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开赛的那一天是阴天,山雨欲来风满楼。

但仍挡不住络绎不绝的人潮,高中运动会已经开赛多天,游泳池畔的成绩乏善可陈。唯有跳水这一项,参加的人不多,却格外引人注目,因为在台湾,跳水还是属于小众运动,水准跟选手数量都不能跟一些跳水大国相比。

两年前,骆于心的出现带给跳水届一个新希望,他是天才型的选手,练跳水不到一年,就可以跟一些前辈齐肩,且进步的幅度惊人,每次比赛都可以看到他对自我的突破。

于心跟致远一同到达游泳池的时候,池畔已经满满都是人,许多熟面孔夹在其中,有骆于心后援会、有班上的同学、还有黄芹蕙。

她特地走过来跟于心说话:「于心,为了致远要好好加油,我…..其实我很喜欢你,不完全因为镇宇。」

那天她发过脾气后,又回头想到于心的好,他天真开朗,对她也温柔体贴,她实在没必要对于心生这么大的气。

「没关系,我又没怪妳。」

于心现在一心记挂着比赛与致远的去留,黄芹蕙有如一场春梦,散得无影无踪。

不同的是,这场春梦真实了一些。

黄芹蕙走回位子,她的身边是一个长相英俊的男孩子,于心明白,这又是黄芹蕙另一个喜欢的人。

他只是不明白,不停的更换伴侣有何乐趣可言?每换一个人都必须经历重新适应的过程,当你开始渐渐适应他的习性时,一切又要重头了。

不稳定的关系何其辛苦?

还是在这世上,每个人都如此不幸,寻寻觅觅、仍找不到真正了解自己的人,真正灵魂的另一半?

于心走向更衣室,致远在等他。

「加油!发挥实力就好,不要太在意名次。」

致远老是这样鼓励他,很实际又很普通的加油话语,让于心皱起眉头。

「别开玩笑了,当然要得第一,我会为你拿个第一回来。」

「为你自己就好!」致远笑笑,他对于心有信心。

「不,两肋插刀在所不惜,我不能让你离开,我们一定要在同一所学校。」

于心握拳,他绝对不放致远离开,他一直跟着他的脚步,进翔鹰高中也是为了跟致远在一起,如果致远要走、他也不要这所学校了。

致远看于心义愤填,哈的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

于心被他这一笑账红了脸。

「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到。」

致远把于心推进更衣室,自己一边笑一边走开。

他不敢告诉于心,他的个性实在太可爱了,一根肠子通到底。

当年他也是这样,为了可以利用跳水保送翔鹰高中,日夜不停的练习,在比赛当天他也对致远说:「我一定作得到,我们一定可以在同一个学校。」

旧欢如梦,致远一边笑着,一边知道,自己就是在那天彻底爱上于心,不再抗拒自己喜欢同性的犹豫。

在前面几跳结束,于心已经遥遥遥领先,最后一跳在全场的欢呼当中结束。

「致远,这是我为你跳的,后翻转体三圈半入水。」于心从水中爬起来,看到超过一百分的高分后,振臂高呼。

致远微笑,于心又来了,完全不避嫌地表露情感。

因为对于心来说,这是亲如兄弟之情,不含任何杂质的情感。

水池旁边已经摆上颁奖的奖台,大会广播正在播报最后成绩,于心的名字配上骄傲的成绩,致远对好友引以为傲。

于心擦干身子,套上一件外套后便奔向致远,大大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我说过我会拿个第一给你。」

于心抱住致远,兴奋地用力拍他的背。

这是怎么样的复杂情感?

于心这么全心待他,用的是他厌倦的友情。

如果可以,他好想抛下一切的规范、戒律、风险与恐惧,大声地说出他对于心的爱。

但他没有,致远推开于心:「去准备领奖了。」

他永远只能说这种朋友间的普通对话。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于心活泼地跑开,如一只雀跃的小鸟。

致远一激动,眼眶微微泛红,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脚步。

一双有力的手把他拉到阴暗处,致远看进镇宇漆黑的眼睛里面,好久不见,镇宇的眼睛当中还是这么阴冷空虚,还是这么寂寞。

他们是两个寂寞孤独的人,在黑暗中相拥取暖,渴望光明的到来。

致远终于明白了,这就是他们能契合的原因,他们是如此寂寞…….

「你哭了?」

「没有。」

致远摇头。

「骗人,我刚刚在旁边看到你差点哭出来。」

镇宇扳着他的脸,仔细观察,他神情严肃。

镇宇的话却让致远更伤心:「你是看于心,还是看我?」

致远的声音孤独软弱。

没有人懂得他的情感,他的生命注定是这样了,强迫自己满足于心的友谊,却在一次次于心对他的关照当中伤心得不能自己。

「当然是……两个都看。」

「致远呢?」

「好像有人找他,他说离开一下马上回来。」一个同学回答。

于心抱着奖杯,兴匆匆地往同学指示的方向走去。

绕过休息室后,于心依旧没看到致远,他走到体育馆的偏僻处,发现有两个人正在拥抱,半边身子隐在黑暗中。

于心本没有在意,正要转身离去时,他听到一人说:「真羡慕你,有于心为你卖命。」

那是叶镇宇的声音,于心停下脚步。

「何必羡慕,他越努力只会让我越痛苦。」

即使声音微弱,但相识多年,于心怎么可能认不出。

他走近,看清楚两人的姿态,致远靠在镇宇怀中,心中大骇。

他们是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关系的?

一个是自己多年好友,秤不离跎、跎不离秤,无话不谈,他还多次在他面前说镇宇的坏话。

一个是老追着他跑,把他当女孩子耍的小混混,口口声声说喜欢他,怀中抱的却是他的好友。

骗人,他们通通都在骗人!

于心握紧双拳,他要揍死他们,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但跟着愤怒而来的,是掩盖不了的悲哀。

原来他是一个这么呆的呆子,被他们耍得团团转,却被蒙在鼓中什么都不知

道。

被世上最亲的人欺骗的感觉是如此凄凉,他将所有的情感、思绪统统放在他的眼前,他却置之不理,用谎言来敷衍他。

「我现在似乎喜欢你多过于心了。」

致远没动也没回答,似乎不当一回事。

镇宇也不介意,他笑了一下,收紧自己的手臂,致远不过矮他几公分,两人拥抱时是互搂着腰,靠在对方的肩上。

越过镇宇肩上,他看见于心发白的脸。

「于心?」

他震惊地轻呼

「又来了,我不是说过跟我在一起时只能想着我,不准喊于心的名字。」

「不是…….」

致远的脑中有着谎言被揭穿的空白。

看他欲语还休,镇宇更是恼怒,他道:「于心又怎样?他什么都不知道,你能怎样?一辈子守在他旁边,一次又一次因为他爱上别人而痛苦?上次他跟黄芹蕙交往,你已经失控,下一次,你又要怎么样发泄你的嫉妒?」

镇宇发怒当中,于心一步步走近,致远更说不出话,他只能推着镇宇转身,让他看到于心,自己不争气的退开一步。

三个人巧合般各拉开一段距离,形成一个正三角形的空间。

就像他们情感上的距离,彼此牵绊着,各有一条隐形的线,牵扯着彼此的心。

平地一声雷劈下来,大雨在这一瞬间降下,哗啦啦地遮盖住四周的景象,他们在体育馆的屋檐下,被隔绝在雨幕之内。

「致远,这怎么回事?你跟他什么关系?」

「没关系。」致远越站越远,平日精明的头脑在此时一点用都没有,他想不出任何有用的解释。

「没关系干嘛抱在一起?」于心愤怒的说。

于心有伸手想把致远拉过来的冲动,他讨厌致远站在镇宇旁边。

「怎么没关系?我们是恋人。」镇宇用他天生蛮力硬把致远拉过来,搂在自己的身畔,宣示性的在他唇上一吻「瞧!就是这样。」

旁观者清,镇宇看得清清楚楚,于心现在眼中只有致远,所以他所有怒气都是针对致远。

于心的眼中根本没有他,他只有借着激怒于心才能得到于心的一瞥。

「致远,你为什么不反抗,他这样对你,你可以揍他啊!我帮你。」于心终于受不了他所看到的,他用力把致远扯过来。

致远被于心一拖,直直站在于心身前,两人面对面,眼神交会。

于心从来没看过致远的眼神如此茫然涣散。

「告诉我啊!你们在搞什么鬼?」于心的声音开始颤抖,那一些些的恐惧随着雨势变大而愈发冰冷。

镇宇冷眼旁观。

于心越是发怒越让他嫉妒致远。

致远决定说出实话,低低地:「我们有关系。」

「什么关系?」

「不可告人的关系。」

「什么叫不可告人的关系?」

「不能告诉外人的关系。」

「我是外人吗?你不能告诉我?你把我当什么?」

于心咄咄逼人,致远越发沉默,终于他深吸一口气:「我跟他是肉体上的关系,这样说你懂了吧?」

「什么意思?你跟他上床?他……他可是男人耶~」于心指着镇宇,「看清楚,他是男人耶!你不嫌恶心啊!」

于心话语当中的不屑与侮辱让致远难受,他早就知道了,若他跟于心告白,遭遇到的就是这种场面。

你不嫌恶心啊!……..这句话撞击着致远的心,他回头发现,镇宇正直直的看着自己,镇宇鼓励性地对他笑了一下。

那种无拘无束、无畏无惧的笑,使致远有了勇气,既然被发现,索性豁出去了。

他要在于心面前坦白他的真心。

「是,我就是喜欢男人,我一点也不觉得恶心。」

为什么?

叶镇宇干嘛对致远笑?为什么他一笑致远就了解他的含意?

于心发现,他被致远排挤在他的心之外,他看不出他的思绪。

三年多的交情,难道比不上一个外人?

他为致远付出了这么多心力,最后才发现自己只是一头热。

于心气的转身走开,但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大声的吼:「就算你喜欢男人,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你要他?我也是男人啊!你为什么不要我算了,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于心用力地把手上的奖杯往致远手中一塞。

「这是我为你得的奖杯,我现在不要了!」

「于心…….」

致远想要说出自己的真心,但他拦不住于心。

于心用力的冲出去,冲破这一层雨幕,很快就看不到他的身影。

没想到应该是充满欢喜的日子,却演变成这种局面,致远看着手上的奖杯,这可是于心每天练足六个小时才有的成绩,他就这么一放手不要了。

「不要哭,太难看了。」

「我哪有…..」致远反驳,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早已经垂下两串泪珠,眼泪模糊了周遭的一切。

混着大雨冲刷的周围,他觉得他的人生正陷入一场大雨当中,模糊而混乱,但他还是要一路走下去,躲不开这一场大雨。

其实自己早就猜到了,致远总是先对爱发脾气的自己低头。

所以好久没响过的门铃响起时,于心一点也没有感到惊讶,这个家不会有其它人来,三四年来唯一有过的客人是致远与黄芹蕙。

致远捧着奖杯站在门口,他交还给于心。

「这是你的。」

「我不要!」

听于心一贯任性的口气,致远今天却无端的生气:「辛辛苦苦练习才得来的,为什么不要!」

致远用力塞在于心手里,又被于心推回来,两人一阵拉扯,奖杯磅的一声跌落地面。

似他们在争执中失落的友情,经营多年,如此任性地骤然放手。

看着奖杯在地上打滚,发出金属般硬冷的声响,于心的心中犹如挖个大洞。

他对致远用心用力,一片至诚,从没有对他说过谎话,他竟这样对他,他为了他努力跳水,保住他在班联会的地位,他一句感谢也没有,把他当外人看待。

「你太过份了,从今天起,我们恩断义绝,兄弟之情一刀两断。」于心愤恨地对致远吼叫,他一脚踢开奖杯「早知道我就不帮你了。」

致远伤心地退开一步:「就因为我喜欢男人,所以连朋友都做不成吗?」

他转身就想走,但于心不容许他说走就走,要走也要先说个清清白白再走。

「妈的,你给我进来!」

于心硬拖着致远进房子,力气之大,连致远也摆脱不掉。

于心抓住他的手,把致远压在墙上,致远此时才发现,于心又长高了一些,与身高176的他所差无几。

「你为什么要跟叶镇宇在一起?」

「欲望,我只是因为欲望。」

「如果只是因为欲望,任何人都可以吧?」

致远无法回答,他只是看着于心,这张让他又爱又怜的脸庞,此刻充满了怒气,他一双眼睛尖锐刺人。

四目相交,于心突然趋前亲吻致远。

在惊讶过去后,致远明白这是一个报复性的吻。

于心要证明,只要是男人他所有人都会接受。

多亏黄芹蕙,于心接吻的技巧傲人,他用同样的方式挑逗着致远的唇、齿、舌,他顺势解开致远的皮带……

于心抬起头:「只要是男人,你都可以上床不是吗?」

「不是。」

「哼!你该不会跟我说你要跟爱的人才上床?你爱叶镇宇吗?」

「不爱。」

「你习惯跟不爱的人上床吗?下流。」

自己的确跟一个不爱的人上床,这点无可辩驳。

但致远不后悔跟镇宇在一起,他们之间虽不能叫爱,但的确有种无人可取代的吸引力。

「哼!我终于看清楚你的真面目,只要能上床,你可以接受任何人,连我也没关系,现在我做完实验啦!我不屑有你这种朋友,你可以走了。」

于心每说一句就哼一声,看起来似乎真的对致远不屑一顾。

对于心,如果只是因为欲望,他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欲望很容易解决,但真爱难寻。

致远被于心的话弄得心灰意冷,他准备好的告白被于心一番话践踏成灰,一点不剩。

「比起来,镇宇真的比你成熟多了,你像是个玩具被抢走的小孩,大吼大叫的要抢回去,不计手段,却不肯直说。」致远穿好裤子,冷冷的对于心说

唯有这样,才能压抑他被于心污辱的伤痛。

什么?致远说他不如叶镇宇?

于心气得指着大门:「你现在走,这么喜欢叶镇宇你就去跟他在一起,我不要再看到你了。」

不需要于心下逐客令,致远早就自己走向门,他回首:「于心,长大一点吧!」

「你嫌我幼稚就对了,快走啊!我不要你管我。」

于心话语未完,大门已经用力被关上,致远走了。

不须要感觉敏锐的人也知道,这阵子二年十班的气压不太正常。

「喂,我这边低气压笼罩,晴时多云偶正雨,偶尔还会打雷、闪电。你那边如何?」

班上的足球健将袁健青偷偷问副班长杨秀娟。

「你还算好的」杨秀娟妙语回答「这边是大陆高气压气流南下,冷风飕飕,温度急速下降。」

唉!

两人同声一叹

如果长久这样下去,他们的小命不保。

看,来了,致远神情俨然的站在讲台上。

「明天下课后,理化小老师安排小考。」

理化小老师莫名其妙,他问:「我没说要小考啊?」

「我们班期中考班级排名只有理化这一科没进入前三名,有负我们秀才班的美名。」

他眼睛瞄了一眼那个五科不及格的跳水冠军,后者听都没听的趴在桌上睡觉,不知是真睡还是装睡。

「期中考刚过,我觉得应该让同学休息一下。」理化小老师不知道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居然提出自己的见解。

致远哼了一声:「因循怠惰、故步自封是人类最大的敌人,每一天都是一场战争,我们必须不停的向前,马基维利说过艰难的时代,只有有真本领的人才能施展才能…….。」

他滔滔不绝的讲下去,足足讲了十几分钟,中间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间断。

袁建青在后面拉理化小老师的衣服:「求求你下次别为我们出头了,有一次致远一生气,利用自习课讲了两个小时的君王论,事后还鼓吹国文老师叫大家一人交出一篇君王论的心得,你都忘了那恐怖的经验?你就随便出个几题吧!」

谁不记得?致远生气的方式比那种大声怒骂的莽汉恐怖、麻烦多了。

理化小老师连忙举手屈服:「致远,我现在马上出题目,你可以下来喝口水,休息一下了。」

致远温柔一笑。

这通常表示他已经气到极点。

「瞧!你也认同我的想法吧?」

「是、是。」理化小老师除了唯唯诺诺还能怎样?

致远点头宣布:「大家准备一下。」

这时候,那个五科不及格的跳水冠军站了起来:「下午我请假。」

没人知道这句话到底是对谁说的,只看他抓起书包,摇摇晃晃的走出教室。

「于心!」

杨秀娟看致远呆住了,楞在讲台上动也不动,自己跑出去追他。

「于心,你要去哪里?」

「别管我!烦。」于心边说边用书包用力的砸了墙壁一下。

当同学一年多来,杨秀娟从来没看过这样暴躁的于心,她吓了一大跳,无力再阻拦他,只能任由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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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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