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裴语岚回到冷家大宅时，已经是万颗俱寂的凌晨时分。
心力交瘁又泪眼滂沱的她，今夜的心情已经为之大乱，在她还来不及收拾自己满腔的愁绪时，甫一进入大厅，就遇到了已然在客厅中，等候了她一整夜的方恺霖。
方恺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立刻扭过头来，凝睇着她狼狈不堪的神情，于是他清了清喉咙，打破这格外沉重的气氛。
“语岚，怎么了？你好像哭过了？”他看着裴语岚沉重而苍白的脸色，决定不再追问下去。
裴语岚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方大哥，这么晚了有事吗？”
方恺霖对她温文的笑说道：“没什么，只不过看你这样，我不免也跟着神伤起来，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妹妹，更衷心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裴语岚看着方恺霖，“对不起，方大哥，我决定这两天就搬出去，免得留在这里只是徒增伤心而已。”
方恺霖望着她坚毅中仍掩不住脆弱的小脸，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语岚，你这又是何苦？外界的谣言向来就是纷纷扰扰的，你又岂能只听片面之辞呢？”
裴语岚硬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许被说动，“如果毅淮真是无辜的，为什么他要骗我凌慧馨是意外身亡，却不敢坦承是他杀的事实？”
方恺霖听到这里，只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语岚，我想他有他的苦衷，毅淮一直觉得凌慧馨的死他难辞其咎，毕竟，凌慧馨是因为和他发生口角，盛怒之下才会发生车速过快，而导致失控冲下山谷的意外。
也因为这样，凌仲威才会对他百般不谅解，他一直认为是毅淮杀了凌慧馨，在凌慧馨死后，凌仲威用尽方法想让毅淮认罪，可是均因罪证不足而无法起诉。”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逸出一声叹息。
“凌仲威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他黑白两道都吃得开，这些年来他始终想乱扣毅淮谋杀凌慧馨的罪名，我怕──假使仲威再不松手，毅淮早晚会栽在他的手上。”
裴语岚听得心头一阵酸楚，但她只是咬住下唇，不发一言。
在一片沉默之后，方恺霖才语重心长的对着她说道：
“语岚，这些年来我陪他走过这一切，所以我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自从凌慧馨死后，他一直忘却了自己的幸福，连我也以为他的幸福已经随着凌慧馨的死亡埋葬了，但，显然你带给他的一切，已经超乎我们的想象。”
方恺霖犀利的看着她，开始他一针见血的批判，“只可惜，你还大年轻，对毅淮的爱和信任都不够坚定，其实你一直对他存有猜疑是不是？有时一再反复问着自己，毅淮是不是真的爱你，因为毅淮曾经利用过你，所以这就成了他的前科，对不对？”
裴语岚愈听心头愈感到一阵酸楚，仿佛有千百种声音在她脑海中回响。
“我也只能说到这里了，语岚，这些年来毅淮对你怎么样，你应该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如果你能抛下你那份成见和戒备，好好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那么凌家再怎么抨击、伤害毅淮都影响不了你。”
裴语岚脑中轰然作响，所有属于她和冷毅淮之间的回忆冲击而来。
她想起十七岁那年乍见冷毅淮时，他那副冷漠孤绝的模样，她的心竟涌起一股痛怜不忍的情绪，是的，冷毅淮在凌慧馨死后的同时，他也开始那段没有光热、封闭自我的岁月，他又怎会成为杀害凌慧馨的凶手？
方恺霖思索了一下，紧接着说出他积压已久的疑虑，“事实上，我一直都可以肯定，凌慧歆的死是和毅淮不相干的，反倒说不定和凌仲威脱离不了关系。”
方恺霖的这句话，把她的理智逻辑推到更清晰的境界。
方恺霖的话并不是不可能，因为她在事后曾对凌仲威做了一番调查，发现他的来头的确不小，对凌仲威怀有异心的更是大有人在，实在很难保证凌慧馨的死亡和凌仲威一点关联都没有。
一番思索把裴语岚震慑得愣在原地，说不出任何话来，但是今天晚上她所能领受的情绪已经超过极限，冷毅淮和她之间的事，她真的需要再细细思维。
“谢谢你，方大哥。”裴语岚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相信我，对于我和毅淮的事，我会做出一个最好的决定，而不是因为一时冲动，而失去了原本属于我的幸福。”
方恺霖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说道：“希望真是如此。”他低头看了下手表，“时间这么晚了，怎么毅淮还没回来？我得先走一步了。”
裴语岚对他道晚安后，转过身准备步上阶梯回房休息，大厅里的电话倏然作响，在这冷清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是毅淮打来的吗？裴语岚不禁驻足在阶梯上竖耳聆听。
“什么！毅淮他──”方恺霖近乎咆哮地发出一声怒吼，整个脸色都发白了。
裴语岚看到方恺霖神情木然的挂上电话，一颗心也跟着提到喉咙口，“怎么了？方大哥，毅淮他怎么了？”
方恺霖深吸一口气，语音颤然的说道：“你快去准备一下，我们现在要马上赶到医院去。毅淮今天晚上和一名立委有个饭局，就在他们吃完饭步出饭店时，有人狙击他们，那个人要射杀的对象是那个立法委员，可是──在混乱之中，枪枝却射偏了，毅淮因此中弹……”
裴语岚听完后，只感到一股天地变色的惨淡和黯然，一阵昏眩感从她头上席卷而来，方恺霖立刻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生怕她会承受不住这样的冲击，而整个人昏厥过去！
“方大哥，带我去医院，我要见毅淮──”裴语岚苍白着脸，昏乱的摇着头说道。
方恺霖神色凝重的看着她面如白纸的脸色，“好，我们这就走，答应我，你会保持冷静，好吗？”
裴语岚慌乱无助的点点头，在这种痛彻心肺的时刻里，她倏然明白冷毅淮为她的生命带来了怎么的光和热！
如果毅淮有了什么万一将会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不！老天！求求你别又对我开这么残酷的玩笑！
裴语岚在前往医院的途中时，一直在心底发出这样强烈异常的祈祷。
当他们形色匆匆的赶到医院时，院方正好为冷毅淮做好伤口清洁，以及上好绷带的工作。
方恺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找了医生劈头问道：“医生，冷毅淮的情况现在怎么样？”
医生淡淡的点点头，笑着说道：“你们是他的家属吧？不用担心，子弹只是擦过他的肩膀，他受到的只是一点皮肉伤，只要定期换药，作好伤口保养工作，别让它发炎就好。”
他们苍白凝重的神情，直到这时才缓缓舒缓开来，而裴语岚的眼眶中早就盈满了感激的泪水。
方恺霖把她过于激动的神情全看在眼底，他失笑的拍拍裴语岚的肩膀，“这下子你总算放心了吧？！你未婚夫还好好的在病房里面，你就一个人进去看他吧！我慢点再进去，免得成了电灯泡！”
“可是我……我之前说了那么多伤害他的话，我怕──”她犹疑的咬住下唇。
“语岚，别忘了，毅淮才刚从鬼门关回来，就凭这点，你对他的感情还有什么好犹豫、好羞于启齿的呢？”
这些话像为裴语岚注入一道强心剂，于是，她鼓起所有的勇气走了进去。
裴语岚缓缓的走到病房前，映入眼帘的是冷毅淮缠满绷带的手臂。
冷毅淮一见到裴语岚，竟有好半晌的失神，“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以为你现在应该在忙着取消我们婚礼的所有事宜。”他沙嘎的说道。
裴语岚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温婉像和风的呢喃，“不，我没有要取消我们的婚礼，因为我现在才明白我有多么爱你，多么不能失去你！”
冷毅淮浑身一震，“语岚，你确定你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些什么吗？”
裴语岚还是柔柔的凝望着他，声音却夹杂着一份温柔的痛楚。
“毅淮，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差点愚蠢的放弃你，只为了那些毫无根据的谣言。”
冷毅淮的脸仍旧灰白，“语岚，你确定那些只是谣言？你确定你下会再轻易背弃你对我的信任？”
裴语岚以着无比坚定的双眼凝望着他，声音是不容置疑的。
“是的，我很确定，毅淮，这是我这辈子最确定的时刻。”
毅淮心头一窒，他看着她那坚定而不容置疑的表情，不禁感到一股痛楚。“你不怕我真的像凌仲威所讲的，是害死凌慧馨的凶手？”
裴语岚摇摇头，眸光温存而坚定，“我知道你不是，如果你真的是，就让我们一起到地狱里为她赎罪吧。”
一种刻骨铭心的感觉绞痛了他的心，他捧住她那绽着泪光的小脸，“听听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我当然不是！为了你，我发誓我会用我有生之年，来证实我的清白，而不是让你对我的爱被轻易污蔑。”
他倏然俯下头捕捉她那微颤而柔软的唇，“我爱你，语岚，因为我知道你会让我的生命更加圆满。”
裴语岚却轻轻伸手携住他那欲言又止的嘴唇，“我们之间还是会有那场婚礼，对不对？”
冷毅淮微微扬起眉，他深深注视着裴语岚，视线灼热得几乎教她心跳失常。
“你说呢？你确定你不嫌弃我这个还没完全证实自己清白的‘嫌疑犯’？”他哑声反问道。
裴语岚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低声软语道：“毅淮，这是你最不用担心的，因为，我会穷我毕生之力，来帮你证实你的清白。”
冷毅淮俯下头来用着细密的吻来回应她，“语岚，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上天有多么厚爱我，六年前那个你疲于逃命的夜晚，原来是老天对我的最大恩宠……”
他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嘴唇已经驻留在裴语岚来不及发出笑意的红唇上。
◇◇◇
一个星期之后，冷毅淮出院了，被枪弹伤及的手臂，在医院细心照料和裴语岚的随侍在侧之下，慢慢康复。
这个星期以来，他们是那么热切的需索着对方，互相重新学习爱与信任，回到冷家大宅后，伴随而来的是一场教他们充满惊异的订婚典礼。
原来方恺霖在冷毅淮住院的这一周内，而裴语岚又忙于照料冷毅淮而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策划了这个订婚仪式，邀请了许多至亲好友共襄盛举。
当冷毅淮和裴语岚才刚打开大厅电灯开关，一片祝贺声纷纷向他们涌来，而他们也喜出望外的接受了大家的祝福。
在冷毅淮为裴语岚套上了准备已久的订婚戒指时，她的整颗心被一种暖烘烘的感受充盈满，这种幸福是十七岁时的她所不敢奢求的。
当这场订婚宴会进行到一半时，裴语岚的注意力就被站在阳台、形影格外孤单的方恺云转移了。
裴语岚当然明了方恺云为何会有这种反应，于是，她找到一个空档，轻轻的靠近了站在阳台上的方恺云。
“恺云姐──”裴语岚低低的唤了一声。
方恺云的肩膀震动了一下，转过头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有事吗？准新娘。”而后她看到了裴语岚窘涩尴尬的红脸时，她不禁笑道：“瞧瞧你！都快成为新娘子，还这么容易害羞脸红，无论如何，我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还是得对你说一声恭喜。”
“恺云姐，谢谢你的祝福，可是──”裴语岚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想问我，我会怎么了结我对毅淮的感情呢？”
裴语岚闻言开始急切的摇着头，“没有，我只是……”
“没关系，你不用急着为自己辩解。”方恺云婉约的笑了笑，目光温和的看着她，“我还大你七、八岁，我不会不懂得感情不能勉强这个道理，况且，过去这几年来，我始终在为毅淮而活，不懂得让自己的生命发出最灿烂的光彩，丧失身为一个女性最青春宝贵的时光。
所以剩下的时间我会为自己而活，继续到国外去完成我的终生理想，所以不用为我担心了，刚得知你们已经论及婚嫁时，我痛苦失意还傻得主动打电话给凌仲威，想阻止这项既成的事实呢。”
“恺云姐，原来是你……”裴语岚震惊的喃喃低语道。
方恺云露出了一抹歉疚的笑容，“语岚，我很抱歉，我一时的妒嫉和冲动，让你有了一次不愉快的经验，可是相对的，也给了你和毅淮一次印证彼此真心的机会，不是吗？”
“不！恺云姐，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很讶异，你会和凌仲威有所牵扯？”
方恺云沉思了一会后，继续说道：“自从凌慧馨去世之后，凌仲威一直以为我是毅淮最有可能的新欢人选，从那时起他就开始盯上了我，久而久之，我再怎么不想和这个人有所瓜葛，他也不见得愿意放过我。”
裴语岚听到这里，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一声长叹，“凌仲威何必这么苦苦相逼，他的最终目的是想把毅淮逼上绝路吗？”
“语岚，相信我，凌仲威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尤其他和凌慧馨的兄妹感增之深厚，更是超乎我们所能想象的，如果没有逼到毅淮走投无路，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裴语岚咬着下唇，目光一黯，“我真的没想到他会这么恨毅淮。”
“不过──关于凌慧馨的意外身亡，不论凌仲威如何对我洗脑，我从没有怀疑过毅淮的清白，语岚，如果你曾亲眼看到凌慧馨死亡时，毅淮那副疯狂的模样，以及他时常上山去祭拜凌慧馨时的肃穆，你根本不会怀疑毅淮是那个狠心的凶手。”
“现在的我当然确定他不是！”裴语岚脱口而出。
方恺云微笑着握住她的手，“我没说你还在怀疑他啊！我想要提醒你的是，爱一个人很难，但是信任一个人更难，现在既然你都戴上了毅淮的婚戒，我想你也知道要如何陪他面对过去和迎向未来，对不对？”
“那么你呢？恺云姐？”裴语岚难掩担忧的问道。
“不！当然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方恺云失笑的看着她，依旧是温柔可人、落落大方的态度。
“这是一种女性自觉，属于我的女性自觉已经慢慢苏醒了，如果我还像从前那么傻、净把时光耗费在等待毅淮上，我才真的枉为女性。”
说到这，她嘲讽的笑了笑：“而这个道理我居然在好几年后的今天，才深深体会到。”
正当裴语岚准备开口抒发一己之见时，冷毅淮已经不知在何时悄悄靠近了她们。
“怎么？在说女孩子间的悄悄话？”冷毅淮的手轻怜蜜意的搭上裴语岚的肩膀，浑然未觉方恺云眼底掠过的失落。“恺云，听恺霖说你已经确定要出国继续攻读法律了？”
“当然。”方恺云小心翼翼的收抬起自己的伤心，神采奕奕的说道：“像我这种立志为女性伸张正义，又跟在你身边学习了好些年的法务助理，当然是要再多念点书，回国后才好跟你一争高下啊！”
接着，方恺云看着他们浓情蜜意的交互凝视，便笑吟吟开口说道：
“好了！我不打扰你们这对璧人了，我还是另外去找个可以陪我聊天的对象，省得留在这里当电灯泡。”话甫落，她立刻转过身离去。
裴语岚望着方恺云慢慢离去的身影，一种动容的情绪教她突然觉得鼻酸，“毅淮，恺云姐真是个好女人，是不是？”
“是的，她一直都是。”冷毅淮轻声的在她耳畔附和道。
裴语岚低下头，沉思了一下后，轻轻的说道：“毅淮，我在想，恺云姐可以找到另一条让自己生命更加圆满的途径，我是不是也应该设法让自己的生命没有遗憾？”
“语岚，你想──”
语岚淡淡的笑了，笑得有些苍凉，“在医院照料你的那一个星期里，我居然格外强烈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与无常，我甚至差点就失去了你。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好想念我父亲，想念他那夜在冷家大门口，苦苦守候我的模样，而后的他也是那么诚惶诚恐的想取得我的谅解，所以我想──”
她以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双眼看着冷毅淮，等待着他的回答。
“所以你想原谅他曾经带给你的伤害，让他好好安享晚年？”冷毅淮皱着眉头问她。
“你同意我的提议吗？”裴语岚不确定的低声反问，接着，她又急急的补充，“而且他的时日也已经不多了。”
“语岚，如果这是你真心想要的，我当然没有反对的理由，我只是不希望你在做这件事的同时，有一丝一毫的勉强。”
裴语岚淡淡一笑，“我已经考虑的很清楚了，再怎么说他都是我父亲，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他身体不好，如果我能为他尽一点孝心，我们都会比较好过，是不是？”
冷毅淮被她那副温婉善良的模样震慑住了，他不禁低下头亲吻她的发梢，“语岚，你说得没错，再怎么说他都是你的父亲，不论过去他曾犯下怎样的错，我们都应该再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弥补所有对你的亏欠。”
他的话像一根细小的针，扎痛了裴语岚心底为亲情所伤的部分，她泪光莹然的将头轻埋在冷毅淮的肩上，语音哽咽的说道：
“谢谢你的体恤，无论如何他是我父亲，基于这点，我是该再给他一个机会的。”
话甫落，冷毅淮便将她紧紧的搂入怀中，和裴语岚一起无言的交流这分宽恕的喜悦。
裴语岚的唇边泛起一抹欣慰而满足的淡淡微笑，她知道长久以来她心底一直无法愈合的伤口，已经在慢慢康复，所有沉晦的过往，都会像黑泥般冲入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