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望不断归途

119 望不断归途

兴安受朱祁钰的托付,冒死出宫到了胡尚书府。

胡潆与夫人相识而望,无奈之余只得赶忙请进兴安,并叫出一直郁郁寡欢的女儿。

见到一身素服的胡澜,兴安立刻跪在胡澜面前。“三小姐,皇上病重,叮嘱奴才来请您入宫。三小姐,您看在皇上与您那么多年情分的份上,就去一趟吧!”

胡澜一怔,皇上?是了,可不就是皇上。朱祁镇南宫夺门以来,日夜忙着杀忠臣,正皇权之名,封赏夺门功臣,铲除异己,唯独忽略了废掉被他赶到西苑的景泰帝朱祁钰。

一朝二帝并存,实在是古今中外的千古笑谈。这两兄弟,为人狠辣偏又糊涂的毛病,真是一奶同胞!胡澜讪笑着冷哼一声,转身要走开。

“三小姐,您且看在皇上即便软禁您多年,也未曾伤害胡家一人、未曾伤害吴将军的份上,也去见见皇上吧!三小姐……”

重重的叩首声震在胡澜本已经破碎的心尖。七年,七年的软禁,胡澜日夜思念着远在大同的人。那些日子里的牵挂、忧心,本以为早已没有出路的两人,竟随着朱祁镇的复辟近在迟尺,又终于天人永隔。

“三小姐,皇上真的没有伤害过吴将军。相反,为了他,桃枝姑娘没了,连通她腹中皇上的骨肉也没了……皇上对他真的已经仁至义尽!”

胡澜豁然转身,死死盯着兴安。“你方才说什么?桃枝没了?她怀了你们皇上的骨肉?!”

兴安诧异于胡澜的惊讶,但看胡潆跟胡夫人叹息的样子,瞬间明白了原来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立刻将桃枝在城郊与朱祁钰巧遇后入宫、为成全胡澜跟吴成晟不惜谋反、被朱祁钰发现后畏罪自尽,却发现腹中已有骨肉但为时已晚、甚至汪敏为保朱见浚太子之位与皇上闹翻被废等事一五一十统统告诉了胡澜。

胡澜沉着脸娥眉紧蹙。她与吴成晟两人分别被软禁在两地,却不知宫中为了他们兴起过多大的波澜。

曾经的她还嫉妒过桃枝,为她吃了那么多没道理的醋,蛮横的要求晟哥哥不许背着自己去见她,直让晟哥哥气也不是哄也不成……

那么多曾经青涩的回忆,如今却只剩下一捧黄土,敛去年少的风流多情。

皇权这条路上,沉醉不归的,除了朱祁钰,还有如今的朱祁镇。

胡澜对着兴安殷切期盼的眼睛,终于微微颔首。“我去。”去见他最后一面,去了断这些年的恩怨纠葛,去看看桃枝、汪敏深爱不悔的人,去送别自己心底那段不羁洒脱的回忆。

西苑与南宫,同处偏僻之处,却一个在紫禁城中,一个在紫禁城外。禁城,禁城,一个“禁”字,隔断的岂止是空间的距离,还有人性与善良、博爱。

胡澜踏在紫禁城的地砖上,心底的厌恶之情前所未有的澎湃汹涌。谁道皇权是蛊惑人心的毒蛊,摄入之人必定永世不能罢免。

朱允炆自熊熊火焰的皇位上逃走,自此隐居,再不问世事;晟哥哥曾经也想要那把龙椅,但在黎民苍生的喜乐安宁面前,微笑着放弃了。

所谓的皇权,所谓的欲罢不能,不过是膨胀的私欲不能割舍,不过是贪念再也不想收拾。

她第一次站在紫禁城里,比较着心爱的人与龙椅上“高不胜寒”的皇帝,心底的爱意升华融入骨髓。她所挚爱的人,才是真正的男人,真正拿得起、放的下,拥有大爱博爱之人。

只可惜,真正的君王之姿,却无心权谋,而贪恋皇权的人,却为保自己的荣华,将他置于死地!

眼中悄然泛起层层的水气,胡澜停住脚步轻轻擦拭泪水。兴安以为胡澜为朱祁钰如今的遭遇惋惜,也是不由得悲从中来。

“三小姐,您有所不知。其实本来皇上的病虽重,但悉心调理,并没有大碍。只是……”他看四周无人,小声对胡澜讲出了真相。

“周贵妃跟新皇说,当年周从珺死的不明不白,如今也没必要让咱们皇上痛快。新皇便依了那毒妇,不肯再派太医来给皇上医治。病无人医,又终日抑郁,这人又怎会好!”

兴安是朱祁钰自幼的贴身服侍太监,与朱祁钰的感情自然不同一般。如今他的泪,胡澜信是真的。只是朱祁钰若走了,兴安的下场,又同王振能有多少区别,谁又说得好呢。

她想安慰兴安几句,却张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在朱祁钰生死的判定上,她又有什么立场去评判!

沉默间,有憔悴的女子自殿中迎出,向兴安胡澜行礼。“公公,皇上正等着您与小姐。请进吧。”

女子抬首的一霎,胡澜愣在当场。这女子,像极了一个人,不,是两个人!

她讶异的目光越过女子落在兴安身上,兴安明白她的疑问,只打发了那女子,领着胡澜进殿。

“三小姐,那边是皇上自青楼召到宫里的李惜儿。如今见了她,您总明白,皇上并非传言中那般的荒淫无道了吧。她实在是像极了正统十四年之前的您,与废黜之前的汪皇后。”

兴安停在朱祁钰寝殿前,深深向胡澜叩拜。“三小姐,陛下的苦,这些年来您与皇后娘娘都看不到,只有奴才,日日守在陛下跟前,看的最清楚。

他所珍惜的人,均与他为敌……奴才是无根之人,不懂男女情爱,但陛下对您与皇后娘娘,实在用心良苦!您哪怕看在李惜儿的份上,也请对陛下宽容些,送他最后一程吧!”

正统十四年前的自己?

胡澜身子微微有些颤抖,神思恍惚中踏进了朱祁钰的寝殿。

正统十四年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她有些记不清了。零星的片段在脑子里跳跃而出,那时的她,大抵是快乐的吧。

一身男装在满庭芳跟朱祁钰听书嗑瓜子;风风火火的与朱祁钰合伙在街上吵架、斗嘴;被朱祁钰戏弄、被周从珺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在人群中遁地无门……

那时的她,有大哥可以依靠,有洒脱不羁的二哥一起嬉闹,有英伟不凡,天神一样存在的爹可以依仗。

还有,她轻轻摸着胸口那枚月牙存在的位置,还有一个日思夜想的人可以爱慕憧憬。

她看着如今病榻上苍白着面孔,眉眼却泛着淡淡笑意的人,恍惚间终于透过岁月,看到正统十四年前的自己,正一身桃红色的纱衣,美目巧兮的看着他们。

在那袭桃色的艳丽身旁,还有一袭月白的衣衫,如松竹般挺拔的淡然男子,微笑着对她微微颔首。

胡澜再忍不住,双眸轻垂,两行清泪已落了下来。

朱祁钰苍白的嘴唇微微扯动着,唤她过去。胡澜坐在他龙榻对面的椅子上,流泪看着他,看着曾经的他们。

朱祁钰靠着床棂猛烈地咳着,胡澜用帕子给他捂着嘴,待拿回来时,悄然发现帕子上鲜红的血迹。

他的脸色异常的苍白,如何也不是废太子之时对自己不恭的那个人。这些年来的压抑、为求皇子的荒淫,真正彻底拖垮了曾经健壮的男人。

朱祁钰,你这是何苦!

胡澜眼中朦胧的水气令朱祁钰有些恍惚。这些年来,他看过她哭,看了太多次。却深知没有一次,她的泪是为自己而流。他艰难的抬起虚弱无力的手,用拇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

“澜儿,”朱祁钰黯哑的声音透着温柔的虚弱。

胡澜怔怔的由着他的冰冷拇指轻轻的在自己面颊上游走。两人都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正统十三年的荷花灯海。

“我一生都想得到你,年少时想,做了皇帝以后更想。却不知用尽手段,只将你越推越远。”朱祁钰神色有些悲戚,他不舍的松开游离在胡澜面颊上的手。

“如今真的失去了,反而想的清楚,看的明白了。澜儿,其实你自始至终只把我当做交心的朋友,知己。对我,对朱祁镇,对伯颜帖木儿,皆如是,对吗?你心底的人,从正统六年起,就只有他一个,再没有别人的位子。”

胡澜对他的“了悟”有些诧异,然见他如此虚弱憔悴,忽而想起那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来经过这些起伏,他是真的明白,放下了。

朱祁钰无奈的笑着,胡澜还是老样子,一切都写在脸上,她的表情如是作出了回答。他轻叹,“早知道是这样,可澜儿,我心里还是不甘心。我们那么多年的情分,那么些年来我对你的好,你竟真的全然不知、无所谓吗?”

他喃喃说着,却未等胡澜解释,又释然地笑了。“罢了,我都要死了,他也不在了,再这样逼你做什么。”

朱祁钰想起身,却无力地倒下。他指指柜子上的一个锦盒,示意胡澜拿来。

精致的锦盒,上次朱祁钰给她的,是沾满伯颜帖木儿鲜血的绣囊。胡澜迟疑地在朱祁钰的示意下打开,见到了令她痛心的,那个蹩脚的四不像绣件,曾经她送给朱祁钰的成人礼。

朱祁钰接过绣件,仔细小心的放在手心摩搓。原本就蹩脚简陋的针线,如今在主人常年的抚摸下已经秃了针脚。而朱祁钰却小心又小心的捧在手心,如珠如宝。

心酸的感觉牵扯着已经脆弱的神经,胡澜的泪水再次不争气的落下。滴在朱祁钰黄橙橙的棉被上,散落成一瓣瓣黯淡的花朵。

朱祁钰看着棉被上的泪痕,轻轻的扬起了嘴角。这一生所求的,终于也在临终时有了回报。至少这一次,她是真心为自己流的泪。

“别怪我,是我的贪念偏执害了你们。九泉下若见了他,我会再跟他道歉。”朱祁钰再次拭去胡澜眼角的泪痕,他缱绻的目光恋恋的停留在胡澜眼中,成了一生的记忆。

“若有来世,只求不要生在皇家,我会真正的追求你一次,不用手段,不胁迫威逼,光明正大的追求你。澜儿,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般,颗颗落在朱祁钰冰冷的手腕上,胡澜在他一阵阵剧咳中送别了朱祁钰,离开冰冷空洞的大殿。

汪敏急急赶来,与胡澜迎了照面,点头行礼后便匆匆进了寝殿。

胡澜看着一室人惊慌忙乱,却不见太医的样子,一时间竟不知是愤怒多一些,还是怜悯哀痛多一些。

皇权这条路,葬送的,何止是无辜人的生命,甚至连迷恋其中的人,亦是不得幸免!

空旷的紫禁城,繁华的紫禁城,吃人的紫禁城,胡澜踏在紫禁城的地砖上,忽然无比思念晟哥哥。那高洁如松的气质,睥睨天下的霸气,若朱祁钰真的在九泉下见到他,他会对他说什么?

淡然一笑,清酒一杯?若九泉下也可赏月,如今的他,想必已备好酒菜,红泥小火炉,只待故人来了吧。

沉浸在哀痛中的胡澜迷茫中没有看到迎面走来的朱祁镇,甚至险些撞在他身上。

朱祁镇皱着眉盯着眼前失魂落魄的人。他一听到胡澜入宫去了西苑,立刻放下手中的奏折赶了过来,却明显还是晚了一步。

四目相对,朱祁钰方才痛苦的样子犹在眼前,晟哥哥被埋在乱世中的惨烈亦让她愤怒。胡澜冷冷的盯着朱祁镇,按耐不住心底的憎恨,脱口道“为何不派太医医治他?他毕竟是你的亲弟弟!”

朱祁镇皱眉,随行的袁彬吓得立刻跪在地上。“陛下,三小姐定是被景泰帝鼓动才会对陛下不敬,请陛下念在三小姐一贯的忠诚恕她无罪!”

说着,袁彬也拉着胡澜一起跪下,却被胡澜狠狠摔开手。

“臣女素来没有教养,当然与谦和的天子不同!臣女这就回去三尺白绫了断自己,不劳陛下伤神!”言毕转身便走。

朱祁镇向袁彬打了眼色,袁彬会意立刻起身跟上胡澜,以免她冲动之下真的出意外。

“朱祁钰……”朱祁镇愤恨地盯着西苑的方向,攥紧了拳头。“你还真是朕的好兄弟,想来朕真的对你太过仁慈宽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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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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