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行至渤海边上,天骤降暴雪,风迷人眼,全军带水拖泥,衣裳敝薄浸湿,许多兵士,因疾病在途中凄凄毙命。太宗敕令于路旁点燃火堆,为后军照路取暖。

全军好歹撤回关内,太宗总结伐高丽一役,计拔玄菟、盖牟、磨米、辽东、白岩、卑沙、麦谷、黄城、银城、横山等十个城市,徒辽、盖、岩三城共七万人入中国,在新城、建安、驻跸山三大战中,歼灭高丽兵四万余人,至于唐兵真实伤亡人数,和太宗受箭伤一样,仍然是一个谜。

车驾到柳州,太宗诏令将辽东阵亡将士骸骨并集于城南安葬。令有司设太牢,太宗自作祭文祭奠,望着柳州地上耸起的无数坟头,太宗仰天大哭,从臣皆跟着流泪。此次征高丽不利,太宗深自懊悔,下祭台时,对长孙无忌等近臣叹道:“魏征若在,必不令朕有此行。”

车驾继续前行,时太子遣使驰驿,言太子在关内恭迎御驾。太宗思儿心切,先自点起三千飞骑,飞马入关。至半道上,正碰上太子来迎。父子相见,李治行过大礼,抬头见父皇又黑又瘦,两鬓已染上丝丝白发,衣服破敝,人也比半年前老了许多,忍不住抱住父皇大哭道:

“父皇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儿子,不顾风霜劳苦,御驾亲征,儿心何忍?”

太宗拉起孝顺的儿子,给他擦擦眼泪,见儿子显得成熟了许多,备感欣慰。这时左右拾起御帐,太子请父皇进去休息,然后亲捧新衣,对父皇说:

“父皇当初从定州出发时,曾对儿说:‘今方三月,着此袍去,俟见汝,乃易此袍。’如今父子相见,请父皇更易新衣。”

在辽左时,自夏至秋,太宗的褐袍已破敝不堪,左右一再请更衣,太宗总说:“军中士卒衣多敝,我独易新衣,不可!”而今,太子进新衣,履当初之约定,太宗于是不加推辞,痛痛快快换上新衣,到了幽州,太宗又命吏发出布帛,分赐将士,且将钱布散给高丽降民,欢呼声三日不绝。

易州司马陈元shou闻圣驾回銮将过易州,费尽心思欲讨好圣上,乃命百姓挖地窖,置火窖中,种植蔬菜。太宗这天驾临易州,于饭时见寒冬之时,竟有翠绿的蔬菜,问:“何来新鲜菜蔬?”

“此乃易州司马陈元shou于地室置火种植,以供奉圣上。”侍臣答道。

太宗听了,停住筷子,命将菜蔬撤去,将那专一谄上的陈元shou免去官职。

转眼进了十二月,车驾过定州,太宗背上箭伤处不觉间生了一个毒疮,又红又肿,痛疼难忍,太宗只得改乘步辇。太子李治也不愿骑马,扶着步辇,接连跟着走了几天,对病痈的父皇呵护备至。车驾至并州,太宗背上的痈疽越发厉害,人也一会儿发烧一会儿打寒战,再也难以赶路,于是在并州驻了下来,急招当地名医同随驾御医会诊。

太医们似乎也没有好的办法,望着红肿化脓的痈疽束手无策。太子李治望着父皇疼痛难禁的样子,心如刀绞,不顾一切,上去就为父皇吮痈。吮一下就吐在碗里,整整吮了一碗,脓血才算干净。太宗见太子如此孝顺,又喜又痛,大叫一声昏了过去。御医们急忙上前,在痈上敷上刀创药,又是掐人中,又是扎针,紧急施救。

刘洎随同太子,在旁边侍驾,见皇帝如此,心内悲怆,抹抹眼泪,踱步来到外间。褚遂良正准备写起居注,见刘洎出来,忙问圣上起居情况。刘洎摇摇头,神色悲戚地说:“病势如此,圣躬堪忧。”

也许是太子的仁孝感动了上天,自太子吮痈以后,不几日,太宗的病渐渐平复,君臣自是欢喜不尽。

刘洎以侍中身份辅弼太子,兼任左庶子,检校民部尚书,总吏部、礼部、户部三尚书事,权高位重,引起一些人的嫉妒,有人在太宗耳边说闲话道:“刘洎见皇上病痈,竟言道:‘国事不足忧,但辅幼主行伊霍故事,大臣有异志者诛之。”

商伊尹放逐太甲,汉霍光废昌邑王,两人辅佐君王、主持国政时都用铁的手腕,似乎也没什么不当。但太宗听了却寻思开了,太子李治仁弱,朕死后他即大位,保不准受一些强悍的大臣欺负,不如趁朕活的时候,先为娇儿扫清障碍。这刘洎可不是一般的人,隋末事萧铣为黄门侍郎时,他领兵略地,不长时间竟得岭表五十余城,此人胆略非常,留之恐有后患。想到此,太宗痛下狠心,手诏赐刘洎自尽。

刘洎也不大明白,几句莫须有的话何以引来杀身之祸?临死前向宪司索纸笔,欲问皇上不满意可以令臣去职,何以猝然赐死?宪司不愿多啰嗦,予以拒绝,刘洎无奈,只得仰天长叹,以三尺白绫了此一生。

太宗病势稍痊,回到京师。杀了刘洎后,意犹未尽,恰有陕人常德告刑部尚书张亮,言其养假子五百,定有图谋,太宗因命马周按查。

张亮颇好左道,常和一些巫婆神汉来往,术家也吹嘘张亮卧状若龙,后当大贵。太宗将伐高丽时,张亮频谏不纳,转而请战,诏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引兵自东莱浮海,袭破沙卑城,也建立了一些功勋。没想到回到京城就被抓了起来。张亮向审案的马周强辩道:

“我为刑部尚书,这些囚徒怕死,所以诬陷我。”

马周也查不出什么谋反的证据来,回来向太宗奏道:

“张亮收五百个干儿子是真,但无反状。又自陈乃佐命旧臣,请圣上宽恕。”

太宗对张亮也一向不放心,早就有心除掉他。遂脸一绷说:“亮养子五百将何为?正欲反耳!”

张亮在群臣中人缘也不大好,听太宗这一说,群臣皆言亮当诛,独有将佐少监李道裕抗言道:

“亮虽养假子五百,但叛迹未明,不应遽坐死罪。”

太宗一意孤行,非杀张亮不可,乃遣长孙无忌、房玄龄到狱中对张亮说:

“法者,天下平,与公共为之。公不自修,乃至此,将奈何?”刀悬脖子上,张亮无以自明,大哭着被押往西市,斩首示众,籍没全家。

其后不久,太宗颇自悔,觉得杀张亮有些过分,就把为张亮抗言的李道裕擢升为刑部侍郎,太宗的解释是:

“日前李道裕曾议张亮一案,朕虽不从,至今自觉过甚,所以朕命为典刑,当不致误入人罪。”太宗自十几岁出道以来,可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数次荡平边疆的扰乱,表现了杰出的指挥才能,不成想此次御驾亲征,竟未能胜高丽。太宗心中不快,召来李靖问道:“我以天下之众,困于小夷,何也?”

李靖作为杰出的军事家,自然明白失败的原因,拱手说道:“请陛下问问江夏王就知道了。”

太宗又召来江夏王李道宗,问他:

“朕囊括四海,以天之众,何不能胜一个小小的高丽?”

道宗说道:“延寿、惠真以十五万之众倾国救安市,平壤自然空虚,臣在驻跸山时请圣上假臣五千精兵,袭取平壤,惜圣上没有答应臣。”

太宗一听,击掌怅然说道:

“其时匆匆,正谋大战,我没有在意你说的话啊!可惜可惜。”

贞观十九年(645年),薛延陀夷男卒,其嫡子拔灼,强悍好斗,杀了夷南的庶长子曳莽,自立为颉利俱利沙多弥可汗,他见太宗东征高丽,以为有机可乘,于十二月亲率十万大军渡河袭唐。哪知太宗早有二手准备,派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率突厥兵屯于夏州之北,严阵以待,同时又遣田仁会与思力合兵。由于军事部署得当,一战即大败薛延陀,追蹑六百余里。

贞观二十年(646年),回到长安的太宗,再次派遣江夏王李道宗、左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为瀚海安抚大使,遣右领卫大将军执失思力将突厥兵,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将凉州及胡兵,代州都督薛万彻、营州都督张俭各将所部兵,分道并进,大举进攻薛延陀。

太宗又遣校尉宇文法诣乌罗护、靺鞨,引其为以援,几面夹攻,薛延陀国中惊扰,惊呼:“唐兵至矣!”诸部大乱。多弥引数千骑奔阿史德时健部落,被回纥攻而杀之。诸部群龙无首,乱作一团,争相遣使归命。

太宗又遣李祐前去安抚,嘱道:“降则抚之,叛则讨之。”

李祐督兵至郁督军山后击咄摩支,咄摩支无奈归降,来到长安,被授为右武卫大将军,由是北荒悉平。六月已丑日,太宗欲亲往北方安抚诸部,手诏曰:

薛延陀破灭,其敕勒诸部,或来降附,或未归附,今不乘机,恐贻后悔,朕当自诣灵州招抚。其去岁征辽东兵,皆不调发。

太宗将行幸灵州,想带着太子从行,少詹事张行成上疏言:“皇太子从幸灵州,不若使之监国,接对百僚,明习庶政,既为京师重镇,且示四方盛德。宜割私爱,俯从公道。”

太宗以张行成忠心事主,进其为银青光禄大夫。八月,太宗来到汉朝故甘泉宫,时铁勒十一姓各遣使入贡,太宗大喜,设宴招待各族使者,以玺书赐其酋长,颁赏官职,并诏曰天下:夷狄与天地俱生,上皇并列,流殃构祸,乃自运初。朕命偏师,遂擒颉利,始宏庙略,已灭延陀,铁勒百余万户,散处北溟,远遣使人,委身内属,请同编列,并为州郡。混元以降,殊未前闻。宜备礼告庙,仍颁示普天。

同年秋,车驾至灵州,逾陇山,至西瓦亭,远望茫茫草原,万马齐牧,太宗心情极为舒畅,时铁勒诸部俟斤遣使数千人诣灵州,纷纷奏道:

“愿得天至尊为奴等天可汗,子子孙孙常为天至尊奴,死无所恨。”太宗闻奏,哈哈大笑,赋诗一首,命勒石于灵州记事。其诗曰: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近日毛虽暖,闻弦心已惊。

冬十月,车驾还京师。诏以加纥部为瀚海府,仆骨为金微府,多滥葛为燕然府,拔野古为幽陵府,同罗为龟林府,思结为卢山府,吐谷浑为皋兰州,斛薛为高阙州,奚结为鸡鹿州,阿跌为鸡田州,契芯为榆溪州,思结别部为蹛林州,白窸xi为置颜州,各以其酋长为都督、刺史,各赐金银缯帛及锦袍。

铁勒各部得赏大喜,捧着官服欢呼礼拜,且奏道:

“臣等既为唐民,往来天至尊所,如诣父母,请于回纥以南、突厥以北开一道,谓之‘参天可汗道’。”

太宗依允,乃于途置六十八驿,各有马及酒肉以供过使,同时派能文的汉人代各酋长写典疏表,以加强中央与各部的往来。不久,太宗又置燕然都护府,统领瀚海六都督、皋兰等七州,调任才能卓著的扬州都督府司马李素立为都护。李素立以恩信安抚铁勒人,各部感其德,牵牛马以献,李素立惟受其酒一杯,其余全部退还。

时铁勒北部骨利,也遣使入贡,西域结骨部酋长也万里迢迢来到京师,请天可汗授给一官,诏为坚昆都督。

每当节日朝会时,夷落往往数百上千人,服色各异,语言参差,俱都入殿趋跄,山呼万岁,大唐王朝进入了一个全盛的时期。

太宗一路北巡,风寒劳累,水土不服,回到长安后,又闹起病来,从前箭伤处隐隐作疼,时时泄肚子。为了好好保养身体,太宗传旨,一切军国机务并委皇太子处决。

太医进了多次药,太宗吃了总觉不大管事,他见尉迟敬德年龄比自己大,同在沙场上冲杀了半辈子,老了以后精神头却比自己好,于是召来尉迟敬德问他养生的法子。尉迟敬德自从致仕回家,不问政事以后,对一切事情也渐渐看开了,答道:

“与世无争的人才能长寿,臣操心的事少了,自然身体轻健。”太宗知道自己不可能与世无争,便又问道:

“听说你在家炼丹药,吃丹药有效吗?”尉迟敬德老老实实地答道:

“臣是炼丹药,也吃了一些,但有效没效还不敢断定,圣上万金之躯,臣不敢妄言。”

太宗有些不相信尉迟敬德的话,有效没效先炼些吃吃再说。太宗吃丹药的心一起,乃遣人把国内一些有名的炼丹之人召进皇宫,在御苑中安下丹炉,点火炼丹。

丹药大多是辰砂、毗素、乳石一类的东西,再加上少量金铜炼制而成,毒性很大,往往对治病也有一些效果。每一炉丹炼成后,太宗小心翼翼服了一些,觉得身上发热,原先该疼的地方也不大疼了,精神疲顿的状况也改善了许多,因之对服食丹药可致长生的说法渐渐信服。

贞观二十一年正月,开府仪同三司申国公高士廉因病去世,卒年七十。当年高士廉识太宗而非常人,因将长孙氏许之。高士廉病逝,太宗极为伤痛,传旨要亲去高府临吊。房玄龄以主上卧病新愈,极力阻谏。太宗说道:

“高公非徒君臣,兼以故旧、姻亲,岂能闻其丧而不往哭乎?公勿复言!”

长孙无忌正在舅父家中守丧并襄办丧事,闻听主上要来临哭,忙飞马赶来,在午门外遇到了太宗领数百骑正要出来,长孙无忌站在马前拱手谏道:

“臣舅临终遗言:‘深不愿以臣下北首、夷衾辄屈銮驾。’陛下饵药后,方中切嘱:‘不得临丧’,奈何不以宗庙、社稷为重?”

太宗不听,令人拽开长孙无忌,麾驾起行,长孙无忌见劝谏不住,只得投身伏卧道中,流着泪水,阻挡圣驾,太宗见状,长叹一声。拨马回宫,径入东苑,面向南边高士廉家的方向痛哭,诏赠高士廉司徒、并州都督,谥曰文献,陪葬昭陵。

休养了一段,太宗的疾患渐渐转好。转眼又到了十二月二十二日,为太宗的诞辰,长孙无忌奏道:“今日乃陛下诞辰,当召臣等宴乐。”太宗听了,好半天才长叹一声说:

“今日为我生之日,世俗之人以生日为乐,在朕反成感伤。今朕君临天下,富有四海,而承欢膝下,永不可得,此子路所以有负米之恨也。诗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奈何以劬劳之日更为宴乐乎?”

太宗说完泣下数行,长孙无忌等侍臣见皇帝以九五之尊,仍追念父母不已,功成名就,子欲养而亲不在。侍臣们想到这里,也跟着悲泣起来。

太宗居病中时,心中不快,因一件小事谴房玄龄归第,不令朝见。今值太宗生日,褚遂良想趁此为玄龄说上几句话,拱手奏道:“玄龄因微谴在家,今圣上诞辰,可召来朝会。”

见太宗沉吟不语,褚遂良上前一步,侃侃言道:“玄龄以义旗之始,赞翼圣功,武德之季,冒死决策;贞观之初,选贤立政,人臣之勤于国事者,以玄龄为最。自非缙绅同尤,罪在不赦,不可遐弃。陛下若以其衰老,亦当讽谕使其致仕,退之以礼;不宜以浅鲜之时,弃数十年之勋旧。”

褚遂良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由不得太宗不动情,当即下诏道:“即刻宣玄龄入朝!”

房玄龄任事一段时间后,怕再惹皇帝不高兴,于是以老病为由,避位在家。这天,房玄龄正在后园给花草剪枝浇水,闻听不远处的芙蓉园隐隐有鼓乐声,家人报说皇帝幸芙蓉园,房玄龄忙走到前厅,换上衣服,命子弟赶快洒扫门庭。子弟见不年不节,老爷又一身郑重装束,有些奇怪,问:“洒扫门庭?今天有什么事吗?”

“銮舆且至。”房玄龄弹了弹衣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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