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蜕 下

蝉蜕 下

“海鲜楼”的雅座里,高一桐单独成了赫斯的座上宾,作陪的只有桑仪。

又是五天过去了,总部才电告赫斯,利雅得的资金已汇出。但起码还得几天才能到CH分部的开户行帐上。新浦又来电话催问,赫斯决定再给个定心丸,便请来了高一桐。

寒暄之后,赫斯令桑仪将总部电文的副本给高一桐看了。

高一桐道:“赫斯先生,贵方这次拖欠,我们就算利息损失也是一笔不小的数额呀。”

“实在对不起,这可不是我们蓄意--嗯,那儿发生战争嘛。桑仪小姐可以告诉你实情。”

高一桐把目光掉向自己的前妻。

“是这样的,W公司跟本国国防部有很深的关系。具体地说,德国的一些军火是通过W公司出售给沙特阿拉伯的。战争一爆发,资金突然出现缺口,所以才无法另外拔出。否则--不会出现拖延付款的事儿。”

“总之,我希望呢,贵方能理解--”赫斯又插话道,“我已决定,再将手中的资金拨一部分给你们。等利雅得的钱到了,立即按合同要求兑现。”

高一桐点点头,举起酒杯。

“我们中国人,讲究仁至义尽。赫斯先生,我相信我们以诚相待,就不会有意外的麻烦。”

“唔唔,高先生是朋友,朋友!”赫斯也端起杯,跷起大拇指,“我们的交往,以后会更密切。你们的其它产品,我们也很有兴趣嘛。”

“那为我们以后的广泛合作,干杯。”高一桐喜形于色。

搁了酒杯,赫斯向高一桐凑近。

“高先生,听说你喜添贵子了?”

“赫斯先失,这事儿也传到你耳朵里?”

“恭喜、恭喜呀。”

“谢谢。”

赫斯向桑仪努努嘴,桑仪打开挎包,掏出一张支票,默默地递到他面前。

“这--”

“高先生,一点祝贺的表示嘛。”

高一桐拿起支票。

桑仪盯着他,这五千美金赫斯可不是白给的。

高一桐眉微微一皱:“就这点儿?”

赫斯原嘴唇舔了舔:“唔,高先生的胃口还不小呀。”

“那当然。”

“你想要多少?”

高一桐说了个数目。

赫斯倒抽口气。桑仪收回目光,夹了只大虾扔进嘴。

“--原来高先生很幽默呀。”赫斯回过神,哈哈哈笑起来。那是应付货款的数额。

“赫斯先生,这张支票你还是收回去吧,如果你还想与我再打交道的话,这种事儿可别再有第二次。”

“高先生可是个精明的--红色企业家。”赫斯又举起杯。

这当儿,赫斯先生的“大哥大”响了,他接过,说了几句。

“很对不起高先生,我有要事必须先走一步,请桑小姐代我陪陪你。”赫斯道。

“请便。”高一桐说。

赫斯告辞而去,桑仪不知这是他故意的伎俩还是真有事要去办。困为他曾暗示桑仪,要她笼络住高一桐这位新浦的掌权者。

“你还是把这张支票收起来。”高一桐说,眼光中有一种意味,一种较量的意味儿。

桑仪默默地将支票放回挎包里。

“你经常--”高一桐说了半句又顿住,呷口酒才说,“赫斯先生这手段怕颇有效力,以前常过关斩将?”

“难免尴尬人遇尴尬事。”

“尴尬?我看你是游刃有余嘛。”

“人常常会遇到身不由己的时候。”

“这借口真堂皇。”

“--也许吧。”

高一桐瞅着桑仪,他确实从他眼光中看到一丝尴尬。

“你有独生子了。”桑仪问。

“唔。”

“也确实该祝贺你。”

“男人总要当父亲--你呢,什么时候,也体验一下一个母亲的幸福?”

“--不知道,我眼下考虑不到这一点。”

“大概,你是想有朝一日展翅高飞了”

“谁都这么看我。”

“难道不是?”

“我并不想出国。”

“言不由衷。”

“真的。”

“对你来说,这很方使。”

“恰恰因为我置身W公司,我才觉得我的不适应。没办法,因为我是在脚下这块土地上长大的,它的灵气深深地浸入了骨髓。无论你怎么变,哪怕蜕下一层壳,蝉还是蝉。”

“我很欣赏你的体验。确实,该对你刮目相看了。”

“我并不想谁恭维我。”

“我倒可惜--”

“可惜什么?”

“可借你的才华为洋人所用。”

“我知道,这话你早晚要说出口。”

“难道不对?”

“你的人格决定你会这么说。”

“有道理。”

“传统确实很束缚人呐。”

“你也一样嘛。刚才你还不是说,这块土地的灵气深入你的骨髓吗?”

“是的,那是指精血。可作为人,生活在同种同类的人当中,还有一种束缚制约。它融进了你的生活,也是无形无影。但你却能感到它的力量,它的厚度。你会不自觉地依附它,哪怕你觉得它阻碍了你,你也不敢逾越。你只要认真想想自己,再看看周围的人,就会发现,你缺少了什么--或者说,多余了什么。”

“这么玄妙,你快成哲学家了。”

“--话说回来,还是不要去想这些最好。挣脱束缚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儿。”

桑仪说到这儿,又想起了蝉蜕。不知道蝉在蜕壳的过程中,是否有痛苦的感觉?

“你怎么样?”桑仪搁下筷子,瞅着高一桐,她突然没有再谈下去的兴趣。

“可以结束。”高一桐掏出手帕来找嘴。

桑仪叫了声。“付帐。”

两个人走出“海鲜楼”,高一桐去对面停车场。桑仪看见旁边有个妇女儿童用品商店。她走进去,选了一床鸭绒的娃娃被。

“皇冠”驶过来,高一桐要送桑仪回香格里拉饭店。

“用不着。”桑仪答道,把娃娃被塞进车窗,“送给你的小宝宝。”

高一桐咬咬嘴唇,点了一下头,开车而去。

阳光灿烂,桑仪信步走到江边。一艘艘巨轮或停靠,或斩浪驶行。江水有些浑浊,但最终流进大海,便是一派碧蓝。她注视着江水,似有一种顿悟。

十一

红色雅马哈驶过了南郊一座立交桥,再往左拐,来到红光农贸商场附近。那儿一块空坪,便是宠物交易市场。

罗天野熄了火,揭下头盔,后座的桑仪跨下来。

“我的妈,你是让我到这儿来开眼界?”桑仪瞅瞅四周,真有点惊讶。

“这里也是个小世界,你不会觉得乏味儿的。”罗天野把车推到一边停好,便领着桑仪往里走。

两旁都是竹筐和竹笼装的猫,大都一身纯白的毛,红眼透亮,倒蛮逗人喜爱。

“这是波斯猫吧?”桑仪问。

“大多不是纯种了。”罗天野答。

桑仪止住脚步,有个中年妇女正和一个年轻姑娘谈生意,前者竹笼里的一只纯白波斯猫要价一百五十元,年轻姑娘最后一百一十元成交。

“她上星期才买的,五十元买进,就赚了六十元。”罗天野对桑仪低声道。

“怎么,她--”

“就在这儿小打小闹,一个月弄个三五百不在话下。”

“是贩子?”

“什么贩子!那边玻璃厂的工人,一个月四个星期天来这几趟一水罢了。”

桑仪唔了声。她想起接触过的一位港商,谈起大陆人简直不屑。说这边嚷什么“时间就是金钱”,其实压根儿没沾边。在香港,只要有空时间,谁都是削尖脑袋四处找事儿做,连家庭妇女都寻思着怎么炒股票。看来他未免武断。眼前这位玻璃厂的女工,不是已经开窍了吗?

再往圈子里走,便有好几个人跟罗天野打招呼,很尊敬的表情。

“你在这儿操得很派嘛。”桑仪说。

“玩赏犬养殖协会我是创办人之一嘛。”罗天野道。

走到左侧南角落,那儿居然有几朵蘑菇状的遮阳伞直立着,白色的沙滩椅围着镀铝折叠小圆桌,七八个穿着讲究的男女就座,有几位女士或小姐,怀里都抱着形色各异的毛毛狗。

罗天野一一招呼之后,偕桑仪在边上一张桌边坐下。立时有个小伙子递上两杯饮料。桑仪惊诧地听到他叫罗天野为“老板”。

“我可真有点懵了,你--搞的啥名堂?”桑仪瞅着罗天野。

“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呢,这里形成市场,我不过是搞个服务设施罢了,促进交流嘛。”

“这些--”桑仪扫扫角落上这些桌椅和遮阳伞,“都是你置办的?”

“唔。”

“看来,你已经在实践你的那个玩赏动物商店的计划了。”

“我不能老等呀,什么事一等就等化了。”

“那些人--”桑仪向两旁努嘴,指座中男女,“跟你是同类?”

“差不多。”

“那只狗--”桑仪眼瞅着左边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抱着的狗,一身纯白长毛,觉得很稀罕。

“那是马耳他犬,欧洲最古老的玩赏狗。优点是无体臭,最适合室内饲养。那个女人是做服装生意的,有了钱便想玩狗。”

“显贵妇人派头?”

“也许吧,那只狗叫‘丽丽’,是北京买回来的,两万。”

“真是一掷万金。”

正说着,那女人抱着“丽丽”走过来。

“罗会长,这一次我们‘丽丽’要找你的‘雪球’配哟。”

桑仪听她称“罗会长”,便暗自好笑,罗天野这种野鹤闲云之士居然也顶上这么个头衔。只听罗天野道:

“咳哟,周大姐,你的‘丽丽’何等娇贵,不嫌我的‘雪球’委屈它了?”

“你可真会说话,谁不知道‘雪球’是第一流良种,那是沾光哟。”

“别这么抬举我,周大姐说了话,我只有从命嘛。”

“说定了的呀。反正,你的规矩,我一分不会少。”

“这个嘛--嘿嘿,周大姐九牛一毛,我也就当仁不让了。”

桑仪在一旁听着,多少懂得话里的奥妙。便悄声问罗天野:“配种还要钱?”

罗天野一斜眼:“现在做啥不要钱?喂种狗就图这个嘛。”

“是吗,配一次种多少呢?”

罗天野在桌上的水迹中划了一竖。

“一百?”

“那去找土狗。”

“一千?”

“熟人熟事,我算便宜了。”

“那--你的‘雪球’岂不成了摇钱树?”

“一年配十来窝嘛。也不过一万多块。”

桑仪想,自己在W公司供职,对国内的人来说也是高薪阶层了。可竞跟一条良种狗配窝的收入差不多。真说不清是讽刺还是滑稽。说中国人穷,却又活生生摆着抱如此昂贵玩赏犬的女人坐在那儿。

“你在想什么?”罗天野问。

桑仪道:“也许,中国真的出现了一个中产阶剧”

“你鄙夷?”

“有点儿。”

罗夭野笑了笑,随即收敛笑容,说:“其实,像周姐那样的人,要获得富有很不容易。她搞服装生意,真是摸爬滚打摔摆出来的。最初跑广州、深圳弄尼龙丝袜体恤衫什么回来,挤船挤车,一个女人的滋味儿想也想得出来。有一次去广州,夜里遇上歹徒,抢走刚刚发家的一万多块,她差点跳珠江--”

桑仪禁不住又瞅了那边抱“丽丽”的女人一眼。

“怎么样,感觉不同了吧?”罗天野道,接着又说,“何必那么偏颇呢,愿人穷恨人富?社会要现代化,中产阶层自然会出现的嘛。不是说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吗?”

“给我上理论课了?”桑仪一笑。

“倒不是,只不过觉得四周有太多的狭隘。”

“你的观念总很超前呢。”

“就是想当先锋派嘛。”

这当儿,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走过来,皱巴巴的西服,系着一条土里巴叽的领带。

“嘿嘿,罗老弟,那件事儿--”他满脸堆笑,先递上一支烟。

“老吴,你别来磨了,你还是自己找买主吧,我给你介绍都行。”罗天野答。

“咳哟,我这种角色,人家能看上眼?还不一甩两串就到顶。”

“老吴,其实你那只‘阿春’下的仔论毛色、头形都不错,别妄自菲薄嘛。”

“眼下有几个玩家懂行?还不冲着名儿来的。买啥都讲名牌哩,是不是?哪怕一样的仔,你出手就长一大截。罗老弟,我不会白沾你的光,二八开怎么样?”

“老吴,我可不是想做短命生意的人。在这儿不说树碑立传,也得讲个名正言顺。我要干这种混搅勾当,人家背后不戳脊梁骨?唱句高调,我好歹扛个协会的头衔,更不能偏偏斜斜地照一溜脚印出来,你说对不?”

这位老吴见罗天野堵了口,讪讪一笑。不好再多言,掉头走开了。罗天野转脸对桑仪道:

“啥人都有,就图多赚几个。”

“你还弄成名牌哪?”桑仪取笑一句。

“其实,这个老吴养狗历史最长,十多年了。可就因为太贪利,种狗乱配,一窝一窝地弄出来糊弄人,到头来谁也不敢信他,也瞧不起他。所以,他就是纯种仔别人也压价。”

“你这后起之秀倒成一霸了。”

“做什么都得有谋略,要立足要出人头地,既不能急功近利,也不能自惭形秽。我那会儿才初涉犬市,也是个说话被人踹的脚色。‘娜娜’第一窝仔出来,贩子们杀价好狠。连那个老吴也不如。我有个哥们儿,去日本‘洋插队’回来,听我诉苦,一拍桌说要助我一臂之力。第二天他坐一辆的士来狗市,大模大样逛一圈,递给我两万块崭新的钞票,抱走我的一只仔。同时,为了不让人识破,他硬是又花一万五买了当时犬市最得意的王良一只良种母犬。这下犬市像炸了营,都围着我,简直垂涎欲滴。羡慕之中,我的身价扶摇直上。其实,给我的两万块,一个小时后就送回了我那铁哥们儿的手中。那只仔算我送给他为了演出这场戏的报酬。真怪,就这么一出戏,我余下的几只仔竟成了抢手货,一家伙几万块到手。”

“十足的邪门歪道。”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我这邪门儿,可不违法,也不乱纪。只不过利用了一般人的比照心理。说句实话,不管你搞啥经营,太老实太刻板就别想飞跃。”

“反正,这些什么玩赏犬是工薪阶层不敢沾边的,少数人愿意一掷千金,你狠心赚就是。”

“瞧你,话又变味儿了。”

桑仪不再吭声。她觉得这个角落确实是个小世界,打上了当今社会的烙印。不过,她不愿深入这个小世界。而且由此,她有一丝失望,这使她感到小小的沮丧。

十二

还不到一个半月,新浦已经发运了四万吨货物,而W公司的货款,在三天前就已经照合同规定支付给新浦了。一切似乎都呈现出完满。

可是,桑仪曾经耿耿于怀的那个疑窦,突然通过总部转来的急电如定时炸弹爆炸。

W公司在巴拿马阿木韦列斯港的收货监督代表在验样时发现,新浦发运的乙基纤维素有大量不符合等级。

赫斯立即与柔仪驱车前往新浦化工公司。坐在“蓝鸟”车里,大胡髭的德国人阴沉着脸,总部来电的措辞极其严厉,对于负责此项交易的他来说,好比一只达摩克利斯剑高悬头顶。

桑仪心里也像在敲着小鼓,有一种紧张感在胸间压迫。很显然,新浦的货有问题。她一直怀疑他们是否能交付买方的数量,看来,高一桐的保证建立在虚伪的沙砾上。根据经验,她推测新浦的货中,除了自己的合格产品外,还有另外厂家的货。验样发现的次级品,多半就是混加的这类货。

对于货物的标准要求是合同书确认的,一系列指标都黑字白纸地摆在那儿。新浦现在的麻烦大了,合同书规定,若是货物不符合指标,买方除了不支付货款,卖方还得赔偿运费,并每吨处10美元的罚款。

眼下,收货那边还在查验,究竟有多少次级品货还未确定。桑仪估计了一下,前两次发运的两万一千吨货验收是合格的,关键是后来发运的一万九千吨。从晨光的月产量推算,从谈判起到最近发运的时间差不多是一个半月,可生产近两万吨乙基纤维,加上库存--该厂的库房能存放八千吨,这是桑仪打听到的数目,再多算一点是一万吨,也只有三万吨。那么,混装的次级品就有一万吨呀!

桑仪觉得手心也出了汗,若真是这个数目,高一桐可吃不了兜着走了!

她的这种推测尚未告知自己的老板,她希望最后查验的结果最好能小于自己判断的数目。

两人走进新浦公司总经理办公室,高一桐见到赫斯把电传的次级品材料一甩到面前,眼皮略略闭了一下。

桑仪熟悉他这个细微的表情,证实这是个大劫。

高一桐默默地审阅了材料一遍,摇摇头道:“怎么会呢,我们的货物是送样商检机关鉴定了的。会不会--是化验手段,我指的是你们收货方的化验手段出了问题。”

赫斯把眼一瞪。“高总经理,这种话,可不该从你嘴里钻出来。化工产品的检测手段全世界都一样。做化工生意,这是起码的常识。”

“这--”高一桐哑住了。

“高总经理,你们的货确实有问题。那边送来的查验报告也是通过法律程序,以权威机关认定的。我看,问题出在你们出口时送样给商检局这个环节上。”

“什么意思?”

“很明显,送的样品是你们晨光厂的合格品,而实际发出的货物中,掺杂有其它生产单位的次级品。”

高一桐紧缩双眉,手中的一支笔叩动桌面。沉默片刻道:“是不是这样,让我查一查--”

赫斯站起来,铁青着脸:“我可以给你二十四小时,不管你怎么答复我,发送到巴拿马的一万九千吨货中有次品是确切无疑的。我将根据合同书的规定,要求赔偿。”

“赫斯先生--”高一桐还想说什么。

德国人的大胡髭一抖,转身离开了。

桑仪默默地跟着赫斯走出办公室,她感受到背后粘着的一双求助的目光。

可是,她没有勇气掉过头去。她能救助他吗?高一桐,你可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二十四小时还没到,阿木韦列斯又来急电,称查验已毕,共有一万一千吨次级品。比桑仪推测的还多一千吨。

赫斯立即命桑仪和几个属员,根据合同书的条款拟出了索赔文件。

桑仪不知为什么,心里像慢慢灌进一股铅水,越来越沉。一万一千吨货物的货款和运费要新浦退出--因为W公司刚好付了四万吨的货款,再加上一万一千吨的罚款,每吨10美元就是11万美元,新浦还得再把那一万一千吨货物运回来,搁在阿木韦列斯港也得付钱,这简直是一条要命的绳索了!

桑仪简直不明白,高一桐明知合同书上有如此严厉的索赔条款,为什么敢伸手去油锅里摸铜钱?

刚吃了晚饭,桑仪正准备把索赔迅知书电传给斯图加特的总部,罗天野打电话来,约她去看话剧《大桥》。

“没心思。”她说。

“怎么哪?”

“生意上出问题了。”

“--是跟你那位前失吗?”

“唔。”

“那家伙不是那么趾高气扬吗?”

“倒霉的可不光是他。”

“国家又得付学费喽?”

“中国人能这么老赔下去?!”

“小心点儿,别让‘德国鬼子’听见,炒你的鱿鱼。”

“--唉,梦里梦外皆烦恼。”

“算哪,还是超脱些。我在光明剧场门前等你,怎么样?”

“不。”

桑仪咔嗒搁下电话。前些天听说《大桥》轰动,便要罗天野搞票。这会儿兴味索然,脑子里已被那一万一千吨次级品搅得天昏地暗了。

电话又响起来,桑仪很是冒火,拿起来刚想发作,却脸色转换。

“是你--”

“桑仪,实在没办法。我们能不能见个面?”

“这种时候?”

“燃眉之急呀。”

桑仪想了想,终于答应了。

一刻钟以后,桑仪坐的土来到江边码头。一辆“皇冠”驶过来,她钻了进去。“皇冠”飞驰而去。

暮云灰暗低沉,郊外高速公路上,车辆已亮起灯光。“皇冠”拐进岔道,驶了公路,来到寂静的水渠边。

“你们--已经决定索赔了了”高一桐点燃烟,吐了一口问。

“通知书已拟定,明天交给你们。”桑仪回答。

“没有周旋的余地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高一桐,你怎么会干这种蠢事儿?”她的语调也微微轻抖。

“我也是上当了。”高一桐狠狠地答。

“上当?”

“唔。实话告诉你,我又另外找了一批货。”

“早猜到了。”

“是浙江一家小厂的。我知道我三个月交不了八万吨,想找一些来填补。西南倒有,但价格接受不了。所以--有人介绍了浙江这家。”

“你连他们的产品也没鉴定?”

“--我操它祖宗八代!”高一桐突然厉声骂起来,使劲拍了两下方向盘。

桑仪瞅着他。

“他们送了样品来,可是--”

“假的?”

“竟然是跑到西南那个厂家弄了一批来哄我们。”

“你们没派人去他们那儿考察一下吗?”

“--没去。”

“为什么呢?”

“急着跟你们谈定。”

“我的天!”

“还有,那个厂的厂长--有背景,搬了化工部一位要员出来。要我们设法将他们的两万吨积压的货销售出去。是跟我直接通的话--”

桑仪听他说到这儿,似有所悟。她嘴角边滑出一丝轻蔑。

高一桐察觉到,便默然不语了。

“你简直是在搞一场赌博。”桑仪冷冷地说。

高一桐把脸转向窗外。

“倘若一切顺利,那么,这笔生意对你来说,就是一架梯子,对不对?--可是,你竟没想到,你这是一种疯狂的冒险?!W公司这样的对手,你当成了可以随意咬一口的肥肉?从赫斯到总裁,哪个不是久经沙场老奸巨滑,哄得过去吗?人家索赔的条款早像把铡刀似地搁在那儿,你要敢要小动作,咔嚓--非断胳膊腿儿不可!”

“你别咋唬了!”高一桐蓦地打断桑仪的话头,悻悻地,“我请你来不是听这些的,祸事已经发生,我是想--你在W公司呆了这么久,如何能使损失减少到最小最小?桑仪,算我求你指条路--”

桑仪端视着他,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都是中国人嘛。”高一桐又补一句。

“我用不着谁来提醒!”桑仪秀眉猝然竖起,好像她这类在外国机构工作的中国雇员都成了洋奴似的。

“高一桐,我只能告诉你,赫斯的索赔条件与合同书的条款一样,根据我的经验,W公司会寸步不让,这是他们的原则。”桑仪如实地道。

高一桐咬着嘴唇,眼光中透出一种绝望。

桑仪轻声说:“请送我回去吧。”

高一桐狠狠地启动了车,重新驶上了高速公路。

“皇冠”刚过立交桥,桑仪便叫停车。

“我就在这儿下。”她说。

高一桐把车缓缓滑到路旁,让桑仪下了车。

“你现在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我了。”高一桐阴郁地说。

“你从来都是不肯轻易认输的。”桑仪道。

“讽刺我?”

“不。我是想,你应该挺直脊梁为你的过错负责。”

桑仪言罢,叫住一辆路过的士,钻了进去。

高一桐依旧让车停着,愣愣地想着桑仪的这句话。这句话是第二次钻进他的耳朵。

第一次桑仪对他冷冰冰地说完这句话后,他同她分道扬镳。而这一次,他又与谁分道扬镳呢?与自己的公司,还是自己?

他感到一阵寒噤。

十三

桑仪跨进电梯的时候,心里窝着一股火。这时候,忙得恨不得多长一双手,罗天野还来纠缠,硬要她见面。

她来到底层,往左拐出了侧门,直奔酒吧。

“怎么嘛你,真成粘胶泥哪?!”一见罗天野,桑仪便嚷嚷。

“坐下坐下,我绝对是有要事相告,”罗天野嬉笑着。

桑仪哼了声:“有屁就放。”

“咳哟,这么难听?好好,我告诉你,你也许,快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罗天野眨眨眼。

“什么?”桑仪不懂。

“你那么聪明的呀,还不明白?”

“你别阴阳怪气的,到底怎么回事儿?”

“同父异母呀。”

“异母?”

“我小姨嘛。”

“什么什么--”

“咳,我再说明白一点儿。我小姨怀上了,你父亲非要她去掉可她不肯,非要留一个你父亲的种,你父亲无可奈何--这下你总该明白了吧?”

桑仪听罢一怔,自己够烦的了,还有这种事儿搅进来。

回到办公室,她脑子里像一锅粥,很难平静下思绪。

上午她和另一位新加坡雇员去了新浦公司,当面向高一桐交了索赔通知书。

她有点奇怪,照理这么重要的交涉应该是由赫斯亲自出面的,为什么他却支派了自己去呢?是不是W公司留有余地,她猜不透。

高一桐铁青着脸,收下了她递交的通知书。

“这批货出了问题,我们愿意承担责任。我们与贵方签订的是八万吨货物的合同,待全部发运完毕,再根据索赔条款进行处理,怎么样?”

“余下四万吨,你能保证质量?”桑仪以警告的语调问,她没料到高一桐现在仍然要求发货。

“我再强调一句,货物出现问题由我们负责赔偿,但不能撕毁合同。”高一桐态度强硬。

“关于这一点,我不能作主。请稍候--”桑仪说着,起身走到阳台上。掏出“大哥大”与赫斯通话,报告了新浦方面的态度。

赫斯似乎也有点踌躇。

合同条款上只有对货物质量不符的罚款规定,并没有说明买方以可据此而不再进卖方的货。那么,如果W公司单方面撕毁合同,那就是自己站到了不利的位置。

桑仪捏着“大哥大”,静候赫斯的回话。她明白,大胡髭的德国人这会儿要狠下心才能决策。要么,同意继续进货--这可担着风险,万一新浦这四万吨乙基纤维素再出质量问题,那他就要担责任了,总部可不会轻饶他,但是,拒绝进货,新浦就有可能反索赔,借此抗衡。新浦的这一招奇险。桑仪透过玻璃窗,看见办公桌那儿坐着高一桐的背影,分明也感觉到弥漫在他胸间的一种紧张。

终于传来了赫斯的声音,这-次他用的是德语:“可以继续发货,但必须先履行罚款条约。”

桑仪又走进办公室。

高一桐紧紧地盯着她。

桑仪传达了自己老板的意见。赫斯也真狠,先挤压罚款,就等于新浦把已经入账的货款要吐五分之二出来。照此计算,W公司几乎是比国际最低价还低三分之一的价格买了两万九千吨合格的乙基纤维素。桑仪觉得嗓眼干涩。高一桐。你一句话多轻松,“货物出现问题由我们负责赔偿”,国家几十万美金就扔进了太平洋!

“履行赔款应该在货收齐之后,这一点我们不能让步。”高一桐针锋相对。

桑仪瞅了高一桐一眼,暗地里倒欣赏这句话。同时也明白,双方处在这样的立场,再谈是不相宜的。于是她以回去进一步请示为由,告辞离开了新浦公司。

“我估计会有如此局面,所以派你去。”赫斯听了桑仪的报告后道。

桑仪心想果然如此,他要出面谈崩了就无回旋余地。

赫斯估计新浦在赔款上会强硬坚持,究竟怎么办他也没对策,同时还得将继续进货的决定告诉总都,便亲自写了报告电传斯图加特。

桑仪心中却还悬着一个问号,新浦硬要坚持恪守合同,它有四万吨乙基纤维素吗?脑子没空闲,罗天野又硬塞进一个不伦不类的尴尬事儿,真叫她好烦好烦。

她抓起电话,拨了个号,想找父亲。通了对方说没人,两天没上班。

桑仪一想,烦躁中有了决断。她把桌上的材料收拾一下,快步出了办公室。

来到楼外,她招辆的士,跨进车便对司机说:“去江西路北段。”

她想,父亲准在那个女人那儿。

十四

四十出头的楚眉并不给人那种徐娘半老的感觉,因为从没生育的关系,身材就形容窈窕也不过分。独身女子一般都有洁癖,再加善于或者说是注意保养,皮肤也润泽细嫩。

听见悦耳的门铃声,她还抓起唇膏,往薄薄的嘴皮上涂了几笔,才快步去开了门。

门边,站着不是她意料的桑仲年,而是他女儿。

“--请进。”她在略一迟疑之后,立即换上一副笑容,以长辈似的表情迎接这位不速之客。

桑仪走进了房内。

居室的摆设很有一种艺术氛围,作为一位美术设计人员的才华很醒目的表现出来。白色的格子架悬挂在墙上,许多造型别致的小玩意儿放置其中,色彩斑斓悦目,更有不少根雕。

桑仪突然想到了父母的居室。对比起来,那是一片灰色调的干涸之角。

楚眉眨眼间已端了一杯雀巢咖啡递到桑仪面前。

“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楚眉说。她特别强调第二次,显然是想让彼此的关系能融洽一些。

桑仪很想说是第三次。不过那一次只是自己见了她,还有父亲。她没说,那样的记忆她不能留存。

“我爸爸不在这儿?”她问,没接对方递上的雀巢咖啡。

楚眉把杯子搁到中间的圆桌上,她嘴角的微笑消失了。她可不是逆来顺受的人。

“你有什么事儿吗?”她语调中的柔软度降低了。

“我爸爸没在这儿?”桑仪依旧问。

“要找你父亲不一定非到这儿来不可。”

“是的,我从没想过会跨进这个门。可今天不同,因为你强迫我父亲要他接受一个他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谁告诉你我强迫了他?”

“这你用不着问。”

“我知道怎么回事儿了--”楚眉揽了揽垂在耳鬓的一绺头发,在沙发上坐下,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感谢你。这些年,我一直在等待,等待着你,或者是你母亲。”

“你把我们的隐忍看作是可以得寸进尺的跳板?”

“我直觉得好笑。像你这样的女性,说什么‘隐忍’,太俗套了。”

“别跟我玩弄词藻,我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想法,不需要你来指教。”

“还有什么‘得寸进尺’,更是狭隘可笑--”楚眉素来如此,并不理会对方的辩驳,仍照她的思路阐述,“我对你父亲,是一个女人全部身心的爱,我付出的甚至比我得到的多。我早作好了失去他的准备,那就是我离开这世界的一天。”

“大概琼瑶的书你挺爱读。”

“哪一个人不想这样浓烈的去爱?可他们不敢。”

“……”

“当然,他的隐情是不可能都告诉你的。那么我现在告诉你,他这辈子有过两个女人,可称得上爱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桑仪垂下眼睫,楚后直言不讳令她一时不知该说啥了。

“罗天野告诉你,我想做-个母亲,对吧?”楚眉毫不遮掩地将引起桑仪跑到这儿来的导火索抖落出来。

“你已经攫取了不少,这条暗河让它静静地流,彼此相安无事不好吗?你为什么又兴风作浪呢?”桑仪说,这话已经折断了锋芒。

“我干脆向你和盘托出吧。我知道,你也是个敢作敢为的女人,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说怀上了,其实是骗你父亲的,我想考验一下他,看他对我的感情究竟有多深。我投入了自己全部身心,只希图他能像对待妻子一样地关心、体贴我……”

桑仪觉得自己的怨忿已经在消失。作为一个女人,她能够理解楚眉的这种感情。

就这当儿,桑仲年走进来,手里提着一兜水果和营养品。见到房中站着的桑仪,他不禁一怔。

桑仪瞅着父亲那有些花白的两鬓,很怜悯很不安,可她又不能立即将实情告诉父亲。

“咬着牙挺吧。”桑仪终于迸出一句话后离去了。

她觉得这句话不仅是对父亲说的,也是对自己,对所有活着的人的一个警告。

十五

“蓝鸟”驶进了国际航空港,桑仪下了车。从汉堡飞来的3016次航班马上就到,她是来接总部的特派主管科尔先生。

赫斯没有来,出发之前他特别把桑仪召进办公室,要她先在这位手持尚方宝剑的钦差耳边多吹吹风,博得他的好感。

“总之,用中国的一句话来说,你我算是一条绳上的蚱蜢,对不对?要想法化不利为有利因素;否则--大家真得拜拜了。”

桑仪一路都在想,如何才能使这个科尔先生别张牙舞爪。

3016次航班进港,桑仪站在出口那儿。她手里有科尔的照片,很快在旅客中认出他,她迎了上去。

“你好,科尔先生。我是CH分部的桑仪,特别来迎接您的。”她用流利的德语说。

“唔,桑小姐,谢谢你。”科尔却回答的是英语。

德国人与异族人交谈时,更喜欢对方用德语。可科尔却反而用英语接茬,桑仪立时感受到他的不协调。

桑仪笑了笑,领着科尔出厅。一边依旧用德语与其寒暄。到跨上“蓝鸟”,科尔便改用德语与桑仪交谈了。她感到一丝信心。

“赫斯先生很忙?”科尔问。

“也不尽然。”桑仪答道。

“怎么--”科尔微微一蹙眉。

“其实,他是怕陡然见到你,毕竟生意上有了麻烦呀。”桑仪干脆把底抖出来,有时候隔一层膜说话总是遍三掩四,彼此反而打肚皮官司。

科尔一听,嘴边滑出一丝微笑。桑仪这句话中,暗含着一种奉承,洋人也喜欢戴高帽子。同时,又巧妙地把话引到麻烦事儿上,以便探探科尔的口气。

“赫斯的胆子并不小噢。”科尔这么冒一句。

桑仪稍一寻思,便明白他指的是继续进货这个决定。

“是要冒风险的。可对方同意赔偿,再出问题,更赔得惨,岂会睁眼跳崖?”

“关键是总部根据了解的情报分析,新浦要供应四万吨也成问题。”科尔漏了底,

桑仪暗暗一惊,W公司果然厉害,连这种情报也能搞到手。看来,科尔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加强对这四万吨货的督查。

要命的是这四万吨乙基纤维素新浦怎么交出来。

“听说,那位新浦的总经理--是桑小姐的前夫?”科尔冷不丁道。

桑仪点点头,看来“德国鬼子”对自己也有点不放心。

“桑小姐请别误会,我提到这件事,只是想转达总裁吉森先生的一句话,相信桑小姐会以自己的才干使W公司的业务在中国发扬光大。”

“谢谢。”桑仪略一颔首,明白这其实是一道紧箍咒。

“桑小姐,你是搞化工情报出身的。关于新浦的货,没察觉出数量上的问题吗?”这句话差不多是在审察了。

“我也感到疑惑。”

“那你没向赫斯先生提出来。”

“--没有。”

“为什么?”

科尔的目光如箭。

“科尔先生,也许你对中国并不了解。”

“什么意思?”

“我想问你,新浦公司跟W公司有什么区别?”

科尔怔了怔,歪歪头,很空洞地答一句:“当然,有很大的区别。”

“W公司是私人资本,而新浦却是中国的国家企业,对不对?实际上,它是属化工部管辖,你懂我的意思吗?”

“唔--”

“新浦与W公司的这笔生意,化工部绝不会不知道。新浦的产量可能不够,然而中国并非只有一个新浦,而且,市场上的乙基纤维索可以通过计划杠杆来调节。所以,对方坚持可以供货,我怎么能说三道四呢?”

科尔听桑仪这么一说,额际的阴云悄悄退去。

“桑小姐,你果然是个精明的人才。”

“科尔先失过奖了。我能理解你刚才为什么问我。”

“是吗?”

“中国有句话,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桑小姐,我向你表示歉意。”

“我很感谢吉森先生的评价。不过。W公司要站稳中国这个市场,光靠我,甚至CH分部所有职员的努力都是不够的。因为做生意,还得有中国客户的合作。”桑仪很委婉地表达了一种意向。

科尔已经领会了桑仪这番话更深层的含义。他翘起嘴唇嘘了声,便思索起来,不再言语。

桑仪也缄默了。她瞅着反视镜中科尔凝神的表情,不知自己在这场角逐中最终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科尔与赫斯见面后,立即关在办公室里密谈,连桑仪都被拒之于门外。下午两点,赫斯通知桑仪,要她立即准备车,科尔要去新浦见高一桐。桑仪从赫斯的语调中感觉出他的忿恼,显然他与科尔之间并不愉快。

“蓝鸟”载着科尔、赫斯以及桑仪直奔新浦,科尔同赫斯坐在后边,路上竞都没说一句话,桑仪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来到新浦公司,却是一位刘副总经理接待了他们,声称高一桐去北京了。

“那么,你是可以负责的了?”科尔硬邦邦地问,就如他那干瘦的身材。

“总经理不在,由我代管。”刘副总经理回答。

“我现在再次向贵方要求立即赔款。”

“科尔先生,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和赫斯先生谈妥了嘛。怎么又节外生枝呢?”

“你们的货混装了次级品这是事实,赔款已成定局,难道赖得了吗?”

“科尔先生,请你注意用辞。我们与贵公司的这笔生意还在进行,你们已经同意继续进货,最后的结果未卜,你何必那么急着索赔呢?”

“刘副总经理,我很怀疑,你们是否能如期交出八万吨货来。”

“你尽可以怀疑--”刘副总经理正说着,一位秘书送了份电报来,他拆开看了看,“唔,科尔先生,我们将于后天向巴拿马发运一万五千吨乙基纤维素。”

“噢?”科尔略略一怔。

“是从本地发运?”赫斯插嘴问。

“不,从广州。”刘副总经理答。

桑仪站在一旁,立即明白自己那天对科尔说的话竟言中了。西南那个厂家距广州铁路运输不过十多个小时,高一桐去北京就是想调用计划经济这条杠杆。

“这一次,不会又混装次级品吧?”科尔一句嘲讽。

“谁都会有过失,科尔先生。就像贵方曾经拖延付款一样。”刘副总经理回答。

桑仪想,高一桐的这位副手倒也不是孬种。

“科尔先生,赫斯先生,我想,你们最大的意愿也是希望我们能供应八万吨合格的乙基纤维素吧?”刘副总经理又说。

“当然。”料尔耸了耸肩。

“我们交付的货物中,有二万九千吨合格品,是这个数目吧?”

“唔。”

“余下的五万一千吨,我们将按合同规定,准时运送到巴拿马。”

“我的天!”科尔用德语叽咕了一句,摊开双手,似乎遇到了一件荒诞的事儿,“只有一个半月的期限了,你不是开玩笑吧?”

“你愿意听到这种玩笑吗?”

“科尔先生,我们--”赫斯凑到科尔身边,用德语放低声音说:“我们不能太过分了。”

科尔悻悻盯赫斯一眼,迈腿走出去。

“刘副总经理,但愿--我们之间的麻烦烟消云散。”赫斯用一种友好的姿态拍拍刘副总经理的肩。

桑仪轻轻地吁口气,可随即又想,八万吨货也许能按时交齐,可已经运到巴拿马阿木韦列斯港的一万一千吨次级还得运回来。这一去一返的运费、手续费、码头囤积存放费等等也是一笔可观的数目。那是难以挽回的损失了。

高一桐,虽然你能力挽狂澜,可你还能问心无愧地坐在你的位置上吗?再进一步,你能否坦荡地面对自己?

十六

又是划价又是收费又是取药,全得排队,桑仪的一点儿小感冒经医院这么一折腾,倒更不见轻了。巧的是刚取了药朝外走,却遇见了楚眉迎面而来,想回避也来不及。

“你好。”楚后很自若地先招呼道。

她略一点头,嗯了声。桑仪本想就这么招呼一下便各自东西,不料楚眉却凑近她。

“你没去看过罗天野?”她的语调有些诡秘。

“怎么--”桑仪一愣。

“你不知道呀?”楚眉瞅着她。

“知道什么?”

“天野出事哪。”

“出什么事?”

“咳,我当你父亲转告你了。”

“我这一阵子没见过他。天野到底怎么了?”

“拘留啦!--”

楚眉将桑仪拉到墙角落,讲了罗天野的事儿。原来他花一万五买了条马尔他犬,不料人家哄了他,是条病狗。牵回去死了不说,惹得“娜娜”一命呜呼,“雪球”也危在旦夕。他一怒之下,不知从哪儿弄来把自制的火药手枪,找到卖狗的要求赔偿,对方不认帐,他掏枪便是一家伙,结果以伤害罪被公安局抓了。

桑仪直摇头。她那次被罗天野带到狗市去过之后,总替他隐隐地担忧,没想到这是第六感觉的预料。

“你该去看看他。”楚眉说。

桑仪点点头,问明他关押在市公安局第二拘留所。楚眉当即又写了一张条子,她认识那儿的一个监警,说会给些方便。

桑仪走出医院,立即叫了的士去了第二拘留所。

倒很方便,半个小时后,她已经在探视室见到了罗天野。

与她想象的相反,罗天野并不那么狼狈,面色虽然苍白了一些,幽然的眼光中依旧有一种不折不挠的神采。

“你的脑袋瓜子怎么那么容易发昏?”桑仪说。

“谁也别想坑我!”

“你这可是自己坑你自已。”

“在那个地方混,心不狠就别想有出头之日。”

“我简直不明白--”桑仪摇摇头,她想起另一个男人。她遇到的男人为什么总有野心?

“桑仪,你不用担心,没事儿。”罗天野倒动起她来。

“你已经身陷囹圄,还说没事儿?”

“大丈夫嘛,总有落难之时。”

“干吗不能清清静静地走一条路呢?”

“还说我,你呢?”

“--可我不会铤而走险。”

“因为你是女人。”

“天野,我真的--很失望。”

“桑仪,你别这么想!”

“我能说什么呢,你我之间也好像是南辕北辙。”

“你太大惊小怪了,我不会在这儿呆多久的。我已请了律师,他说,我赔偿受害者了,最多不过两年,还可以缓刑。”

“出来你干什么呢?”

“我当然重操旧业。”

“你不能放弃?”

罗天野盯着桑仪。

桑仪轻轻地吐一句:“为了我。”

罗天野沉默着,半晌,他站了起来,默默走出探视室。

桑仪慢慢地垂下眼睫,她知道,他是属于另一条轨迹的陨石。

回到香格里拉饭店,赫斯一见她便说总部来电召回科尔。

“这么说,撤除警戒了?”她道。

“跟中国人打交道,非我赫斯莫属。”赫斯有点喜形于色。

陆续从广州发运的货物在抵达阿木韦列斯港后,经检验都合格。总部遂放下心来,召回了科尔。他将于午后三点半坐飞机返回斯图加特。

依旧是桑仪陪送他去机场。

“桑小姐,我真有点不明白--”科尔很认真很思索的模样。

“不明白什么?”桑仪风

“跟中国人做生意,好像神出鬼没。”

“你这是褒奖还是贬抑?”

“--两者都有。”

“科尔先生,说句实话,你还不熟悉中国。”

“那位高一桐先生,倒很有办法。这样的局面,他能化险为夷。来中国之前,我曾想象过,有朝一日他走投无路怎么办?”

“我曾经告诉过你,差别就在这里。实际上,他并不只是代表新浦公司跟你们做生意。他还代表了国家。”

“唔--”

“他不会走投无路,明白吗?”

“有意思,世界上许多公司因为经营不善破产,却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因为生意赔钱而垮台。”

“道理就在于此。”

“可是,桑小姐,我以为这并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实。”

“一种事实该夸耀还是鄙屑,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结论。我想,就是中国人亦如此。”

“那你呢?”

“对不起,我不过信口而言。究竟持什么态度,我也难以表示。”

“桑小姐很聪明呀。”

桑仪笑了笑,这个德国佬的夸赞是由衷的。她本想我的聪明不过成了W公司这部机器能运转的一滴润滑油,但却没说出口。

“蓝鸟”抵达机场,桑仪陪科尔先生走进候机厅。她照看着他的行李,等他自个儿去办理登机手续。

这当儿,一位衣着考究的女士走过来。她认出是同住香格里拉饭店的日本某商社的那位同行。

“你好。”对方招呼她。

“你好。”她回答。碰面的机会多,只是眼光短暂地交流,还从未招呼过。

“你也来送人?”桑仪问。

“我去日本。”她答道。

“--定居?”桑仪问。不知为什么,她有一丝苦涩漫上心尖。

“还不知道,去了再说。”

桑仪望着她,感受到她的一种无法言说的怅惘。难道,对于像她们这样的女性,最终就只有这种归宿?她不免怆然。

“我叫桑仪,你呢?”她问。她对她的印象很深,却一直不知姓名。

她迟疑一下,摇摇头:“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留一丝牵挂。”

言罢,她苦涩地一笑,朝检票口走去。

桑仪愣愣地瞅着她的背影,仿佛那橐橐的脚音像鼓槌一样在心上叩动。

十七

想了巧妙的办法,桑仪将一千美金请那位新加坡雇员回新加坡以一个杜撰的昆虫研究机构名义寄给自己的父亲,佯称一笔稿酬。

为什么这样做她也不明白。

有一点很清楚,父亲要应付两个女人,手头绝不会宽裕。可他的薪金从来都是交与母亲的,如果他没有私房钱,那就有点束手无策了。

直接把这一千美金交与父亲也不行,父亲绝不会接受。他有他的自尊。

一切都有点滑稽。只有把这一切想成是一场滑稽的游戏,桑仪才觉得释然,觉得松弛。

W公司这次犒赏了CH分部的雇员,赫斯把一张三千美金的支票亲自交给桑仪。新浦公司如期交付了八万吨货,W公司也就没有理由再要求索赔,对于赫斯来说,免去这样的纠纷是最好不过的了。

“我们还要继续与新浦打交道。”赫斯满面春风地说。

桑仪却想,新浦恐怕不会弹冠相庆吧,那搁在阿木韦列斯港的一万一千吨乙基纤维素还是个沉重的包袱呀。

半个月后,桑仪再次与赫斯-起去了新浦公司。

高一桐和刘副总经理接待了他们。。

“我们想购买贵方一批聚丙烯。这可是你们的拳头产品。”赫斯说。

桑仪递上意向书和有关产品的材料。

高一桐接过看了看。又递给身边的刘副总经理。

“赫斯先生,这笔生意要由刘副总经理与你们交涉谈判了。”高一桐说。

“怎么--”赫斯不解。

“我就要调离新浦公司了。”高一桐的表情很平静。

桑仪瞅着他。

“为什么呢,我们与你合作得很愉快嘛。”赫斯皱起眉来。

“是呀,与W公司的第一笔生意,可以说是成功的。”高一桐回答。

“我真不理解--”赫斯摇摇头。

刘副总经理插话道:“赫斯先生,你误会了。高总经理要调到部里去,刚成立了一个对外贸易的协调机构,他要去主持工作。”

“噢噢,原来这样--高总经理,那我可得祝贺你呀。”赫斯张开双臂,以德国人的方式拥抱了高一桐一下。

“谢谢。”高一桐的眼光中,这才透露出一种得意。

桑仪却不动声色。她知道自己的前夫到底得到了他想要的位置。

“赫斯先生,我相信,新浦公司与贵方的合作将有更大的发展。”高一桐俨然巳经以部里的一个要员身份在说话了。

“唔,还务请高先生大力协助。”赫斯答。

刘副总经理请赫斯去他的办公室商谈,桑仪跟着走到门边。

她感到背上粘着一双目光。

“桑仪--”

她止住步,转过身来。

“你不祝贺我?”高一桐说。

桑仪盯着他,嘴里却冒出一句。“也许,那一万一千吨乙基纤维素的次级品成了你的垫脚石。”

高一桐眉心一缩,愣怔片刻又道:“你对我有这么深的成见?”

“因为我很了解你。”桑仪说。

高一桐幽幽一笑,摇摇头:“你对化工产品那么内行,难道不知道乙基纤维素的次级品也有其它用途?我可以告诉你,那一万一千吨货我们就近转卖给哥斯达黎加的一个客商了。”

桑仪鼻子哼了哼:“你心灵的黑洞已经曝光了,那是无法弥补的。”

高一桐刷地阴下脸来。

桑仪还想说什么,却只是投去冷冷的一瞥,迈步走出去了。

中国人真有点神山鬼没--她记起科尔说的这句话。这话用在高一桐身上,倒很妥贴,褒贬很难分明。

一间办公室里,突然传出两个男人哈哈的畅笑,那是刘副总经理和赫斯。

桑仪深深地吁口气,每个人都有他该笑的时候。但此刻,她却笑不出来。

高一桐,未必你能笑得出来。

桑仪回过身去,扫了扫刚才出来的那间房门一眼。

门已经紧闭上,没有一丝儿声响。

[作者简介]

佳云,原名廖家云,男,1952年出生于成都。曾插队下乡,后考入温江地区文工团当舞蹈演员。现为成都话剧院编剧,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

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为止已发表长、中篇小说若干,近二百万字。部分作品曾获省、市文学奖。

谁没有壳

佳云

小时候我住的那条街,一半是低矮陈旧的灰色院落,一半是被一道红砖墙守护的一栋米色巍峨大楼。里边幽雅清静,住着苏联专家。偶尔可以看到窗口或阳台上冒出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人。那会儿我们正“瓜菜代”,而在围墙拐角的一个垃圾洞里,许多孩子经常能扒出非常精美的糖纸,看一眼都会使你想像它的诱人的美味。对于我们这些穿补疤裤儿的孩子来说,楼里边的异族人是高不可攀的。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如今,在大街上碰到一两个骑自行车的外国人再也不会引起视如猴狲的瞩目了。

不过,这仅仅是才开始。

应该说,直到最近几年,中国人--我指的是普通老百姓才逐渐真正看到了世界。

世界正注视着中国。它准备欢迎这个巨人,中国也别无选择地必须伸出手去。

一切都不会毫无阻碍地契合。

从某种意义上讲,中国还是一个孩子。“初级阶段”也许算是这种形容的一个注释。在国际经济大流通这个领域里,这个没有多少经验的孩子不可避免地会摔跤的。好比在竞技场上,面对那些久经沙场的选手,我们的动作一定有些粗糙,有些迟钝。但是,我们必须迅速地适应和熟悉竟争法则,否则,我们只会永远地鼻青脸肿。

我阅读过一些有关研究日本现代社会的书,都是中国的有识之士撰写的。他们不约而同地承认日本既拥有西方现代文明,跻身于西方先进工业强国之列,但又保留着许多东方传统。而这些东方传统,就是从泱泱中华传递过去的。

社会的现代化需要人的现代化。

一个问题,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人究竟是怎样一种形象呢?

世界上有不少民族都有一种危机感,日本人如此,以色列人如此,甚至美国人亦如此。

我们该不该有一种危机感呢?

我们的危机感又最该直射于哪一点呢?

人,必须是人。

中国人实在是被禁锢被束缚得太久大久了!

哪一处没有亮?从整体到局部,从他人到自身,从内体到灵魂。

我试图从不同的视点来勾描过些再也不能继续下去的人生轨迹,来展示渴求再生的灵魂的追索与挣扎。

《蝉蜕》如此,我的另一部同类题材的中篇《彼岸》也是如此。

印上深深的烙印的每一个形象,在奔向现代社会各自的目标时,自然会抛下一个个是或非的讯号,储存于这座古老而正在改制的系统中。

但愿我没白费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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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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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蜕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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