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0章

6-10章

第六章心中冰炭摧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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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外的阳光酥松而细碎,让走在里面杀气暗生的敌对之人心中都似平和了些。不远处就是众马竟跑的草场,圆圆地围了一整圈的人,圈中只见有小伙儿们正在试马驰骋。李波看到这些,眼中就似有了些笑意。他指着人群说:“今年冬天,就是刚过去的日子,甘蒙一带,连降大雪,草场重灾,大家储存的粮草到二月份就难以为继了。不只是草上沙马场,方圆五百里内,边人十余万,都是如此。草上沙马场的情况怕还算好些的,别处,都有饿死之人。我兄弟忝居一方,号称豪杰,自不能袖手。那粮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劫的。这遭灾的一大半原因只怕还是因为,你们的甘凉大将军张武威于去年十月就与边上马场牧民停止了马粮交易,为的是想独家龚断这一带马匹的交易。”

他双目若有深意地看向陈澌——你以为他为什么这样做?张武威是太子建成礼遇培植的私党,而这甘蒙一带,多有好马,而且这些马的买家多为唐军,如今却多为世子世民购去。——你所倾力扶植的李家江山也不是铁板一块,可能马上就会有一场朝庭血乱。李波看着这户外的阳光,不知怎么,心里叹了口气。他真的不要再卷为那些强权与强人之间的纷争了,不要。他也不想杀人与被杀,除非为自保,可是这时世,为什么总要逼着他自保?他看向阳光下欢快的牧民,心中想,为什么人人都要以强暴为荣呢?这些牧民们就不强——或应该说,他们不以组织、杀人为强,他们是散的,牧马的,生于天地长于天地牧于天地死于天地的人,也是都有自己一技之长的人。虽然他们有时也带刀,也自卫,甚或为自卫而杀人,但他们从不曾为了杀人而有组织地组成一支军队来杀人过。想起那些屠戳的战阵,李波胸口就觉在这阳光下被什么黑恶打了一拳似的。旁人看来,他也许是强的,但他真的并不想要这所谓的‘强’,他不想杀人,只想自由,这个世界,已经被那些“强人”搞得够乱了。

只听他轻轻一叹,“所以,那些粮草还是很救了些边民。这些人这时还能这么在阳光下笑乐,有一大半,就是拜那批粮草之功了。我们没有把那粮草多么多地用在‘草上沙’身上,大部份还是用在赈济这些牧人了。余下有四万余担,我已派人重新送上碎叶。我知道你所说的大义,也知道北庭的重要,但我不能眼看我身边的边民饿死而见死不救。他们的性命也不比别人为轻,何况这场灾半为天灾半为人祸,是你们朝廷的张武威禁了粮马交易惹出来的。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向你解释什么,只是想说,人生在世,总有不得不做的理由。而我镜铁山五兄弟不是什么孱弱之人,会眼看着身边百姓饿毙无动于衷。”

他的唇角微微下撇,“所以——你如果有什么打算,想出手就出手吧。”

场面一进一滞。大家看向陈澌,他单人孤骑前来,真敢在自己家门口向李波出手?

陈澌也在看着李波,他知道李波没有说谎,也许他不该出手,但、所谓历史,不就是这样吗,为了它的进程,许多人必须牺牲。侠以武犯禁,但他是要维护那‘禁’的人。那‘禁’也许并不好,并不完美,但这世间,英雄们太多了,陈澌想,尘归尘、土归土,英雄归于一战,留一场‘禁’一场法网给这世间的芸芸众生吧,这是凡俗的世界,禁不起众多强人的拉扯,只能留给一个强人来归划,如果必要的话,他必须为那个命定的强人清除障碍。

他的手就搭在了他襟侧的箫上。也许、他必须出手?

张九常与马扬都在一边站着。他们知道、李波不想也不需要他们援手。日微斜,还只四月,天还有些短,挥洒了一天的阳光似乎有些淡了,在温煦中添上了一丝温凉。四周草野苍茫,这一战,是必须的吗?

旁边的施榛忽道:“今天、可是草原上的好日子,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行不行,只隔一天,没什么大碍吧?现在这么多人都高兴着,二哥,陈兄,所有事明天再谈如何,再在别给大家添堵。”

他说着就插身在两人之间。李波愣了愣,他没想到四弟会在这时插进来。陈澌也一愕,看向远处节庆中的人们,今天真是个节庆的日子。只听施榛笑道:“‘一箭飞红弓为媒’的时候马上就要开始了,大家还是别煞风景吧。陈公子,咱们一起来看看我们甘蒙一带最别致的挑新郎。”

说着,他含笑向陈澌肃手。

陈澌想了下,缓缓点了点头,也许此时出手并不是什么太好的解决方法,关于这件事,他还要想一想,胁李波以威,喻李波以义,能和平地就把这事和平地解决下来,这才是边庭百生之福。想到这儿,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施榛又看向李波,李波也点了点头。施榛就面上笑着:“那大家走了。”说话时他眼睛却远远地看向一个人,那是个站在远处的十八九岁的少女,那是李雍容。她正出了自己的帐,好紧张地望着这里,望着……这个年轻人。施榛看着她就似有些猜到了什么,心中一叹,这几天李雍容的心情变化,以他一双‘豹眼’,又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虽然他并不深解其中究竟,但只猜,他也猜到了本不太会掩藏心事的李小妹心中的幽情。

然后看看后面跟来的五弟,心里低低地为他叹息了一声。

“一箭飞红弓为媒”是年年跑马节大会中最值得人期待的节目。年年一度的跑马大会,除了让有经验的牧人交换一下天气、草场、牲口价格、身边的时事新闻外,最主要的功能倒在于让青年男女有个交往的机会。又是一冬没见了,本已陷入相思的青年男女可以毫无顾忌地聚在一起说说心里话,而那些还没有意中人的少男少女也有了挑选意中人的机会。这些也还罢了,不过是满草原的星星花草中,给人们一些赏心悦目的双双倩影和追打玩耍的嬉闹,虽然温暖,并无悬念,也并不刺激。而每年四月二十一傍晚斜阳将落的时分,“一箭飞红”才是这场跑马节中重中之重的重头戏。

那时,所有与会的青年男子会在人群的最里层散散落落地站着,而那些平时里多少有些娇羞的女儿郎这时却有了纵马驰骋的机会。只见她们会穿上她们最好的衣衫,戴上家里最好的首饰,骑一匹或红或青的好马,绕着场子盘旋。她们的背上都会洒满日光,马蹄儿踩在细碎的草花上,尽显她们那草原女子的刚健婀娜。那时。圈子外层年长的人的脸上就会多了一分微笑,心里恍恍地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而年轻的心里则满是雀跃的期待,等待着自己生命中的一场奇迹来临。

这是那些平素还有些严整娇羞的女孩儿们一年中表露心思的唯一机会。她们每人手里都会拿着一张弓,右手拈一支小箭,在场中盘旋驰,、展弄完她们袅娜的身段后,就会左手平托起弓,右手搭箭,‘脱’地一射,那箭就会向她的意中人射来。她们的那箭的箭头都不再是尖利的锋镝,而是用细铁磨就成一个小钩,这一箭本就不是用来伤人、而是用来钩人的,被射中的男子就是她心目中的夫君。这样的传奇,这样的挑婿,怎么会不成为满草原男子的期待,满会场老幼的瞩目?

李波与他兄弟还有陈澌走近人群时,人们向他们发出善意的微笑。谁都可以看出草原上牧民对他们五兄弟的好感与敬重。他们五人倒全无架子,不时和熟人搭着话,和相熟的小伙子们开着玩笑。有人笑问李波:“今年小妹会不会射出她那让人盼了好久的箭啊?”

李波也不恼,笑着道:“我虽是她哥哥,你们也知道她性子,我可是管不住她的。她射不射得出她的这一箭,就要看在场的小伙子有没有勾住她的魂的了。”

大伙儿就纵声笑了起来,笑声中包括脸上不知怎么有些羞红的乔华。

那刚从酒劲中有点恢复的顾先生也来到了草场,为大家这么直白的玩笑感到一点惊异。虽然隋末天下动荡,但汉人的规矩总还是规矩,他可是还从没见过这么直白的婚配方式。

旁边就有人笑道:“小妹只要出马,她看上的人还不手到擒来。不说别的,单是她那一手百步穿杨的工夫,射中人的正心口还不是一桩小事?”

原来,这“一箭飞红”也还有一个特殊的规矩,只要哪个妹子能一箭射中她中意男子的正心口,那么那个男子便非她莫娶。也是,娶到这么一个百发百中的女子,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光耀一场殊荣。旁边听的人就都笑了。陈澌有些惊愕,注目往场中看去,只见已有三三五五的少女牵了马来到场中,多半是半红着脸,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害羞,比关中女子的端谨果然多了一分别样的婀娜俏丽。身边一个小伙儿正与同伴说笑:“我看傅家妹子今天多半会射你。”

那同伴笑道:“射我?射我我就闪。一定要闪。”

那小伙儿奇道:“你闪什么?这么好的事儿,你不是想了好久,射中了你还会亏了你?”

那同伴笑道:“你又不是不知,傅华的箭术可并不算精,远比不上她做马奶的手艺,我不是一定要闪怎么的——一定要闪到她的箭底下。我可是怕她不小心一慌神,这一箭就向别人射了去。”

听到的人忍不住都哈哈地笑了。

笑声一断,因为有一个妹子已翻身上马,在场中盘旋了三五圈,一箭就向一个穿蓝布袍子的壮实小伙子射去。她这一箭倒挺准,准准射在那小伙子的帽上,再偏一点可就不行了。众人拍手声中,那小伙子脸上红了,那女子更是脸上红赛云霞,却看得出那小伙子也十分乐意。旁边人笑道:“这赵海龙跟阿玫有意也不只一天了,一直怕家里穷不敢和对方说亲,没想倒是阿玫被逼得最先表态。看把他小子乐得。”

陈澌听着看着,虽不干已事,慢慢心里似乎也升起一股暖意。他这些天为查这个劫案,连日奔走,苦查细索,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直到今天,这阳光下,牧场中,才感到,原来生活还是这样的单纯与美丽。

渐渐他的唇角也不再只是孤傲的紧闭,也合众人一起笑了起来,虽然还是无声的,但那笑在他的长眉细目中,也有一种别样的温暖与俊气。

这时场上的少女越来越多,好多开始还不好意思的少女这时得了别的女伴的鼓励,也上场拿起她们平时并不擅长的弓箭向自己热望的幸福射去。只听场上欢声不断,也偶尔有人低笑:“射错了,射错了!”却是有个少女把箭射到一个老爷爷身上去。老爷爷把箭从衣上拨下来,笑还给那姑娘,已经没了牙的口里笑道:“就是我儿子被射到,只怕年纪也大出了你一倍去。”那女孩儿红了脸,喃喃一句什么,也没人听清,整个场子都欢悦在一片笑声里。

只听场里的笑声越来越响,原来是一个小胖女孩儿,十六七岁的年纪,手法不好,又生怕射错人,手里拉弓的劲儿不敢大,不停地把箭射到离人群还有几步的草地上去,只好自己又一次次的捡起。她射错一次,场中的笑声就更欢悦一分,有几个调皮的小伙子明知她要射的是谁,偏要和她开玩笑,大叫道:“妹子,射这里,就射这里,哥这儿就欠你扎个窟窿呢。”

众人便大笑,越笑那女孩越慌,越是出错,有几次差点对了,可有几个小伙子已把她意中人故意重重叠叠的围起。她的意中人也急,几次要挣出人群,站到前边来,都被群嘻嘻哈哈的小伙子按住。那小伙儿也不好太急的,一脸又急又尴尬的笑意。只见那小姑娘满头是汗,最后嘴唇都咬得有些发白,让人有些可怜了。几个老成的大人正要把那几个开玩笑开过了的小伙子赶开,却见她已勒住马,将马儿慢慢向围着她意中人的几个小伙子靠去。及至走到跟前,她几乎用弓对着她意中人的胸口,轻轻一拉,那箭便钩住她意中人心口的衣服,这下才叫——不离不弃。旁边人哄地一声大笑,一对恋人红透了脸,旁边的小伙子大声笑道:“要说上场这么多仙女,还是数王大哥的妹子箭法最准,一射正中红心了尼!”

李波也跟众人笑着乐着。场中这时忽然一静,站在前边没看到的人还不知原由,可马上也就听到了人们的窃窃私议,那些声音里都充满了兴奋与激动,只听有人轻轻道:“小妹也上马了呢,小妹也上马了呢!”

旁边还有人不信,说:“年年都说她要上马,可年年她都没上呀。瞎编吧你!”

先说话的人就推他:“不信你看,不信你看,那边牵着的不是她那头黑子?”

只见远远处有个牧民正牵着一匹大黑马走至场边,却并没看见女孩出来。那牧民似已料到自己会成为全场的焦点,满脸都是得意。

不信的那人向那黑马望了一眼,伸了一下舌头,惊道:“呀!果然,是李小妹的黑子呀!”

李波也象一愣,他似也没料道妹子今天真会上马,她看中的是哪家的好男儿?只见满场屏息中,一个穿一条碎花长裙的少女从不远处的一个帐蓬走出,她倒也不象别的女孩儿那样多少有些慌乱,整个人都是宁定的。她的一张面孔可能因为太兴奋反而没了表情,看上去出奇的镇定。旁人不知她心理,喃喃道:“到底是小妹,到这时走路都还这么稳当。”

李雍容是踏着日光走来,踩在一地的细碎草花与细碎的阳光里。只见里圈的满场小伙儿都似崩紧了下呼吸,那些已被射中的小伙儿心里多多少少有那么一丝后悔吧?后悔自己已失去了这一次机遇。连那些女孩儿们脸上也露出艳羡,小妹从来就是这草原上的传奇。众人都向李小妹看去,怎么会这么美!斜阳毫无吝惜地要给李小妹那本已漂亮得令人窒息的长裙再加上一道金蓑。还嫌场中小伙子们的心跳得不够快吗,一颗颗十九、二十多岁的心跳声暗合在一起,如果不是白天,而是夜,大概都会听来擂如鼓响了吧?李小妹身材清窈,她窄袖上装的袖口还是各系了一条长长的红丝带,那两条红丝带得了些微风便在空中瑟瑟舞起,看小伙子们的神情,那丝带分明似蠕蠕地拂到了每个人的眼里。李小妹的步子是矫健与细碎的,轻而有弹性,一步步让人甘心化为她脚下的阳光、草花、与尘土。那条长裙原有八道长缝,是她别出心裁所制,随着她步子的挪移,那裙子细细飘来,宛如一场神话,一场chun梦。陈澌的眼里也愣了愣,他认得这个女孩儿,不知怎么,二十几年从没动过心的心里也似轻轻一提。

然后,他听到了脖子后面一声比一声紧促的呼吸。他微微侧头用眼中的余光向后一瞟,就见乔华的脖子似都红透了,那呼吸里已紧张到极至。

只见李小妹走到马前,也不用上马凳,轻轻一拍马颈,那马儿早听惯了她的话似的,便微微一低头,李小妹就已翻身上了马背。那马儿肩高背厚,显得那少女在上面更是婀娜多姿。她还不止是婀娜,她的身影里有一种寻常女子身上再没有的刚俏,只见她并不看众人,从李大叔手里接过了缰,轻轻一带,那马儿已细步跑入场里。场中已没有别的女孩儿——还有谁会与李小妹来比这红粉骠骑?那马儿似也知道李小妹的心境,先在场内碎着步细细地跑,把场子跑了一个遍,然后一圈一圈跑开,跑得李小妹的长裙飞扬。场中的人只是奇怪,小妹已经上马,这一箭,为什么还不射。这不射,难道是一定要挑战场中所有人的耐力?

连几个久惯世事无所动心的老人不由都睁大了眼轻轻伸直脖颈。李小妹似乎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毕竟她是骄傲的,也是个女孩,有女孩子一份天生的骄矜,让她主动表露心意对她来讲还是有些为难。风在吹,她的心中也在错乱地想:这一箭,她真的要射吗?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毕竟只有一面呀,可那一面,似乎已就此在她心中不能舍去。彼此天南海北人,这一箭不射,她也许就永无机会了;但射的话,她要射的人是否也对她中意?李小妹心中徘徊难定,她忽咬了咬唇——无论如何,这一箭她还是要射出,更要射准,这只怕是她与那个男子一生中唯一的机会。一向对自己射术有绝对信心的她不知怎么手心里也全是汗了——可他——和哥哥似乎还有好多理不清的男儿的事。李小妹心中翻覆无限,忽然,她于众人之中看到哥哥那双镇定又似理解的眼,心中就似定了定,吃了定心丸一般。她从上场就没向那个印在她脑海里的长眉细目的男子望去,这时,她要好好望向他了,她要认真地看一次,看自己是不是被记忆、夜、或者别的什么幻觉所欺幻,只一面就已倾心如许。然后她望到陈澌,陈澌的一张脸正迎着阳光,那双细眼微微眯起,那长而碎的睫毛下就似藏了无数李小妹想用一生来探索抚清的心事。那张脸——怎么说,在夕阳下微微泛着金光,一丝丝细微的茸毛都看在李小妹那百步穿杨的眼里。李小妹忽然心中一跳一痛,就是他了、就是他了!只见她左手拾弓,右手搭箭,左手如抱婴儿,右手如持泰山,轻舒猿臂,瞄准靶心,——这一箭不能轻也不能重,要正正射在他心口那里。轻轻一放,李小妹那只小箭就带着阳光向她的宿命飞去。

陈澌只觉阳光在那一刻忽然刺眼,然后,光色中,有一样让他有些怕的摸不清来头的东西飞来。然后、他犹豫了下,就见他若有意若无意的一闪。满场欢声中,那一只小箭就盯在了他身后乔华的衣襟里。乔华好象还在梦里,李小妹却在心中叫了一声“不!”——她平生第一次出箭为什么居然会射错?——他是有意的,他是有意的!——李小妹心中又苦又怒地想。她知道他的身手,他怎么能这样拒绝自己初释的情怀?李小妹一时只觉满胸满腹冰炭摧折,这一生都没有的伤心失意一起灌入了她的心里。

李波的眼中,忧色加了一分。施榛一脸愤怒地看向陈澌,众人都在笑,乔华如在梦里,而李小妹,忽然——不发一言、纵辔而去!

第七章军令遥喧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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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让我向斜阳奔去。那个女子骑着一匹骏马,就是这么样的投向斜阳。夕照没心没肺地在这伤心女孩座骑的蹄下铺成一片温暖的金缎,可她的心呢,她初知悦慕的心中却如此被伤得千疮百孔。她望着这个她一直深爱的阳光原野,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山河无情——你快乐时,它如此的阴晴晦暝,你不快乐时,它也会依旧如此的阴晴晦暝。天,连你也不同我一起悲愁喜乐吗?我是在你怀抱中长大的女儿呀。

——如果无缘,为何相见?李小妹一时满心满肺地想:为何相见,为何相见?

——他不爱我,他不爱我!

从来、她都是草原上最出色的女子,还没有什么她想要的东西她得不到,包括忠诚、包括羡慕、包括……很多很多。从有生以来,李小妹全身的毛毛孔孔,还未曾这么完全而绝望地被一种情绪笼罩着。

他不爱我——李小妹只觉心中郁闷无可诉说:他不爱我!不爱我……

马儿也似知道李小妹心绪的变化。在她纵情狂恸时,它纵蹄奔逸。然后,李小妹倦了,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那么倦,马儿的蹄似乎也倦了,倦成一种懈怠。终于,那慢慢的蹄子由细步变为静止。那一刻,山河好静,岁月夕阳,一切都好静,似乎为了安慰一个女孩儿受伤的心。李小妹翻落马下,把头埋在草丛之间恸哭——

他——不爱我……

最近这些天,李波身边的事似乎总是很乱很乱。最近半月,他的马队总是不断受到张武威帐下酒泉守尉迟行的搔扰,已扣压了他们一百多匹马,还有些牧人被关在酒泉守尉迟行手里;然后,秦王特使顾先生找上门来,非友即敌,这个道理李波明白,因为、乱世中,本没有道理,没有和平相处的机会,哪怕你不动,你的存在别人就会视为威胁;然后,李渊搬出的江湖人物陈澌也出马了,这也不会是个好对付的人物;这些还不算乱,最让他不放心的是,自从那天跑马大会后,小妹就不见了。

乔华的兴奋甚至都没能维持过一晚。四个兄长虽都没说什么,但光看他们沉默的神色,加上小妹的出走,虽鲁直如他,也隐约明白了什么。大家大概也能想象得出他心中的痛苦,但劝慰的话,似乎也不知该怎样出口。四哥施榛一连两晚都陪了他半夜,似乎想说什么,最后都没有开口。在四哥走后的后半夜,乔华还是睡不着,就那么一个人跑到旷野深处去看星星。他是个缺少表达力的人,闷了痛了时,总是那么去看星星。小时听老人说过,星星眨一次眼,世上就是几千年。可人呢,为了爱的痛,这痛要持续眨几千几万次眼?

大家口里虽没说,但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似地要等陈澌来。连乔华都恼他那看似无意的一避,他这一避,伤透了小妹的心,让他和小妹这下连兄妹都做不成了。他乔华无所谓,他是个粗糙汉子,虽然喜欢小妹,但……也不一定要跟她怎样的,只要自己知道自己这心就行了。有时,光爱、也就够了。他只希望小妹好,也知道自己怕是配不上她。可是,那个初来乍到的人,一到,就先指责他心中敬如神明的二哥,这且不说,而他,还伤了镜铁山五义最最在乎的小妹的心了。

那天小妹狂奔而去后,场面一时好乱。乱止处时,陈澌就不见了。想到这儿,乔华忍不住就握一握拳头。没种!他想——那姓陈的小子没种!

于是天天一早,他就独自守在帐外不远,别人都要去找小妹,他不,她知道小妹这时最怕见他。他要等那个姓陈的小子来,他的怒气在等他,拳头在等他,愤恨也在等他!

依旧是晴日。跑马节后的三天,依旧是晴日。除了草上沙的马队,别处的牧民大致都已散了。可这晴不是好晴,久惯草原生活的乔华知道:怕是有一场大雷雨就要来了。他不知怎么,甚至有些期待这场雷雨,这雷雨,才会给他一次纵情的机会。就让那雷雨来吧,打在他赤裸粗劣的胸口,让它来吧!

远远的火烧云中,似乎有一个人骑马慢慢行来,看看他那高挑的身子,不象熟人。乔华眯着眼望了下,身子一下就从草地上跳了起来。是那个人,那个负心人,是陈澌。他的拳头一紧,在那人还距这边有百八十步时,他就冲了上去。他一拳就向对方马眼凿去,乔华的拳头在草原上是有名的,他一拳是能擂破一面厚牛皮鼓的。陈澌身子一晃,伸手来接。乔华知道自己武艺怕是不如他,但他不怕,疯了似的一拳一拳向陈澌的座骑擂去,他就是要把这小子打下马来,看他凭什么狂,凭什么傲,凭什么那么装着洒然地拒绝别人。

陈澌随手挥架,已拆开他*般的攻势。乔华却并不住手,依然如恶虎般地猛扑死打,渐渐把陈澌都打出怒气来。只听他道:“乔华,你别胡闹,我来是有正事。”

乔华怒道:“见你那些正事他妈的鬼。”身子一纵,直跃而起,竟扑打向陈澌颜面。陈澌一怒,双手一抓,已握住乔华粗如小坛子似的拳头,他用的是正宗的擒拿手。乔华可不管,两人手上就较上了劲儿。要讲力气,原是要算乔华的大一些,可陈澌手法巧妙,专擅借力打力,似也不忍就下杀手,所以两人不由纠缠起来。不一刻,只见乔华气喘吁吁,陈澌也未能如先开始一般神色平静。就在两人纠缠之际,忽见施榛远远跑来,叫道:“五弟住手!”

乔华不理。施榛已叫道:“是二哥叫陈公子进去。”

乔华一呆,双手才恨恨地松开,口里犹愤愤道:“你小子有种,谈完了别走。”

陈澌眼里有一丝了解的神色,但他也知,这丝了解怕更会伤了乔华,所以把眼反望向别处。一时三人都没有话,默默地向李波帐前行去。

李波正负手帐外看那天边云色。见陈澌走过来,他侧手微让了让,别无多礼。陈澌一时也不开口说话。他们两人并不看向对方,而是同时负手去看火烧的云彩。最后是陈澌先开了口:“我于数日前已叫人把关于粮草真实的情况向唐皇传了去。他年纪虽大,但心存慈意,未见得会对李兄及草上沙有何行动。但李兄,是不是也该给朝廷一个交代?”

李波不说话。半晌道:“我李波与四个兄弟化外放牧,本无心开罪任何人。前次劫粮,也实属情非得已。若朝廷有些肚量,我李波愿代草上沙答应,以后三年,会逐年以上等马匹还朝廷这次失粮所造成的损失。日后如果*来犯,草上沙中众人,也愿与当今共抗突厥。”

他们虽只短短两句,但看来心中已筹思好久。“豹眼”施榛在一旁并不插话,反是乔华忽然暴怒起来,叫道:“二哥,咱们怕他们怕个鸟,劫就劫了,好汉做事好汉当,还他们什么债。他们朝廷有本事,发兵来呀。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李波却并不答言。他也知五弟此时心情。陈澌静静看着李波,似是想看出他是否真的有诚意。半晌道:“那好,只是细微情形,还待细商。李兄派个人随小弟一赴长安如何?我陈某保证,以此身性命保证他的安全。”

李波还未答,乔华已先怒道:“我随你去,把那娘日的李渊杀了了帐,要什么你负责安全!”李波想了想,道:“也好。”说着转目施榛:“就让四弟回头跟你去吧。”

他实在颇有大将风度,然后一击掌,就走出个当值的。那当值地捧出两碗酒,只听李波道:“如此,你我都是汉子,也算只语盟成。陈兄为人,兄弟还信得过,不管怎么说,也算免了边民的一番争战杀戳。陈兄所尽之心,李波在这里先代一众牧民谢过了。”

他也知陈澌实有卫护百姓之心。而以他的位置,为挫败张武威借机讨伐草上沙、扩张自己势力,也算尽了颇多心力。说着,他就把手里一碗酒先干尽了。

陈澌接过那当值的手中另一碗酒,也是一饮而尽,静静道:“只是,李兄,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朝廷当今初立,威望建立不易。不管如何,一个稳定的朝廷对抵御外侵、削平内乱和天下苍生都有好处。我知李兄是个英雄,但是英雄就更要以天下万姓为已念。如再有灾,请上报朝中,虽朝中未必有力相助,但如此劫掠,对天下大势来说未必不是又增滋扰,也给一干凫雄平添可趁之机。如此之事,可一而不可再。”

他的话也颇重。那李波却冷冷道:“不要拿这话来说我。我这么做也不是为了什么英不英雄。你凭什么就说,天下大势,苟安的平定就比我这一方近十万的牧民的生存重要。陈兄,闲话不说,你我且尽这第二碗酒。你我处世之道,毕竟不同。虽有约成,我李波就不假惺惺地请陈兄帐内闲诉了。”

说着,他又独自喝了一碗。陈澌望着李波,不知怎么眼中倒有一种了解的神色。大概也只有他这样人物,才能理解李波心中的那一种寂寞。由此东望长安,确确实实是个新雄起的朝廷吧。以李波之能,面对这天下大势,无可奈何,不想屈服,但又怎能不服。两个人在彤云绿草间片言共饮,心中所思各各不同。陈澌心里在想,这些年他也尽见了些英雄豪杰,远的不说,窦建德、翟让、李密、还有他的挚友杜伏威,哪个不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但如今,也已一个个英风豪气,随风而逝,只留下了一个赫赫声威的唐。那些被迫沉名埋姓,远走边荒的汉子心里甘吗?但不甘又如何,这就是历史,历史就是这样的选择,只能留有一个,只能有一个来统领天下,平定江河。

李波酒碗中酒已满至第三碗,他轻轻一叹道:“这一碗酒喝了,我李波与陈兄公事已罢。”他一仰头,干尽了这一碗酒,用力一摔,那碗在地上碎成碎片。只见李波一双微红的眼望向陈澌:“陈兄,再在该你,为这些天对我的不敬之言,更为我小妹的事,给个交待吧!”

谁都没想到李波客客气气地说了半天,公事谈毕之后,会言及于此。陈澌脸上一愕,施榛却似有些料到。李波冷冷道:“对我不敬之处,你我男儿汉大丈夫,言语粗直,倒也罢了。但那日,我小妹选婿一箭,明明射向陈兄。陈兄如果不愿,当场打落,我李波还是无话可说。为何却懦夫怯汉一样讨巧一躲?你可知,这一躲,如何伤尽了我小妹之心,与我五弟心中之义。如此不清不楚不光明正大的卑鄙举动,我李波看在眼里,如果还装做不知,那也就枉做了我小妹与五弟的一场大哥了。”

他一番话落地,不只施榛,连乔华心里也觉豁落了很多。二哥必竟就是二哥。这两天众人心里虽然也各觉窝火,对陈澌恼恨已极,但偏偏对方举动似乎又让自己说不出什么,偏这说不出更是一种别样的苦闷,活象被人耍了还无法喊冤一般,总不能说自己这边落花有意而对方流水无情是对方的错吧。可李波此言一出,乔华恨不得就拍一下自己的大腿,二哥这话就是说到了他心里去——是呀,你不乐意,以你工夫,当场拨落就是,凭什么讨巧一闪闪出这么个尴尬局面。陈澌一直面目凝重,这时眼光不由一闪。他只是沿用自己从汉人社会里习惯的一种拒绝手法,本来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对,这时,却不由心里有一点心虚起来。他一生所为,自信堂堂正正,所谓‘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可照对方这一句,自己那日所行,似乎确是……有些卑劣。

只见陈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李波已定定道:“陈兄,你说这事如何了断?”

场面一时极为尴尬。李波也自有他的苦处,以小妹的脾气,他知道她这一箭决不是没有深思熟虑就发出的,她这一生幸福可以说就系于此,如果失败,以她之心高气傲,以后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可正是为她的骄傲,以及自己五兄弟的声名,还有被情丝牵扯的五弟,让他更是难办,总不能当真逼婚起来。事到如今,他也只有借这个机会走一步看一步了。好在这陈澌似乎果然是个汉子,并无耍赖的意思。只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长眉细目间,不一时,居然微微沁出了一层汗。连李波看了心中都替他有些难过。他内心其实颇为欣赏陈澌为人,暗地里也赞过小妹眼力,也觉五弟虽好,实非小妹佳偶,但他必须表面上一碗水端平,不能轻易伤了他兄弟之义。他们这帮男儿汉大丈夫,论到生死大事,合纵连横,倒是爽快无比,但讲到儿女私情,每个人心中都缠缠绕绕,种种顾忌,难以决断。

好在忽有两匹快马奔来,却是张九常与马扬。两人神色甚急,张九常是个一向宁定的人,可见必有大事。李波一抬眼,那两人已奔到面前,翻身下马,只听张九常冲马扬一点下巴,意是“你说”,马扬就已急急道:“小妹找到了。是昨天李大叔碰到了她,她说她本已奔出老远,到了红柳园,可在红柳园不远的黑泉却意外发现甘凉大将军张武威的先遣队五千人已进驻黑泉,又有消息说他们的大军四万人已由张武威亲领,坐镇张掖。二哥,他们这次可来意不善。”

乔华一听已大怒,上前就抓陈澌的脖领子道:“好小子,你先来和我们谈着,拖着我们,后面杀手却已来了。”

张九常望向乔华,怒喝了声:“五弟!”他平时虽不大说话,乔华大概对他颇为敬畏,闻声才悻悻缩了手。李波面色凝重:“那小妹呢?”

马扬看了陈澌一眼,道:“小妹对李大叔说:凭什么我们劫了他们十来万担粮草,他们就这么兴师动众地派了人来,这张武威敢来咱们的地盘,我也要去用这张弓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凭什么乱来!”

众人不语,已听出这话里分明有和陈澌斗气的意味,但都不好说。李波轻轻一喝:“胡闹!”但关心之情不由立现,“还有吗?”

只听马扬迟疑道:“还有……听一些早散的牧民说,他们听说黑泉一带有一些兵捉住了一个女子,说是重要人物,已送往张掖,在时间上看,也不知是不是小妹。”

满场人都一愣。李波手里拿着李小妹交给李大叔,李大叔又转呈马扬的一面令旗,只见旗上张牙舞爪地写着“威武”两个大字,意似雄悍。李波不说话,拿眼看向陈澌,陈澌已一扬脸:“我去问问他们没有朝廷旨意,凭什么出兵。嘿嘿,我这个特使可还不是面捏的。”

说着他一牵马,人已翻身上马,乔华以为他借机要逃,欲待相拦,却被“豹眼”施榛轻轻拖住。那陈澌甚急,连加两鞭,一转眼,马儿已翻滚去远,远远的只听他又传来一句:“令妹之事,我也一定代为留心。只要被捉的是她,我必保她没有大难。”

马扬看着陈澌的背影,神色虽仍紧急中,唇边不知怎么微露笑纹。

第八章单车直救娇娥

14:43:007039

甘凉大将军的大帐和李波的帐蓬绝对有很大不同,光只面积,就何止大了三四倍。甘凉大将军张武威别看是个武人,却绝爱陈列文绣。只见帐中,能绣上花纹的地方几乎都绣上了,而且绣艺精良。当然了,这些都是太子建成的礼品。隋朝末帝杨广在奢侈上足以夸耀前人,唐是承隋而建,隋朝的许多财物当然也就由唐继承了,何况太子建成绝对是个大方人——在他需要大方的地方。而张武威也绝对是个值得他大方的人。

别看张武威酷爱文绣,他可是个绝绝对对的武人。他起身边庭,累战立勋,今日这大将军之位可是他一刀一箭拼出来的。所以他觉得自己有资格享受这些文绣,也有资格享受太子的敬意,哪怕这敬意之中不乏拉拢之意。

让他不满的主要是朝廷。朝廷不是不该试图建立北庭都护府,但筹备,管理,不该离了他张大将军去。镇守甘凉,本有守边重任,一旦西北无忧,他张大将军的位置岂不大有动摇之理?

所以他劫粮,嫁祸李波,这不是因为他很把李波放在眼里,而是、拥兵者如欲自重,必先养‘匪’,没有匪则不妨造出个匪。而李波偏偏真的也把第二批粮草劫了,那他不是匪谁还是匪?有了匪,就有征剿,有了征剿,就有地位。张大将军把一切都算在了掌里,这是他与太子建成对抗秦王世民欲经略西北的一着好棋。

所以他有资格满意。张武威扬着他黑炭色的头,早起,前边边庭前锋给他捉来了一个女人,听说那女子样貌美丽,打扮不俗,应该绝对是个李波身边重要的女子。张大将军很感满意,为这大帐,为这捷报,为这女人。

大帐外一里才是辕门。四万大军驻扎当然要占很大一块地,而辕门是军中重中之重,所以派了张大将军最亲信的偏将魏华龄掌理。这掌理是要监管军中出入,遇敌示警。只是魏华龄却再也没有想到:居然——果然有警。

是谁敢犯甘凉大将军的虎跸?

来的人不多,只有一辆车,车中只有一人。那人满面风尘,长眉细目,虽风尘劳顿,却仍掩不住那双细目中灼亮的神彩。魏华龄一接警报,就走向辕门,倒要看看谁居然熊心豹胆,胆敢光天化日冲撞辕门。他一双小眼向远处望去,就见那车子飞驰而来,车前掌鞭的是个好把式,只见他鞭鞘连挥,车子已飞驰而近。魏华龄喝道:“备箭。”手下军校就已弯弓搭箭,然后魏华龄叫道:“通名”,一百余小校就一起高喊道:“来者通名!”

来人依旧在飞驰,闻声喝道:“唐皇特使!”

魏华龄心内冷哼了一声:你就是唐皇特使,到了这大军之中,只怕也由不得你威风。他一摆手,喝令旗下小校收弓,打开辕门,他自己却站在了辕门正中。陈澌已转眼而至,他似在辕门口都不待停车。魏华龄冲拉车的马“吁”了一声,他气息极粗,那拉车的马一惊不由站住了。魏华龄心里不由升起了一股怒气,怒道:“什么人!”

陈澌似颇心急,冷淡地一示腰牌。他的牌可是李渊特赐,那牌上龙飞于天,正面阴文刻了“如天子”三字,他一抖缰,就待前行,魏华龄已一伸手拉住缰绳,口中怒道:“不得乱闯。”

陈澌已森然道:“耽误军机,你耽待得起吗?”

魏华龄从军十五年,杀人过千,倒很少看到有人敢面对他的怒气喝转回来的。当下小眼一瞪,怒道:“就是军机也要禀报,就是八百里紧急快递也要我先转呈上去。你纵是唐皇特使,岂不闻周亚夫细柳营故事。”

周亚夫是汉代名将,平定七王之乱他有大功。当年汉景帝曾亲至军中慰军,但冲撞辕门,还是被他斩了马首示众。——陈澌心中冷冷一笑,就他武威将军还要与周亚夫相比,他不怕正要闹出个王储之乱来?只听他嘿然道:“如今天下已定,皇上起身于兵马,你倒休提那汉家故事,如今时势不比当日,当今圣上也不比那文弱皇帝。你一意相拦,当我这腰牌斩不得你吗?”

说着,他一提缰绳,就欲冲入。魏华龄伸手一握辔头,就要牵那马匹。陈澌鞭子一挥,就向他腕上抽去。他虽年轻,已艺成多年,当此乱世,久经磨励,这一鞭风声呼呼,竟是痛手。魏华龄也没想到这面相斯文的年轻人果敢如此,不由一缩手。陈澌已一振鞭,单车直向前方冲去。

就这一会耽搁,已有报信的小校先到中军大帐禀了上去。陈澌与那小校几乎前脚后脚进的帐。他一路疾驰,已连换三骑。从野马井到张掖直有四百余里,他连驰三昼夜,脾气越发悍厉。张武威刚听完来报,就见一个穿了一件突厥人长袍的男子走进大帐。帐门口小校欲拦,已被他抖手一振,拨开长钺,步入大帐。陈澌入帐后就一掀袍褂,露出里面的腰牌,振声道:“唐皇特使陈澌见过甘凉大将军。”

张武威虽在军中,但自隋末以来,江湖人物也多有人在军中啸聚,对陈澌之名他倒并不陌生。只见他一抬眼,见这人在自己四万军中略无惧色,不由也心下暗佩,果然见面胜似闻名!他一肃手:“皇上可有何旨意?”

陈澌双目向四周一望,张武威一挥手,左右侍立的美人便已退了下去。陈澌摇了摇头,把一头散乱的发藉这一摇略为理顺,才努力平静地道:“在下此来,是为将军轻易出兵之事。”

张武威心中微一沉吟。从陈澌入甘,他就已先得知,还特派帐下威武十卫追蹑而去。可这几日。威武十卫一直未有消息呈送上来,他一直颇为奇怪,更不知这厮怎么自己找上门来了。他虽有太子建成在后面支持,却也不好与唐王特使轻易闹翻,当下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然后指派手下与陈澌设座,然后才道:“陈兄,这事是这样的。兄弟制下原有隋末乱党、刁民李波一人,自十年前与张九常、马扬、施榛、乔华四人结了个什么劳什子‘镜铁山五义’,啸聚边庭,不行仁义。这次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上犯天威,于一个半月之前劫了朝廷运往碎叶的二十余万担粮草。甘凉忝归兄弟辖制,如不征讨,何以上报天恩,下对黎民,所以才提兵来剿。想我大军一到,此跳梁小丑不日就成齑粉尔,原不是什么正经用兵。兄弟身负一方安威重任,不得不如此,陈兄以为然否?”

陈澌没有说话,他已就坐案前,从怀里静静掏出了十个铁牌一一平整地放在案上,一言不发,只看向那十个牌子上去。他心里冷冷地想:为什么这些人无论做的事如何卑鄙暗污,口里说出来的总是堂皇一派呢?

张武威面色一变,那十个牌子不是别物,正是他帐下派出的威武十卫的贴身腰牌。威武十卫在他甘凉帐下非同他人,原是他贴身近卫,他颁发这十个腰牌时,原有“牌在人在,牌亡人亡”的训示。他心中微微一愕,看着面前这个身形颇显瘦削的男子,心中实在难信——难道自己帐下精锐如威武十卫,也被这小子一起拾掇了去?

陈澌轻轻啜了一口面前的茶,他已好多天没有好好喝一口茶了,看他神色,似是为这一口热茶很感开心。然后他在怀中微微出露了下一卷卷帛,那上面是他这些天调查的笔录,然后他才淡淡道:“那粮草真的全为李波所劫吗?以大将军明鉴,只怕事实并不如此。”

说着,他用指轻轻叩着面前铁牌,清声道:“小弟手中证据,不止于此。张大将军,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张武威面上一愕,又是一怔,然后才哈哈一笑。陈澌知他此时心中狐疑百端、犹豫难定,自己要抓住的就是这短短之机。但他面上神色不露,淡淡道:“其实以皇上之圣明,对此事早有猜疑,不然,也不会请兄弟前来重作调查了。兄弟这近一月来,可也没闲着。张大将军,据兄弟查访,哥家沙窝那十五万担粮草果是他派人所劫,他也已供认不讳,只是红柳园那十万担粮草与压车的二百军士之事张大将军怎么说?嘿嘿,还有这威武十卫,大将军可也对兄弟我太照顾了些吧?”

他话里不卑不亢,面上却轻露揶揄之意,看得张武威心中怒火一滞,却叫张武威一时开不得口。他实也不知威武十卫到底是被这小子擒了还是杀了。杀了倒也罢了,他帐下虎士多有,不见得心痛,若是擒了解回长安去,这密刺朝廷密使的勾当可是见不得光的,上面纵有太子建成相护,这事只怕也大有麻烦。想着,他一转眼珠,先避重就轻打个哈哈道:“陈兄,真有你的。这么快就查了这么多事,果然不负皇上期望。陈兄之名,兄弟久仰,惜一向以来无一面之缘。左右……还不快给陈兄备酒?”他双目一嗔,向身边小校责难下来,然后又面露微笑道:“陈兄,边庭小地,招待不周,请别见怪。”

然后他长叹一声道:“这件事,兄弟确有做得不妥的地方。只是,陈兄,你一向未临边陲,侄也不知我们这些驻边将士的烦难。唉,一言难尽呀,一言难尽。陈兄劳累多日,只怕现在也累了吧?且小憩小憩,正事咱们回头再谈。来人啊,传下去,备饭。”

陈澌察言观色,见他顾左右而言其它,已知他心中有些惧意,打蛇随棍上,口里加紧,面上却更是淡淡道:“多谢大将军了。陈某这次前来,察这个无头案子,皇上也曾暗嘱……”

他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暗示李渊心中的为难状况“……‘要说甘凉大将军,也是为朝廷立过大功的人。不过,他是武人,不明关窍,好多事只怕做得大欠思量。无论如何,他实是不该卷进我二子相争的事里。对这件事,你能查明是一定要查明,这关系朝廷尊严与边防大局。但只要还不太过份,不至干扰甘凉大局,能过去的我这做皇帝的也情愿就让它过去吧。张将军如有一时糊涂,我还可见谅,这件事,万望陈公子能体朕之意妥善处理’。”

他转述的是李渊的原话。他说李渊称他为陈公子,倒并不是自抬身价,当时朝廷初立,原有不少江湖逸士、草野豪杰未尽入唐家网罗,李渊父子还颇有敬贤礼士意,陈澌这次也是受李渊私下相托而来。张武威听到这儿面上神色也是一缓。陈澌心中也是一叹,他也知当今圣上的难处,二子相争,为谋皇位,太子建成以长得立,而次子世民却居功巨伟,让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大有难处。他叹的还不是他们的李家家事,而是想,天下初定,百业待兴,本有一太平之机,可这嫡子之争只怕会成为朝廷乃至天下的一大暗伏危机,其间关连,也足以酝酿一场巨大变局。这变局要只是他李家之事,倒也罢了,他也不愿横加伸手。但这变局分明已关系到天下祸乱,陈澌艺成之日,就自视以天下苍生福祉为已任的人,如此情况,他就不能不管了。

张武威也听出皇上也不愿意把太子与秦王之争真正示人,闹到不可收拾之地,心下一宽。这时却见陈澌却一拍案,继续转述李渊话道:“……‘可他们兄弟我一时虽然还无法劝拢,可若有小人一意在下面添乱,私立私党,以谋私利,陈公子请告给他们知道,我李渊可不是一味慈懦之辈,也不是什么承平之日继承来的皇帝!’……”

他这话极重,一言即出,双目就泛出精光,直视张大将军。别看他在当今朝廷中实为一介草民,但其言其行,因合正道,却自有一种堂堂皇皇之气。只见他不急不缓,代诉李渊之话时,内中缓急,分毫不爽,听得张武威额头冒汗,他也久知李渊之威,心下不免转忧。就在他心中忧喜不定之际,只听陈澌又轻叹道:“张将军,其实有些话兄弟不说你也该明白其中利害。当今天下初定,万物更始,在下虽为一介草民,却也望张将军能以天下苍生为念,能不轻启战端就不要轻启,不要为个人权位再陷万民于水火。这次皇上派兄弟前来,就是特意要在下全权处理李波此事。张将军这突然拨寨势迫,可是就把这事闹大了。这事情若要闹大,只怕就不再是个关于小小的镜铁山五义的问题,其后纷争,只怕绝非你我所能控制。张将军这一不领上命,拨营出征,只怕不止让在下为难,也让皇上为难了;不止让皇上为难,连秦王、太子只怕也会很为难很为难了。”

他也知轻重,这话也就一语点到即止。张武威虽然威武,一时不由也手心出汗。然后陈澌就正眼望向张武威,静静道:“皇上特特派兄弟来此,就是想要挽回这个可能让大家都为难的局面。张将军粗中有细,向为国家柱石,当知得此中轻重。大家也不要以为当今圣上只是一味厚德载物、事事都可原谅的。如发雷霆之怒,只怕朝中上下,连同张大将军,连同太子,只怕谁也担待不起。何况、若果有人祸乱这天下难得的平静之机,纵是当今答应,百姓也不见得答应;纵是百姓无力,嘿嘿,草野之中还尽有胆识之士,他们虽无军马在手,但一剑之利,只怕也会让人未敢轻试。”

张武威一愕,再没想到他这一言里分明已有威胁之意。他陈澌是谁?居然敢在四万军中威胁主帅。张武威心中一怒一愤,却又尴尬得一时做声不得。以他脾气,本待发作,可奈何当前局势他怕还发作不得,只有尴尬道:“嘿嘿,陈兄所言,当然不错。……喝茶,喝茶”,一面却嗔身边小校道:“眼看陈兄茶尽了,还不快快斟上?”

陈澌面露微笑,知道自己一番说词已触动了这镇守边庭的一方大将的深心。他啜了一口新斟上的茶,一时也是无话,要酝酿点时间与张武威压力,也给他一个思考之机。

张武威心中念头果然在连转。面上虽神色不露,心里却在权衡轻重:这陈澌之言,此时到底是听他的还是不听呢。听然耳中听陈澌怒道:“大将军,你左肩上怎么有一只苍蝇?嘿、贵人尊体,难得清宁,居然有尔等区区细物敢相滋扰,实在可恶,不知道自己的生死吗!”

张武威还没及反应,只见陈澌忽一跃而起,他左手挟箫,右手忽从箫中掣出一物,光芒暗淡,也看不出是什么,正是那日李小妹所见的奇门兵刃“一抹线”,在张武威都来不及反应之前,他一抖手,那一抹光华就已刺出。他离张武威本颇远,但这一刺,那只苍蝇就已应声中刺,陈澌手腕轻抖,那苍蝇就已落在张武威面前案上。只听陈澌嘿然道:“好了,这跳梁小丑居然也敢滋扰张将军贵体。张将军,喝茶。”

在张武威还未来得及看见他手中兵刃以前,他就已回到自己座席,收刃入箫,面上淡澹然略无它异,而身姿的镇定,就仿佛他从不曾动过一般。——他这一手,分明就是当日也曾展露于李波帐中的“千里庭步”。张武威的后背一凉,冷汗丝丝而下。他本出身草莽,也是解得武艺、身手矫健之辈,却再也没想到陈澌出手之快一至于此,居然杀一蝇于自己肩侧而自己未惶一避。心中百转之下,越想越怕,只哈哈笑道:“喝酒,喝酒。”

这场筵席从午前直吃到申时。席间美人歌舞,颇为绝色,想来又是太子建成送给这张大将军的礼物。陈澌面上与时俯仰、与人谐适,心中却不乏感慨,却也并不做声。张武威只只讲酒道菜,两人再未提心中正事。张武威正不知这狂生自己到底该如何打发,却见陈澌已推酒笑道:“大将军,这可是小弟这些天吃的最好的一餐了,多谢多谢张将军美意。”

说着,他似有意似无意地提到:“兄弟来此之前,听说张大将军帐下小校捉了李波身边的一个女子?如果有,小弟倒想一见,看看是不是还是让兄弟领了去,直接与李波他们接洽。皇上之意,这次劫粮之事,当然不能做罢,但示之以威武之后,还是能兵不血刃的平息就先平息下去。”

张武威一愕,没想到这小子悄息这么快,当下哈哈笑道:“好象是有这么回事,兄弟还没来得问呢,陈兄都知道了。”

说着,故意问左右道:“果有此事?”

一员参将就趋前禀道:“是有此事。”

张武威就一拍掌,笑道:“把那女子提上来,给陈兄看看带了去,陈兄可是皇上特使。”

他心中已打定主意,即然自己此时不便翻脸,那么索性好人做到底,满满意意地打发了这厮先去。想到这儿,他心中一冷,嘿、这小子,今日怎么满意且让他怎么去;它日,如再有机缘山水相遇,那时……张大将军目光中暗暗一狠,他是再不会忘了今日之辱的。

陈澌面上神色不露,心里却不知为何忽忽一乱。面对坐拥四万大军的统帅,他也不曾心乱过,可是,为什么想到要见到那被捉的女子,他的心中会有这一乱。那一乱好怪,似有惊有喜,有怯有惧,是他这二十几年的生中所从未曾经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呢?陈澌手心出汗:那女子如果真是李小妹,以她的脾气,他真不知该怎么见她这一面,这一面她又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而以她的骄傲,这一见会对彼此都相当的尴尬吧?

他微微垂着眼,想及李小妹的表情,脑中就似重现了当日她在马上回身一箭射来、满天阳光照在她身上、她长裙飘拂、含情流眄的一睇。所有的阳光似都聚在那一箭射来了,陈澌心中忽感到一丝燥热,耳边听张武威叫道:“陈兄”。

陈澌一抬头,就见那女子已经带来,低垂着头,鬓发散乱,面如梨花,却……不是小妹。不知怎么,陈澌心中有些欣喜又有些失望,他甚至有些怀疑,如果早知道被捉的不是李小妹,自己还会那么快马扬鞭,专心凝虑地赶来吗?他用一声轻“噢”掩饰了自己的失望,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低声道:“我是九月儿。”

——李小妹当日奔马出走,叫人担心,她身边马队的几乎所有人都出来寻找了,九月儿虽然娇弱了些,不娴鞍马,但李小妹待她那么好,她也就不肯后人,没想纵蹄才出数十里,就会为人所捉,带来了这里。这两天连日忧惧,正不知自己会又遭到什么噩运,没想、那个小妹想要射中的男子会突然出现。

陈澌想了想,似是对这女子也有些印象,好象在李波处看到过似的,看来不是张武威在骗他。这人即果然是李波之人,他当然就要带走。想丰,他走上前,轻轻捏住九月儿身上绳索,他的拇指上微微留的有些指甲,只见他虎口的腱子肉一绷,稍一使力,那细如小指的绳子已登时被他掐断,这手功夫连押九月儿的士兵心中也不由暗暗喝彩。陈澌一把抽下绳子,回身冲张武威道:“兄弟还有身负重命,另有要事,就不多为打扰张兄了。张将军,我这就去处理李波之事,也请张将军退兵三十里,不日回营如何?”

他说时,一又眼定定地望着张武威,不容他轻易托辞。

张武威一愕,半晌狠心道:“好!”

陈澌一抱拳:“多谢张将军款待之谊。”说着一携九月儿,并不避嫌疑,带着她向帐外走去。

第九章为谁扬鞭策马

14:44:007612

那一天的云彩从此九月儿记得特别清楚。那个长得瘦硬的男子牵着她一只手把她带出了大帐,带出了惊慌与恐惧的纠缠中。帐外有风有云,他的手很硬,指很长,握着自己的腕让九月儿感到一种被命运牵扯住的感觉。九月儿忽然感到很了解小妹,了解她那么高傲的女孩儿为什么会一箭向这个男子射出,而后,又为什么会那么伤心地狂奔而去。

但这男子,九月儿看着他驾车时微现疲惫的瘦硬侧影,觉得:他的人、他的情感、他的理想,几乎都象他的手指一样瘦硬。他似乎是完美的,但是、他这样的人,是能给人拥有的吗?是能用来爱的吗?

这世上原有一种人,天生来就会吸引到别人的爱的,但天生来就是让人想爱而爱不进去的。

想到这儿,九月儿心中似乎就有一种伤心,她不是替自己伤心,而是替小妹伤心。但在她心底更深处,却更象、替那个男子伤心。在他一生中,就不解什么是温柔与幸福吗?驰走天下,纵剑江湖,说起来跳荡激越,但那就是全部的生活、就是真正的幸福吗?

单车在草丘间奔驰,九月儿的思绪象草丘一样绵延起伏。她觉得这一天在她此后一生中都会是个重要的日子。她用心地看着车子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仿佛想把她这偶然邂逅的一切都牢牢记住。

他们已驱驰了一整天,将近高台了,前面忽然出现了四个人。看到那高矮胖瘦,九月儿就认出来那是张九常、马扬、施榛和乔华四个。九月儿不知怎么心头一紧,他们来做什么?会为难这个男子吗?陈澌也已看到那四人,就象对方也已看到他们。他们车马相会,各各勒缰停了下来。

如果说李小妹对天下有什么理想的话,她理想的社会就是:大家各有各的马群,在一块天一样大的草野上放牧,谁也不管谁,一年一度,跑马节上一见。要说她的老家,其实在祁连山麓之南,但她生来不喜欢山,她喜欢平坦旷荡的草原,而山的嵯岈突立,山的阴影连绵,总给她一种险恶之感。她不觉得人世间不应该有罪恶,她并不那么善良到愚傻,她认为那是人人与生俱来的恶德,一个控制不到,人们不免要犯的嗜血的错,象草原上原就不乏马贼恶棍,但她,有她的弓,她的箭。让她忍受不了的是那种有组织的恶德与暴政,忍受不了有意组织一支军队的屠戳。争夺天下、他们说要争夺天下,那有必要吗?天下自是天下的天下,它是天地的,人生其中,不过是个过客。她想,争什么呢?

所以她也不理解陈澌,不理解陈澌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要为那什么唐皇出面。为什么,为什么——他这一身功夫,纵马草原,披沙历雪,放情天地,难道不好吗?为什么要与唐皇效命,要与他们来为难?

可陈澌身上偏有一种瘦而酷的硬朗和一种秀冷的风度吸引了她。那些,都来自于草原之外。草原之外是个怎样的天地呢?有时李小妹不由痴痴地想,有着很多陈澌一样的人吗?然后她就不由想起他的相貌,他的眉,他的眼,他那该死的冷睨与偶尔藏在眼中的笑,那是怎样该死的笑啊!想到那笑,李小妹心中不由有一种又痛又恨又喜欢与由喜欢不得的无奈。她应该不喜欢他,为什么喜欢他呢?李小妹自己也不懂,只知,一想起他,自己一向平静的心里就会变得好乱好乱。

如今,她纵鞭跃马,向张掖方向奔驰。她出来得本比陈澌与张九常他们都早两天,可她在看到甘凉大将军的先头部队已到达黑泉后,就折返报信,如此危机,她必须让大哥早早知道。然后,她就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刺杀张武威!凭什么他们有军队就认为道理都在他们一边?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与陈澌赌气的成份到底有多少,她不想这么多。她负气地想:即然你能到草原来把大哥他们和自己的生活闹得一塌糊涂,为什么我就不能到你们这边杀一两个贼官!

可她在路上又听到了一个草原女子被劫的消息,她一路探访,捉住黑泉的一个军官,拒他的描述,她已知道被捉的就是她的好姐妹九月儿。虽然九月儿一直叫她小姐,她有时也会对她发发小姐脾气,但在心中,她实是把九月儿已当做姐妹看待。九月儿和她是不同的,她有着她所绝没有的那种女子的温婉,那种温婉似已浸到了她的骨里,李小妹对此虽然有时不屑,但有时,看着九月儿那细眉细眼细细的温柔,心底、会有一种别样的羡慕与喜欢。她决不能容自己的姐妹再落入那群虎狼之手。九月儿是无力的,她的命本已很苦,她是她的姐妹,她不能容她再受到伤害。

下午时分,她就碰到了张九常几个,也听说了陈澌已出马来救那个被劫的女子,他们都还以为被捉的是她。想到陈澌这么快飞马来救,不知怎么,她的心里就还是有些喜欢,但她的骄傲也被触动,心里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恼怒与愤火,怒想:你已拒绝了我的一箭,那你还来救什么,我李小妹和我李小妹的人都与你无干!然后她就飞马赶来。其实她休息时已远远看到陈澌载着九月儿单车奔过,但她没有叫,她依旧要去刺杀那个甘凉大将军,在她心底,她已把甘凉大将军看做了陈澌身上那她所不理解她也认为不好的一面。她即然忍不下心来杀陈澌,那么这个什么甘凉大将军,就成了陈澌身上恶德的替身。——惹了你李家大小姐,你认命吧!

李小妹恨恨地想。不到天黑,她已驰至张掖,远远地停马在武威将军的大营之外。她可不是吃素的,她要等黑夜,等黑夜来时,单骑突入,杀官斩将,显出她一个草原女儿纵横沙场,单身赴险的那煞艳的一面!

在天黑前好长一段时间,李小妹都在认真的休息。她不是个轻率的人,一向谋定而动,她也确实需要休息,这些天的连日奔驰,已消耗了她太多的体力。看着那连云的营寨,李小妹还是不懂,这么多人,可以放多少马多少牛羊呀,他们却以杀戳为能事。她、要给他们一个好看。

天终于黑了。在天擦黑时,李小妹就开始整顿装束,她先系裙,裙下是她的刀、她的胆、她塞上女儿的魂魄;她把雕翎箭一支一支理好,挂在腰侧,然后把弓重新悬好鞍畔;最后她梳头,把头发梳紧,以免决斗时散乱开来。黑子是匹好马,她轻轻拍着马儿的脖颈,低声道:“黑儿,黑儿,你是不是好马,就看今天这一役了。”

营帐中刁斗森严,已燃起灯火。远远传来号令切口的声音。李小妹等到二更,才轻轻上马,马儿在草丛中悄无声息地滑走。她轻如一羽地贴在马背上,在战斗中,她与她的马儿就是一体。她轻轻地向那营寨靠去,没有惊动一个人,一只鸟。营寨的栅栏虽高,难不住她的黑子,马儿只轻轻一跃,就已翻入四万大军的营寨。李小妹后背的皮肤忽然一紧,她也感觉到了,自己距离危险到底有多近。

前面碰到了一个哨兵,李小妹身子一歪,用双脚勾住马鞍,人已悬在马腹。夜很黑,这是个月隐星稀的夜,是个适合刺杀的夜。那哨兵远远看了一眼,喃喃道:“妈的,是谁的马儿没拴紧,到处乱跑”,就遥遥转身走开。

李小妹翻身下马,轻轻拍拍马颈,叫那马儿在长草中伏身等她,自己蹑手蹑脚向前潜去。这些年,她身经的与薛举父子之间的争斗不下十余战,对军营有很深的了解。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只在于:敌人绝对不会想到她的前来。她猜知这些营帐里最大的那个帐蓬该就是中军大帐,只不知张武威是不是还在里面。她一路小心谨慎,轻轻地绕过一个又一个营帐,花了小半个时辰,才靠近到那个中军大帐前。

她当然不会靠近帐门,而是在帐后一处升火做炊的杂乱地方隐住身,掏出身上弯刀,轻轻划破那牛皮大帐,在一条裂缝中眯眼向里看去。只见帐内歌舞方罢,地上还有舞姬们遗落的舞扇。空空的大帐内杯盘狼藉,想是刚刚宴饮方毕。正中的大案前踞坐了一个人,身材甚是高大,只见后背,并不见脸。他身边一个参将模样的人在问:“大将军,上午那陈澌来时,如此无礼,为何还放他走了?”

李小妹心中一动,只听那被呼为将军的人道:“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今天他占了上风,不见得永远风向不转。我今天不便杀他,毕竟在军中,恐传与朝廷知道。我们现在很被动,我也怕太子见怪。朝中之事,毕竟不是阵前军中,一个杀字就可以解决的,这些你怕不懂。你派人跟下去没有?”

那偏将道:“已派人跟下去了。不过那陈澌真的是一身好功夫,为属下这些年所未见。您看要不要请胡不孤出面?”

那大将军已恨恨道:“他今日数次犯我之忌,当然要。胡不孤和李波决斗受的伤好了吗?这个人、他死定了,只是不可草率为之,容当后议。太子那边,这两天就会有消息传来,我再决定是不是动手。唉,拖什么拖,太子也是太小心了,坐看秦王坐大,还不如提前早早趁其不备放手一干。”

李小妹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心中微奇,陈澌不是和他们一路的吗?为什么还要杀他?但听到这个消息,她虽则一来为陈澌忍不住的担心,却不知怎么心头还是一喜,似是这些天郁结于心头的不快也大大被冲散。只见她轻轻一探,从背上解下弓来,然后右手在腰侧摸索半天,找到了一支最适合这个距离射杀的长箭。她把一缕头发在唇角咬住,就着帐缝,端弓瞄住,眯起一支眼,屏住呼吸,瞄准那主案之后的人的背心,轻轻挪动左手,调整准心,就准备发出她这夺命一箭。

李雍容也知道,自己只有这一个机会,稍纵即逝,所以更要耐心。她瞄了半晌,就待一箭射出,偏偏这时背后响起了脚步声。李雍容额角渗出了些汗。她可不知,唐军帐下,可远非薛举父子麾下那些鲁莽军人可比,夜查极严。她只盼望那巡逻士兵还没看到自己,可越是不想它发生的事往往发生得比什么都快,只听后面一声叱喝:“什么人?”李小妹知道已不可再拖,一咬牙,手里一松,一箭就向帐中射去。

张武威这些年的军旅生涯可不是白干的,闻声就已一回头,看到那隐隐的一条破缝后想都没想,身子就是一歪,李小妹一箭已经射出,并没落空,直中张武威臂膀。她轻轻一叹,取出第二支箭,就又射去。这一箭更急,考的就是她平时疾射的工夫了。帐内张武威已一声痛叫,身子一翻,要躲这第二箭。好在他帐前偏将也久经战阵,见乱不慌,拿起案上锡壶一挥,代他挡住了这一箭。此时,张武威已借机躲到案底,把案子掀翻以挡敌袭。李小妹心中一恨,抽出第三支箭,就向那偏将射去。那偏将这下可来不及闪,李小妹这一箭正中他的眉心,他在死前看清射箭的居然似是个女子,就在这一眼惊艳中倒地而逝。可甘凉将军士兵久经战阵,给李小妹的时间也只有这三箭。她三箭射完,就已觉身后有刀风传来。她一转身,露出颜面。那士兵诧异道:“妈的,是个女的。”李小妹手在裙下一翻,已拨出她的裙底刀,一刀索命,从那士兵脖项间划过。那士兵至死也没想到这女人刀子会这么快。帐内武威将军已叫道:“拿刺客!”

他一声即出,只听满营梆声响起,一叠叠地传开:“拿刺客,拿刺客了!”这声浪转眼传遍全营。李小妹心中骂了一声娘,知道此时不走,只怕再也走不了了,撤身就退。可退已无及,一小队士兵已执火而来,李小妹一咬牙,无暇射人,一连数箭,都朝近处火把射去。她箭法奇佳,箭到火灭,已射暗了附近所有灯火。敌人不知,已有人惊叫道:“来的不只一人,点火,点火。”

只听大营之内,一时有些混乱。李小妹撤身即走,可敌人给她的时间并不多,转眼就见火把重又燃起。李小妹知道自已脱身怕已属万难。别说是她,就是加上镜铁山五义全至,在这数万军中,要想全身而退,不免也难如上天。但她可不是轻易言败的女子。藉着帐间暗影,闪转腾挪,悄悄而退。其间不时撞上摸刀而起的士兵,都在她一刀之下,转眼毙命。可李小妹这下也才知什么叫做敌势如海。她轻轻退到停马去处,轻轻一声唿哨,黑子已经站起,她翻身上马,已听正中大营之中,已传出张武威的将令:“大家休惊,将军健在。张将军令,凡我将士,各守本营,巡查者来回稽查,不信刺客逃得出这刀山剑海。”

李小妹知道再不退,怕真来不及了。也不顾敌人能否发现,她一提缰,马儿已扬身直立,向营寨外直冲而去。

但只这一隙之间,刚才似还纷乱无绪的场子已安静了,数万人马各守本营,所有的漏洞似已堵塞。李小妹心里叫了一声苦,好在敌人因敌少已众,反而不便放箭,倒是李小妹,频频张弓,远者箭射,近者刀削,如入无人之境。但马儿也被逼得在各帐之间盘旋回绕,全找不到冲出的路径。李小妹只顾向身侧箭囊探去,一箭杀一人,敌人见她如此凶悍,也不由连连闪避。忽然李小妹右手一探之下,心里叫了一声“苦也”,她虽准备充分,但一个人能携带多少箭?箭囊中之箭已只剩最后三只。李小妹不由一闭眼,难道我今天要毕命于此?就在她这么想的工夫,只听对面一声沉喝道:“妖女,也吃我一箭。”

那一箭风声好疾,李小妹侧身一避,那一箭一从她面颊前不足一分之处掠面而过,把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好李小妹,当此危急,全不示弱,伸手一掏,侧身就向箭来处回了一箭。那面只听一个士兵的哀呼传来。李小妹暗叹一声,知道没射中正主。那边发箭的却是偏将魏华龄,他素以箭技称能,这时不由骂道:“好个娘们,好箭法,再吃我一箭。”

说着,他第二箭就已破空而来。李小妹仰脸避过,那箭简直是擦着她鼻尖飞过去的。她并不直身,就着仰卧的姿式还以颜色,第二支箭躺射而出,魏华龄侧身一避,那箭“夺”地一声正盯在他身后帐门上。魏华龄不由也变了脸色——好强的敌手。他更不说话,第三支箭直飞而至。

这一箭,李小妹看得个准,一侧头,竟用一口钢牙咬住了此箭,自己已从箭囊中拨出最后一支箭。这一箭她却是反臂而射,因为她的姿式已不容她从容正射。那一箭刺耳飞出,魏华龄闪都不及再闪,只来得及一低头,那箭便颤颤地钉在了他的盔缨上。就在他们斗箭的工夫,四周火把已明,众兵士看得清清楚楚,对方是个女子,及见到这一箭,不由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李小妹面色一白,不由也有些佩服起她的对手,她的箭囊已空,只剩下嘴里噙的那一支狼牙长箭。对方也已看到她箭囊空了。魏华龄惊魂甫定,也不由喝彩:“好个娘们儿!”冲四周士兵喝道:“是个娘们儿,捉活得的,看她到底为什么活得不耐烦了。”

四周哄然一声应诺,也就不再向李小妹乱射,反提刀靠前。魏偏将在阵,这当然是个表现立功的好机会。李小妹却没看向他们,魏华龄一语说完,就见李小妹一双冷目直直地盯着自己,弓还是对着自己,弦上虽空,但他惊心地看到李小妹的手已摸在噙在口里的箭尾。这一箭她还没发,远没刚才三箭的劲疾,可不知怎么,魏华龄心中一慌,从军多年,可以说,他还是头一次被一个娘们给吓倒过。他倒不敢轻易动弹,似是一个疏乎就足已招来李小妹最后的搏命一箭。

场中动的动,静的静。众兵士都慢步上前,急着捉住这个女人向魏华龄邀功求宠,李小妹与魏华龄两人却象木雕一般,在一瞬间静止不动。那一瞬很短,但对于对峙的两个人来说,几乎象一生那么长。李小妹忽然拨出嘴里之箭,在这她最后一搏的时刻,她眼中的是魏华龄,只有魏华龄,而心中有些凄然想起的却不是她的大哥,也不是草上沙中任何一人,而是陈澌。他还在吗?如果他日后听说,会想到——我这一番冒死行刺,其实其实、是为了他吗?李小妹心中不知怎么有了一种怆艳的感觉。她这一段情来得太快,快得她自己一直都还没来得及细细思考,但这临死一搏时心中却有一种翻然而悟的感觉:她是爱他的!不管他身处哪一边,她是爱他的。她的死,日后可能有种种传说,但有人会想到,这拚死一搏,其实是为了他吗?其实她只是要、死给他看。

——如果你不曾象珍惜哥窑一样的把我当做细嫩绝品的瓷器来珍惜,那我这一生就算倥偬千载,又有何宜?相逢虽短,爱却可能很深,不知为什么的那么深。如果你不珍惜,那我何妨摔碎给你一看。李小妹心中有一种又惨然又酸楚似的欣慰,一切一切,只为摔碎、给你一看。

——如果你依然略不动容,那我服你,无话可说,但如果,你动了下容呢?我用一命,搏你一痛。李小妹心中有一种洒然痛快的感觉。说来话长,但这些念头电一般地在她心头闪过。爱啊爱,她心里有了一种这爱好美的感觉。没有人与你对舞,我也要舞出一段绝恋。

忽然有人惊道:“失火”,众人一惊,一仰头,果然火起。火势还很旺,接连地从各处涌起,正是存粮的帐蓬。魏华龄怒道:“保护粮草”,粮为军之心,不可轻弃。火光一瞬间照亮了李小妹的脸,那脸颊,火般明艳。她甚至都未想到趁乱逃走。只是张着弓,她这一生已完,临死之前,就是要射杀眼前的那个什么偏将。她这么想着,觉得对方似已死定了。

忽然坐骑一惊,黑子还从来没这么惊过,颠得李小妹几乎坐鞍不稳。李小妹一愣,才觉是黑子的臀部被人用石子用力一射,那人似乎并无恶意,但这一下手劲可也够大了,黑子吃痛之下都稳不住,扬蹄趁乱没头没脑地跑去。一干士兵见那马惊了,有人便闪,有人便用刀砍。李小妹不及细思,已拨刀招架。可惊马难控,黑子一跑就已真地飞越出大帐前人群,虽不能越出营寨,但也把刚才的众人甩在了身后。只听四处呼道:“设绊马索,设绊马索!”

又有人惊道:“马厩的马惊了,马厩的马惊了!”一时场面大乱。

满营狂乱中,黑子犹在乱奔,李小妹几乎也控制它不住。及到跑到一个帐蓬的黑影后,忽有一只瘦长的手臂伸出来,那臂一揽就揽住了马鬃,那人手劲似乎极大,黑子一声痛哼,竟直立起来。李小妹一注目下,只见那人一身长袍,虽改了装扮,分明就是那个让她爱之恋之,恼之恨之也最甚最切的陈澌。只听他急声道:“还不快走!”

李小妹只觉胸中一炸,种种苦恼,种种对他的怨恨痴愁一起在胸中爆满开来。她一拨拨落了他的手。声音不知怎么都哑了:“要你管!”

三字一出口,她更觉心中委屈懊恼无可发泄。身边的时势已经全忘在脑后,伸手夺了身边一个帐蓬上挂着的箭鞘,挂在腰侧,反向敌人冲去,连连放弦,仿佛就真的打算酣战不退了。

陈澌被她拨得一愕,见状更惊。他虽艺高胆大,但知两人实是生机有限,一愕之后,他马上抢了一匹马,就向李小妹追去。李小妹这时有机会,却并不向外冲,反在人群中来回冲荡,见人杀人,见骑杀骑。陈澌无暇杀敌,只是追她,直绕着大帐追了三个往返,才把她追上。他要拉她辔头,李小妹一个弓把就向他手臂打去,她这一下颇重,没想到陈澌却没有躲,由她一下重重地砸在臂上,“咯”地一声,差点被她把臂骨打断。李小妹一愕,只听陈澌低声对她道:“别在现在跟我闹了好吗?”

那声音却似情人的软语相求,李小妹不知怎么心头一软。陈澌的手臂已搭在了她的腰上,他骑术大佳,一个人控着两匹马向大营外的暗夜奔去。只要进了黑处,他们就安全了。

他们当真已只剩这个机会了。武威将军帐下士兵已渐渐从混乱中回过神来。费了好大劲儿,两人才冲到栅栏前。李小妹几乎是凭着潜意识挥刀,直觉中陈澌替她挡了不少来袭。陈澌只有一只手能用,另一只一直在李小妹腰后帮她控着缰。李小妹不知这温柔怎么居然会在战阵中突然袭来,一时只觉心中眼中,腰后半身,全都好软好软。

陈澌只怕无暇想及别的,就在他两匹马儿跃出营栅那一刻,他的座骑哀鸣一声,中箭倒地,陈澌身子一翻,已跃到黑子身上李小妹身后,喝道:“低身。”李小妹低下身,陈澌几乎用胸膛重压着她的身子,用后背屏挡住后面的乱箭,两人在黑子的奔驰下向暗处逃去。

第十章终望耳鬓厮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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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就这么一路奔驰,一跑就跑出了三四十里。他们不敢依大路奔驰,怕后边追兵追来,却放马向北方极荒僻处跑去。那黑子虽然神骏,但这么一马双乘,亡命奔驰,它也受不了。直到它完全跑不动了,李小妹与陈澌才停相来。停下来后,黑子就趴在地上直喘粗气。刚才在营寨之中只见到灯光火光,到了这旷野里,才见到满天寥落星辰微微的光。再有,就是两人瞳仁中折射的光。四周草野,平滑如镜,没有一点风声。这疾驰恶斗后的猛然一静,让两人心里似乎都空了。李小妹抱膝坐在草丛里,心里想:不是想好不理他的吗,为什么会被他救出敌营来?但天上的星光让她还这一点矜持都失去了。那星光似是发在几千万年前,路途迢递地来到这草原,也不过就是为了照着他俩人此夕的一坐。山河阗寂,还有什么不可以放下的,还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

那星光似是也把陈澌心中的王权霸业、黎民苍生、功勋梦想一点点的涤净了。他也抱膝坐在李小妹三四步远。良久轻喟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大概是平山湖吧?李小妹依着方向猜度,但她没有说话。什么地方又有什么所谓呢?她的眼里心里,这时只有那星光与那坐在星光下的男子。她没有回头,在想象中想着那男子的臂,那男子的唇,那男子的鼻。不知怎么,只是这想象就给她一种宁静的感觉。今夕何夕?今夕何夕?——今夕,他不过是一个刚刚曾且手挽着她的腰的一个普通男子,她也不再是什么叱咤呼喝、名炫一方的那个女孩儿。他们只是一对普普通通的青年男女,坐在普普通通的草原上,于危机颠覆中侥幸逃出一命来。星光下,草野中,在几十年的倥偬岁月中,可以有一个机会放下彼此的外相,而只有、只有一场星野抱膝相伴。

风细微如觳纹,李小妹把头发放下——是要比比这发与青草孰者更轻、孰者更柔吗?陈澌梦一样的叹道;“草原呀草原,原来草原的夜是这样的。”

草原的夜是这样的,这一场生原来是这样的,时间是这样的,人是这样的,而爱、是这样的。

陈澌与李小妹也已疲倦已极。纵是铁打的人,这些天的连日驱驰,这一晚的舍生忘死,也该疲倦得受不了吧?如果不是疲倦,他们这样一对这么有生命力这么各有自己的一套渴望与诉求的男女,会不会有机会这么静静地坐在一起?草平如湖,一天寥落的星斗下,只见两人坐着坐着,什么也没说,却似什么都说了,直到沉沉睡去。草野露寒,睡梦中,李雍容依稀觉得自己是睡在陈澌皮袍上的,似乎有一双强健的手臂把她疲倦的身子轻轻地拥起。那种温暖踏实,那种平常相偎,甚至让她在睡梦中都叹起气来。她微侧了下身子,感觉中有陈澌温热的鼻息。他们是辽阔的草原中一对疲倦的男女。李小妹只觉十九年来,还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宁寂。

——风也宁寂,星也宁寂的。

当晨光洒遍了草原的每一个角落,陈澌才在一天晨光中睁开眼来。能这么平静的醒对晨光,让人感到、生活真好。

陈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口一鼻就全是草的味道。

太阳还没有出来,黑子也静静地卧着。李小妹却已起身,她身边有一堆已烧残的柴火,火上、是一根用树枝穿起来的烤熟的鹧鸪。那鹧鸪被火烤得微有焦黑,李小妹从裙畔囊中掏出了一小袋盐,细细地洒在那焦而脆的嫩皮上,象阳光挥洒得那么细腻。到底还是女孩儿,陈澌心中一笑,就是搏击冲杀之际还记得带上一点细盐,记得可以在搏杀之后好好吃一顿有咸味的野味。这时的李小妹,在他眼里,有一种赏心悦目的静气。他起身轻轻走到那柴火边坐下,鹧鸪一共四只,李小妹只吃了一只,剩下三只给陈澌留着呢。陈澌觉得,只有吃光,才能显出他心里最诚挚的谢意。他也确实饿了,狼吞虎咽之下,三只焦鹧鸪就已到了他的肚里。吃完后太阳才在天际微微露出脸来。李小妹并不看他,淡淡道:“你往东走,就可以回到长安。我要往西走,我要回去了。”

陈澌微愕了愕,李小妹继续淡淡地道:“这附近有很多牧民,你该很快就可以找到马儿。我希望,我们此生,不要再见。”

晨光中,她轻轻唿哨了一声,已歇过力的黑子就站起身来,鼻息咻咻地凑到她掌心里。李小妹有情无绪地挠了挠它的脖子,有心无绪地站起身,偏腿向马鞍上跨去。她没有再看那个男人,还看什么呢,他的一丝一发、一眉一眼,都已如刀镌似地锲在了她心里,以后尽有时间回想,尽有时间痛,尽有时间恼君恨已,尽有时间悔愧,这时,她只觉得好累好累。

陈澌却捉住她的马缰。李小妹眼社有些疑问地看到他的脸上,只见他一张年轻的脸上有些笑意,这还是她头一次看到他不只眼中在笑,脸上也有些笑。李小妹心中轻轻一跳,然后吸了口气,自己把那一跳压制下来,疑惑道:“干什么?”

陈澌嘴唇一咧,把嘴把咧得大大的,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一笑道:“我可不可以还和你乘一匹马?”

李小妹看着他的嘴,觉得他嘴上简直就是一种恼人的笑,他不该这么笑,他还有什么权利对她这么笑?她心里有点恨他这种好看的笑,也许是恨自己到现在还会觉得他的笑好看。她心里恨得越欢,表面上反更加淡漠,淡漠得都没有一丝色彩了:“干什么,要搭我的马去找马吗?”

陈澌还是咧嘴笑道:“不是,我只是想跟你一起。”

李小妹心中一跳,陈澌道:“跟你一起走。”

李小妹的脸上绽出光彩,傻陈澌却没有注意到她面上的神色,还是气定神闲地往下说:“我找你大哥还有点事。”

他都没想到李小妹口中眼中会一下子迸出那样一种暴怒,如草原上的暴风雨,毫无先兆的,李小妹一早上扮演出的淡漠与宁静一瞬息就全没了,而换上了一种狂怒的神彩:“你找我大哥干什么?”

陈澌叹道:“上次那批粮草,我们还有些事要谈。”

李小妹看着他的脸,觉得、又一次被他骗了。自己就不该、不该相信这男人这一生有可能说出一句让自己高兴与期待的话来!她看着他的眼,他的嘴,他那可恶的笑,恨不得一掌把他的满口牙齿都打落下来。可那手还拉着她的缰,居然还敢拉着她的缰,他当她是什么人,以为那一箭射后,只要救了自己一次,自己就该给他什么感激吗?李小妹甚至痛恨自己一早以来给他的好脸色,还有、那三只鹧鸪——自己饿着肚子还恬不知耻地给他留了三只鹧鸪,一想到这儿,李小妹愧悔得胃里都要生出牙齿来。早上没吃饱的饥饿、陈澌脸上的笑意、还有他的什么粮草,一起在李小妹心中翻腾起来。陈澌就是那种最糊涂最糊涂全不解女孩儿心态的那种男子,全没想到李小妹瞬间的心理变化,更没想到、李小妹会一掌向他掴来。这一掌几乎把他掴蒙了,他只下意识地一闪,李小妹出手又快,那一掌重重地扇在了陈澌的脖颈上,登时把他右半边脖子打得通红。李小妹喝道:“闪开!”

陈澌却偏偏还捉着她的马缰,也不好跟她计较似的,口里犹在说:“小妹,你别胡闹,这是正事!”

李小妹恨恨地看着他,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这一句:“小妹,你别胡闹”昨天晚上他也说过,当时就是这一句让李小妹失去了所有违拗他的力气,顺从地跟着他走的。这一逃虽逃出生天,但从今天清早李小妹起身起,就不止一次后悔过就这么跟他走不明不白地被他救了。但想到昨晚他那惶急的口气,宛如情人的哀告,李小妹的心里就会有一阵酥软,觉得,就算两个人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但为了那口气,救就让他救一次吧。没想这时他又说出了这句话,又是他的天下大事,原来昨天他救她也不过为了他心中的大事!李小妹简直是恨得沸反盈天起来,觉得、自己简直被他骗得好惨。那他把我他雍容当做了什么?这个死男人,连唯独的一句温柔都不留给她去回味,非要把她心中的最后一点幻象与安慰也毁掉才满意。一时,李小妹简直是仇天恨地,恨死了这个男人。她一提缰,怒道:“见你那些正事的鬼去!你以为我会把你那些唐王小子当什么东西。你回去告诉他,这粮草我李家兄妹劫就劫了,有本事他再带个三五万人马,咱们草原上一决高低!”

陈澌全不懂李小妹为什么一瞬间就会变得这么狂怒。他只下意识地使颈拉着马,黑子虽说神俊,但在李小妹的催逼下也无力从他手中挣脱出去。李小妹大怒,一怒之下就一肘向他左肩拐去。她这一招叫“肘底锤”,是李家家传绝艺,难封难避。陈澌也没想到李小妹会再次对他动手,她是女子,他也不好还手的,“呀”地一声,当场被她捣中。看他痛得一缩身,李小妹心中闪过一丝快意,然后才想起他左肩半月前曾连连受伤,想来现在还没全好,这么一想,心中也不知到底是怜惜还是快意了。趁着他一缩手,她已连人带骑冲了出去。

陈澌却并不死心,提步就追。他“千里庭步”的功夫当真是好,在短距离内,连黑子也无法把他拉下距离。李小妹挥起马鞭就向他击去,陈澌这下已有防备,连接带打,有时就势一抓鞭子,借李小妹之力跟马飞奔前去。李小妹一直不知这男子功夫到底有多高,这时才算见识了他的实力。只见他未出全力,却把自己百抽百中的鞭子一一让开,有时甚至可以抓住鞭梢。越打不中他,李小妹就是越气。只见她一古脑不分青红皂白地把鞭子密如雨点地向陈澌抽去,打了半晌,李小妹才在怒气中清醒过来,他之所以一直跟得上黑子的脚步,实是因为不时捉住鞭梢借了自己的力。想到这儿,李小妹又是一鞭狠狠抽来,陈澌果然伸手就捉,可李小妹这次却是使了巧,鞭子看似来势凌厉,其实一晃就回,陈澌一捉就捉了个空。他本是算好的,这一捉时足下步子就一慢,要拉着鞭梢再借一步力,这一捉空,口中气息一时不调,李小妹又双腿一夹,黑子直象箭儿似地向前窜去。

眼看身侧陈澌已被甩在了后面,李小妹心中才一松,怒想:这个冤家!她真觉得陈澌简直就是她命中的魔星,特意来打乱自己的安稳生活的。黑子扬蹄跑了有一会儿,李小妹才觉这马儿似是不如平时跑得轻松,看来昨天是奔驰得累了,一时又想到陈澌一个人被丢在这草原里,又没有马儿,不知他一时半会儿找不找得到座骑。这么大的草原,要是没马,那可真有点惨。想到这儿,李小妹都不知自己把他一个人甩下做得到底对不对了。

就这么想着,她下意识地让黑子就放慢了脚步,心中正在翻来覆去,却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小妹,你的气消了吗?”

李小妹大大一惊,一回头,却见陈澌那厮正一手挽了马尾,身子时腾空时落地,足不点地的跟着马儿奔驰。他这么做想来也极累。李小妹心中一股怒气上升:显你功夫好怎么的?裙里腿反腿一踹,就向陈澌踢去。她这裙里腿之所以在裙里出腿,要的就是全无先兆,不给敌人思量之机。陈澌果然没料到,一松手,人就在马后跌了下去。他犹不甘心,眼看已落后一丈、两丈、三四丈,忽施起八步赶禅的绝顶轻功,犹待一拚。

李小妹冥冥中似知这一下再被他追到了,自已这一生,只怕就会毁在这小子手里。想都没想,伸手向腰间一探,就在箭囊中捉住了一只箭,那是她箭囊中最后一只箭,还是她昨日接魏华龄一直没有机会射出的那只。只见她细腰一扭,反手张弓,一箭就向陈澌射去。她要逼地就是陈澌松这一口气,她知轻功最重气息,这一口气一松,陈澌是再也追不上自己了。哪想陈澌这时运这八步赶蝉之功,一门心思全耗在气息上,又是连日疲惫之下,根本没有闪躲之力。他也更没想到李小妹会对他下此毒手,“啊呀”一声,正中胸口,人一口气上不来,本是刚行到第三步才才腾起的身子就平平地向地上坠了下去。

其实两声惊叫先后响起,第二声是李小妹叫的,她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陈澌只觉眼前一黑,那箭好在射入不深,正在右胸第三根肋骨上,他正要伸手拨出,没想没来由地气血一逆,他只来得及叫出:“这箭有毒”,人已昏死过去。

昏迷中陈澌只觉天旋地转,耳边有一个女孩的声音一遍遍地哭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那声音宛如啼血。陈澌有心安慰她,却只觉满身满骨的无力。不知过了多大一会儿,他只觉胸口一凉,似被刀割,然后,一样什么温软的东西贴在了自己的心口,一下一下蠕动着,然后就又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陈澌醒在一片晚霞中,发现自己胸口赤裸,伤口上扎了一块细布,布质柔软,似是从李小妹身上撕下来的。李小妹跪坐一边,唇上犹有腥红,似是刚才为自己吮吸掉了毒血。她的眼里满是残霞,见到陈澌醒来,她眼里的愧疚似是比陈澌胸口的伤口更深。陈澌只觉好倦好倦,李小妹把他的头抱在自己膝上,用一只手梳理着他的乱发。伤后相依,血色温柔,陈澌看着天际斜阳,简直不知这次受伤其实是不是会让自己的生命从此更加美好。

两人久久无语。良久,只听陈澌低声道:“小妹,其实我很后悔,那天、不该躲你那一箭的,那一躲,躲得很不丈夫。”

李雍容轻轻梳着他的发,道:“别这么说。我也后悔射你这一箭呀。其实你是我最在意的人,为什么我一生来头一次误用毒箭,就把最爱的人伤了呢?”

她轻轻吻向陈澌胸前伤口:“别提以前的事了,它都过去了。我只是有点恨你,一向觉得你好傲,好强,再也没想得到原来我也伤得到你,原来——原来你对我全不设防的。咱俩、扯平了。”

陈澌轻轻握着她的手,是呀,扯平了。看着霞光依恋着草尖时那如吻的虹彩,陈澌只觉,原来、这伤真好,这场扯平,也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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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箫缘,石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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