俩一看一算,这一赔就是几百银洋啊。吓得又磕头又作揖请求饶了他们少赔一点儿,可是这伙人得势不饶人,一阵拳打脚踢之后逼着二人立下字据,限定三天交清。他俩光棍不吃眼前亏,挨个给人家摁了手印,像报丧似的回家给大家宣布了各家出钱出物弥补几百银洋亏空的消息。

这一消息立刻在家里炸了锅,三百五十多银洋,在大家都说拿不出现钱的情况下,那是只有卖房子卖地才可能还完的大钱呀,四房太太谁都不吭声,最后还是大太太出面说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事已至此,大房出一百四,二三四房,各出七十!大儿子紧接着补充说:后天一早交齐,大后个人家上门来取呢!

二三四房的太太心里骂道:不是你个害人精,咋有害祸上门来!一个个嘴撅脸吊地离开了大房。

三太太在老爷生前死后给自己也存了一些体己钱,通过这次赌博敲诈事件,她看到自己孤儿寡母的危险形势,她知道这样的事情以后还可能再发生。不过明账上的东西就是房子和土地,房子自己住着他们不能把它咋样,这点土地,那个败家的老大早晚都会从她手里夺走。于是她决定把地都卖了,用卖地的钱给老大补赌资,并以此断了老大从她这儿抠钱的路子。主意一定,她托人找来中人表明了意思,第二天中人来说:买主寻下了,五个银洋一亩,三太太嫌低坚持要七个银洋一亩,中人无论如何不答应,来回跑了两三趟,勉强说到五个半银洋一亩,三太太说:反正也不种地了,一头牛一挂车,犁耙耧锄钁头锨,能用的让都拉走,还是七个银洋一亩,中人来回传话,几经周折,三太太就是不松口,买家无奈只好同意了。事后一年多,三太太才知道买她地的人竟是大太太!

苦涩艰难的日子又过了两年,二太太被逼得得了噎食病,开始还能走动,后来水米不进,人瘦得枯柴一把,没过半年就咽了气。儿子老四干号了几声,把他妈刚下了葬,就回家抱着大烟枪过瘾去了。四太太头脑灵活,对女儿说:这里不是养娘的地方,干脆把房和地低价一卖,带着十三岁的女儿回户县另嫁人去了,只有三太太仍带着儿子守着几间厦房熬日月。

转眼到了腊八,塬上白雪满地滴水成冰。三太太看见最近大房所属的房子逐渐搬进来几户外姓人,又看见中人从大房里出出进进,知道大房里不是卖地就是卖房呢,心想:活该!她的家产都让她和大儿子耍钱抽烟给败糟完了,接下来看他们的好戏吧!

冬天天黑得早,晚饭后她和儿子柏廉早早坐在火炕上,她依旧绣花,柏廉在灯下写着文章。柏廉文章写完又仔细作了些修改后,就脱衣睡下了,三太太把一方花绣完,剪了绒整了色,平铺在枕头下,才吹灯就寝。

半夜时分,三太太被一阵砸门的声音惊醒,她急忙叫醒儿子自己披衣下炕,房门一下子被撞开了,大太太与大儿子一起拥了进来,手里提着镢头,后面还跟了几个人。大太太凶神恶煞地说道:老三家的,这房你住不成了,已经卖给旁人了!

三太太惊恐不解地问:这是分给我的房你凭啥卖给别人?

大太太说:家业败了,这庄子已抵押给别人了,房随庄子走,今夜就交割,你现在就搬出去!

三太太十分生气地说:你的家业败了卖你的房,咋能卖我的房!

老大儿子说:这里没有你的我的,败了一块儿败,少啰嗦,收拾一下赶快走,我要挖炕了!

龙柏廉早已忍不住了说:大哥你不能欺人太甚,这世间还有王法呢!

老大儿子说:王法?王法也得欠债还钱呀!你还小,这事你不懂,我不跟你说。

大太太挡了老大儿子一下说:别跟他废话,挖炕要紧!她对三太太说:快收拾快收拾,人家等着收房呢!说完就把三太太往外拉。

龙柏廉下炕把鞋一穿大声说:龙柏乾大哥,你要还有一点人性的话,不要为难我妈,你们先出去我们收拾一下就走!

看着龙柏廉义正词严的神态,大太太和老大儿子一声不响地退出门外。大太太在门外喊着:快一点甭木讷!

三太太边流眼泪边哆嗦手忙脚乱,龙柏廉拿起自己和娘衣服的包袱又夹了几本书就往外走,娘一把拉住他用手指了指顶棚上边让他上去,龙柏廉跳上炕踩着炕桌摸到顶棚上的一个包拉了下来,他娘又抱了一床被子,二人才不情愿地出了房门。刚走几步就听见背后传来镢头挖炕的声音,三太太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雪下得很大,天很黑但近处还能看得清,娘俩一搀一扶地走到碾麦场边的碌碡旁坐了下来。无声的鹅毛雪越下越大,三太太激越的哭声也越传越远。龙柏廉和母亲依偎着披着被子浑身发抖。他劝母亲别哭了,三太太无助地搂住儿子哭得更厉害了。被厚雪覆盖了的被子与碌碡形成一体,在空旷的地面上成为一个不规则突出体,只有那凄惨无助的哭声证明这个突出体里边有着生命的活物。

突然,一个黑糊糊毛茸茸的东西悄没声息地从雪地上滑了过来,由于来得迅猛,等她娘俩反应过来,那家伙已经盘尾支腿地坐在她们面前了。三太太一下子止住了嚎哭,龙柏廉也一下子把被子拉过来盖住脸,大气也不敢出了。她们心里都掠过一个词,狼!

塬上的狼多,塬上的人没事的时候最爱说狼,说狼是铜头铁腿豆腐腰,打狼打前头越打狼越猛,侧身打狼腰打准一下就能要狼的命;说狼袭人是前蹄爬肩等人转脖项,没经验的人只要一拧头,狼嘴一口叼住人喉咙,这人立马就完了。正确的做法是两手抓住狼的两只前爪,头硬顶住狼的嘴,拼命向前跑,猛然一停,腰一弯把狼往前一摔,狼的腰就被摔断了,就这样不但能吃狼肉还能落一张好狼皮。还说,晌午端,狼吃烟(人手指),晌午过,狼吃馍,(人头),半夜三更肚子饿,碰上活物不放过。还说,塬上有一只白狼,体格有一头牛犊子那么大,走路来无声去无影,它看准了猎物,从后面打一个径剪,一下子就出现在猎物的前面,在你措手不及的情况下一口置你于死地。经常能听到有人说,前村谁家的猪让狼叼了,后村谁家的驴让狼把血吸干了,谁家小孩的肚子让狼掏了,谁家的男人走夜路被狼围起来啃得只剩下骨头架子了。人们对狼充满了神秘、好奇和恐惧。

坐在娘俩面前的狼绿莹莹的眼睛半张着嘴巴,嘴巴里冒出的热气都能看见。狼可能弄不清眼前的活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么庞大的一个躯体,又在不断地抖动,什么面目也看不出来,它在这儿干什么呢?这条狼百思不得其解。又寻思了一会儿,狼可能认为这是它有生以来遇到的最难的麻缠,脑子都想疼了,不理它了,拖着尾巴离开了,走了一段路它还顾盼了好几回。

狼早就没影了,碌碡上的母子还紧拥着一动不动,大冷的天,三太太感觉内衣都已经湿透了。龙柏廉小声对母亲说:妈,甭坐这儿了,找我姨妈去吧!儿子的一句话提醒了三太太,她好像立马有了主心骨,抖搂了一下身上的雪站起身来对柏廉说:走,找你姨妈去!

龙柏廉所说的姨妈是此去十里路西王寨子里的一户殷实人家。家主王耀明,曾经在县城经商,后因受不得官府、地痞等的盘剥,负气贱价转让回乡务农,内掌柜崔氏因礼佛烧香和喜爱绣花与三太太先交好后结拜为干姊妹。两人逢年过节你来我往甚是亲密,两家的孩子也姨妈长姨妈短的叫得亲切,她俩好得就像一对亲姐妹,崔氏也是三太太在塬上除了柏廉以外唯一可以称得上亲人的人。这崔氏比三太太大约十岁,今年四十二,丈夫去年春天去世,如今跟着两个儿子儿媳一起生活。

腊八第二天天快亮时,崔氏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崔氏害怕喊大儿子去开门,老大披了衣服从门缝向外张望,半天看不出外边敲门的人,只见一团又大又笨的黑影,以为是狗熊,吓得不敢开门也不敢出声,直到龙柏廉开口大声喊姨妈,老大才把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抖抖索索地开了门。

崔氏听出是自己的干妹子来了,急忙开门把她娘俩迎进自己房中。三太太坐在炕边缓了半天才哭出声来,从断断续续地诉说中崔氏才听出原委。先安排她娘俩到火炕上休息,自己则进厨房煮了两碗红糖姜汤,端过来让他娘俩祛祛寒气。龙柏廉喝完姜汤很快就睡着了,三太太把一肚子的委屈全部倒给了自己的干姐,崔氏也跟着陪了不少眼泪。

三太太在干姐的火炕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时辰,崔氏让儿媳妇把早饭摆在炕桌上,轻轻地叫醒柏廉和三太太。三太太和柏廉洗漱了一下坐在炕桌旁,只见崔氏给她俩每人盛了一碗白米饭,又把两个荤菜推到面前。塬上都是旱地,只有川道里才能种水稻,白米捞饭只有过年或者招待贵客的时候才做,三太太是南方人,每次来崔氏都是好米好菜招待,这次妹妹落难来投,她自然尽心尽力。她对三太太说:妹子,先吃好喝好休息两天,然后再思量是告官还是找她私了。告官的状子我叫老大帮你写,如果私了我就叫老二给你找说话人,不信天下就没有王法了!

三太太感激地说:姐姐呀,这次多亏了你呀,不然我跟柏廉可能都让狼吃了!跟大房的事,这一口气我咽不下,现如今我孤儿寡母,一切都靠姐姐主张了。

王家老二同福进来见过三太太说:三姨,龙家老大大雪天挖炕撵人,这是天理不容的事。一会儿我叫几个人到他屋里说理去!

崔氏说:没有官人在场,你跟他有啥理可讲?说得不好肯定要打架!

老二说:我就想打他呢,这种人不打不知道啥是王法!不然他还要干坏事呢。

三太太说:同福,先不找他,收拾他要找机会。现在要紧的是给三姨看两间房。

崔氏一听就急了说:立马就过年了,到哪里去寻房?你就住在姐这儿,开春以后慢慢挑选看好再定。

三太太见崔氏真心实意地留自己也就不再客气了,取出十块银洋放在桌上说:姐呀,咱俩情归情,义归义,我先在这儿住两三个月,这是房钱和饭钱,请你不要推辞。

崔氏闻听不高兴地说:你把姐这儿当成旅馆咧!要是这咱姊妹俩就生分了。

三太太说:光咱姊妹咋都好说,家里还有老大老二和媳妇们呢!

崔氏一想也对,但她说:你跟娃一月一个银洋都用不了,咋能给这么多!说着把一摞银洋又推了过来。

三太太说:过年开销大,另外有事还要叫老大老二跑腿费心呢,你就不要推辞了。

崔氏说:那我先收下,以后再说。至此,三太太一颗不安的心才算平静下来。

龙家大太太和大儿子没有预料到赶走三太太母子竟然这么顺利,他们搬走了三太太房中所有的东西,并在三太太房内顶棚上和炕洞内反复搜寻,企图找到她没有带走的财物,结果是一无所获。三太太的房子被抵给一个赌友,那个赌友又把这些房输给另一个赌友,半年多时间,这房子就像一张银票在赌徒的手里倒来倒去,谁也没有把它当真正的房子居住。大太太、大儿子在赶走了三太太、四太太之后,已经没有任何竞争对手了,只有一个二房的老四,那也是老大的跟班,不会对他们有任何的威胁。因此,凭着几十亩地和老爷留下的丰厚财物仍然过着丢下烟枪摸麻将,掷完色子吸白面儿奢靡的生活。村里人和塬上知情的人在提起他们一家的时候,创造了一个新名词叫:龙家败、龙家害!教育孩子的时候都是说:

治家甭养龙家败,做人莫学龙家害!

崔氏叫儿子收拾了一间向阳的房子,把炕洞里的灰掏干净,煨上柴火把炕烧热,让二儿媳拿新织的土布在炕墙上围了一圈炕围子,又让大儿媳抱来里面三新的被子和褥子,连喝水的茶壶、茶碗,洗脸的布帕,晚上用的尿盆以及洗漱梳妆的用品都送来了。每天两顿饭三太太都是带着柏廉与崔氏一家同吃,崔家的儿子和儿媳妇对三太太像对自己的母亲一样尊重,对柏廉也十分爱护和关怀。三太太过去是享受惯了的人,突然遭遇不测之后不仅在精神上受到很大打击,在生活上一时也不知所措。儿子尽管有十五岁了,但只知道念书写字,还没经历过挫折,更不能帮她出谋划策,处理问题。看到干姐姐如此实在诚心,心里的那份真诚的感激反而无以言表了,只是望着姐姐准备好的这一切默默地流泪,她庆幸由于信佛和崔氏相识,又由于菩萨保佑使自己虽逢灾却免大祸!不过,藏在心里的一个秘密又让她心神不宁起来。

一天午饭过后,三太太把一个丝帕顺手丢在火炕上,看见同福站在门口就打招呼说:同福,我去寻柏廉,一会儿回来!

同福说:姨,你去,我在这儿呢!

三太太在村里有意多转了一会儿,然后带着柏廉回来,没有进自己的房子拉着柏廉到崔氏房里坐了一会儿,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方才回到自己房里。三太太看到房门还是自己走出去时关着的样子,两扇门板上自己挂的一条几乎看不见的丝线还是原样,包着二两银子的丝帕还原封不动地在火炕上。

正月十五过后天气逐渐转暖,三太太问同福最近去不去省城,同福说:我到省城没啥事,三姨你有啥事你就说。

三太太说:上次出来啥衣服都没带,我想请你去省城给我和柏廉买些布和衣裳,顺便再带些小东西。

同福说:三姨,没麻达,明天一早我就去!

三太太说:我还得给你妈招呼一下,看她还带什么。同福笑了笑就走出去了。

第二天天刚亮,三太太把柏廉写的一个单子和一个纸包交给同福说:照单子上写的买,纸包里是五块银洋,麻烦你走一趟!同福给母亲打个招呼又去问哥哥嫂嫂要带什么后,到厨房拿了两个冷馍就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同福回来了,背了一个大口袋满身满头的汗,进门先拿起茶壶把一壶的水吸干了,看着同福饥渴劳累的样子三太太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同福把母亲和哥嫂让买的东西放在一边,先给三太太一样一样的对着单子交东西:这个布料多少钱,那个丝线多少钱,毛笔和纸多少钱,一共花了多少钱,最后他说:三姨,早晨你给的纸包里是六块银洋,不是五块,剩下的钱都在这儿。

三太太故作惊讶地说:早晨明明包的是五块银洋呀,同福你是不是把你妈的钱和这个钱搞错了?

同福说:三摊的钱我都分开放分开用的,绝不会搞错。

三太太问:你吃饭花了多少钱?

同福说:在省城就没吃饭,走时带着两个馍呢!

三太太大为感动,拿出一个银洋塞给同福,同福死活不要,站起身把其他的东西拿走说了声:三姨,以后有啥事你就说话,出门去了。三太太心中暗喜。以后,三太太借着挑野菜的机会,包着头巾提着篮子到龙家老房子周围去看过两次。

一个春雨连绵的晚上,三太太又到崔氏的房里闲聊,谈了些天气庄稼柴米油盐的话题之后,三太太对崔氏说:姐呀,妹子还有个大事要请姐给帮忙。

崔氏说:不就是买房的事嘛,同福给我说了一户我没看上,就也没给你说。祥福说他教私塾的那个村有几间房倒还不错,就是离咱村有点儿远,我不想让你去!

三太太说:房子的事再慢慢找,眼下还有一件要紧的事。

崔氏不解地问:还有啥事?

三太太压低声音说:我还有一点儿体己钱在老屋那边没取出来!

崔氏也低声问:你知道还在不在?

三太太说:看外表像是没人动过。

崔氏问:你想怎样取?

三太太说:我想叫老二帮我取回来。

崔氏说:咱这俩娃都没麻达,不过这事对你是大事,千万马虎不得!一是你要去,二是同福一个人不行,他弟兄两人必须一块儿去!老大有心计还能降住老二。三是他弟兄俩一块还能有个照应。最后就是这事既要严密又要一次成功!

三太太被崔氏分析和安排的无话可说,只能说:一切听姐的安排!崔氏想了一下说:我看今晚你们就去!

三太太说:今晚天下小雨,路上没人,那个房子也没住人,今天最好,只怕老大老二已经睡了!

崔氏说:睡了再穿上起来,我去叫他俩过来!

不一会儿兄弟俩都过来了,崔氏让把门关上,轻声对两个儿子说:你三姨有一件大事要托付给你俩,这事既要今晚上必须办还要一定办成功!祥福同福兄弟俩都不吭气不解地看着母亲和三姨。崔氏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就征求老大意见。

祥福说:三姨的事就是咱家的事,只要三姨能记清埋东西的地方,我们做好准备去了很快就能拿回来,关键是不能叫人看见!

同福说:三个人,三姨指地方,我挖坑,我哥望风。

崔氏拍了一下手说:对,就是这个安排!

三太太感激地说:那就要麻烦你们兄弟了!

崔氏说:妹子说这话就见外了,老大你再思谋一下咋去咋回,碰见人咋办,遇见麻烦咋办。老二准备个小坢镢和小铁锨,二更时候你们起身。

三太太说:小铁锨就不要了,我拿手刨。

大家分头换衣裳准备工具,单等二更出发。

二更时分,天更黑了雨也更大了。老二在前面带路,三太太走在中间,老大跟在最后。他们每走过一个村子都会引起一阵狗叫,三太太担心地问:狗叫了怎么办?

老大说:老二有办法!

一个时辰过后,他们接近了原来的龙家大院。

老二让他俩先蹲在一棵大树下候着,自己却轻轻猫着腰靠近三太太原来房屋的大门。门上挂着锁,他把两扇门分别都往上抬了抬,都抬不起来,又使劲拉了一把门锁,锁纹丝不动。只见老二从怀里掏出一个工具用劲往外一别,挂锁的铁链环挣开了一个,他用手一扭,铁链断开了,但锁还挂在门上,一推门吱嘎一声身体闪了进去,就在这时,几条狗同时叫了起来。已经起身要过来的老大和三太太不得不重新蹲了下去。约莫过了一袋烟的工夫,狗不叫了,他们才踏着泥泞快步进了大门。黑暗中,老二用火燫打着硝棉让三太太寻找位置,三太太定了定神,判断了一下,指着中间大房门背后一个角的地方说:就在这儿,挖下一尺就是。

老大示意老二开始,自己则到大门后从门缝中观察动静。

无风的雨夜很静,尽管老二的小坢镢挖得很轻,但声音还是传得很远,狗们又开始此起彼伏地吠叫了。老二有点着急了,坢镢挖得又重又快,无奈墙角的位置使他有力使不上,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一急干脆把坢镢头拆下来,用坢镢头头垂直用力效果反而更好,三太太也顾不了体面,跪在地上用双手刨土。三太太刨着刨着手上有些感觉了就示意老二不要再挖了,自己用手一点儿一点儿往外抠。终于,一个黑瓷的长罐子被提了出来,老二抱在手里感到沉甸甸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走到大门前掏钥匙开门了。

三太太这五间被隔出来的房子,由于不像一个正规的乡间农家住房,因此它的房契始终在赌场上被赌徒们当作筹码赢来抵去,谁也没想把它当正式房子用。今天这张房契和钥匙落到这个叫仰背的赌徒手上,他一高兴多喝了点儿酒,不想回家,跌跌撞撞地拐到这里来看房子。打开锁他也没注意铁链子已经开了,把锁往门后一丢就进到里边。

老大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就躲在门后,听见他开门就有收拾他的准备,但一看他丢锁的样子,再闻他的酒气知道他喝醉了,顺手拉了一截短木头放到他脚下,仰背扑通一声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老二见来人倒地立即抱着瓷罐轻手轻脚从他旁边走过,三太太慌不择路一脚踩在仰背的手上,踩的和被踩的都呀的一声叫起来,老大看见两人都出了门,顺手把门带上,用锁把门环和铁链子锁起来,仰背在门里又敲又喊,周围的狗也跟着大叫起来了。

清明过后,在崔氏的安排下,三太太就在西王寨子的一家富户手里买了一个小院,几间房子倒也干净整齐,大门和院墙都很坚固完整,就是价钱稍高了一些,但三太太认为物有所值,没有还价就定下了,简单收拾一下就搬了进来。唯一让崔氏不满意的是,这房子与她家一个在村东一个在村西,走动起来多少有些不方便。

搬房一个月之后,三太太跟着同福到省城去了一趟,除了给自己的新家添置了一些急用的家当之外,还专门到一家门面最大生意最好的车具店定做了两挂能拉人又能拉货的硬轱辘大车,要求从硬棚、软帘、窗帷到鞭子、踩凳、鞍桥、輓具等一应俱全,套上牲口就能赶走,该有的设施一件都不能少。店掌柜面对这么大的一宗买卖笑得合不拢嘴,满口应承,不但答应一个月内保证交货,而且到时候一定帮忙给选两匹上好的牲口。这两挂车不是三太太给自己用的,这是为感谢王家兄弟专门给他们定做的。别小看这两挂车,当时在塬上也是稀罕之物,人们轻易见不上,更别说坐这种车了。这两挂车后来成了同福致富的工具,这是后话。

龙柏廉十六岁了,小伙子出落得一表人才,加上飘逸的气质、儒雅的谈吐,几乎调动了塬上所有的专业和业余的媒婆。这些媒婆们知道,上等的人才一定要寻找一流的女色才能般配,她们都是在精挑细选之后才上门提说的。塬上的女孩本来就以眼睛大皮肤白有名,现在媒婆们更像是在花里挑花,将花比花,一个个自己先是挑得眼花了。

东塬上的姑娘长得俊俏是自古以来的实情。听老人们说,这里头有个人老几辈流传下来的故经,清朝时候有人还见过这本书。说是大概元朝时候,东塬上一直驻扎着几支由朝廷调集过来西域骑兵,这些骑兵为了保持战马的体力,坚持用带来的苜蓿种和豌豆种种的草料喂养,自身则保持着放牧打猎吃肉喝奶的习惯,因此这支骑兵始终具备旺盛的作战能力,一直受到朝廷的重视。后来,为了稳定军心,他们的首领派人接来他们的家人,又带来数以百计的西域年轻女子,帮助战士们成家。以后,这支队伍被派到外地作战再也没有回来,而他们的女人和孩子以及苜蓿、豌豆都留了下来。此后,凡是从这里出去的男人个子都高,从这里嫁出去的女人皮肤都白、眼睛都大、身材都好。西安城里人说起寻媳妇的时候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在东塬上办一个!塬上媳妇勤谨,长得奴(漂亮)!

对于媒人们的殷勤上门,三太太是热情招呼谨慎应承。她心里明白这个媳妇在家里的重要地位,长得如何还在其次,关键在于是否贤惠能干,因为柏廉今后做学问是一个人才,治家理财方面绝对不是个好手,他太需要一个像她这样的媳妇了。因此,她认真听着介绍仔细询问家教,但最后就是不表态,气得这些媒婆们吃完鸡蛋醪糟出门就喊:家不大,摆遭大,难伺候,难说话。几个月下来,此事干打雷不下雨。就在给儿子选媳妇的事情紧张进行的时候,一场意外让这件事情突然停滞不前了。

一天,祥福来找三太太说是糜坊村一家财东要请一位私塾先生,问能不能让柏廉去?三太太想了一想认为柏廉已经长大了,应该出去做点事情了,就对柏廉说:敢不敢去试一试?

柏廉答道:不敢说满腹经纶,却也熟读四书五经,只要主家礼贤下士,试一试何妨!于是柏廉就跟着祥福来到五里路外的高敬山高财东家。高家是个小财东,几十亩地两头牛一挂车五间大瓦房,有两个八岁、十岁的大男孩,一个七岁的小女孩。高家和本村的另一个小财东合请一个先生,那个姓张的小财东有一个九岁、一个七岁的男孩。

柏廉见过几个即将入学的孩子,问了一些常识性的问题,交代了一些要准备的东西,就让他们回去了。高财东准备了酒饭款待二位先生并邀请张财东作陪。席间,祥福把柏廉的学问大大地夸赞了一番,并介绍说川道里有两家财东都请龙先生呢,龙先生嫌远没答应。柏廉不解地看了祥福一眼,他十分不满祥福对他这种没根没底的吹捧。祥福倒没有感觉,继续又把柏廉写的诗词又背又讲,弄得柏廉坐卧不安。高财东是个知趣的人,问了柏廉一些起居、口味等的问题,说东边大房里边是先生的起居室,外边是娃娃们念书的地方,地方不是太宽展但够用了。张财东说:先生吃饭由两家隔天轮换送过来,想吃什么打招呼!双方议定了酬金和先生过来的日子,柏廉和祥福起身告辞。七天以后,同福赶车将柏廉送到高家。

一天夜里,三太太正在睡觉,突然感觉有人上了自己的炕,刚要发问,对方一下用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用力撕扯她的衣服。俩人在炕上无声搏斗着,不一会儿三太太气力不支,被对方剥个精光,反复蹂躏了多时方才离去。三太太又羞又恼却无法对人讲,只好将此事埋在心里,晚上把门顶好。没想到事过两天,此人又来了,这次是天快亮的时候。三太太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一下子就上了炕,三太太知道反抗也没用,只好任他折腾。完事之后他起身要走,三太太拉住他问:你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对方用一条黑头巾捂着脸并不回答,猫着腰闪出门去。从走路的姿势看,三太太心里似乎知道这是谁。

三太太托人把柏廉叫了回来,从妈妈欲言又止哭哭啼啼的样子,柏廉心里就大概明白了。他思考了一下就对妈妈说:我还是搬回来住吧!三太太附在儿子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柏廉点点头起身又回去了。

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三太太睡到半夜就醒了,她估摸他快来了,静静地躺在炕上等着。果然,他又悄没声响地来了。三太太故意把衣服都脱了,他一摸大喜,急忙就脱衣服,就在他翻身要上的时候,三太太突然大叫起来:抓瞎呀,抓瞎!睡在旁边屋子里的柏廉顺手操起一根枣木棍就跑了出来。那人翻身下炕卷起衣服就跑,从院墙豁口一跃而过,柏廉赶了过去,看没看清打没打上,踩着一块石头才翻过墙去。那人的两条光腿在晚上特别醒目,柏廉盯着光腿狂奔追去,那人看着要被追上,无奈之中把碾麦场边的一个碌碡推了过来,这个碾麦场在高处,柏廉跑来的路在低处,碌碡就在场边上,被他一推咕噜咕噜地就滚了下来。柏廉只顾追赶,没想到碌碡会滚过来,躲闪不及,碌碡从右小腿上压了过去,柏廉大叫一声窩到地上。

看着儿子血肉模糊的腿,三太太痛哭不已。她后悔让儿子回来干这件事,她更痛恨那人的无耻行径,她用手打着自己的脸,毫无顾忌地大声哭叫着,崔氏和村里一伙女人们怎么劝都劝不下,也陪着她一起抹眼泪。还是崔氏有主意说:别光哭了先治伤要紧!有人推来一辆推车,大家七手八脚把柏廉抬上车,准备往他家送。

有人说:剃头匠老段会接骨,大家就把柏廉推到老段家。

老段会剃头不假,剃完头给人捏捏肩、捶捶背可以,偶然谁的下巴脱挂啦胳膊脱臼啦,找他他还真有办法。不过,这种粉碎性骨折不知他是否也能拿下来。

老段还没起床,一听有人在门口吵吵让他看病,他穿着长裤光着上身就出来了。一看柏廉这个样子,赶快先让把人推进屋里。老段还是有一点经验的,盐水清洗,外伤敷药,手捏复位,夹板固定,服药止疼,样样都弄得像那么回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三太太也千恩万谢地给老段放下一块银洋,然后请人把柏廉推回家。事后,老段还过来看过几回,嘱咐一百天不能动,一百天以后就长好了,到时候跟正常人一样。

不到一个月,一天,柏廉发现脚跟腿的位置不大对劲,老段过来看了也看出有麻达,脚掌明显向外拐出一寸,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一下三太太慌了神儿,赶忙请人把柏廉用车送到西江村的老中医那儿。老先生仔细地摸着小腿的骨头,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摇摇头说:骨头接错了,腿骨长拧了,太迟了。

三太太和柏廉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三太太跪在老先生的面前哭着说:先生,请你救救我儿子吧,他还年轻啊!

老先生摇摇头:骨头已经长上了,谁也不能把它折断了重接!就这样了,回去吧。

三太太哭倒在地,她感到天塌下来了!

柏廉呆坐在床上,经过几天不吃不喝不说话的与残酷命运顽强抗争之后,突然,老中医的一句话使他重新燃起了希望。

老中医说:谁也不能把它折断了重接!

柏廉想:为什么不能折断了重接?我要是把腿折断了,老中医不是可以再给我重接好吗?想到这里他似乎看到了希望,精神一下子振作起来。他开始吃饭喝水并且与人交谈,不过,他心中的计划未向任何人透露,他在选择方法等待时机。

一天,三太太见他情绪好,故意和他多聊了一会儿,柏廉拉住母亲的手盯着她的眼睛问:那天晚上那个人是谁?

三太太扭过脸去:对咱有过恩的人本不想陷他于不义,只想吓唬他以后不要再来了,不料想却报应在你的身上!说着就又哭起来了。

柏廉拄着双拐拖着残腿每天都在院子里转悠,几天以后他有了主意。

一个晴朗的早晨,他看见母亲在炕上改衣服,门外的路上人来人往,他把门槛卸掉平铺在门下,又放了两块砖在上面,把大门关起来用腿试了试,感觉可以,把准备好的白酒猛喝了几大口,然后,窩下身去把残腿放到关着的门下,脚跟垫在摞好的砖上,双手扒在门闩上,支撑腿和双手猛地向上一用劲,只听见咔嚓一声闷响和惨烈的一声呐喊,柏廉疼昏过去,腿上的白骨刺破皮肉露了出来。

中医老先生看着这折断的残腿感慨不已,手在微微发抖,他被这十六岁少年坚韧不拔的精神深深地打动了。他使出浑身解数,拿出最好的接骨药,在给柏廉喝了一包黑粉面的药之后,嘱咐柏廉忍住疼,牵引,接茬,扭向,复位,前后折腾了两三天,柏廉被弄得死去活来。他有时也喊叫,但只是一两声,更多的是发自身体深处哼哼,每次下来他的衣服都像是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嘴唇都咬出血了。腿脚的位置终于被校正过来了。然而,两个月以后,三太太和老中医都发现,柏廉的两条腿不是一样长了!老中医愧疚地坚持不收三太太的一个铜子,而柏廉面对走路一高一低的现实也只好认命了。

三太太把买来不到一年的房子以原价一半的价格又卖给了房主,带着柏廉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她要给柏廉寻找一个今后能够适合于他的养家糊口门路,她还想靠柏廉支撑龙家的血脉。她知道,这条路是艰难的,凶险的,漫长的,但她一定要陪着儿子走下去!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龙吟长安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龙吟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