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今天是叶雪桐的生日，在她的热情邀约下，裴语岚陪她去好好吃了顿她垂涎已久的义大利菜。
回家时，她们一起穿过一条狭长而人烟罕至的巷道，正准备走到对街时，两个戴着墨镜、体格相当魁梧的男子，就这样一前一后的挡住她们的去路。
裴语岚和叶雪桐起先微微一愣，而后心头开始被一股不祥的预感所笼罩，她们心底都清楚的知道，这两个人是来者不善。
“请问，那一位是裴小姐？”站在裴语岚面前的那个彪形大汉向前跨了一步。
裴语岚的心头掠过一凛，她知道不能连累叶雪桐。
“我就是，请问你们是──”
眼前这名彪形大汉皮笑肉不笑的掀掀嘴角，“裴小姐，不瞒你说，我们老板有事想要和你详谈，所以特意派我们来请你去作个客，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裴语岚的脸色整个刷白了，她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你们老板是谁？如果我根本没有意愿到他那边去做客呢？”
那名彪形大汉摇摇头道：“裴小姐，请你不要为难我们，我们也是受人之托，更何况我们老板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不是普通人能得罪的。”
站在一旁的叶雪桐听得心惊胆颤，仿佛多年前的梦魇又回来了，“你们老板是谁？他应该明白台湾治安再怎么混乱，起码还是个有法治的地方，他怎么还敢要你们出来做这种绑架的勾当？”
那名彪形大汉这才注意到叶雪桐的存在，他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你倒是蛮咄咄逼人的嘛，可惜我们老板请去做客的对象不是你，要不然你铁定很合他的胃口。或许──”他的嘴边泛出了一抹嘲弄的微笑，“你也想跟着裴小姐一起来？”
“不！请你们不要这样，这不关她的事。”裴语岚说什么也不愿意让叶雪桐惨遭池鱼之殃，“我跟你们走就是了，你们放过她，好不好？”
那名彪形大汉忍不住又是讥讽的一笑，“裴小姐，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们家老板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通缉要犯，更不可能对你造成任何伤害。至于你的朋友，我们当然不会强行带走她，不过前提是你必须乖乖跟我们合作。”
裴语岚在一阵胆颤心寒后，勉强露出一个从容不迫的神情，“好，我乖乖跟你们走，请你们也不要为难我的朋友。”
“当然，如果裴小姐不为难我们，我们自然也不会为难你的朋友。”那名彪形大汉做了个手势，“请！”
于是，裴语岚镇静自若的深吸一口气，以着格外忧心忡忡的眼神回望着叶雪桐一眼后，终于在那两名彪形大汉的带领下，坐上了那辆名贵的教人咋舌的白色凯迪拉克轿车。
叶雪桐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裴语岚被他们带走，直到那辆白色凯迪拉克从她眼前疾驰而去后，她才大梦初醒般的往前狂奔。
她浑身发颤、虚软的双腿，几乎支撑不住她方寸大乱的身躯，而后在她狂奔了一大段路，叶雪桐终于在路边找到公用电话，于是，她以着最快的速度拨通了冷毅淮的行动电话。
◇◇◇
裴语岚被带进了盛阳企业集团的办公大楼，一路带进了凌仲威的办公室。
凌仲威好整以暇的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他轻轻一扬眉，那两名奉命行事的下属，立刻退出了办公室。
裴语岚看着眼前这个全身充满阳刚与乖戾之气的男人时，整个人震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正以一种充满邪气的眼神逼视着她，那眼神中似乎有着探索……与妒恨的意味存在？！
裴语岚被他那森冷阴沉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她仍然强迫自己无所畏惧的迎视着凌仲威，清丽秀气的小脸上写满不愿妥协的高昂情绪。
凌仲威对于裴语岚的反应，只是不以为意的挑了挑眉，低沉而有力的开口说道：“裴小姐，我很抱歉用这种粗鲁无礼的方式将你请来，只是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这个天大的秘密就会被一直隐瞒下去，全世界不会有任何人愿意告诉你。”
裴语岚用着一种戒守防备的眼神盯着他。
“我不知道你是谁，对于你刚才所谓的‘天大的秘密’，更是没有兴趣知道，或许你只是一个被毅淮不小心拒绝或打输了官司，却又无处泄愤的偏激分子，所以认为绑架了他的未婚妻，可以稍稍泄你心头之恨，是不是？”
说到这，她好笑的摇摇头，双眸开始浏览起这间华丽办公室的贵重摆设。
“照你办公室的气派程度看来，你绝对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再去延聘另一位大牌律师。”
凌仲威听完她这番话，以着一种审视而鉴赏的眼光看着裴语岚，这个女孩像朵多刺的白玫瑰，清丽秀致、惹人怜爱之余，仍不忘以浑身的寒刺与他针锋相对。
看来这个裴语岚和慧馨是完全不同典型的女孩。
凌仲威不以为然的冷笑了一下，凝视着她的双眼中净是锋冷锐利的光芒，“裴小姐，我想你误会了，我不是冷毅淮那些愚蠢，只会对他盲目附和的客户，如果你真的对冷毅淮的过去十分熟悉的话，那么我想你对我妹妹凌慧馨必然不陌生。”
裴语岚的脸色错愕不已，她万万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邪气陌生的男人，竟然会是凌慧馨的哥哥。
凌仲威纵横商场十多年，他当然可以轻易就掌握住裴语岚现在的心境反应，于是，他开始在心底缓慢酝酿要让一场浩大的风暴正式上演。
凌仲威故意眯起眼睛，佯装出全然不知她的反应是为何而来的模样，“看来冷毅淮并没有让你知道太多，是不是？你甚至不知道凌慧馨就是盛阳企业集团的独生女，那么我想，你根本也不知道慧馨是被谋杀身亡，而不是意外死亡的喽？”
“你──”裴语岚仿若青天霹雳，整个人陷入一片昏乱茫然里，“你没凭没据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凌慧馨是意外死亡这点没有错，她是和毅淮在一场激烈的争执之后，在暴风雨的夜里开快车，不小心掉下山崖导致死亡的。”
凌仲威的嘴边漾起一抹讥刺冰冷的微笑，他不动声色的从保险箱里拿出一只箱子，然后将箱子慢慢推到她的眼前，冷冽无情的说道：
“那全是冷毅淮的说辞，不是吗？毕竟从头到尾你并没有亲眼目睹，如果你想知道冷毅淮是个怎样的人，你可以打开你面前这只箱子，所有的答案都在里面。”
“不！”裴语岚发出一声激烈的否定声，她高傲的昂起下巴面对着他，“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破坏我和毅淮之间的感情？更何况，我怎么能确定这箱子里的东西具有任何的说服力？”
一抹寒意飞进了凌仲威阴晴不定的眼底，他撇撇唇笑了，“裴小姐，如果这箱子里的东西没有任何公信力，我敢拿出来放在你眼前吗？况且，箱子里的东西都是经过证实的，你何不现在就打开来看，何苦折磨自己的好奇心呢？”
裴语岚禁不起他一再的催促诱惑，终究是伸出颤巍巍的双手打开那只箱子，箱子里放着两种东西，一份书面文件和一只斑驳焦黑的戒指。
凌仲威的双眼再度触及那两样东西时，一抹熟悉的痛苦又涌上来，“那份书面文件是凌慧馨的出事现场的死亡报告，她的车子在她死亡之前，引擎已经被动过手脚，所以车子才会失速导致地冲落山崖造成死亡。”
他停顿了一下，欣赏着裴语岚惨白而震惊的容颜，才残酷的继续说道。
“而在死亡报告书旁边的那只焦黑的戒指，是冷毅淮送给凌慧馨的订婚戒指，这是从慧馨手上好不容易取下来的，你可以从戒指上的焦黑色泽看出来，车子坠落山谷引火燃烧时，她被火焚炽的那种痛楚，冷毅淮能想象吗？你能想象吗？”
“够了！”裴语岚已经被眼前这些“证物”和凌仲威的咄咄逼人给吓得脸色苍白了。
“为什么要对我说些？这些东西就足以论定毅淮的罪过？”
“当然还不能论定冷毅淮的罪过，如果真要让我搜集到足够的证据，我绝对会想尽办法让他得到他应得的报应，而冷毅淮根本不是你值得托付终生的对象。”
裴语岚被凌仲威刻意攻击冷毅淮的言论给弄得难以招架，过了半晌，她才茫然而呆滞的反问：“那么，毅淮和方恺霖为什么跟我说凌慧馨是意外身亡的？”
凌仲威阴冷的脸上冷笑了一下，眼底同过一抹狡猾的神色，“冷毅淮和方恺霖向来搭配得天衣无缝不是吗？这不就足以说明，凌慧馨的死绝对跟冷毅淮有关系，否则方恺霖为什么要处处相护他，甚至帮他欺骗你？”
裴语岚不敢置信的摇摇头，语音哽咽而支离破碎，“不！我不相信毅淮真的会是害死凌慧馨的凶手，他根本没有这么做的理由，根本没有！”
凌仲威欣赏着裴语岚痛苦狼狈的模样，不禁再补上一句，“有没有这么做的理由，你何不回家自己去问问他呢？我想他会给你一个很满意的答覆才是。”
他看着裴语岚的泪水已经扑簌簌的流了满脸，凌仲威佯装出一副心疼而歉疚的模样。
“很抱歉，裴小姐，我知道我今天这番话可能已经震撼了你，甚至伤害了你，但请你念在我是出于一片好意的份上，毕竟你还那么年轻，选择终生伴侣是很谨慎的事，可千万不要在弄不清冷毅淮的底细，被他蒙骗的情况下，做出让自己后悔莫及的决定。”
“够了！你为什么要不断的攻击冷毅淮？”裴语岚终于忍无可忍的出声制止凌仲威，“因为他抢走了你最挚爱的妹妹，是下是？你的挫败和沮丧，完全来自凌慧馨对冷毅淮的爱，根本不是来自凌慧馨的死亡──”
凌仲威脸色渐渐转为铁青，愤怒的紧紧握住了拳头，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溃堤的怒气，“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如果你还执迷不悟，一心只想嫁给冷毅淮，到时候只能怪你自己了！”
“谢谢你特意‘押我’前来见你，我也不会辜负你这番忠告的。”裴语岚站起身来，强迫自己高傲的挺起背脊，“现在我可以走了吗？希望我走出去的时候，不会还有人会拦着我。”
凌仲威望着她，眼底闪过一抹惊异，他点点头，摆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而后裴语岚挺直身子，绝不泄露出自己的心碎和痛楚，像只骄傲而优雅的孔雀，走出了凌仲威的办公室。
就在裴语岚走出他的办公室后，凌仲威的耳畔却一直回荡着，她那番尖酸辛辣的指责控诉，在那一刻里，凌仲威仿佛感觉到自己的伤口又被狠狠的撕裂，轻易又让痛楚奔流。
◇◇◇
凌晨的分，裴语岚怀抱着一份痛楚破碎的心回到了冷家大宅。
当她一进入大厅，便发觉到今夜的大厅格外冷清，显然冷毅淮和方恺霖正为她的安危而疲于奔命。
裴语岚双手撑着痛楚不堪的脑部，深深陷在一片前所未有的迷惘和痛苦的抉择中，她万万没有想到，向来以正直刚硬作风闻名于法律界的冷毅淮，居然会欺骗了她，甚至被人冠上杀妻之嫌！
但是，她又怎么能这么盲目的就相信凌仲威的片面之辞？
裴语岚探着虚软不堪的身子走进了冷毅淮的书房，她仍旧记得书房里收藏有凌慧馨的部分资料，她伸出双手试着打开书桌的底部抽屉，她记得所有机密文件都放在这里，此刻的她更坚决的相信自己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裴语岚掏出了冷毅淮曾递交给她的备用钥匙，强忍住所有窥人隐私的罪恶感，蹲下身子搜寻着可能提供她任何蛛丝马迹的文件。
在一番徒劳无功的地毯式搜索后，裴语岚不死心的往抽屉更底层探索下去，终于让她寻获一份破旧而泛黄的牛皮纸袋。
裴语岚的心头涌起一股不祥的征兆，她小心翼翼的掏出里面所有的文件，当她看到竟是那张凌慧馨的死亡证明书时，她的呼吸不禁为之屏息！
是的，裴语岚是那么恐惧真相又急于知道真相，当她看到死亡证明书上，清楚明白的写着凌慧馨是他杀死亡后，她整个人落人一片空茫而不知所措的深渊中。
原来凌仲威所言属实，凌意馨的死不是意外，而冷毅淮也脱离不了任何关系。
痛心失落的泪水开始不争气的凝聚在眼眶中，就在这个时候，书房门口传来一阵纷乱杂沓的脚步声，当裴语岚转过头去时，映入眼帘的是冷毅淮和方恺霖那两张充满急切与焦灼的男性脸庞。
“语岚，你没事吧？你到底是被──”冷毅淮惊喜交加的睇着她，但是当他的视线落到裴语岚手上那份眼熟的文件时，他的脸色狠狠地刷白了。
裴语岚看着冷毅淮苍白而毫无血色的面孔，她不禁深吸口气，慢慢走到他的面前，冷静而犀利的问道：
“这份死亡怔明书上写的都是真的吗？凌慧馨是他杀死亡，并非如你所言是意外死亡？”
冷毅淮没有想到裴语岚会知道这些事，他目光沉着的睇视着地，说道：“我想我已经知道强押你上车的人是谁了，是凌仲威，对不对？”
裴语岚双眸带泪的点点头，“是凌仲威没错，不过，我现在只想知道他所言是真是假，告诉我，你真的是杀害凌慧馨的凶手吗？”
“够了！”站在一旁的方恺霖忍不住出声喝止，满脸冰霜的看着裴语岚，“语岚，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说些什么？你根本不知道整个事件的经过，怎么可以这么轻易的听信凌仲威的话，认为毅淮就是杀害凌慧馨的凶手呢？”
裴语岚的小脸苍白的毫无血色，她颤抖的抖动着手上的文件，“这就是最好的证据，不是吗？如果不是毅淮也牵涉在这件命案内的话，你又怎么会帮他来欺骗我，两个人配合得这么天衣无缝？！”
“公平一点，语岚，我们都不是当事人，你怎么能够这么快妄下断语？”方恺霖怒意汹涌的盯视着裴语岚，“语岚，如果你曾经亲眼目睹凌慧馨死亡后，毅淮整个人陷于一种怎样疯狂而痛楚的状态的话，你绝不会狠得下心，指责毅淮是害死凌慧馨的凶手了──”
“好了，恺霖，别再说了。”始终站在一旁不发一言的冷毅淮出声了，他只是用着一种空洞而疲惫的声音，缓缓说道。
“语岚，我从没有刻意去否认慧馨的死亡与我无关，相反的，我一直活在她死亡的阴影下，我曾经一再不断的责备自己，倘若没有那场火爆而致命的口角争执，慧馨也不会死于非命。”
裴语岚沉住气命令自己不许心软，即使在她面前这个人，是她最挚爱的未婚夫也一样。
“毅淮，你从来就没有好好和我谈过这些事，在凌仲威告诉我这么多事之后，我甚至觉得我对你的不了解，就如同我对凌慧馨命案的毫无头绪，我整个人都乱了。”
“语岚，你──”方恺霖几乎忍不住满腔的怒意，他重重的点点头，“好，告诉我，你现在想要怎么做？”
裴语岚咬了咬下唇，做出一个教她也教冷毅淮痛心疾首的决定。“没有婚礼了，我要好好理清这些事，好好重新认识你这个人。”
方恺霖在旁边听得义愤填膺，首先发难：“语岚，婚姻这种终身大事，你怎么可以随便听信那些流言，就贸然决定要取消婚礼？你知不知道你会把毅淮置于怎样尴尬的处境里，你于心何忍？！”
方恺霖讲完这番话后，整个室内陷入一片窒人的静默中，接着，冷毅淮以着他一贯的冷漠口吻，疲惫的挥挥手打断了方恺霖的话。
“恺霖，不用再为我说话了，是我不好，慧馨已经去世这么多年，我始终无法向凌仲威证实我的清白，更何况慧馨的死，我也难辞其咎。”
他顿了顿，视线调往裴语岚那张泪痕斑斑、苍白得教他心痛的脸庞上。
“语岚，凌仲威说得没错，凌慧馨的死我必须忖起所有的责任，毕竟在她去世之前都一直跟我在一起的。
不过事实的真相并没有凌仲威说得那么污秽不堪，慧馨的死亡的确是被鉴定为他杀，至今仍是悬案一桩。如果，你仍旧对我抱持怀疑的态度的话，我不知道我如何能让你信任我。”
裴语岚不敢置信的看着他，整颗心不断往冰冷的湖底跌落，“你这么轻易就承担下所有的罪过和凌仲威对你的指责？甚至懒得为自己做任何辩护？”
冷毅淮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悲凉而讥刺的笑容，“语岚，你已经选择将我们的感情摒弃在你的心房之外，我再说什么都是徒劳无功，如果你够信任我的话，即使谣言有一千个声音，你也一样会对我坚信不移，不是吗？
这些年来，我在法律界所承办的案子，已经让我看清所谓的真假和虚伪，申不申辩对我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况且，现在我所有的‘罪证’都已经在你手上，我再多说什么都是为自己脱罪之辞。”
直到此刻，裴语岚才深深体会冷毅淮的悲哀，在他不断为别人澄清所有罪状的同时，谁来为他证明清白？
裴语岚收拾起所有彷徨不安的情绪，冷静而自持的对冷毅淮表达她的失望和痛心，“说的好！你向来为你的客户漂白他们的过失与冤屈，而现在的你却吝于为自己争辩？”
话一说完，裴语岚掩着伤心欲绝的面容，快速地掠过冷毅淮，冲出了书房。
冷毅淮望着她满脸痛楚的表情，心也被揪痛了，他的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气。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方恺霖，也只能深深的叹口气，为冷毅淮祈祷这场情感风暴快点过去，真正属于他的幸福才能早点降临！
◇◇◇
裴语岚不知道自己是着了什么魔，在这种和冷毅淮关系降到冰点的时刻里，她居然来到裴立言的住所。
当裴语岚踏入裴立言那间向人租赁而来，处于低洼地区的简陋小平房时，她才蓦然惊觉过去这六年来，冷毅淮提供给她的，是怎样优渥的生活。
这间小平房的通风和排水设备显然不尽理想，满屋子的霉晦气息始终缠绕在每一缕鼻息之间，原本就狭隘局促的屋子，在她进入后更显得窄小而拥挤，裴语岚不发一言的呆立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形容眼前所见到的景象。
“这个──”裴立言的老脸微微涨红了，语气竟然生分起来，“我知道这个地方是有点小，不过这几年来我的情况也只住得起这种地方，还好有惠子一直陪着我，照料我的生活起居。”
“惠子？”裴语岚茫然而不确定的重复了一声。
说到惠子，裴立言的脸涨得更红了，他开始有点辞不达意的说道：
“这些年来都是惠子陪伴着我，她年轻的时候就和她先生离了婚，自己一个人从屏东乡下跑上来讨生活，她的前夫在几年前已经过世了，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也都愿意孝敬她，不过她不想回乡下造成孩子的负担，所以这四年来她索性就跟了我──”
裴语岚凝睇着他满是羞赧的脸色，她对裴立言点点头，便就此打住话题。
而后映入眼帘，是一间小的仅能容纳一人的破旧厨房，斑驳的瓦片上布满了油烟，里头有个矮实略胖的女人正在准备晚餐，仿佛是警觉到了裴语岚那过于专注的目光，惠子立刻转过头来遇着了她的视线。
裴语岚对着惠子微微颔首一笑，惠子张开嘴巴试图想发出一些声音，但，仍旧是徒劳无功的闭上嘴巴。
裴立言看穿了她的疑虑，于是，便主动消弭她的疑虑，“惠子以前在一家餐厅工作，一场无情的大火夺去了数十人的性命，而她是那场大火的幸存者，虽然侥幸，但是太多的浓烟呛入了她的喉部，让她变成了哑巴。”
裴语岚叹了口气，以着无限同情的目光凝睇着惠子，为什么人世间要有这么多的悲剧？
“语岚，你难得来一次，我让惠子多做了一点菜，晚上你就留在这里一起用饭，颠沛流离了这么久，咱们父女俩也该聊聊了。”裴立言讲这些话的同时显得激动而兴奋。
“不了，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有事必须先走。”裴语岚冷冷的说，眼底净是一片冷漠。
裴立言脸上笑容瞬间冻结了。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后，哀恸而沉重的对着裴语岚说道；“语岚，你是不是──仍旧无法原谅爸爸当年的所作所为？就算现在的我宁愿用尽一切来恳求你的原谅？”
裴语岚闻言，心头痛楚的一凛，但，她仍强忍住酸楚欲雨的冲动。
“忏悔？原谅？”裴语岚眼中的寒意更深了，他怎么还敢奢求她的谅解？“如果你知道当年的我是如何的悲痛和苍凉，你不会还敢要求我的谅解！”
裴立言的心狂跳了一下，脸色开始发白了，“语岚，你不明白，这些年我一直是活在怎样痛苦而自责的生活里，在我成功的逃离地下钱庄那些人后，我四处以打零工来维持生计，另一方面我还拜托人不断地在台北街头寻找你，直到我得知你已经得到冷毅淮的庇护后，心上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喔，是吗？”裴语岚脸上的讥笑更深了，“我以为你会顺理成章的对我继续进行变相的勒索呢。”
“语岚──”裴立言听得心如刀绞，脸色发青。“我当然不会再那样做，这些年来我始终关心的是你到底过得好不好，好几次我只能徘徊在冷象巷口观望着你，直到最近你再回到台北，我才敢鼓起勇气去找你。”
听到这里，裴语岚再也止不住满腔悸痛的泪水了，她痛苦的闭上眼睛，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揪紧了。
他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当年就这么弃她于不顾？而今他又怎能厚颜无耻要求她的原谅？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为了武装自己几近溃堤的情绪，裴语岚冷冷的笑着说道：“就算找原谅你呢？告诉我，你究竟又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裴立言只是默默承受她的揶揄，白着一张已被岁月侵蚀得疲累不堪的老脸，生硬的答道：“我不想再从你身上得到任何好处，这几年来我的身体愈来愈差，甚至有随时要走的可能，我只是想在这仅余的岁月里，亲眼看到你可以拥有属于你的幸福，或许我的罪恶也可以得到些许的消弭。”
裴语岚心中一恸，霎时热泪盈眶了，她再也忍受不住满腔的凄楚了，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的掉了下来，整颗心揪紧的化不开。
在这种沮丧而深刻的折磨之下，裴语岚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苍白而惨淡的笑容，“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当她旋过身子准备离去时，她的身后传来一声深沉的叹息，“语岚，就算我只剩下半年不到的生命，你还是宁愿看着我把这分遗憾带进棺材里？”
“你──”裴语岚倏然停下脚步，震愕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半晌，她才以着犀利而尖锐的语调说道：“你不必为了向我表示你的愧疚，而故意说这种话来博取我的同情！”
裴立言只是用着悲哀而祈谅的眼神看着她，平静的说道：“我没有骗你，我的肺癌已经到了末期，医生说我只剩半年不到的生命──”
裴语岚只觉得自己的脑中轰然作响，失去了任何思考和对应的能力。
她带着一颗盈满痛楚的心，走出了裴立言居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