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蜕 上

蝉蜕 上

桑仪不知道747是怎样飞越过太平洋的。十多个小时靠在椅背上打盹,除了空中小姐送餐的时候她醒过,其余时间全都在梦乡。

西雅图的国际化工商品展示会就像一个陀螺,桑仪一钻进去简直是头昏脑胀。W公司在全球设立的二十几个分支机构都派了代表来。桑仪作为CH分部的代表参加,在临时组成的代表团里被选为首席推销员。与那些鬈发高鼻子的美国或欧洲人站在一起,桑仪感到了一种自信和自尊。不过。要维持这种自信和尊严却不敢有一丝儿的马虎,非要全身心的投入,实实在在的玩命。几千个客商云集的交易场所,作为首席推销,桑仪几乎让脸上的每一条肌肉都二十四小时处于微笑状态,喉咙在最后一天几乎痛得难以发声,可依旧还得使用最明亮的音色与最柔和的音调来向各种肤色的对象介绍W公司的产品,反反复复地解释和回答各种问题。

当价值七千多万美元的合同书叠在一起,由她向远在中欧的斯图加特的总部发出电传之后,总部总裁吉森先生亲自发来贺电,贺电特别提到了推销工作的可贵努力,点名赞扬了桑仪。

在代表团结束的晚宴上,桑仪仿佛成了明星。代表中年龄最大的巴黎分部的西蒙先生特地送了一束郁金香给桑仪,还像父亲一般慈爱地亲吻了她的前额,祝福她前程灿烂。

当桑仪告别西雅图登上飞机返回时,她只觉得全身的骨架都快散了,沉重的睡意袭上脑顶,一切都变得浑浊模糊……

分部的那辆“蓝鸟”已经在等她了;她在司机大杨的帮助下,搁好行李,钻进了轿车。

“赫斯先生还在等你呢。”大杨开车后对她说。

她看看表,时针已经快指到晚上10点。

德国人很严谨,那是个出思想家的国土。赫斯的血液中也有民族的基因,他做任何事都讲究精确。桑仪记得,有一次赫斯叫她打一纸电传,告之对方汇出一笔资金,要求最后打出发出电传的时间,桑仪遵命而行,可还没出办公室,赫斯却唤住她。

“你的表,现在什么时候?”赫斯问。

“三点二十一分。”桑仪看了看碗上的西铁城。

赫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说:“我中午刚对过时,你的表快了半分钟。”

桑仪觉得这未免有点吹毛求疵。

“如果你去过伦敦股票交易所,那你就不会忽视这三十秒的误差了。”赫斯似乎看出了桑仪的不屑。

这会儿,早该下班的赫斯竟还在办事处等候,桑仪不知是何原因。

“蓝鸟”疾而无声,滑到了香格里拉饭店的门前。

桑仪跨下轿车,眼光在门厅那儿凝住了。

大胡子赫斯站在那儿,手上捧着一束粉红色的夜来香。

桑仪有些儿感动。平时不苟言笑的老板来这么个温情的举动可有点不寻常。

大杨的一句低语做了注释:“总裁的贺电也传到这儿。”

赫斯迎上前来,用汉语道:“桑小姐,欢迎你凯旋而归。”

桑仪说声谢谢,接过那一束夜来香。那香味儿漫进鼻,令桑仪想起巴黎分部的西蒙先生。

“你的出色才干,也使我们CH分部所有成员——”赫斯继续说汉语,他想了想,用了个成语,满面春风。

桑仪注意到赫斯使用汉语这个细节。在一般的场合,赫斯都用德语,今天他改变了自己的习惯。

在CH分部呆了两年,桑仪已经切身地体味到外国企业的生存法则:那就是尊重强者,只服从强者。只要你拼命去证明你的价值,就有可能站到你该占据的位置上。而在证明自己的过程中,你必然会感到人生之冷峻多味。

人生无悔。桑仪从那个人员臃肿的化工情报所跳出来时,就抱定了拼一辈子的信念。证明自己的价值绝不是给自己看的,就像孔雀开屏。她不敢说现在自己是一只孔雀——当然,她也不想当孔雀,那只不过是观赏之物罢了。

桑仪和赫斯走进门厅。

一盏璀璨的吊灯如海蜇般伸开它巨大的金黄色的须足,将大厅照得雪亮。左侧还有个花瓣形的喷水池,喷洒出五光十色的扇面水雾。一圈一圈的青丝绒沙发椅上有好些红男绿女,或窃窃私语,或畅快喧哗。

这当儿,一个衣着西装的男人从靠窗的沙发圈椅上站起,快步走过来。

桑仪的细眉一蹙,腥红的指甲掐进了柔嫩的夜来香青茎中。

她觉得自己并不想见到他,却又感到一种久有的期待突然降至时心外的跳荡。

“赫斯先生——”男人向德国大胡子彬彬有礼地微微颔首。

“唔,是高一桐先生。”赫斯脸上显出一种矜持。

“你要的文件——”男人从黑色公文夹里取出一份材料。

“这么快吗?贵公司的效率令人佩服。”

“只争朝夕嘛。”

“唔,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本部的公关部门主管桑仪小姐。这位——”

高一桐抢先伸出手:“新浦化工公司总经理高一桐。”

桑仪略一欠身,并未伸出手。

高一桐眼里掠过一丝尴尬和悻然,缩回了自己的手。

“对不起,高总经理,待我们研究了你们的意向书再谈吧。”赫斯道。

“那就告辞了。”高一桐说。

桑仪掉开了目光。

待高一桐离开后,赫斯有点狐疑地瞅着桑仪:“你怎么——”

“没什么,并不是每个人我都愿意跟他握手的。”

赫斯眉头一皱,嘴里冒出一句德语:“桑仪小姐可别忘了你在本部的职责。”

桑仪明白,老板毕竟是老板。

“赫斯先生,又有什么生意?”

“你不是看见了吗?”

“——赫斯先生,我想,我该有两天的假期吧?”

“桑仪小姐,这是笔大买卖。”

桑仪不吭声了,老板的旨意不能违悖,虽然自己眼下很受器重。

“你认识高先生?”赫斯很敏感。

“——唔。”

“很熟?”

“——很熟。”

赫斯的眼光有一丝异样,他虽不怀疑自己下属的忠诚,然而生意场上万事莫测。

桑仪看出赫斯的心思,她正视老板:

“高一桐是我的前夫。”

“前夫?”赫斯耸耸肩。

蓦地,他的厚嘴唇一张,下巴颏儿的那一大串胡髭抖起来:“哈哈哈,这叫什么?——唔,有缘相会还是冤家路窄?”

“赫斯先生——”

“噢噢,对不起。桑仪小姐,这次生意的谈判,我全权委托你了。”

桑仪盯老板一眼,他可真会调侃。

说实话,桑仪很不愿跨进父母的家门。不是她不爱他们,而是每次回去面对母亲那双幽怨的眼神,她就感到一种无形的芒刺。

她有时觉得,自己与父母同坐一起,瞅见他俩那种言不由衷的嘘寒问暖,那种仅出自表皮肌肉的笑颜,她真想喊一句:“你们也离婚吧!”

那会儿她还在读高中,有一天夜里听见父母在卧室里发出一声碎响,紧接着是一阵低低的嘤泣。她下了床,走出自己的小房,来到父母卧室的房边。父亲的话语传出来,她听清了,也听懂了——父亲在外边有了一个女人。

她当时好伤心好伤心,同时,又好恨好恨那个女人。

她以为要发生什么爆炸事件,然而就像童话里的山洞一样,突然哗啦飞过一只夜鸟,一切又都沉子黑暗中。她再没听父母有过龃龉,不过她明白,她已看见了那条寒意森森的暗河。

坐在藤椅上织毛衣的柳玉寒站了起来,迎接难得归家的女儿。

桑仪看了看书房,门关着。她知道父亲又不在家。

“永远织不完的毛衣。”桑仪说。那是给父亲织的,桑仪却从未见父亲穿过。

“又去了一趟美国?”柳玉寒掉开话头,无论是在丈夫和女儿面前,她都如水如烟。

桑仪从挎包里掏出一只发夹,紫罗兰色的雕花镶着两粒“猫眼”,中年女人最相宜。

“别出妈的洋相哟。”柳玉寒接过瞅一眼便摇头。

桑仪心里叹息一声,她突然觉得,原先对父亲的深深的芥蒂,自从经历了婚变之后,渐渐地如冰层在消融。

窗前的写字桌上,放着一叠教材。柳玉寒是小学教员,只有站到了讲台上,她眼神里的幽瞑才退去,闪烁起一道热光。

桑仪走到书房边,推开门。那里是父亲的天地。作为一个昆虫学的研究者,女儿曾感受到他的世界之博大、之美妙、之多彩。要不是一片阴云的遮掩,她会以自己有这样一个父亲而向任何同伴炫耀。

她诅咒过这样的缺陷。然而,当她跨入成人行列开始漫长而并非处处丁香的旅途时,她才明白世界无处不有缺陷。犹如大山深海此起彼伏,白昼黑夜日升月落。

“你爸爸去南京开会——”

身后母亲在说。桑仪走进书房。两排书柜几乎占据了L形的整堵墙壁,除了那些有关昆虫学的书籍,更多的便是标本,书房里,还有一张更大的楠木书桌。桑仪走到桌边。角落上有厚厚一叠资料,紧靠着的是一个根雕。

一只蝉。

桑仪聚神而视。天啦,竟有这么维妙维肖!那一截圆木与伸展的弯枝间冒起一个疙瘩,竟如此不可思议地如一只抱树的蝉。那回头,那秀眼;那薄翅,那细爪,真切得令你仿佛听见它在嘶鸣!

雌蝉不发声,桑仪凭感觉就认为这是只雄蝉。她轻轻拿起来。在圆木底部,微刻有两行字。桑仪拿起父亲的放大镜——“木以高难饱,陡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这是李商隐那首题为“蝉”的五言律诗的上半首。父亲桑仲年喜蝉,常以蝉自喻。桑仪幼时自然懂不得这深奥的诗,她最感兴趣的是蝉蜕。父亲说,那是幼虫要长大为成虫的过程。她问父亲,她长大时是不是也要蜕一层壳?父亲抚着她的脑袋,笑她傻。

现在,她又想起那一个问题。

人是不是也要蜕一层壳?

她不禁哑然笑了。岂止蜕壳,还要“脱胎换骨”呢!但她立即收敛了笑,她觉得,自己已经蜕了一层壳——或者说,正在蜕壳。她想,人会不断地蜕壳。

转过身,她看见母带正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这是谁送的?”她问。

柳玉寒动动唇,却什么也没说,转过身从门边消失了。

她慢慢地放下根雕。

蝉——母亲为什么不能像它呢?

一辈子紧紧地蜷缩在一只壳内。一个女人的悲哀。

走出书房,她着见母亲又拿起毛衣在织。

“噢,昨天——那个小伙子来找你。”柳玉寒道。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小仪——”柳玉寒叹口气,又见“像你这样的经历,别那么轻易与男人交往呀。”

桑仪倒杯水递给柳玉寒,“妈,你别操那么多的心了。”

“可是,我不能——”

桑仪知道母亲要说什么。

“我知道我不懂你的生活,你现在见了世面,妈一个墨守成规的小学教员,说什么你都觉得有馊味儿。可妈是为你着想。要找,凭你的条件,还愁没般配的吗?那个罗天野,比你小九岁——”

“你总这样。我不想结识男人,你在一旁着急,现在有个罗天野作朋友,你不杞人忧天。妈,你活得未免太累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们父女俩——”

桑仪知道母亲又要落泪了,果不其然。

她真想又拔腿离开这儿,但她忍住了。她毕竟还是母亲的女儿。

夕辉在天边撒下一片金箔,宽阔的马路上刚有洒水车经过,湿漉漉的一股凉意。桑仪站在路边,想搭的士回香格里拉饭店。

远远的,一辆红色雅马哈140飞射而来,冲到桑仪跟前猛地刹住了。揭下头盔,现出一张虽然棱角分明却还稚气未脱的脸。

“‘德国鬼子’说给了你半天假,我就……”罗天野望着桑仪道。桑仪还没回话,他又说了,“这一趟西雅图玩得痛快吧?”

“给‘鬼子’干能有你轻闲的?就差没趴下了。”

“还是听我的劝——”

“那咱们就趁早分道扬镳。”

罗天野一歪脑袋:“来吧,上车。”

桑仪跨上了后座,搂住他的腰。

雅马哈如离弦的箭,向金霞射去。

香格里拉饭店高耸的玻璃楼体光斑耀眼,桑仪从摩托车上跨下来。

“今晚上的时间还是属于你的,怎么样,不给我讲讲西雅图的风光?”罗天野说。

桑仪说:“你对这有兴趣?”

罗天野笑了笑:“只要是关于你的。”

桑仪细眉一收:“我看你快成粘胶泥了。”

罗天野打个哈哈:“那就随你捏吧。”

两个人跨上电梯,来到顶层的旋转酒吧。刚落座,桑仪的视线却被落地玻璃窗外平台上的一个穿一身黑色西装套裙的女子吸住了。

“怎么——”罗天野瞅一眼道。

“上个月的今天,有个日本商社的职员从这儿跳下去自尽了——”

“噢?那个女的——是他妻子?”

“不,是跟我身份一样的女儿。”

“你认识她?”

“不认识。这饭店里有七八个外企机构,各自为阵,没有业务上的关系,绝不往来。我们这些国内雇员,更要划地为牢,免得惹麻烦。”

“也许,她又是个悲剧人物?”

“不大像。从气质上看,我倒觉得她有一种不可小视的锐劲儿。”

“就象你。”

“大概难分伯仲吧。”

招待小姐端来了酒和冷盘,两人举杯饮过之后,转了话题。

“昨天我看见你父亲了。”罗天野说。

“他不是去了南京吗?”桑仪放下杯。

“南京?——”罗天野狡黠地眨眨眼,稍稍放低声音,“是你妈说的?”

桑仪吁了口气,道:“老伎俩了。其实,他以为我妈真的信了。”

“反正,她默认这事实就好。”

“我爸爸——我真佩服他,能这么心安理得。”

“你爸爸和我小姨——”

“别提这事儿了!”

“好好好。”

罗天野赶紧打住,端起酒杯咂了一口。

“你的‘娜娜’生了?”桑仪问。娜娜是一只狮子狗,全身纯白的长毛。桑仪第一次看见“娜娜”,听罗天野说值两万五千块时,真有点咋舌。

“噢,生了三只,两公一母。这回发哪,公的有一只纯白,前天来了个买主,开口出价就是一万二。”罗天野喜形于色。

桑仪瞅着他,觉得人生真是多味。这个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的罗天野,分到某话剧团没呆上半年,一见门前冷落车马稀,便在郊区找了间农房,喂养起什么狮子狗、哈叭狗,不过三年光景,已经往银行里扎了十来万。

“你办商店的事儿怎么样?”桑仪问。罗天野并不满足饲养,他想办个宠物商店,说天津有了先例。

“没松口哩。还是国外好,动物都稀罕,贵妇人抱着小狗儿四处溜达。”

“还是到什么坡唱什么歌嘛。”

“那不。等我当了百万富翁,还得重操旧业。”

“演话剧?”

“电影电视都可以搞它一家伙。”

“就这句话,我才对你另眼相看。”

“好,到时候还得靠你。凭你的经营才干,我们搞个影业公司,让台湾香港的瞧瞧,咱大陆并不都是窝囊废。”

“这话有点偏颇,其实大陆这几年在国际电影节上也拿了金熊奖,金棕榈奖嘛。”

“那是国家资本,另一条道。”

也许就这种奇谈怪论奇举怪招,桑仪才觉得罗天野对她的吸引。他异端、他邪门儿、他令你瞠目。

就像二十三岁的他非要向三十二岁的她求爱一样。

桑仪端起酒杯,刚送到唇边,眼光凝住了。

高一桐穿过铺着紫红色地毯的甬道走了过来。

她想起赫斯昨晚上说的那句话,她只承认后半句。

“不打扰你们吧?”高一们说。

“你已经打扰我们了。”桑仪冷冰冰地板着脸。

高一桐却兀自坐了下来。

“你脸皮真厚。”桑仪竖起了细眉。

“作为W公司的一名公关小姐,这么对待客户可不妥当。”高一桐毫没理会这种羞辱。

“我这会儿没把你当做我们公司的客户。”桑仪瞥他一眼。

“可世界那么大,我们偏偏又碰到一起了。”

“冤家路窄。”桑仪很方便地借用了赫斯的后半句评语。

“别那么重的火药味儿嘛,明天谈判桌上要见面的,生意做成了,对你我都有好处,是不是?”

桑仪不吭声了,高一桐的能言善辩她是熟知的。从一个化工厂的科室干部爬到新浦化工公司总经理的位置,除了实干,没一张令人刮目的嘴脸行吗?

“这位小兄弟贵姓?”高一桐很会迂回,递上一张名片。

“罗天野。”小伙子答。

“在哪儿发财?”高一桐又问。

“——联合国的动物保护委员会。”罗天野一本正经。

桑仪差点噗哧笑出来,可一想捉弄的是高一桐,便极力忍住。

“嗬,看不出来,这么年轻——那常驻纽约哪?”

“是呀,上星期才回来。”

“唉,我们可是青春已逝——”

“高总经理也算出人头地了嘛。”

“不行呀,搞企业难哪。尤其是与外商打交道——”高一桐又绕上路。

桑仪默默喝酒,倒想看看他插足其间的目的。

“桑仪,这一次与W公司的生意,还想请你帮忙助一臂之力。”

“你来这儿就为谈这个?”

“但愿——过去的事儿已经烟消云散。”

“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说明你并未忘记过去。”

“这个——”

“不是吗,把我当成要趁此踏你的小人?”

“没这意思。我是想,都是中国人嘛,关于W公司对我们产品的看法,能不能透点儿风?”

“你是要我被炒鱿鱼吗?”

“——没人会知道的。”

“如果你要做一个真正的中国人,那你应该为你这种作法感到脸红。”

“我倒没想到——”

“什么?”

“你这么忠实于你的老板。”

“人在任何位置上都该尽其责。”

“我算又一次认识了你。”高一桐虽然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但眼光中分明暗含着一种轻蔑。

桑仪咬咬嘴唇,这种轻蔑她承受得多了。尤其当她代表W公司与国内的客户进行讨价还价的洽谈时,这种眼光都会在某一瞬间投射过来。她觉得,在这个位置上的一切紧张、忙碌、劳累甚至上司的毫不留情的斥责,她都能忍受,唯独这种眼光像尖利的指甲抠进她的心,总会令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

瞅着高一桐的背影在酒吧玻璃门边消失,她默默地端起高脚酒杯,一口呷干。

罗天野瞅着手上的名片,口里念着“高——一——桐?”蓦地省悟般眠珠一转,道:“是你原来那位——”

桑仪点点头。

“这家伙可有点脾气。”

“向来如此,自以为是。”

“我看——是你现在的视角很极端了。我倒有个直感,高先生肯定讨女性喜欢。”

“——很可能。因为,连我最好的女友都——”

桑仪打住了。罗天野却已经明白。因为她曾说过离异原因是丈夫背叛了她。

“如果不发生这种事。你是否还爱他?”罗天野问。

桑仪略为一愣,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问题。

“你得说实话。”罗天野指着她。

“我想——当然不会有裂痕。”

“你说过,他曾请你原谅他。”

“这种事儿能原谅吗?”

“你太传统。”

“我还传统?”

桑仪想起了母亲,竟同样有如此遭遇,但她不能重蹈母亲的前辙。

“是的,其实你大可不必视如水火。只要他的心还在你身上——”

“行呐,你才多大。简直像曾经沧海似的,你要真正经历过了,你就会明白爱是最自私的。”

“所以我说你传统。”

“……”

桑仪哑然了/她觉得这个比自己小九岁的小伙子怪异的脑瓜子里有时也有真理。

爱这个最美妙的字眼为什么会同自私这个讨厌的概念相联在一块儿?

“这么说,你认为我还该跟这种人相爱如初?”

“我只说一种可能。”

“要真如此,你我今天就不会坐在这儿了。”

“不见得。”

“怎么呢?”

“我不在乎你有丈夫。”

“荒唐!”

“又是传统。一个女人并非只能被她丈夫爱。”

桑仪啧啧两下,她奇怪为什么她遇到的男人都那么善辩。她决定不再跟他谈这种言情话题。

“蓝鸟”载着赫斯和桑仪驶进了新浦化工总公司所属的晨光化工厂。

W公司CH分部接总部电函,要他们在中国市场购买八万吨乙基纤维素。这是巴拿马的某家企业需求的。赫斯刚刚发出信息,新浦就捷足先登了。

晨光化工厂是生产乙基纤维素的专业厂家,桑仪曾在那家化工情报所工作过。她知道国内除了晨光,在西南还有一家这类工厂,其余的便排不上号了。

赫斯对这笔生意充满了信心,因为他手下有桑仪这位轻化工情报机构呆过的得力助手。

“那么,这家厂的产品是可以信赖的喽”在听了桑仪的报告之后,他的手指很萧洒地弹钢琴似地叩动桌面。

“对,我们总不能舍近求远。要说,西南那家厂的产品质量要高一些,但从价格、再加内地到出海口的运费,确实不合算。最主要的,是总部电传来的产品的要求标准,晨光是完全达到的。”

正因为心中有数,今天赫斯才在前边那辆皇冠轿车的引导下,直奔晨光化工厂。

前边的车里,坐着高一桐。

昨天下午,作为W公司的代表,桑仪独自前往新浦化工总公司。

走进总经理办公室,高一桐显然有点意外,但立即换成苦无其事的热情。

“W公司对你们的产品很有兴趣,不过,我们老板想对你们的工厂作一次考察。”桑仪说。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随时欢迎贵方前去晨光。”高一桐道。

“关于产品质量,我们没有什么不信任的。”桑仪很含蓄地给对方一个暗示,她觉得那天在酒吧里高一桐最后甩下的那句话——“我算又一次认识了你”——其潜台词的意思应颠倒过来。

“谢谢,尤其该谢谢你。”高一桐一点就明。

“我们老板主要担心的是交货期限。八万吨乙基纤维素要三个月内从交货国口岸陆续发运完毕,贵方有把握吗?”

桑仪这句话很巧妙。首先,所谓老板担心是假,其实担心的是她。从她了解的情况,晨光年产乙基纤维素不过十五万吨,如果三个月交八万吨,每月就得生产两万七千吨。这明摆着大大超出了实际能力。当然,不排除有库存,可照一般规律,数量也难以凑足。所以,她说这句话,是一种提醒——她不能明言,因为她是W公司的代表,只能站在这个立场上说话。

高一桐意味深长地一笑。他立即察觉出桑仪这句话的真意。但有一点他不敢轻信,桑仪的这种担忧是否会给这笔生意蒙上一层阴影?

“过去的眼光不能看现在的事物——”他说。这也是一种暗示。已经离开化工情报所两年的桑仪多半是凭她过去的掌握来判断的,他需要给她注一支强心针,“晨光通过一系列技改,已经非昔日可比。”

桑仪不动声色,但她却不能完全相信。晨光厂的那条冷装置是七十年代中期从日本引进的,由于技术跟不上,产量一直未达到设备的饱和能力。哪怕就是进行了一系列技改,要想大幅度提高产量,也是不可能的。

高一桐看出了桑仪暗藏的心态,很爽朗地一笑,接着道:“我们还有一定数量的库存。”

桑仪心想,这一点我早算在内了。她一摆手:“噢,既然贵方如此积极的态度,W公司当然愿意携手合作。”

言罢,桑仪拿出了W公司的谈判意向书。

高一桐接过。

“如果你们觉得可以谈判的话,那请定个时间。满足我们经理的要求。”桑仪站了起来。

“欢迎他参观晨光。”高一桐说,他仍然伸出了手。

桑仪略一迟疑,还是伸出手去握了……

赫斯和桑仪在高一桐及几个新浦公司的首脑陪同下,沿着布满管道的厂区转了一圈。赫斯是搞经营出身的,对于化工生产是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桑仪地道的化工机械学院毕业,眼光虽然跟赫斯看的是一样的景物,但分析力就深入透彻得多。

当一行人参观完毕,被领进厂部办公楼的贵宾接待室时,她觉得疑团仍然存在。晨光的生产能力最多只达到饱和,绝不会超出。换句话说,每月不超过一万三千吨的产量,三个月只有四万吨。那么,差额是一半,若要补足,能有这么多的库存量?

贵宾接待室里,高一桐等和赫斯谈笑风声。看来,双方对这笔交易都颇有信心。

桑仪喝了两口龙井茶,不知为什么,她却觉得有丝苦味儿。

她站起来,走到外边阳台上。

晨光的厂区尽收眼底。已经运行了十来年的合成塔高耸,银灰色的运送筒和支架积水似的与之陪衬,偶尔见到的人影犹如细蚁。往左侧扫去,一座库房四四方方地立在阳光下。

那儿最多能存一万五千吨——桑仪默默计算着。

她真不知高一桐打的什么算盘。

这当儿,她听到背后的脚音,不用回头,她知道是谁——在曾经有过的小窝里,当她傍晚站在阳台上远眺的时候,这脚音常常如此。

“一个人在想什么呀?”高一桐说,脸上很自然的笑意,不再有丝毫特别的含义。

“高总经理,你忽略了个细节?”她说。

“什么呢?”

“让我们参观一下你们的库房。”

“赫斯先生可没这兴趣。”

“你别忘了,他委托我为谈判代表。”

“——噢?”高一桐很夸张地耸耸肩。

“我不愿意在这笔交易上出现什么不愉快。”桑仪正色道。

“如果签定了合同,那我们肯定会恪守信用!”高一桐变了语调。

桑仪缄默了。除了那一次懊悔的表示,他从未在她面前说过软话。

香格里拉饭店旁边是展览馆。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挺热闹。真正纯展览性质不多,几乎都是各类商品的交易会。

桑仪倒没想到那儿突然如沙漠出现一块绿洲,引起了大胡子赫斯的兴趣。

“海报上说了,是著名的气功师呃!啧啧,中国气功,了不起!”赫斯口沫四溅。

桑仪对此并不动心。眼下天花乱坠,没见有遐迩一时的女气功师到头来锒铛入狱的么?烟酒茶这些吃喝的伪劣泛滥,皮鞋衬衣外套穿上身便大呼上当,可谓狼烟四起。如气功这中华之精奥本来就神秘莫测,谁能说个真假子曰?

赫斯视此为图腾,非要目睹耳闻为快。桑仪也不好违悖,被他硬拉着去拜谒。

气功报告会在展览馆后的小礼堂里开。门票每人五元,桑仪和赫斯买票进去后,见已坐了大半场子人,约有三百之多。

黄头发蓝眼睛大胡子的赫斯一出现,便引来许多视线,更有窃窃交头耳语,神情便如广告——瞧瞧,外国佬也来听气功喽!

讲台上搁着雪白的布单铺盖的长桌,麦克风放置其中。桑仪就觉得如有隔阂——气功能经过这种导体扩散传递?倒是赫斯鼻翼翕动,宛如空气中已渗入了不凡之味儿。

气功师出现了,满场肃然,如仙人降临。麦克风中传出他的声音,竟有些沙哑。桑仪本想该是琴瑟之音金钟之鸣吧,便更觉一丝沮丧。侧目四看,周围听众专心致志,表情虔诚。不多会就有人渐入佳境,或坐立不安继而手舞足蹈或瞑目沉默甚至呼噜鼾起。赫斯羡慕之至,极想冥冥入其中,偏偏无法超脱。

“哎呀,桑小姐,我怎么才能——”赫斯偏过头,急问桑仪。

桑仪一笑:“赫斯先生,气功师的话你能都听懂吗?”

赫斯摇摇头。

“所以,虽然你心诚,但语言有障碍,何以能接收呢?”

“那你——”

“我都能听懂,可偏偏我不信。就像电视没去调频道,自然在局外了。”

赫斯似懂非懂,一双蓝眼睛又盯着合上,随后干脆合上眼皮,费力去捕捉这种神秘之气。

桑仪觉得好笑,想离开却又不能撇下兴味无穷的赫斯。就这当儿,气功师站起来讲演,手也比划起来。台下居然蹦出几个大哭大笑者。

桑仪的背皮陡然发麻!——并非她也被“气”击中要穴,而是钻进视网膜的那一男一女。

那男的在座席间的过道上,扭着身体,双手如新疆舞一般摆动,腿似踩着鼓点,慢慢旋转。而那个女的则站在座椅上,高举双手于头顶,如风吹柳树般左右摇着,口里还在哼唱。

那男的是桑仪的父亲桑仲年,女的则是他的情妇——那个令桑仪一直怀恨的楚眉。

桑仪没想到又会在这儿遇上他们俩。

第一次是大学毕业时,桑仪与同学去海滨浴场,当她穿着泳装经过一段沙滩时,猝然碰到了在一顶五彩阳伞下的父亲,他身旁,躺着楚眉。

父亲当时诧异中有些尴尬,但立即满面笑容地站起来,拉着桑仪的手,介绍给了楚眉。

“真羡慕你,这么漂亮一个女儿。”

她记得楚眉这么说,她微笑着,没一丝儿局促不安,倒是桑仪脑子里突然被什么塞住了,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亲还要说什么,但桑仪一下子抽脱他的手,转身跑开。她奔向大海,父亲追了过来。

“仪仪,你别——”父亲游到她身边。

桑仪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哭了,脸上溅满了浪花。泪是苦咸的,浪花也是苦咸的。

父亲一直陪在她身边游着,父女俩游到了一块礁石上。

“仪仪,爸爸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你。”父亲低沉地说。然后,他一直盯着女儿,他希望得到女儿一句回答,不管是什么。

“——我不会告诉妈妈的。”她终于满足了父亲的希望。

因为她突然觉得,不仅她可怜,妈妈可怜,父亲也可怜。

她从小一直认为自己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可尊敬最有本领最体面的男人,然而这种形象破碎了,她看到了父亲的自私和背叛……

此刻,两个手舞足蹈的男女令桑仪不禁微微颤栗。父亲是小有名气的学者,在公共场合从来是那么彬彬有礼那么庄重矜持。西装永远笔挺,皮鞋永远锃亮。一切言谈举止都显出高雅的风范。可今天,桑仪看到一个忘形的父亲,一个失态的父亲。

桑仪把目光箭一般投向台上那沙哑着嗓音正煞有介事的气功师——

“我诅咒你!”

她大喊了一声。

然而,闹哄哄的礼堂里没人理睬她。谁都以为她也是在气功的驱动下,进入了忘我的状态。

“噢——”连赫斯也睁开眼,手指点着桑仪,嘻嘻地笑起来,“你调准频道哪?”

桑仪不能再呆下去,她挤过椅缝,奔出了小礼堂。

罗天野哈哈哈地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呛出来。

“你还好笑——”桑仪说,一可话一出口,连她也忍不住,格格格地抖了好一阵。

“你不知道,我小姨是气功迷。那次去峨眉山,见佛就拜,找了个脚夫专门帮她背香烛。”罗天野说。

桑仪知道楚眉是苏绣公司的美术设计师,每年有创作假跑名山大川。罗天野曾告诉她,父亲就是在昆明西双版纳去考察时结识楚眉的。那会儿父亲已到不惑,却坠入情网,与三十岁的楚眉同涉爱河。

关于父亲和楚眉的关系中的许多细节,都是桑仪与罗天野交往时慢慢从他口里得知的。

楚眉毕业于华东美术学院,大学时她的心上曾留下一个伤疤,一直到与桑仲年相遇依旧独身。

“我小姨对你父亲可是太痴情了。”罗天野曾这样说。随后又告诉桑仪,他父亲曾有一次决心断绝彼此的关系,不料楚眉竟服安眠药企求自绝,幸遇救脱险。桑仲年欲罢不能,遂重修旧好。

“难道,她就安心这样与我父亲——”桑仪曾问。

“她就那样,只要事实,不在乎形式。”

桑仪真希罕世间有这种女人。

“她肯定你父亲的心属于她,是这样吗?”

桑仪没回答,但她在心里默认,母亲在这场角逐中是失败者——准确地说母亲根本放弃了角逐,与楚眉相反,她看重的是形式。

桑仪有时很奇怪,这种关系居然能如此相安无事地保持十来年。其实仔细琢磨也不费解,两个女人的人生观决定了她们如两个齿轮,刚好正反相啮地运转。

“其实,有时我很佩服我小姨,真的。人能够那样执著也不容易。”

桑仪却并不以为然,她心里对楚眉有一种天然的排斥。

“当然喽,一执著便显出锋芒。天生那般性格,美院众所周知的怪女。她专攻工笔花鸟画,师从那位有名的钟叔平,又偏偏不循规蹈矩,半途便欲求变化,惹得教授侧目,同学白眼。却不听劝,一味固执。所以恋人也觉得掣肘,才斩断情丝。要不,她也不会跌到苏绣厂。到了那儿她依旧我行我素,设计倒是出手不凡,却又鹤立鸡群一般,目中无人。领导明里用她暗里却又踹她,她不知则罢,知道了便敢拦驾挡轿,当众撒一回泼,再大的官儿也无可奈何。”

对比起来,桑仪的母亲柳玉寒就大相径庭。她当了几十年的小学教员,一辈子的班主任。教出的学生都有当市教委主任的。她从不想出人头地,从不与同事有丝毫龃龉。什么都谦让,分房子调工资人家或脸红脖子粗或私下拉帮结派,她都淡泊如平湖,脑子里死死守着一句话:为人师表。

所以,丈夫有了外遇,她不明火执仗吵闹,也不分道扬镳。这都有悻于她的人生准则。既然为人师表,无疑也该是位贤妻良好。

“做人,其实还是少点羁绊为好。”罗天野又道,瞅着桑仪,“像昨天看到你父亲和我小姨,那会儿忘形失态,其实是返朴归真。没有了那些处世之道的约束,随心所欲又唱又跳,真是一种彻底的解脱。”

听了这话,桑仪也不能反驳。也倒是,所谓蝉蜕,不也是一种解脱吗?生活在土里的幼虫脱壳变成了高踞于树冠的知了,而人却越到成年约束越多,越想高飞负荷却越重。要蜕掉这厚壳,谈何容易。

“这几天心态如何?”罗天野眼珠儿一转,另择个话题,“该不是春风又绿江南岸?”

桑仪明白他指的什么。

“‘至今窥牧冯,不敢过临洮。’”桑仪答。

“那又何必呢。”

“解脱不了嘛。”

“我也算服你了——哎,怎么样了,你与他谈了生意?”

“他确实又认识了我。”

“据我所知,化工原料国内市场饱和,那这宗出口交易,他算如沐甘霖了。”

桑仪微微一皱眉,欲言又止。

“签合同了?”

“明天。”

“看你——有什么忧虑?”

“我总怀疑他是否能如期交货。”

桑仪稍稍透露了一点情况,揣在心中的疙瘩她不能向赫斯讲明,因为那样她就认为自己真的成了高一桐说的小人。同时,高一桐那样拍胸脯保证,国内除了西南那个厂家又别无选择,即使她向老板讲了。也不会起多大作用。

“他敢走这步棋,岂能心中无数?”

桑仪不再多言,其实她心里明白,高一桐这个人是喜欢冒险的。只要他看准了目标,不管距离多远,他都会纵身一跃。

香格里拉的酒吧里,聚集着W公司CH分部的全体职员和新浦化学总公司的七八位要员。上午十一时正,双方正式签订了由新浦向W公司提供八万吨乙基纤维素的合同书。合同书上规定,新浦必须在三个月内向W公司指定的到达地发出全部货物。超出期限,每天按拖延吨数计算,每吨赔偿金1美元。W公司则从发货之日起,首先付全部货款之一半。一俟货全部发出则付清余款。同时,合同书第三条确认了有关乙基纤维素的各项指标要求。

桑仪作为谈判代表最后主持了签字仪式,双方签字的是赫斯与高一桐。

直到一切结束,桑仪才轻轻吁口气。她现在不能多想了,揣在心底的疙瘩在双方签字的一刹那消失。

她觉得高一桐不敢冒这种风险,赔偿条件是够苛刻的。在谈判中,她根据赫斯的意见提出这种赔偿金额,对方竟没有一般的讨价还价,立即答应了。

“你们可得考虑清楚,若出现违约,就得照此赔偿哟——”她当时还特别又加一句。她的语调很明显,绝非一种威慑。因为她只能暗示,旁边还坐着W公司的一位新加坡籍雇员。她得小心,谁知他是不是赫斯的耳目。

“不会出现你说的这种情况!”高一桐斩钉截铁地回答。

其实,如果对方坚决要求削减的话,也不是没有余地的,然而他们自己把门封死了。当然,她也得承认高一桐的精明。在销售价格上,他几乎是把W公司顶到了墙角。使总部发来的最高限价竟作了两次提高,每吨提高了1.65美元,总计提高10万美元。桑仪曾与不少国内企业打过交道,那种做出口生意自已压低价格,搞进口又不敢讨价还价,被洋人拧着转的人和事儿她是见得太多了。高一桐倒算是个例外。。

签字仪式结束后,由新浦作东,设宴庆贺生意成交。高一桐举杯首先献辞:

“中国有句老话,一回生二回熟。新浦这一次又结识了一个新朋友。我想,我们与W公司的交往,前景非常远大。W公司是跨国的商业集团,好似一只翱翔于全球的大鹏。但愿我们借助它的翅膀,把我们的产品推向更多的地方。”

接着是赫斯讲话,他没说德语,而是用略略有些生硬的普通话:

“我感谢高总经理的——是赞颂吧。也借用中国的成语——‘有缘千里来相会’。我说有缘,不光是W公司和新浦,还有能代表它们的高先生和我很器重的桑仪小姐。他们两个人曾经确实有缘。这次的成交,我想,跟这种缘分不能说毫无关系吧?”

赫斯说罢,先自顾笑了起来。接着不少人都笑着鼓掌。桑仪没想到赫斯会扯上她与高一桐过去的那段关系。

她没笑,笑不出来。她看见高一桐却笑了,笑得很开心。

那种开心的神情竟有点刺痛了她。

下午她在向总部写报告,父亲打电话来说她妈患了重感冒,要她回去看看。下班后她稍事梳理,但准备去外边搭的士回家。

刚走出楼,却见停车坪里驶出一辆“皇冠”,径直滑到她身边。

茶色车窗摇下来,露出高一桐的脸。

“是要回家?”高一桐说。

“你是怎么了,这么殷勤?”桑仪瞥他一眼道。

“上车吧,我送你。”高一桐椎开车门。

“难道,我们老板的祝酒辞引得你想入非非了?”桑仪没动。

“你们老板都那么豁达,你又何必拘泥呢?”

“我还没加入德国籍。”

“——算啦,别唇枪舌剑好不好?我有事儿跟你谈?”

“是公务?”

“上车再说吧。”

桑仪见他那么执拗,不想再费口舌,脚一抬跨进车。

“皇冠”沿着平坦的大道如鸟飞掠。

“你还一个人生活?”高一桐把着方向盘,目光直视正前方向。

“幸灾乐祸?”

“我不希望你这样。”

“哟,真是修行到家了。”

“如果当初——我们有个儿子,那——”

“你还嫌伤害的人少了吗?”

“桑仪,你把那件事看得太重了。”

“确实该无所谓。”

“你还耿耿于怀——”

“你说错了,离婚对我来说,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儿。这样我才能更自主地去干我想干的事,可以自由地去接触和闯荡,否则,我今天也不可能以W公司代表的身份与你谈判。”

“这就是你的价值?”

“当然。”

“我很担心你。”

“你未兔太——”

“哪怕我们之间是陌生人,我也如此。”

“唔,我明白了。没办法,我的所有的同胞都总以为那些洋老板到这儿来除了赚钱就是跟中国女人睡觉。”

“我不是这个意思——”

“用不着解释。”

“——我听说,那个叫罗天野的小伙子对你有意思?”

“你的情报很准确。”

“唔,到底是有魅力的女性嘛。”

“这话未免言不由衷。”

“我是真心话。不过,你得慎重——”

“他比我小,不合常规?”

“这种事儿外国人也不习惯吧?”

“两个人相爱,还要考虑别人的态度?岂不是太滑稽了!”

“我们可都没生活在世外桃源。”

“所以萨特说他人就是地狱?”

“也不完全荒诞。”

“偏偏我不崇拜萨特。我倒欣赏佛洛姆,他说人的最大悲剧就是‘逃避自由’。一个人要实现自己的人格,就得解脱束缚,钻出那个无形的壳。”

“不愧是W公司的雇员,也受了德国人的思辨熏陶了。大概,你们那位赫斯老板也是个哲学家?”

“不错。我说出来吓你一跳,他对《资本论》的研究比我们这儿的大部分共产党员还深入。”

“是吗?这里有点幽默。”

“当然你会这么说,他们很实用,绝不会‘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这是政治术语。其实。现在谁都聪明了,都讲利益。国家讲,企业讲,个人也讲。上边现在强调稳定。为什么,只有相安无事,才能做生意。经济不发达,再大的国家也没前途。”

“没想到你也有忧患意识。”

“我没忘记我是中国人。”

“作为新浦这样颇具实力的大企业,你是有用武之地了。”

“摸着石头过河罢了。像直接与W这种跨国公司打交道,还是第一回。”

“看得出来。”

“是吗?那么,说明有什么稚嫩之处喽?”

“——别神经过敏。”

“你父母还好吧?”高一桐换了话题。

“很好。”

桑仪瞥了高一桐一眼,父亲的外遇他是知情人。她立即扭转话题。“你怎么没跟鞠芳终结眷属?”

“我在离婚前就回答你了。难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她依旧跟她丈夫共同生活。”

“有意思。”

桑仪说了又觉得没趣,怎么绕来绕去又在这个圈子内。

就这当儿,“大哥大”鸣响起来。高一桐从车窗边抓起来通话。

“喂,我是高一桐。什么?去了产院——”

他的目光一侧,瞥了瞥身边的桑仪。

桑仪注意到“产院”两个字。

“好,我马上去。”高一桐搁下“大哥大”。

“让我下车吧。”桑仪说。

“很抱歉,我——妻子要生产了。”高一桐低声说。

桑仪能感受到他语调里的一种企盼和兴奋。

她突然想起,那个时候他就很想当父亲。而她总是推辞,她不想过早有累赘。

“——祝贺你。”她说,这次很诚恳。

“——谢谢。”高一桐抿抿嘴唇。

她推开车门,跨下了“皇冠”。

“等等——”高一桐突然又伸出头,递给她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她不解。

“我们公司对你的一点儿心意。”高一桐说。

她摇摇头,有点恼怒和忿然地盯高一桐一眼,转身橐橐橐地踩着路面离去了。

高一桐叹口气,掉过“皇冠”的车头,往回驰去。他从反光镜里看见那穿着淡黄色西装套裙的身影在变小,但他没看见背对着他的那一双眼瞳中,漫出了莹莹的泪光。

五十多岁的桑仲年很健壮。作为昆虫研究的学者,长期在空气清新景色怡人的山野跑,可谓得益匪浅。盛暑从不摇扇,隆冬还坚持冬泳,一副令人羡慕的体魄。

桑仪走进家时,他正在洗衣机旁忙碌。

“妈呢?”她问,推开了旁边父母的卧室门。

柳玉寒躺在床上,像是睡熟了。

“重感冒好几天了,还硬撑着。”桑仲年低声说,“还是我硬打电话去学校请的假。”

“妈从来都这样。”桑仪道,她瞟父亲一眼。母亲所有的人生乐趣都在学校里,对自己的感情生活说不清是在硬撑还是软磨。

“你怎么样?”桑仲年问女儿。

“很好。”桑仪答。

“还住在饭店附近的同仁里弄?”

桑仪点点头。与高一桐离婚后,她拒绝了父母的再三劝告,没回这儿来住。自己租了间朋友的私宅。没住上一年,朋友收回自用,她又搬迁。如此周折已经好几次,平时难得回家,所以桑仲年问起她的住处。

“你呀——”桑仲年摇摇头,自己的独生女儿长大了,简直跟养育她时的想象南辕北辙。他曾经有个梦想,在黑亮的三角钢琴边,坐着位穿白衣裙的公主——

“我给你带了只领带夹回来。”桑仪说。父亲很注重仪表。什么领带夹呀,打火机呀,都很讲究。

“你妈给我了,你不容易,乱花美金干吗?”

“孝敬你嘛。”

“算啦,还说孝敬呢,少让我们操点心就算阿弥陀佛了。”

“我还是小孩吗?”

“还说哩,你在那种外国公司,能端一辈子饭碗?”

“如果只想端饭碗,何须一辈子?三五年下来存一笔钱,吃利息也比那点薄薪强嘛。”

“你爸爸也是靠薪水糊口的,就瞧不起哪?”

“爸可真会打钉耙,我不过是申明我的观点罢了。”

“怎么样,呆在那儿还顺心吧?”

“那可由不得你顺心不顺心,要你干的就得干,还非得干好不可。否则就对不起——”

“也倒是,中国人习惯不了那一套。讲究个心情舒畅,讲究个扬眉吐气。就说挣钱,真要玩命,哪样都哗哗地弄得进腰包。可大多数人不屑。一天八个小时混完了,各自回窝安顿,什么别墅小轿车,稀罕不稀罕。自给你辆‘皇冠’你还愁停搁哪儿,是吧?”

“爸你怎么哪,对社会心理也有研究了?”

“明摆着的谱,谁不会唱个哆来咪发梭那希?”

桑仪笑了,父亲说话极风趣。严谨的学者风貌再加机智有味儿的言谈,女性很容易被迷住,所以楚眉宁肯独守寒寺傍倚大江东流呢。

洗衣机的指示器鸣响,洗衣机脱水完毕。桑仲年刚要动身,桑仪说声“我来”便抢先去了。从脱水筒里拿出衣物,她端到阳台上晾晒。

桑仲年也走到阳台上。

“仪仪,还没有中意的?”他问。

桑仪没马上回答。她觉得父亲并非明知故问。她与罗天野的交往,楚眉肯定知晓。那么,她会不告诉他。

对这件事,父亲又持什么样的态度?她很难断定。

“有个男朋友,但还不能说完全中意。”她说。机会难得,她也想听听父亲的意见。并不是要依从,她总觉得,除了父亲,还有楚眉——罗天野的小姨,这种纠葛颇具戏剧性,每个人的态度亮出来倒很值得玩味。

“是吗?——”桑仲年迟疑一下,又道,

“哪点不中意呢?”

“年龄比我小九岁。”

“这——其它呢?”桑仲年还问。

桑仪立时悟到,父亲并不是反对派。倘若是不赞成的话,一听这年龄差别就会有所言语了。

“其它印象也还不错。”桑仪回答。

桑仲年伸手到一盆文竹上,掐去了一弯枯枝,接着道:“你是有过不幸经历的女子,一方面要慎重,一方面也不要放过机会,毕竟不同于青春时代了。世界上,十全十美的人是没有的,每一桩婚姻都有缺陷,你懂吗?”

桑仪觉得父亲的话语不光是对她说的,也是一种自叹。

“我这个很自私,也很软弱——”桑仲年继续说,语调干湿,先前的机趣感消失了,一种暮年的苍凉隐约显透出来,“说实话,我活得一直很内疚,常常不敢面对你妈、面对你,甚至面对自己。那天——一个朋友送我一只根雕。我觉得,我这辈子以蝉自喻,也真像一只蝉,一只蜕不了壳的蝉。”

桑仪很难见到父亲如此敞开心扉。或许是因为母亲病卧在床,有一支无形的矛刺向他,才引发了他的自咎和不安。

“仪仪,你恨爸爸吗?”桑仲年望着女儿,这么问。

桑仪愣了一愣,她没想到父亲会这么问。

她可以回答他,她曾经好恨好恨!恨他给妈妈带来了屈辱,恨他给自己的梦幻带来了毁灭。就是现在,这种恨意也只是渐渐淡化,但并未消失。同时,她认为这种事实她是不可能改变的,连她自己在婚姻上都是失败者,她还能对父亲说三道四?她觉得,父亲这么问她,也真显出他为此而活得多么沉重。他不是说他被裹在壳里吗,那自己又何必再给他加一道绳索呢?

“爸,我们每个人都应当对自己的生活负责。至于别人的看法,有时用不着去问清楚。”她说。

“你——”桑仲年拍拍女儿的肩,轻声道,“爸爸感谢你。”

桑仪突然觉得,虽然是父亲,他内心深层的积淀,她还是不能完全明了的。

半个月后,新浦已从本埠分两次向巴拿马阿木韦列斯港运送了两万一千吨货物。样品经过商检,乙基含量符合N型,粘度达到7级。

按照合同,W公司应该在第一次发运货物时,就向新浦支付全部货款的一半。然而,事情出了纰漏。

这笔资金本来在CH分部签订了会同之后,总部收到电传就该把钱汇到CH分部在本地的开户银行。但总部却来电告知,资金要另由在沙特阿拉伯利雅得的一家银行转付。

赫斯一接到此电,便直搔后脑勺,叽咕着说:“鬼知道,那儿是炸药桶,资金能准时汇得出来?”

那会儿沙特成了全球重兵集结之地。大战一触即发,人心惶惶,谁也不敢打包票不出意外。桑仪心中也存一丝疑虑。

没想海湾战争说时迟那时快地打起来。当新浦发运货物后已五天,资金还无影无踪。

高一桐打了几个电话来催,都是桑仪接的。

“怎么回事儿嘛,W公司的信用这么差!”

“对不起,我们一直在催。”桑仪也不能告诉对方实情,只得道歉。说实话,虽然没直接看到高一桐脸色,可她心却窝囊得不行,真是船漏偏遇顶头凤。她在W公司干了几年也没碰上这种倒霉事儿,一碰上就撞着冤家。

“谈判的时候口气那么大,跨国公司的气派哪去了?你们到底还想不想在中国立足?”

桑仪不能争辩,人家占着理,可同时她又想,你这么冲我吵有啥用?合同书是有索贻条款,你怎么不动真格的?明摆着W公司该罚嘛。这么一想她也觉得窝囊,偏向自己的同胞也使不上劲儿。

这一点在谈判时她就有所感觉。

照惯例,新浦应该要求在合同书上写明,一俟货物启运,如果W公司的货款未按时付,就应以日计算罚款。可当时,赫斯以W公司不计较货物多少,一启运就付一半货款,所以再谈什么拖延付款就未免得寸进尺了。新浦方面看来是急于做成这笔生意,也觉得赫斯的意见——当然是桑仪作为代表谈判的——也在理,便作了让步。只是在最后全部交货后付款的时间上规定了期限和罚款。细则明确每超出一天罚拖欠款的1%。

现在回想起来,赫斯说不定当时就知道了这笔资金有可能延误,才在谈判时一再坚持要桑仪不能退让。

新浦满以为货一发出,一笔巨额美金就进了自己的帐户,没想到竟一分一厘也没见着。

“你们老板在吗?”高一桐硬邦邦地队

“他十一点回来。”桑仪答。对喽,你该直接向他施加压力才是嘛。利雅得那边没消息,CH分部还有一笔资金,数额虽小,挤一点算一点嘛。当然这话是在她肚子里打滚儿,不可能向高一桐明言。

十点四十五分,高一桐就带着一位副手和他的企业法律顾问来了。桑仪迎接着,递上几杯茶,可高一桐板着脸没接。

桑仪瞟他一限。真是沉不住气,喜怒形于色。这里又不是黑社会,虎视眈眈能把人吓出尿来?生意交往得讲究抓住破绽见缝就钻,脑袋瓜发热只会摔破盆子砸烂碗,静心方可钓大鱼呢。

“我们老板马上回来。你有什么话可不可以先跟我讲?”桑仪道。她是别有用心,让高一桐退火,顺势引导一番,使他能有明确对策,以便能见到赫斯时步步紧逼。

不料高一桐把眼一鼓:“跟你讲?我想,你不过就是个关洋薪的雇员,做得了主吗?”

桑仪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怎么恼,倒觉得高一桐今天要走败着。

十一点正,赫斯准时回来了。一见高一桐兴师问罪的模样,便赔笑脸。

“赫斯先生,有关货款的事儿,今天你得答复明白。”高一桐义正严辞。

“实在对不起——”赫斯把实情全部抖落出来,直是摇头,“压根儿没想到海湾战争爆发嘛,是不是?我们以前在中国成交过更大的生意,从没有不恪守合同的事情发生。这纯属例外。”

“不管是不是例外,拖欠货款是事实。总不能就这么拖下去呀。到底什么时候付?”高一桐追问。

“——这个,请高总经理放心。不超过十天——”

“不行!”

“怎么——高先生。我现在确实是没有钱给你哪?”

“你要拖延可以,不过,我们得再签订个补充协定。从该付货款的那天起,每拖延一天,照原来合同规定一样,罚款1%。”

“什么?!”赫斯瞪圆了眼,直摆手。

桑仪暗忖,好家伙,这笔赔偿哪怕就算五天,也是可观的一笔美金哪。赫斯岂能轻易答应。

“我已经带来了我的法律顾问,如果你拒绝,那我们就彼此不愉快了。”高一桐几乎是在下最后通牒了。

“如果——”赫斯一耸肩,摊开双手,“你们没有法律依据呀。”

“是的,合同书上没写明第一次付款若是发生拖欠该如何处罚,可规定了必须交付全部货款的一半。那么,既然违约,就可参照最后付款的处罚规定。要打起官司,总不能违约的一方平安无事吧?”

赫斯听罢高一桐的这番话,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来。不管怎么说,他其实心里怕打官司,那样一来,W公司会弄得声名狼籍。不止是公司倒霉,他个人恐怕也要被上司叫滚蛋了。无论如何他要想法避免出现这种局面。

“高先生,我想,打官司对你们来说,也不见得就大有收获吧?W公司要八万吨乙基纤维,现在你们不过交了两万多吨。若是交情一断,嗯?——”赫斯到底老练,很快以进为退,斜刺里踩了一马。

桑仪明白这一招辣,赫斯可真有点知己知彼。

合同书签订时,赫斯已摸准了中国化工原料市场的行情,知道新浦是全力以赴地要做成这笔交易。所以,他也完全表现出一种非新浦不取的态度。双方都在同等的热度上,拟定合同书时,就没有规定买方若在购买数量上违约的处罚。桑仪曾想到过这一点,但根据她在W公司几年工作的经验,知道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这种对卖方不利的暗缝她也就没想法进行弥补。这种事例她曾经经历过几次,那些急于跟外国人做生意的国内企业,也许是经验不足,也许是盲目信赖,在具有法律效力至关重要的约束文件上,常常是顾此失彼,白留了许多漏洞让别人钻。

现在轮到高一桐坐蜡了。

如果与W公司翻脸,那对方也许真的会毁约。那么,只成交了两万多吨——

还有个秘密揣在他心里,这是W公司的赫斯以及桑仪都不知道的。

他必须成交八万吨。

他把目光端端地再投向赫斯。

桑仪察觉到他的强硬已消失了一半。她有点惋惜,为什么他的脊梁会挺不直。

“赫斯先生,W公司在全球有那么多机构,利雅得那儿汇不来资金,难道不能从别的地方再支付?”高一桐说。

桑仪心里叫声完啦,这岂不是自己让出一条路?

“当然,我一直在要求总部迅速从巴黎或者德黑兰汇资金来。可这也需要时间哪,是不是,高先生?”

高一桐哑然了,他放出的箭矢碰到墙上折回射中他自己。

“高先生,我作为W公司CH分部的负责人,当然不能让这种意外的麻烦存在。我将尽全力解决,总会有办法的。”赫斯说。

“什么办法?”高一桐急切地问。

“我手里还有一笔资金,那是另外一个项目需要的。我已经跟对方谈妥了——刚才我就是专门找他们的。我可以先划拨一些资金给你们,虽然不足,但是,总算表示我们的诚意嘛。”

“真的吗?”高一桐喜出望外,又忙问:“有多少?”

赫斯说了个数目,是应付款的五分之一、还不足两万吨货物的金额。

其实桑仪明白,赫斯手上的这笔资金眼下他完全可以动用,要支付两万吨货物的货款也够。他不过挤了一点出来。如果高一桐趋势进逼,他最终会全吐出的。

然而,高一桐却问:“马上可以支付?”

“当然。”赫斯捋捋他的大胡子。

“那就不要拖延了。”高一桐站了起来。

“唔,桑小姐,你马上去办这件事。”赫斯说,接着又道,“高先生,为我们彼此的信任,我想请你共进午餐。”

高一桐颔首答道:“谢谢你的邀请。不过改日吧,今天我还有其它事要办。”

高一桐告辞离去了,赫斯长长地吁口气。

“你的前夫,可不好对付呀。”赫斯道。

桑仪却从他的蓝眼瞳里看出了一丝狡黠和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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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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