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潜流

第一回 潜流

春三月中旬的某个清晨,下邳铁官府后花园里湿雾未尽,假山丛中龙蛇剑舞,大早起来练剑是陈登自幼养成的习惯,风雨无阻。陈登正自酣畅淋漓之际,却被一阵急促而近的脚步声所败坏,极为扫兴的推剑入鞘,从斜枝上取下布巾轻抹额上细汗,骂道:“小舌,是天塌下来了,还是隔壁阿三活过来了?癫癫狂狂的,究竟何事把你气成这样?”

陈小舌是陈舍的远来投奔的侄子,颇得陈登喜爱,他闻言一怔,心里的怒气立时消去大半,正儿八经的答道:“回阀主,天还在咱顶上盖着呢,隔壁阿三小的也不认识,只不过有人在咱铁官府门口的石狮子脚下撒了泡猴尿。小的这不急着请您过去瞧瞧,”

“这年月啥怪事都有。”陈登把布巾甩给陈小舌,张开双臂。

“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儿,您还一定得去。”陈小舌边说边给陈登披上鹤羽敞麾。

“吓,陈侗怎闹出这等糟心的事儿,”陈登接过蓄心剑挂好,“他是不是不想过了?”迈步向大门方向走去。

“侗倌他哪敢啦,不管他的事,据说是……”陈小舌跟上去急急切切的欲说原委。

陈侗乃陈府门官,却也是个有品秩的官儿,秩百石的啬夫。说来也是陶使君恩泽,在陈府里上得台面的大小都是官,出得陈府走在大街上那都是昂首阔步光堂光堂的。

“行了,爷知道那厮狗眼看人低。你要再为他说项,就叫你这长舌舔那泡猴尿去!”

“阀主您还是饶了小的吧。”陈小舌咋舌一笑。

二人绕过绘着千鹤松山的影墙,便见朱门大开,二尺门坎里外十来个手持棍棒的家丁正交头接耳的在听一个三十来岁的黄瘦汉子飞沫解说。陈登一声清咳,道:“怎一个一个都堵门上了,陈侗……你这门官儿是怎么做的?”

那黄瘦汉子身子一颤,堆起两朵笑云便斜着身子过来道:“主子,惊了您练武可是?小舌就爱嚼舌头,您甭管他,就是件小事,侗子一个人就能摆平。”众家丁呼的一下全围过来,躬身行礼。

“哟哈侗子,你做了官人也长进了?邀这多人门上,示威啊?!”陈登端了端长袖,见陈侗脸色一白,又道:“狗才,何事闹腾你也给爷说说。”

“主子,不就为了矿上招工的事,那个黄阿牛昨个晌午就在府外候着您老了,后来您回府时酒还没醒,要他在门外等着,说是沐浴后一会就见他,您忘了不是?”

“陈侗你怎不叫醒老子?”陈登记起是有这么一回子事,不过他倒是真醉忘了。黄阿牛是下邳附近司州流民的大哥,他和豫州及南阳流民大佬宫倍还有下邳江湖老滚刀阙宣为了争地盘夺差役打过好几回了。这次徐州接到陈留太守张邈的一张急单,要在一个月内送去陈留一万把长刀和三十万矢铁箭,陈登便命人四处张贴布告以招雇葛峄山坊间临工,因司州人手巧,而且巩县铁匠(在当时)的冶炼技巧也相当高,陈登便属意这次招雇以司州人为主,招工的制铁官们自然不敢违背,但近三十万流民和原住贫民们眼巴巴的就望着陈家赏口饭吃,还不一拥而上,这两天招工处门外打得不行,官府都弹压不住,只好请陈登出面调停。陈登已分别接见了宫倍和阙宣,本说好下午单独接见黄阿牛的,不巧陈群游历经此,叔侄多年不见自然要痛饮一番,却是忘了黄阿牛。陈登暗叹:自己忘了要他进府里等,他便一直等在门外,真是一头憨牛……

“小的可不敢扰了主子好梦。……再说这个黄阿牛横竖都看不顺眼,打下午起便骂骂咧咧的说爷不讲信用,小的听着就上火,一时小气就把他晾着了。”

“他人呢?”

“给小的骂跑了。”陈侗看到陈登惊笑即止,感到有些不妙了,勉强道:“他不过是个讨饭吃的叫化子,昨晚上就睡咱大门口憨屁连天,还还在石狮子后面撒了泡尿,我我能不骂他两句么?”

“讨饭吃的叫化子?你知道这个黄阿牛是什么人么?他是一十二万司隶流民的老大!亏是你还老是出去晃悠,都晃到婊子裤裆里去了!”

“可他昨晚上的确是找小的要饭吃过,我没给他,他又不肯走……我真没看出来……”陈侗哭丧着脸,心说这下可完了,再也见不到小翠花了,今后他哪敢上街啊。

陈登这才明白黄阿牛是饿着肚子等到的天光,这回人是得罪到家了。他透了口气,道:“那泡尿是咋回事,你怎发现的?”

“大早我打开门,见他提着腰带过来,就感觉不对,于是跑过去一看,唉他真的在那……”

众人走出大门,见左侧那尊石狮子座下和挨着的高墙上倒真有些溺痕,众家丁哄然骂起。

陈登觉得黄阿牛乃一方头领行事却如此不堪,似乎说不过去,不过黄阿牛无非也是个农民出身,小处随便倒也可能,便道:“小舌,你去闻闻那是不是白水。”

陈小舌挠挠头,在一片幸灾乐祸声中挪到墙边,蹲下身使劲嗅了嗅。

不待他起身回话,陈登骂道:“陈侗你这狗才倒是要躲哪去?”

陈侗黄脸惨白,浑身打战,道:“小人没没去哪……”

陈小舌道:“没一丁点尿臊,不是尿。”

陈登笑眯眯的从陈侗把拢把拢手指,道:“过来,跪下。把故事再编一次。”

“爷饶命呀,”陈侗噗的一下跪下,三膝赶做两膝的过来,仰看着陈登道:“爷饶命呀,饶命呀。”

“小舌,叫人把杠架和铁鞭拿出来。”陈登说完,俯视陈侗道:“是你泼的水对不对?”

陈侗悲声喊道:“冤枉冤枉,”又低头伏地道:“早上小的一开门他就提着裤子从街尾跑过来,见我不是来传他进去的,就破口大骂起来,小的一时气不过就说他在咱铁官府门外撒尿,这是对阀主的大不敬,想见阀主等下辈子。他就跳起来骂我娘,说我冤枉他。这时陈卫他们几个就过来了,大伙儿出去一看,就是这印子。他说不是他撒的,我说是他撒的。后来陈卫就熊了起来,他见势头不好就跑了。陈卫赶着追过去,没回呢……”

陈登失笑道:“陈卫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陈卫是铁官府护院头领,在下邳算得上一把好手。众人说话间,他回来了,被左右抬着回来了,沿途洒下斑斑血迹,两只手无力搭着,料是被人折断了。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陈登怪笑两声,待担架近前,从陈卫身上拾起一纸血书,上曰:

“久闻陈元龙剑法高明,阿牛不才愿请赐教。允,则午正城南圯桥一较高下!”

陈登眉头一皱,黄阿牛不但识字而且字也写得剑拔弩张颇见功底,不好轻与,但见左右皆悲愤于色,乃道:“笑话,给爷下战书?!不压压这股子邪气,这些刁民他们还真反了天。”

这时陈小舌指挥着抬出一丈高的十字杠架,见陈卫惨状,惊疑不定的道:“阀主……”

陈登本是要当街鞭打陈侗给黄阿牛一个说法,但此刻已不需要了,再鞭打陈侗不异于示弱,黄阿牛区区贱民他哪配!陈登双手一背,道:“陈侗你是我铁官府的人,这情势赶你离开下邳,是要你的命,爷不是无情之人,你去兵械库点仓罢了。今个随陈卫追打黄阿牛的人,赏银十两,罚扫庭院百日。小舌你去葛峄山唤陈舍回来,这门官给他做了。谁要跟来,谁要敢告诉老阀主此事,爷灭他全家!”说完,施施然的望南城而去。

沂水在良成(城)西南分枝为大小沂水,分别行西汇入泗水,形成一个三角地带,下邳城在此三角正中,其泗水西岸便是营铁重地葛峄山。【秦汉下邳县(国)治所在今睢宁西北,到了金朝方移治今古邳镇。位于沂泗交会处,自古常为淮北战场。其西葛峄山产铁,汉置铁官署。】联通下邳和南面诸县的便是架在小沂水上的圯桥,圯桥南北便是司州流民聚居所在。

前段日子,徐州刺史陶谦左眼睑下面那根血管跳动得厉害,若是有一刻钟不跳倒让他觉得奇怪和不适起来。这肯定不是好兆头,陶谦如是观之。直到有日偏司马曹宏挑明,陶谦方才省悟此情竟是从臧霸离开彭城去泰山那时开始的。闭上双睛就彷佛看到那对淡褐色的眼睛望着空处,余光却定格在自己身上,这种感觉让陶谦遍体生寒。曹宏说与会所有人都有这种感觉,所有人的都在臧霸的视野之内表现得手足无措,只有两个人除外,那就是治中郯城王朗和他的挚友彭城张昭,这两个徐州儒家的领袖人物。因为曹宏说了真话,次日他便荣任彭城都尉。

王朗⑴是故太尉杨赐的得意门生,和长安一直都保持着不间断联系,而白衣张子布是陶谦欲举而不得的茂才(秀才)。陶谦对于迟迟不肯就范的张昭不请自来突然出席为臧霸设下的接风筵颇感不快,这说明在张昭心中臧霸的地位要比自己这个刺史还高。陶谦心里还有这样的猜测,臧霸有可能在长安和杨彪等人达成了某种约定。

不过,陈登迟几日过来彭城告诫陶谦,对于臧霸不可等闲视之,也不必过于提防,张子布无邀出席一事可大可小:大者,这是张昭在挑拨臧霸和陶谦的关系,必须查出幕后阴谋;小者,据说张昭出席是王朗力请的缘故,是他的面子大而不是臧霸有面子。

陈登转嫁矛盾到王朗身上的说词,虽然很有道理,却让陶谦更感不安:臧霸在徐州的重要人脉就是他的义兄陈登,下邳陈阀新主。陈登因新婚故未能到会,却能捕风捉影到自己的不快而赶来力挺臧霸,也充分表明陈家在徐州势力之深广超乎想象。

陶谦决定利用手中权力,不给臧霸任何染指徐州的机会。既然有些事是回避不了的,陶谦便赶去广陵见别驾赵昱。赵昱是太常种拂举的方正,算是其门生。⑵他和朱治联军正在清剿徐扬交界处的黄巾残余,已接近全胜。陶谦便和赵昱商谈徐州下一步的军事动向以试探其对臧霸的认同程度,出乎意料的是赵昱对臧霸孤身西行大为激赏,对其功亏一篑不胜惋惜,仅仅在谈到臧霸因私北上时才流露出些许不满,那也是期冀臧霸能为徐州多做些事。赵昱这番话让陶谦狐疑满腹,他感觉应是赵昱得到了长安种拂的密令,而臧霸肯定也在长安得到了某种承诺,便不敢再深谈下去,匆匆赶回彭城去布置,岂料返程一路平安,臧霸并未杀他个措手不及,稍后郯城过来的消息说臧霸老老实实的在东海琅琊一带游说糜家和诸葛家,无甚异动。

一切都尚在暗里潜流,徐州政局目前是风平浪静。唯一的浪花就是在下邳暂行督事的校尉鄯昌打遍一应军方将领之后又连败各路武林高手数十人,成为风云一时的响亮人物。徐州军队里无甚份量的骑兵,一时间成为新募兵的首选兵种,没有战马骑乘都成。之所以说是浪花,这是因为陶谦觉得鄯昌越有名对自己反而越有利。

昨日晚间,臧霸和东海糜家的二当家糜芳从北方归来。臧霸未能说服诸葛家出仕徐州,不过他说动了糜家出资从青州刺史臧洪手里秘密买下一千幽州战马,这是臧洪配合袁绍大军作战在东线打退公孙瓒所表青州刺史田楷所缴获的战利品。臧霸带了五百匹战马南下,还新募了五百泰山兵(皆是孙观手下),对陶谦也算有个交代。当年臧洪举阀北上将几乎全部田地湖泊折价卖给东海糜家,臧戒北迁也如法是为,致令糜家田地从琅琊直达广陵一举成为徐州首富,糜竺捐钱置马算是还臧霸一个小小人情。

此前陶谦便已获知臧霸休妻与独孤家决裂这一江湖显闻,见其抑郁寡欢的样子,便定在今日在彭城最有名的香满楼设宴为之庆功洗尘。当夕阳从西城墙头抽走最后一缕霞光之际,听到一阵蹄响近来,鄯昌率先迎出楼来。他从下邳兵营赶来不久。只见他三岐金盔、鱼鳞金甲、镏金腰束、大红披风,煞是威风。

“云崖你好威风啊!”臧霸眼前一亮,脱口赞道。

“主公取笑鄯昌来着。”鄯昌轻声说了句,见臧霸头安玄武冠,身披青棉甲,外罩滚云袍,足蹬快哉靴,不过寻常武者打扮,但其高大的身躯、晶莹如冰的双眸和含威不露的铁胡,浑然而成一种强烈的气势,夺人心目,“您才……”钦佩的道:“主公您才真个威风……”

“元龙过来没有?”臧霸问道。

“早上鄯昌去铁官府时他已经离开了,下人们都不知他的去向。鄯昌倒是遇上他的远房侄儿陈群,说是主公的老朋友,就一块过来了。陈群去学明院会陶使君,都还没过来。”鄯昌手指西望。

“好。”臧霸迈步走上青云台阶,“总不能让使君等吾。”

柯宇龙云葛无异皆冠顶银盔,青灰锦袍裹身,三尺龙泉腰悬。齐齐跟上。柯宇道:“云崖兄久违了。”鄯昌道:“自家兄弟,客套什么?”说着凝视下葛无异,然后微一颔首。葛无异心里暗惊,这个鄯昌气势好生惊人!不由暗忖:臧霸的徒弟柯宇武功不弱于己,泰山郡大将葛老根更是凶猛,自己要不拿出些真本事,在臧霸跟前还真立不住脚。

鄯昌落半步跟着臧霸,道:“王治中、赵别驾、窄司马、汲(廉)相令和曹(宏)都尉已在席上就座。许耽章诳曹豹这三个草包也都来了,说是要一瞻主公风采。还有张子布也被陶使君请来了。”

“彭城地面的地头蛇都到齐全了,想必使君有重要事情要宣布。”臧霸停了脚步,回身问道:“赵别驾缘何也在此间,广陵黄巾可有肃清?”

“广陵黄巾半月前已全数肃清。”

“朱治何时离的广陵?”

“走了有二三十天。”

“适才赵别驾可有问及下邳附近流民的情势?”

“倒是闲扯了一二。”

臧霸若有所悟,道:“走吧……”

下邳城外聚集着近三十万各地来的流民,他们和原住民之间经常火并,内部也不时爆发大规模的打斗,故而陶谦才把徐州骑兵调去屯守。而赵昱是徐州有名的扫黄急先锋,曾被原徐州刺史巴只表功为第一。臧霸觉得赵昱离开广陵来到彭城,其下一个目标步或许就是下邳那些不安分的流徙。据二盖此前密报,当地已产生出了阙宣黄牛宫倍这三个民间领袖,正在相互谈判之中,一俟谈妥,他们随时都有揭竿起事的可能。

五人走楼梯,登上二楼,经过一条架空长廊,来到独立花园正中的孤芳阁。孤芳阁下面树立着三人一组的枪兵,来回巡游着五人一组的刀兵,总共约有五十来人。

葛无异停下来左右俯瞰,忽然有种枪如山刀如流的奇怪感觉,忙赶上臧霸道:“主公,无异闻着这园子里透着一股子邪味……”声若蚊鸣。

“你这是小题大做,”臧霸回顾道,“他们是……”闪目廊下又不由一怔,这不是当年在陈留和师傅王允及曹操查漏补缺共同研发出的龙游七星阵么?!继而淡淡的道:“大题小做。”侧转身对着一脸不解的鄯昌道:“云崖,你看底下这些个士卒站如挺松,行如卷风,更难得行止如一,连看都不看咱们一眼,丹杨兵果名不虚传啊。”葛无异暗忖:看都不看咱们一眼,这话表明臧霸原也不把这园子里的任何人放在眼里,同时也是在告诫自己不要多话,底下这些人个个都竖着耳朵在听。

鄯昌把住朱栏,探身看了看便不屑一顾的道:“他们是曹宏带来的守卫。嘿,难不成有人敢来行刺不成?他真是多此一举。”

“小心行得万年船,曹都尉对陶使君的这份忠心你也不必看轻。廊下这阵法攻守皆备,端是变幻莫测,非兵法大家莫能为之,没想在此间竟有幸得见。听说这曹都尉上位挺快的,以此观之倒真有几分手段。”臧霸察觉十步外的胡桃木雕花门后有了低微动静,便暂时放下对曹宏何以会用龙游七星阵的的疑惑,“有人出来迎接了。可是曹都尉?”

听得一声尴尬无比的清咳,随之门被推开,曹宏快步迎出,拱手道:“臧将军。”他是个三十五六的高挑男人,五官极是端正,但天庭不饱,体态削瘦单薄,尤其一对眼珠子灵活顾盼显出这人为人圆滑精明。小而周到,大而无用。臧霸微一颔首,也不回礼,含笑道:“曹都尉,你这‘驭龙阵’是卖弄给吾看的,还是防备着刺客的?哈哈,要是被人以为这是陶使君安排的,难免会议论使君行事太过小心。在治所城里宴请一干州官部将都如临大敌,岂不被人笑掉大牙。要我说,曹都尉你这回可是殷勤献过了头?”他故意把阵名说错。“区区小艺,贻笑大方了。”曹宏谦卑的道:“说来惭愧,小心翼翼是宏一贯作风,今番确是过了头,让臧将军您多心了。还好没给使君看到……呵呵,有您这一代刀霸在此,谁个敢来生事?这就让他们散了。”葛无异心说原来这些刀枪并不是针对咱们的,我这忠心也表错了地方,不禁有些懊恼。

“曹大人,吾不过是句玩笑话,你不必太上心。适才我对鄯校尉还夸他们来着,你治兵布阵有一套啊。留下‘他们’给使君瞧瞧,使君岂不愈发赏识于你?”臧霸随手指向百步外的墙后铃楼飞檐,若曹宏真使的是龙游七星阵,那里才是真正的斗尾“摇光”,必伏有弓弩手。然后目光炯炯别有深意的凝视曹宏,臧霸这是穷之以辞,以观其变。

“……臧将军过奖了,快请里面入座。”曹宏眼中掠过一丝喜悦,随即满脸羞恼交织,强笑导引,“臧将军,王大人和赵大人几位正谈着北方战事,本州当何去何从乃当前难定之事,他们都想听听您的高见!使君也想尽快做出抉择。”

“吾哪有什么高见,且听使君说罢了……”臧霸有些诧异:在觥筹交错烛影摇红间商讨军政大事,难道是徐州惯例?夫军事政事者,当于州(朝)所正言以说。这不光是为了保密,也是为了不让所议之事始于懈慢,更是振奋官场风气之必然。臧霸为何会有如此想法,这是因为史畴和他闲话时说过:有一次曹操在辕门外小宴诸将,刚开席便得探报上千黄巾出了苍岩谷。曹操立刻罢席,便要返回中军帐召开会议。当时曹洪建议就在席间商定,不必多走那百八十步路。曹操就时翻脸,责之,“商议国事当清心而正言,岂能苟于酒肉浊邪之地?觥筹之所焉有明智慧言?吾军中不留借酒藏拙的混事南郭,不拿出真本事,休想饱食安迁。你看看典韦步卒起身如今已累功迁至假司马,再看看你自己近年来寸功不建,惭不惭愧?!”曹洪汗流浃背,伏地认罚。见到为曹操倾家荡产同时也是曹操最信爱的曹洪的狼狈样子,在场之人无不悚然,又兴奋不已,因为曹操同时也公开了他衡量部下的尺度,不是任人唯亲,而是任人唯才。躺在功劳簿吃老本是不行的。只要不断立功,士卒也能脱颖而出。臧霸明白这多少有惩一儆它借以朗清军风的因素在里面,但“觥筹之所焉有明智慧言”无疑是睿智英明的。袁隗传授给臧霸的权谋之术中有这么一条:醉以酒,可观其态度。正如陈登在醉醺之间便忘了请黄阿牛进府里等,表明他内心里根本就瞧不起那些个百姓。莫非陶谦想把我灌醉来测明我对他的忠诚程度?臧霸皱起眉头,心情复杂的觑向曹宏:元龙来信说你藉挑拨我和陶谦关系而升官,表明陶谦确是对我心存忌惮,那你究竟是曹操的间还是王公的间呢?

曹宏不解其意,乃小声通报秘情:“使君似有改盟之意。”又望了望门里,对鄯昌道:“云崖兄里面坐。”鄯昌矜持的点头道:“请!”便随臧霸走去木门。曹宏去栏前喝退一众手下之后乱步跟了进去。

臧霸绕过一丈高的白莲碧水屏风,便见地上满铺香芷草编,东侧坐着王朗赵昱汲廉,隔着一张空案坐着张昭,其下亦空二案想是留给糜芳和陈群的;西侧上首空着一案,其下是州司马窄融、参军许耽,隔一空案(鄯昌)是章诳曹豹二将,皆起身注视过来,乃道:“吾来迟一步,累诸位久候,失礼失礼。”言罢大步走到西首坐下,含笑应付几句许耽等人的寒暄,便对身边的窄融道:“在后面加三张小案。”

窄融不假思索的顺口便道:“属下这就去办。”

柯宇龙云葛无异异口同声道:“谢主公。”

时战争频乃,州牧乃掌兵权,故其下有两套班子,一为监察系统有别驾治中,一为军事系统有长史司马参军等(相当于总后总政总参的角色)。骑都尉本是监羽林军的京官,食比(照)二千石,山东兵起后各州皆置其职以督领骑军,陶谦为显示诚意故许臧霸以二千石(月增二十斛),并授其掌全州军事,但毕竟窄融所任的司马是和骑都尉是并行的职守,而且臧霸也还没有正式建衙掌军分置曹掾,这声“属下”喊得太过突然,而骑曲侯柯宇这声“主公”回的更是刺耳。阁内立时一片寂静,兼着长史的赵昱更是双眉一跳。

曹宏走到张昭上首正欲跪下,闻言迟疑了下,侧目看了看柯宇三人,腾地一下弹直身子,道:“窄司马你坐,我去我去。”立刻走出孤芳阁对着长廊大声吩咐下人快办,然后回到座前对着所有人一一颔首,这才跪坐下。

其他人案上都是黑漆木碟,惟独臧霸和陶谦的案上分别摆的是碧玉盏和白玉盘,可谓是亲疏等级分明。臧霸便饶有意趣的看着分盛腌桃条和酸梅子的淡碧色玉盏,静候。

一袭白衣的张昭拱手道:“臧将军久违了。”

臧霸回礼道:“子布兄多日不见。兄台的儒谈雅风,霸常自慕**,未知何日有缘能与兄同堂鹤列共报朝廷?”你既然不出仕徐州,到此为何?

张昭微微一笑,一捋长须,道:“昭意疏性懒,难承政事之重。或进言一二,得使君采用,昭便心满意足了。意在山水,何求于仕途?”

臧霸暗忖:张昭似乎发问,意在武道,何求之仕途?呵,挺了解我的嘛。“处江湖之远,犹怀庙堂之忧黎庶之患,子布兄之进言当旁观者清字字珠玑。霸在外其间耳闻目睹四方战事百姓艰难,有感徐方兵弱将寡实难偏安于海东,是为外患;本州四五十万流徙当中夹有不少黄巾余孽,本州亦散落不少黄巾部曲,是为内忧。内忧外患,何当理先?霸愿闻先生发聩之音。”

“内外忧患皆害州不浅,然其轻重,当明晓天下局势而后动谋。昭孤陋寡闻,窃以为袁绍袁术兄弟当为本州潜在大敌……”

许耽插言道:“袁公路远在南阳,且与本州素来交好,子布所言……”说着摇了摇头。

张昭含笑目视臧霸,待其解说。

“许参军说的是眼下,而张兄说的是日后。”臧霸道:“虽则本州交好袁术,他也有遣朱治入徐助战之举,但其人野心颇大,不会老老实实的呆在宛城无甚动作,此番南犯无功,其必东攻陈国北伐陈留,以袁术群下智力战力而论,皆难完胜。其若真的进攻陈留,袁绍必然兵援张邈,而刘表亦会攻打宛城,可以预见只要袁术发动中原争夺战他便会失去南阳。狗饿极了便四处咬人,失去南阳的袁术不再是本州的朋友,而变成首当其冲的敌人了。”

“臧将军分析得极有道理。”赵昱赞同道,“袁术这人的确野心勃勃,上月他还私表郑太出任扬州刺史,他对徐州的觊觎之心昭然若揭。天不遂其所愿,郑太没入扬州境便暴病身亡,也有说他是被毒死的。不管事实真相如何,总之朱治这招棋袁术是下废了,他暂时是不敢攻荆望扬了。据闻他已在襄城、叶城、古城一带集结重兵,锋向陈国和汝南二地。”

臧霸心中一痛,油鼻子你怎就死了呢?怎糊里糊涂就死在路上了呢?这这这究竟是谁干的?

王朗早就注意到臧霸异样的神态,道:“哦,臧将军,听说你和郑太私交甚好,郑大人亡故我们也觉得可惜啊。”

“你你你们不晓内情,”臧霸瞪了眼虚情假意的王朗,透了口气,道:“公业乃霸城刺董的策划人之一,可惜功败垂成,他被迫远遁南阳,为袁术强留。公业出为扬州刺史概因其弟为袁术质,他不得已啊。万里伤心永诀别,九重黄泉会有期!公业一去,天子痛失良臣,我州痛失强援,霸,痛失好友啦……”臧霸口里不尽事实,但最后那一声叹息,发自肺腑,无比惋痛。

王朗没想到臧霸会直诉哀思,看着两粒豆大的泪珠从臧霸微闭双眼角上滚下,落在那一抹浓胡之上浸消,内心涌上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猜疑、感动、动摇、糊涂,思**。

“万里伤心永诀别,九重黄泉会有期。”以张昭学问通天也不知语出何处,当为臧霸率性咏出。既然今生再无可能会面,那只有等我死后走遍九重黄泉把你寻见。确是感人至深。张昭捋须之手一顿,复重捋到底:“臧将军性情中人也……”如果这种表情、心情都能装出来,臧霸便不是人而是魔鬼了。

皇甫龙云内心也在黯然复述这十个字,泪水堵住了他的双眼,朦胧中他看到他的母亲绑在车轮上给人一鞭一鞭的抽打着,直到含泪西望永诀别。朦胧中一方布巾伸过来,这是柯宇的关心。

谁无伤心离别事?阁内空气滞流,沉重无比。

这时,糜芳走了进来,环环施礼,道:“诸公,糜某这边有礼了。”曹宏忙大声招呼他入座在张昭下首。气氛立时又热闹起来。

赵昱忽地手拍木案,道:“不该啊!”他是当时有名的孝子,内心也有感触冲突。

王朗和张昭各是一惊:不该什么?

赵昱却不解释,道:“本州大敌当属袁绍,其若统一北方势必南拔中原东取徐扬。臧将军刚从北方归来,还望详说冀兖二州战事。”

臧霸深吸口气,重重吐出,道:“去冬界桥一战,曲义连破公孙瓒。瓒军败还蓟。绍遣崔巨业将兵数万攻围故安,无功南还。瓒将步骑数万人追击于巨马水,大破之。乘胜南攻,目前正在平原激战。”臧霸顿了顿,因为他想到刘备关羽张飞这三个兄弟正在那里浴血奋战,“据吾所知,攻打公孙瓒的部队以韩馥故将为主,虽有沮授督阵并无决战之心,这场战役难以在短期内结束。而且袁绍把战火引到平原还有个鲜为人知的心思,根据青州兵马的动向观之,吾以为袁绍是想把滞留平原济南济北三国的青州张铙黄巾一举推进兖州,甩给刘岱去应付。”

袁绍的定策就是把黄巾赶去兖州,让刘岱头疼,让张邈眼热趁乱进攻兖州,最好曹操刘岱张邈张铙四败俱伤,袁绍再回师南下。袁绍对打败公孙瓒充满了信心。但是他低估了张燕的能力,和刘备军队的战斗力,而且曹操的动作也太快了,加之长安局势动荡,他也必须给予关注,谋而后举。当然这是后话了。

“兖州形势:刘岱与绍、瓚连和,绍令妻子居岱所,瓚亦遣从事范方将骑助岱。初战袁绍小败,公孙瓒乃命刘岱遣返绍妻,刘岱连日不决,乃问东郡程昱。昱言‘若弃绍近援而求瓚远助,此假人于越以救溺子之说。公孙瓚非袁绍之敌,今虽坏绍军,然终为绍所擒。’刘岱从之,乃遣范方。后几日,公孙瓒果大败北走。袁绍闻之,借乘胜之威接回其妻,意在警告刘岱。而与此同时,曹操围魏救赵连破黑山干毒、眭固部,又击匈奴於夫罗于内黄,皆大破之。东郡势力膨大,刘岱无奈生咽下袁绍的警告,不敢妄动。曹操也按兵不动。陈留张邈兄弟本意曹刘相争,他渔翁得利,兵发百里无奈又退回陈留。吾以为袁绍公孙瓒近年内不可能决战定乾坤,我州将有二到三年的中长时期不必担心北面来的进攻……”

“原说要我的高见,原来臧将军心中早有定论:外势如此,近二三年内,当以本州内政为要。”张昭笑道:“兵之胜败,本在于政。好!”一语注脚。

臧霸笑道:“这次北上能和糜家二位宗主达成共识,是吾最大收获。子季,你来介绍一下吧。”

糜芳不想呆在东海做富家翁,想着做官体面才随臧霸来的彭城,可没想到好端端的臧霸竟会让他来发言,不过成为诸位官家关注的焦点这种感觉倒是挺刺激的。糜芳跽身凸胸挺了小会,发觉脑袋里持续空白,这才真的傻了,嗫嚅道:“臧将军,还是你来说吧。”

臧霸淡淡的道:“吾倒给忘了,子仲和你一文一武,‘政’事非你所长。”他这是一语双关。糜竺糜子仲箭法超群,武艺远在糜芳之上,看在糜竺面子上,臧霸还是给了个台阶糜芳下。“龙云你来说。”

皇甫龙云起身,平视一遭,朗声道:“徐州内政当以怀柔流徙为上策。数十万流民聚居在徐州中部彭城下邳一线,单靠零碎差役和各大家赈济施粥是无法维系治安的,一旦为黄巾蛊惑利用,将直接危害兵政中枢。流民要的无非是有田地可耕耘,有工役可补家,有茅棚可遮雨,有女人可暖脚……”

“透彻!”王朗瞿然而叹。

“这是臧将军的原话。”皇甫龙云少停,道:“徐州中南部皆已开发,各大家也不肯损伤原有雇佣的利益,把田地湖泊给外来流民耕作经济;徐州道路四通八达,城垣高耸宏伟,一时也没有多少差役可工,如果不能养家活口,流民们势必不安躁怨,戾气郁积就会爆发民变。几十万火星就在身边集会欲燎,试问何人可高枕无忧?”

许耽冷笑道:“有甚了不起的,造反一个杀一个,造反两个杀一双!张角如何,还不是被皇甫嵩砍了头!”

“皇甫将军兵法天下第一。”皇甫龙云硬朗朗回了一句。

许耽暴怒,道:“你这小孩!”

鄯昌解释道:“此子名唤皇甫龙云,不可轻慢。”随即暗叫不好,皇甫家暗助臧霸之事就此暴露。

皇甫龙云一怔,自己实不该意气用事。见臧霸侧身示意续言,不免有些羞愧,快言道:“臧将军和琅琊相阴(德)大人、东海相刘(馗)大人、东海糜家、琅琊诸葛家都已谈妥,决定增立邑镇、开发沂蒙山矿和东海盐田,并兴修渠网、改良湖田、增开海渔,以吸引流民北上,而且短时期内流民也有工可开,而此间费用由官府和诸葛家、糜家共同承担,并由官府出面协调二国粮价,当然这也要徐州各地的支持。东海相刘大人期冀此次大迁徙能免却彭城直面之忧,更可在数年之间令到琅琊东海富比临淮。”

赵昱暗忖:太常信中说要提防二臧密谋徐州,而臧霸的重点也放在了内政上面,可他这次数十万百姓北迁的大手笔无疑是相当高明且具实施性的,不好加以反对,而且关乎琅琊东海二国的切身利益,他们必会全力争取,自己该如何行事呢?赵昱突然想到了袁术去岁歉收的教训,眉骨一耸,臧霸下一步便会建议陶谦加强沂蒙一带的防守以保民。臧霸坐大沂蒙,那这数十万百姓随时可以变成他臧家的子民,只要臧洪打下北海,海岱便尽入其囊。可任着流徙在手边燃烧,也是不可容忍的,难道真如许耽所言用武力剿杀?可流民不同于黄巾,四五十万啊……杀得完么?【宗愚突然骂道:你赵昱杀不完,有人杀得完!!】

“一旦袁绍腾出手来,岂不给他做了嫁衣?关键在于华费群山和琅琊北面的防守能否抵住袁绍和孔北海的进攻。”张昭一句话落到实处,他没赵昱想的复杂,他是布衣百姓,更有儒者仁心。北海国和琅琊国相邻。

“臧青州亲口允诺不夺北海。孔北海乃圣人之后,名重一时,不侵夺别国不加兵兴军,害之不义。臧青州也有留着北海袁绍便不能过多调用青州兵马的心思。”臧霸道,“吾已和华费孙观联络过,其兵一万倚靠山险足敌十万大军,只要军备供应及时,他这个徐州骑都尉会一直做下去。呵呵,其实泰山不必守以重兵,有孙观足够了,屯兵多了,怕是刘岱应劭他们几个便要攻了。北面交战年年,兵械、粮食供应肯定不足,咱们徐州就是所有诸侯的兵库粮仓,谁都要求咱们。哪个要来打咱们,自然就会有帮手出现。咱们只管闷声发大财吧。”

窄融许耽等人面带喜色的交头接耳起来。

张昭拊掌赞道:“臧将军能从兵法、经济、敌对心理入手一策免忧,真不愧是王司徒的高徒。陶使君许你出掌本州军事,是选对了人了。”

赵昱尴尬的附和两声。

“逼民造反而后屠之,是在座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王朗严肃的道:“臧将军此策虽未行之,已令群将欣喜,朗深感欣慰。朗必全力推动其实施。”

臧霸微微一笑:“治中大人有劳了。”阴德刘馗二相瞒着南边早已投入大量的智力和物力去运作此策了,近千名能说会道的使者已经南下,他们将在徐州各地民间展开游说。去了有一线希望,不去连希望都没有,只能造反,除了光棍谁个真的想造反啊?就算陶谦反对,百姓也会趋之若鹜。民心向背,陶谦真要强禁,只会爆发起义,这会彻底破坏各大世家的利益,他陶谦敢么?

“好好好!”陶谦鼓掌从屏风后转过来。其后便是青年陈群,和两名淡妆红衣少女。

看到陶谦成竹在胸的样子,臧霸大感诧异,你这只官场老狐狸要搞什么鬼?

※※※

注⑴:三国志曰:王郎字景兴,东海郡人也。以通经,拜郎中,除菑丘长。师太尉杨赐。赐薨,弃官行服。举孝廉,辟公府,不应。徐州刺史陶谦察朗茂才。

注⑵:后汉书、三国志曰:昱字符(元)达,琅邪人。清己疾恶,潜志好学,虽亲友希得见之。为人耳不邪听,目不妄视。太仆种拂举为方正。会黄巾作乱,陆梁五郡,郡县发兵,以为先办。徐州刺史巴只表功第一,当受迁赏,昱深以为耻,委官还家。徐州牧陶谦初辟别驾从事,辞疾逊遁。谦重令扬州从事会稽吴范宣旨,昱守意不移;欲威以刑罚,然后乃起。举茂才,迁广陵太守。贼笮融从临淮见讨,迸入郡界,昱将兵拒战,败绩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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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奴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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