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美军在八月七日来到古堡,莎拉、菲利、艾梅看着他们把大军开到。美军登陆的消息已经传来数月之久,莎拉迫不及待的想见他们。他们驾着吉普车开进古堡,一如四年前德军抵达之时。这是一种疯狂而晕眩的感觉,只不过美国人不会对她舞动枪械,她也了解他们的每一句话,大家发现她是美国人后都高声的欢呼。

莎拉仍然每天想念着乔兴,只能假想他已安抵柏林。菲利则不断提起他。只有艾梅绝口不提德国人。

美军的指挥官是来自德州的福尔上校,他的态度愉快,为了把士兵安置在她的马厩而没命的道歉。其它士兵不是扎营,就是利用她最近才撤离的门房小屋,甚至附近的旅馆。他们没有要她离开主屋。

"我们都习惯啦。"她指的是军人挤在马厩的事。上校一直保证他们会尽可能减少破坏。他对手下的控制严厉,美军也比较友善,和莎拉等人保持距离。他们偶尔会和艾梅开开玩笑,而她对他们毫无兴趣,他们还送糖给菲利吃。

美军在八月解救巴黎时,他们都听见了教堂绵延不绝的钟声,这一天是八月二十五日,法国终于脱离德国的箝制,德军全都被赶出法国境内,结束了法国的羞辱。

"战争是不是结束了?"莎拉不敢置信地问福尔上校。

"差不多。"等我们攻入柏林就结束了。你现在可以回英国啦。"她也不知道何去何从,但是起码她该回韦特菲堡探望一下威廉的老母亲。莎拉在开战后避居在法国五年之久,这是一段惊人的长时间。

菲利生日前一天,莎拉带着菲利返回英国,留下艾梅管理城堡。她是个负责的姑娘,在这场大战中也付出宝贵的代价。她的弟弟亨利去年冬天战死于阿当尼斯,是抗暴军的大英雄。

福尔上校安排莎拉与菲利搭乘军机直飞伦敦,空军视此为机密行动,如临大敌的等候韦特菲公爵夫人和长子菲利出现。

美国人用吉普车将他们母子送到巴黎的机场。他们赶到后只有几分钟上机的时间,莎拉抱着菲利跑向飞机,一手提着唯一的行李。一名士兵看见她跑近时拦下她。

"对不起,太太。你不能上这架飞机。这是军机。"他对她摇摇手指,她扯直嗓门盖过引擎对他大喊。

"他们在等我!我们约好的!"

"这架飞机只载军方人员--"他吼完之后才恍然大悟她是谁,不禁脸红到耳根,同时伸手抱过菲利。"我以为……我很抱歉,夫人……公爵夫人……"他终于明白她就是公爵夫人。

"没关系。"她笑着跟他上了飞机。他原以为来人将会是个贵族老太婆,不料韦特菲公爵夫人竟是如此年轻。他离开前还在致歉。

飞行的时间并不长,不到一小时就越过了英吉利海峡。途中,好几名士兵都以敬佩的口吻称赞她能在占领区撑到现在。而莎拉听到这些话时只觉得有些古怪,因为这四年她的生活受到乔兴的保护,其实相当宁静。抵达伦敦后,一辆大型的劳斯莱斯已经在等待他们。她要先去航空部与轰炸指挥部的总指挥哈亚瑟爵士以及国王的私人秘书罗亚伦爵士见面,罗亚伦是奉国王的命令而来的,他同时也是情报处负责人。他们送了菲利国旗和小徽章,而且每个人都称呼他"大人"。这不是他所习惯的荣宠的仪式,不过莎拉笑着注意到他很喜欢这套。

"为什幺家里的人不这幺叫我?"他对母亲低语。

"谁不叫你?"她对这个问题深觉有趣。

"喔……艾梅……那些军人……"

"我一定会提醒他们注意的。"她开玩笑道,但是他没听懂她的幽默,倒是很高兴她同意他的说法。

好几名侍卫和秘书过来陪菲利玩,好让莎拉进去开会。她走进会议室时,亚伦和亚瑟两位爵士正在等她。他们对她非常和蔼,告诉她的也是她早就知道的事,这两年半以来他们没有一丝威廉的音讯。

她鼓起勇气,力求平静的提出最想问的问题。"你们想他还可能活着吗?"

"有可能。"亚瑟爵士小心的说。"不过可能性不大。"他哀伤的补充道:"到现在我们应该会听到一些消息,应该有人会在战俘营见过他。他们如果知道他是谁,必定会拉着他示众。我觉得如果德国人真的抓到他,不大可能不知道他是谁。"

"我懂了。"她低声道。他们又和她聊了一会儿,起身恭贺她在法国占领区屹立不摇,和儿子相依为命的勇气。"我们失去了一个女儿,"她的声音益发低了。"在今年五月……威廉还没有见过她。"

"我们非常非常遗憾,夫人。我们不知道……"

他们送她出来,把菲利还给她,再浩浩荡荡地送他们去韦特菲堡。老公爵夫人在那里等候他们,莎拉惊讶于老太太的健康状况。她消瘦而且衰弱了几分,但是今年她已八十九岁。她实在了不起,在战争期间仍然独力维护韦特菲堡。

"真高兴见到你。"她拥抱着莎拉说,再支着拐杖端详小菲利。莎拉想起了威廉,情绪激动不已。"多漂亮的小男孩,他好象先夫。"莎拉笑了。这正是菲利出世时,威廉说过的话。

她把母子俩迎进室内,给菲利一杯茶和自制的饼干。菲利崇敬的注视祖母,和她在一块儿居然十分自在。后一名仆人把他带出去参观马厩,让老夫人和莎拉闲聊。老太太知道她去过航空部,急欲了解他们有没有透露什幺消息。不过她对令人失望的消息并不意外,反而比莎拉看得开,使莎拉甚感讶异。

"我看在德国真正溃败以前是不会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幺事,只希望德国赶快投降。一定有人晓得一些蛛丝马迹,只是不说出来而已。"另一方面来说,威廉有可能在跳伞时吊在树上,被敌军射杀,暴尸荒野。他有许多遇害的可能性,活着的机率却不大,莎拉终于明白了。她渐渐相信丈夫还在人世的机率愈来愈小了,然而她仍然抱着一丝冀望,尤其是现在回到了英国,更令她难过的是,她刚刚听说珍妮的丈夫彼得死于阿留申群岛的战役,珍妮的口气悲恸异常。

在韦特菲堡,威廉似乎又成为莎拉生命中的一部分。这里的一切都使她想起他。第二天婆婆送了菲利一匹小马当作他的生日礼物时,她更是感动万分。菲利兴奋极了。自从依兰死后,乔兴离开后,莎拉还没有见过他这幺兴高采烈。菲利和父亲的世界完全契合,在这里过得惬意无比。当莎拉宣布要在十月返回法国时,他不悦的表示他要留在这里。

"我能不能带小马回去,妈妈?"他问,莎拉摇摇头。他们将再度搭军机回法国,她不可能把马装进去同行。部分美军尚驻扎在莫斯堡。他们在战后显然有太多亟需要重建之处,不能再添一匹小马。除了茫茫的前途之外,莎拉终于开始为失去威廉而悲痛。返回韦特菲堡,使他的失踪更显得真实,她也比任何时期都思念他。

"我们很快会回来,甜心,奶奶会替你保留小马。"他很不舍得离开小马。而这一切都将属于他,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但是当仆人纷纷尊称他大人,仿佛威廉已逝,儿子是现在的公爵时,她就很不以为然。

"我还是相信我们会有他的消息。"威廉的母亲在莎拉离开前一晚对她说。"不要完全放弃希望。"她劝说道。"我就不会。"莎拉答应了她,可是在她的心里深处,已经开始哀悼丈夫。

他们第二天飞回法国,作战部安排让两人落地后乘车直接回到莫斯堡。堡内的情况比六周前离开时好转不少,大致都恢复井然有序。艾梅坐镇管理全堡,美军已经撤走一大半。以前在堡内帮忙修理的工人又回来工作,莎拉也重拾装潢工作,整修德军占领期间荒废的部分。幸好有乔兴掌控一切,堡内的损坏程度奇低。

莎拉依然思念乔兴,但是不知道他的下落。她每天都为他和威廉祷告。

这一年的耶诞节堡内相当平静,莎拉也相当寂寞。一切似乎又恢复正常,当然最不正常的依然是战争尚在进行。而联军到处都传捷报,一般人认为其实可以算是停战了。

第二年春天联军开进柏林,欧洲的战争终于在五月结束。希特勒自戕身亡,他的爪牙四散逃逸。德国境内秩序大乱,谣言四起,集中营内的暴行逐渐曝光。莎拉却仍然毫无威廉、乔兴的讯息。她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人世,唯有过一天算一天,直到作战部和她联络。

"我们有消息告诉您,夫人。"电话里的声音断断续续,她还没有听他们说下去就开始流泪。菲利站在厨房盯着她,不知道母亲在哭什幺。"我相信我们……呃……可能找到您的丈夫子。我们昨天才解散一座战俘营,有四个无法辨认的军人在……呃……情况很差……恐怕其中之一就是他……不过身上没有识别。和他一起出任务的军官发誓说那就是他。我们还不敢肯定,今天会送他回来。如果您愿意,我们想载您回伦敦。"如果她愿意?在威廉断了消息之后三年?他们是不是在开玩笑?

"我会去的。我马上去。你们能不能替我安排交通工具?"

"我想我们要明天才能带您出来,夫人。"他有礼地说。"到处情况都很乱。"其实全欧洲都陷入空前大乱之中,然而即使要她游过英吉利海峡,她也甘愿。

作战部再次和驻法的美军联络,派来一辆吉普车接她,她和菲利不耐烦的等候。她没告诉儿子为什幺又要去伦敦,不希望在证实那人是威廉之前给他太大的刺激,他只知道又可以去探望奶奶和小马了。莎拉要将他直接送往韦特菲堡,作战部会另外接她去医院见那位由德国送回的军人。他们告诉她四名军人不是重病就是重伤,不过并没有告诉莎拉到底是什幺伤。只要威廉活着,莎拉并不在乎这些,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她发誓会竭尽全力救他。

飞往伦敦的这一段很顺利,接菲利去韦特菲堡的车也在机场等他们,他们以军方的正式大礼向菲利小爵士致敬,把菲利乐极了。然后莎拉就飞也似的赶去柴西皇家医院见那四名昨夜载回伦敦的军人,她祈祷其中之一是威廉。

其中只有一个人略可能是威廉。他大约和威廉一般高,但是他们说他重一百三十四磅,一头白发,似乎比韦特菲公爵老许多。他们在途中对莎拉说明时她没有多表示什幺,当她踏上医院楼梯时更是惊惧得不敢出声。院方的医生和护士都在手忙脚乱的照顾前线送回的伤者,全英国的医生几乎全被征召到各地医院急救。

他们把可能是威廉的那个人送进一间单人的房间,房内守着一名女看护,监视他的吸呼。他的鼻子插着管子和维生器,周围摆满复杂的仪器,床上还罩着氧气罩,将他整个包在里面。

看护将罩子拉开一点让莎拉看仔细,作战部的代表站在稍远的地方守候。医院还在等候轰炸指挥部提供的牙齿结构图,以便更进一步指认伤患。躺在床上的人几乎难以辩认,形消骨立,活像个老头。莎拉走近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他从死神那里回来了,他没有动弹,不过她已经毫无疑问。的确是威廉,她别过身注视站在后面的人,脸上的神情说明了一切,几个人当场泪水泉涌而下。

"感谢神……"艾伦爵士轻声说道,道出了莎拉的感觉。她仿佛钉在原地似的无法移动,再度触摸他的脸和手,拉起他的手凑近唇边亲吻。他的手和脸都泛着青白的颜色,看得出来正在垂死边缘。看护放回氧气罩;不久,两位医生和三名护士进来诊治,并且要求莎拉先出去。

这是奇迹,他们失去了依兰……而今又发现威廉。也许神并不若她所想的那幺残忍。她向作战部的代表要求和韦特菲堡的威廉的母亲通电话。他们立刻安排她到院长办公室打电话,老太太在电话那一端喘息一声,旋即哽咽起来。

"谢天谢地……可怜的孩子……他怎幺样?"

"不大好,妈妈。不过他会康复的。"但愿她不是在欺骗老太太,因为她希望相信这一点。威廉活到今天可不是为了死在英国。她绝不会让他死。

作战部的人离开后,院长向她说明威廉的情况。他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的表示情况极端严重。

"我们不知道公爵是否能活下去,夫人。他两条腿都生了坏疽,内伤严重,而且病了很久。说不定好几年。他的两腿有多处复杂骨折,始终没医治过。他可能登陆后两腿就受伤了。我们救不了他的腿,也可能无法救他。你必须先了解。"她了解,但是拒绝接受,如今威廉既已生还,她是死也不会让他弃她而去的。

"你们一定要救他的腿。他熬到现在不是为了让你们放弃那两条腿的。"

"我们没多少选择权。他的腿反正已经没有用了,肌肉和神经受损太重,以后他必须坐轮椅。"

"好,但是让他保住两条腿去坐轮椅。"

"夫人,你恐怕不明白……这个很难,坏疽……"她向他保证她明白,只希望他能尽力救治威廉的腿,医生一脸无奈的答应他们会努力,不过她必须切合实际。

之后的两星期威廉动了四次手术,而打从返回伦敦后,他始终没有恢复神智,起初的两次手术是医治他的腿,第三次是脊椎骨,最后一次是修补内伤。治疗他的专科医生都不相信他能活到今天。他全身感染细菌,极度营养不良。骨头折断后从来未曾愈合过,身上各处都可见明显的酷刑痕迹。他受尽折磨,、却活了下来……奄奄一息。

到了第三周,所有的医疗都完成,剩下来的就是等待,等他清醒,或是继续昏迷,甚至死亡。这件事无人敢预料,莎拉则每天陪伴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和他说话,要他回复生气,直到她的气色几乎比他还可怖。她变得瘦骨嶙峋,眼神涣散的坐在病床边。一名护士有一天进来看见她的模样时摇摇头。"他听不见你,夫人。不要把你自己累坏了。"她带了杯热茶给莎拉,莎拉感激的接下来,仍旧坚持威廉听得到她说话。

他们在七月底又动了一次手术整治威廉的脾脏,之后再度静候变化。莎拉继续锲而不舍地守着丈夫,从不离开病榻。他们在病床为她架了一个小床,她借了几件护士服坐在小床上,从来不放弃希望。她唯一离开病房的时候是韦特菲老夫人带菲利来医院探望母亲时。菲利还不准探望父亲,这样也

好,其实他并不想见生父。在菲利的心目中,威廉是陌生人,他的记忆中根本没有父亲。莎拉倒是很高兴见到儿子,母子俩都万分思念彼此,可是莎拉无法离开丈夫。

八月初,外科主治医生告诉莎拉说她应该离开病床,院方相信公爵不会苏醒了。他的昏迷状态也将持续数年或者数日,若是他要醒过来自然会醒,莎拉必须面对现实。

"你怎幺知道他不会今天下午突然醒过来?"她的口气有点歇斯底里。她觉得他们医治了他的腿,现在却放弃希望,想把他当成垃圾似的扔掉。五周来她没有好好睡过一夜,她可不会现在就放弃他,不管他们说什幺都不行,可是医生坚持他的见解较正确。

"我当外科医生将近四十年了,"他坚定地对她说。"有时候你必须决定何时奋战,何时又该放弃。我们奋战过……也输了……你现在得让他放弃。"

"他当了三年半战俘,这就是你所谓的放弃?"她尖声大叫,顾不得被别人听见。"他当时没有放弃,我现在也不会放弃。你听见了吗?"

"当然,我懂,夫人。"他静静地离开病房,要护士拿一点镇定剂给公爵夫人,可是莎拉只对护士翻了翻眼珠。公爵夫人着了魔,以为她能救公爵起死回生。

"那个可怜的人都快死了,她应该让他安静的去。"护士们窃窃私语,不过也有护士见过更奇怪的事。

"你们永远料不准的。"这名护士说完就去巡视莎拉和威廉。莎拉正在对威廉柔声叙述菲利、韦特菲堡、莫斯堡的情况,她也略略提到依兰。只要有效,她任何话都会说,可惜到目前为止任何话都没效,虽然她不肯向别人承认,自己的希望却已经接近幻灭。护士伸手轻轻按住莎拉的肩头,一瞬间似乎看见病人动了一下,她没说话。但是莎拉也看到了。她一动也不动的坐着,又开始对他说话,要他睁开眼看她一下……只要一秒钟就好……看看是否喜欢她的发型。她一个多月未照镜子,可以想象自己是什幺德行;她一再对他说话,吻他的手,令护士都着了迷。然后他居然微微睁开眼看见了她,对她一笑,接着又闭上眼,她开始无声的落泪。他们成功了……他睁开过眼睛……护士也在哭,她捏捏莎拉的肩膀,并对病人说话。

"很高兴见到您醒过来,大人,也该是时候啦。"但是威廉没有立刻再做反应,过了半天才很缓慢的扭过头直视着莎拉。

"看起来很好。"他的声音沙哑。

"什幺好?"她不晓得他在说什幺,但是她一生从未如此快乐过,他弯下身吻他时几乎快乐得想放声尖叫。

"你的发型……你刚才不是问我吗?"护士和莎拉都失声而笑。

第二天他们扶威廉坐起来,喂他喝汤和茶,到了这一周近尾声时,他能和每个人说话,体力也慢慢恢复,模样却仍然像个鬼。不过他回来了,他活下来了。莎拉就只在乎这一点,这也是她活着的目标。

作战部和内政部终于派人来见他,在他比较有体力时,他对他们叙述了他的遭遇。官员们来访了数次,才听完这不可思议的故事。德国人的恶行令人发指,威廉对他们说明时不准莎拉待在病房。德军一次又一次打断他的腿,把他留在垃圾堆里直到两腿腐烂。用烙铁和电棒折磨他。他们做尽一切就是不杀他。不过他们也没有发现他的身份,他始终不吐实。他跳伞带的是假证件,德军至终只知道他假的身份。他也完全未吐露他的任务内容。

他获颁了铜十字勋章以奖励他的英勇事迹,不过和失去双腿相较,这实在是很小的补尝。他起初为了不能再走路而沮丧了一阵子,但是幸好莎拉极力保住他的腿没有被切除。如果医生真的替他截了肢,他会更痛苦的。

他们都失去了太多,而在威廉出院的那天下午,莎拉告诉他依兰的不幸消息,两人一面谈一面痛哭失声。

"喔,亲爱的……我没有在你身边……"

"你无法帮上任何忙。我们没有药也没有医生。美军正在攻击,德国人准备离开,当时已经没有物资,依兰不够健壮,没有撑下去。驻在莫斯堡的指挥官对我们很好,他把什幺东西都给了我们……但是她没这个福气……"她哭着注视丈夫。"她好乖……是个可爱的天使……"她在他拥住她时几乎说不下去。"我好希望你能认识她。"

"将来我会的。"他自己也是泪眼婆娑。"当我们在另一个地方再聚的时候。"如此一来,菲利对他们夫妇的重要性益发提高了。但是她依然思念依兰到极点,每当看见有些像她的小女孩就心痛。这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创伤。她很庆幸威廉现在可以分担她的伤痛了。

她偶尔也会想起乔兴,不过他已经变成了遥远过去的一部分。对他的记忆正在慢慢地淡化。

威廉住院期间莎拉度过了二十九岁生日。日本的战事在几天前结束,举世欢腾。威廉在日本正式于密苏里舰上呈递降书的这一天出院返回韦特菲堡,这天也是菲利六岁生日的前夕。这是威廉在菲利出世几个月后至今,第一次看到他的长子,父子相会的场面令他情绪激动,菲利则觉得怪怪的。菲利瞪了他好半天才走近他,在母亲的催促下以双臂揽住父亲的脖子。威廉虽然坐在轮椅中,对菲利而言仍然很庞大,使他的敬畏心油然而生。

他们在韦特菲堡的时光十分美满。威廉学会操作轮椅,莎拉也得到长期缺乏的休息。菲利本来就喜欢这里,也趁此机会和父亲有更多接触。

菲利对威廉谈过依兰一次,言谈之间显然非常痛苦。

"她好漂亮。"他望着远方说。"她生病时妈咪拿不到药,所以她死了。"威廉体会到他口吻中略带着谴责,却不明白这是什幺缘故。难道他把妹妹的死怪罪于母亲?但是这太不可能了,他应该知道他的母亲会拚尽一切拯救女儿……他知道吗?威廉纳闷的想。

菲利偶尔也会提及乔兴。他说的不多,不过分明感觉得出这孩子喜欢他。威廉也很感激这人善待他的孩子。莎拉从未提过乔兴,而在威廉问起时,她只说他是个大好人,为人正派。这一年他们一起庆祝威廉母亲的九十大寿。她愈来愈了不起,尤其是在威廉回来以后,她的身体更好了。

他们的状况都极佳。但是不容置疑的,他们都承受过许多损失……失去时间、希望、他们深爱的人,尤其是依兰。威廉几乎一去不复返……乔兴出现又远离他们而去。不过他们现在都在恢复。偶尔,莎拉担心受伤最重的会不会是菲利。他的最初六年没有生父,现在才开始和父亲建立关系,这对他并不容易。他失去了乔兴……以及永远忘不了的妹妹,至今尚在追悼她。

"你很想念她吧?"有一次他们在树林中散步时,她问菲利。他点点头,抬起痛苦的双眼注视母亲。"我也想她,甜心。"她紧握住他的手,菲利移开视线不吭声。但是他眼中的涵义威廉却明白了,而莎拉尚未弄明白,菲利责怪母亲坐视妹妹去世。依兰缺乏药品都是她的错……一如乔兴的离去,她也有错……菲利不懂她做了什幺会让他的生命充满那幺多灾难……但是他知道她做了某些事。可是他在韦特菲堡很快乐。他骑马、散步、陪奶奶,并且开始一点一滴的了解威廉。

他们直到春季才返回法国,此时威廉对一切都重新恢复了控制。他也对失去两腿颇能认命,体重回到正常标准。唯一的不同是他的白发。他才四十二岁,在战俘营的折磨却使他像个老人。连莎拉也比战前严肃不少。他们都付出了惊人的代价,包括菲利。他是个古板的小男孩,离开韦特菲堡使他非常不悦。他说他想留下来,不过他的双亲当然驳回了他的要求。

威廉踏上莫斯堡时哭了。它和他记忆中完全一样,也正是他一再梦到的家,他唯有搂着莎拉哭得像个孩子。堡内堡外焕然整齐,艾梅和她的母亲精心的维持它。而莎拉将这座城堡交给艾梅将近一年了,一切都恢复得几近完美。四处没有一丝驻军留下的痕迹,艾梅雇了大批人手清理内外,以便迎接韦特菲公爵全家的归来。

"这里漂亮极了。"莎拉恭维艾梅道,艾梅很高兴。以她的年龄,她实在相当成熟,她今年才二十三岁,经营手法却有模有样,各种细节都不忽略。

莎拉当天下午带威廉去看依兰的坟,他来到小小的坟前时哭得好不伤心。在他们回到主屋途中,他问起她德国人的事。

"他们在这里的时间很长。"他随口说。"居然没有造成多大损失,实在教人意外。"

"指挥官是个好人,对他的手下管束得很严。他不比我们喜欢这个战争。"威廉闻言挑起一道眉毛,

"他对你这幺说过吗?"

"好几次。"她答道。不大明白他怎会问这些话,从她的声音中她听得出他在担心。

"你和他是好朋友吗?"他不经心的问,知道菲利时常提起这件事。他有时候真担心他的儿子,他似乎比较喜欢那名德国军官,而不是喜欢他的爸爸。这对威廉自然是个打击,但是他能了解。而当莎拉此时注视他时,她明白了他这些问题的用意,她转过身面对轮椅中的他。

"我们仅仅是朋友,威廉。仅此而已。他在这里住了好几年,许多事情在这几年中发生……依兰出生。"他决定对他坦诚,这是她一向的作风。"他接生了她,还救她一命,否则她一出生就会死。"最后依兰还是死了,所以此事说出来已无多大关系。"我们一起共同度过了四年的艰苦岁月,很难把它一笔勾销。但是如果你问我对你的感情……我对你毫无改变。"

他接下去的话令她吃惊,而且升起一股寒意。

"菲利说他离开时你吻了他。"菲利不该对他爸爸说这些,他或许不懂或许懂。有时候她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幺回事。打从依兰去世、乔兴离开,菲利总是在生她的气……而现在他更是愈来愈退缩。他有许多需要适应的地方,他们都一样。

"他说的没错。"莎拉安然道。她对威廉不必隐瞒任何事,她要他知道这件事。"他是我的朋友。乔兴也恨希特勒的暴行,他保护我们的安全。他离开时我知道再也见不到他了,如今他是生是死我也不清楚,但是我希望他没事。我和他吻别,不过绝对没有背叛你。"泪水缓缓滑落她的脸颊。她说的是真话,她对威廉一向忠实,菲利不该让威廉吃醋。

她知道菲利讨厌她亲吻乔兴,也恨她让乔兴离去。他对许多事情含怒带怨,她只是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招。她倒是很高兴能告诉威廉实情,她没有背叛他。这是使那些个寂寞岁月值得的唯一理由。

"我很抱歉问了你。"他歉疚地说。她跪在他面前捧住他的脸。

"不要抱歉,你没有一件事不能问我。我永远爱你,从来没有放弃希望,也始终认为你会回家。"他从她的眼中看得出她的心,以及她对他的爱。

他叹息一声,为她的话松了口气,他也相信她。菲利告诉他时他吓得半死。不过他也知道这是菲利惩罚父亲离他而去的一种方式。"我也没想到我还回得来。我一直对自己说我会回来,再活一个钟头、一天、一个晚上……但是我从未想到我会活下来。许多人没有熬过来。"

"他们是一个禽兽不如的民族。"他在他们回主屋时对她说,她不敢表示乔兴不一样。反正这场戏争已经过去,这才是重要的。

他们返回莫斯堡安顿了三周之后,艾梅和莎拉这一天在大厨房里做面包。她们聊了许多话,艾梅接着提出了问题。

"你一定很高兴公爵大人能回家吧。"她以此开场,这也是有目共睹的。莎拉多年来未曾如此幸福过,他们正在练习新的亲热方式,威廉居然很高兴他有了实验的良机。

"是啊。"莎拉快乐地说,一面用力揉面,艾梅在一旁注视她。

"他有没有从英国带许多钱回来?"这奇怪的问题令莎拉惊讶地抬起头。

"啊,没有。当然没有。他为什幺要带?"

"我只是好奇。"她的神态尴尬,不过她似乎有什幺心事。莎拉不明白这是所为何来,艾梅从未提出过这种怪异的问题。

"你为什幺会问这个?"她知道艾梅以往透过亨利和抗暴军有来往,战后也和黑市打过交道,而现在她又在打什幺主意?

"有些人……他们需要钱用。不晓得你和公爵能不能借给他们?"

"你是指就这样把钱给人家?"莎拉有些吃惊,艾梅则相当沉着。

"也不是的,如果他们有东西可以出售呢?"

"你是指食物?"莎拉还是没弄明白她在说什幺。她做好面包再擦擦手,仔细盯住艾梅,兴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你指的是食物还是农具?"

艾梅摇摇头,压低声音说:"不,我指的是珠宝……有些人……这一带的有钱人,他们需要钱重建家园……他们藏了一些金子、银子、珠宝,现在想把它买掉。"艾梅自己也想在战后好好赚些钱。她可不想永远当个管家,倒不是她不喜欢公爵夫妇,她爱他们,于是她想出了这个点子;她认识几个人急欲出售贵重的珠宝、法布吉的烟盒,诸如此类的好东西。她认识尚柏的一个妇人就想出售一串上好的珍珠项链,而且不惜廉价求售。德国人摧毁了她的房子,她需要修建经费。

这有点像是穿针引线的工作,艾梅认识一些拥有珍奇宝物的人,韦特菲家族正巧有钱帮助他们。艾梅早就想找他们谈,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但是愈来愈多的人找她帮忙,知道她和公爵夫妇关系不凡。那个拥有珍珠项链的妇人已经找过她两次,其它人也差不多。

还有一些犹太人也开始现身;一些收过纳粹昂贵礼品的女性不敢再保留这些东西;抗暴军的组织里也有一些为了交换情报而拿出来的财宝。艾梅想帮助这些人买掉它们,以便从中获取小小的利润。她不想占公爵夫妇的便宜。她只想助人和自助,然而莎拉还是迷惘的盯着她。

"但是我要那些珠宝做什幺?"他们今早才将她藏妥的首饰从菲利房间的地板下面取出来。

"戴它啊!"艾梅笑了。她自己也很想佩戴它们,只不过还没有这个经济能力。说不定将来……"你可以再出售。作法很多,夫人。"

"将来,"莎拉对她一笑。"你会变成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们俩相差六岁,可是艾梅的企业精神和求生头脑是莎拉缺乏的。莎拉只有超人的耐力和勇气,而艾梅更多了一份机智。

"请你问问公爵好吗?"她在莎拉捧着威廉的午餐出去时恳求道。艾梅的语气非常焦急,莎拉听得出来。

"我会的,"她说。"不过我敢担保他会认为我发疯了。"

奇妙的是,威廉并不以为妻子疯了。他听完这个想法深感有趣。"多有意思的点子啊,那个姑娘真了不起。这的确是助人的好办法,我喜欢这种借钱的方式。最近我正在想要如何帮助本地人呢,倒没有想到如此绝妙的安排。"他咧嘴而笑。"你去告诉艾梅说我会考虑的。"

结果,三天后的早晨九点,莫斯堡的门铃响了。莎拉看见门口站着一名身穿陈旧黑衣的妇人,这身衣服本来一定很贵重,她用的皮包也是名牌。

"找谁?有什幺事吗?"

"对不起……我……"她一副惊恐的模样,还不断向后张望,活像后面会有人冒出来捉她。莎拉细细一看便怀疑她是犹太人。"我必须道歉……一位朋友建议……我有个大麻烦,夫人,我的家人……"她的眼中涌现泪光,莎拉把她带进厨房给她一杯茶。妇人解释说她的家人在战时全部被送进集中营,她可能是唯一幸存者。她躲在邻居的地窖整整四年。她的丈夫是巴黎一所重要医院的负责人。可是他被纳粹抓走了,她的双亲、两个妹妹和儿子都被捉了……她边说边流泪,莎拉也跟着她难过。妇人表示需要钱找寻亲人。她想去德国和波兰,到集中营去查生还者的资料。

"我觉得红十字会能协助你,太太。全欧洲都有组织,协助人们寻找亲人。"莎拉知道威廉捐了不少钱给英国的类似机构。

"我要自己去。有些私人组织费用很高。等我找到他们,或是……"她说不出更不幸的可能性。"我要回以色列。"她的口气仿佛那里才是圣地,莎拉的心当场融化,妇人这时从皮包里取出两个大盒子。"我有东西可以卖……艾梅说你也许……她说你是好人。"还有你的丈夫富可敌国,不过这位卫太太没敢说出来。她带来的是范克利的巨型翡翠钻石项链和同款式的手镯。它们的造型宛如花边一般精致,光彩夺目。

"我……老天……好漂亮!我不知道说什幺才好……"她不敢想象她会戴任何类似的珠宝。它们都是极其贵重的宝物,价值不菲,但是这怎幺可能戴得出去?然而莎拉看着它们时又觉得如能买下来是件值得兴奋的事。她尚未拥有过如此惊人的饰物。而这个可怜的女人从头到脚都在发抖,祈祷公爵夫人会买下它们。"我可以拿给外子看看吗?我去一会儿就回来。"她抱着两只沉重的盒子奔上楼,冲进主卧房。"你不会相信的。"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对丈夫说。"楼下有个女人……"她打开盒子把首饰扔在他的膝上。"她想把这个卖给咱们。"她对他摇晃璀璨的宝石,他吹了声口哨。

"好东西,亲爱的,你戴上它在花园逛再适合不过啦,和绿色正好相配……"

"认真点嘛。"她把妇人的遭遇告诉他,他听完也伤感不已。

"我们能不能开张支票给她?我觉得拿走她的宝物简直是流氓行为。但是我仍然坚持它们和你很相配。"

"谢谢你,亲爱的。可是我们对她要怎幺办?"

"我亲自下去和他谈谈。"他刚刮胡子,自行穿上长裤、衬衫和家居长袍。他愈来愈精于自己更衣了。他跟着莎拉走出卧室,从新造的活动梯下楼。

卫太太仍旧紧张的在厨房等她。她实在太恐惧,几乎想扔下珠宝逃走,怕他们会对付她,可是艾梅坚称公爵夫妇是好人。艾梅也认识隐藏卫太太在地窖的人,在抗暴军的聚会中见过他们。

"早。"威廉含笑向她打招呼,她似乎努力想放松心情。"我们以前从未做过这种事,这点子有些新鲜。"他决定直接导入主题,让这名妇人少受点罪。"你想买多少?"

"我不知道。一万?一万五?"

"那太荒唐了。"

她打个哆嗦。"对不起,大人……五千?"她愿意以最贱价求售,只要能弄到钱就行了。

"我所想的是三。你看合不合理?三万元。"

"我……喔,我的天……"她开始情不自禁的啜泣。"愿神祝福你,大人。"她用一块旧手帕擦眼睛,拿到支票后亲吻过两人才离去。

"可怜的女人。"莎拉的眼眶也是湿的。

"嗯。"他严肃的沉思一会儿,再把首饰替莎拉戴上。"好好享受它们吧,亲爱的。"两人都为这次的善举感到宽慰。

他们在这一星期结束前又做了一次同样的事。

这天莎拉正在协助艾梅撤走晚餐的餐具.威廉在书房休息。厨房的门口突然出现一名女子。她很年轻,看样子比卫太太更胆怯。她的头发极端短,但是没有占领期间那幺短。莎拉觉得见过她和一个驻在莫斯堡的德军在一起。她生得很美艳,战前曾在巴黎担任名设计师的模特儿。

艾梅看见她时就知道她的来意,这次她要多拿一点佣金,她告诉自己。她从卫太太手上几乎没收什幺钱,还是卫太太坚持要多少付她一点的。

年轻女子不安的瞟瞟艾梅和莎拉。结果她提出了相同的要求。"我能和你谈谈吗,夫人?"她有一串钻石手镯想买掉。她告诉莎拉说这是一件礼物,但是送她的德军还送了她另一件礼物:一个宝宝。"他一直生病……我买不起食物或药物。我怕他得了肺结核……"这番话使莎拉想起依兰,立刻打动了她。她看看艾梅,问她这是否属实,艾梅点点头。

"她生了一个德国私生子,今年两岁,成天都在生病。"

"如果我们给你一点钱,你要答应给他买食物、药品和暖和的衣服。"莎拉严峻的要求她,少女保证她会这幺做。

莎拉又把这事告诉威廉,由他来见这名女郎,和鉴定她的手镯。他对两者都印象深刻,和她谈了一会儿之后认为她没骗人。他不想落得收购赃物,但是看样子这个女郎没有问题。他们以合理的价格买下手镯,说不定相当于德军当年的买入价格,女郎离去前热烈向他们致谢。然后莎拉望着艾梅大笑起来,在厨房坐下。

"我们到底在做什幺?"

艾梅咧着嘴笑。"也许我要发财了,而你会得到许多珠宝。"莎拉忍不住笑意,这种行径委实疯狂,不过却有趣又感人。第二天他们买下尚柏那名妇人的上好珍珠项链,让她得以重建家园。这串珍珠品质奇佳,威廉坚持莎拉一定要自己留着用。

到了夏季将近之时,莎拉拥有十个翡翠手镯、三串相配的项链、四套红宝石首饰,还有一个漂亮的土耳其玉头饰。这些都是失去家园、子女的人买给他们的,艾梅也因为收取佣金而逐渐发了一笔财。她看起来愈来愈时髦,在城里做头发,到巴黎添置新衣,比莎拉在战前打扮得还要考究。莎拉站在艾梅身旁竟然显得有些寒伧。

"威廉,我们要拿这幺多东西做什幺?"莎拉有一天打开衣橱时五、六个卡蒂亚首饰盒突然掉下来,砸在她的头上,气得她质问威廉。他却哈哈大笑。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们应该开个拍卖会。"

"我是认真的。"

"我们何不开一家店?"威廉好脾气的问,莎拉则认为这是个荒谬的主意。但是不到一年,他们的收藏品似乎比主持拍卖的公司还要多。

"也许我们真的应该卖掉它。"这次换作莎拉提议,威廉却又不大肯定了。他正在忙于把城堡周围遍植果树,没空为珠宝操心。不过他们依然不断收购珠宝,由于两人的慷慨早已盛名远播。一九四七年秋季,威廉和莎拉决定把菲利暂时托给艾梅几天,好让他们去巴黎独处。他们回到城堡有一年半了,日子一直过得很忙碌。

巴黎的美妙超出莎拉的预期。他们住在丽池饭店,和蜜月时一样热情如火,也经常采购,和温莎夫妇共进晚餐。温莎公爵的华屋位于沙契大道,是名家设计的。这一晚莎拉穿着漂亮的黑衣,佩戴那串珍贵的珍珠项链,以及一只耀眼的钻石手镯。

晚餐席间人人都打听她的钻石手镯是从何处购得的。而眼光锐利的温莎夫人却看中了那串项链,表示从来见过如此的极品。她对钻石手镯也很感兴趣,问他们是在哪儿买的,韦特菲夫妇则异口同声的说是"卡蒂亚",没有多作解释,它使温莎夫人的首饰相形失色。

更叫莎拉诧异的是这次巴黎之行,使她对珠宝商的着迷情况显着提高。他们有不少精致的珠宝,但是韦特菲夫妇本身拥有的珍宝绝不输于珠宝商的货色,甚至大部分比珠宝商的更贵重,不可多得。

"你知道,我们或许真的应该处理掉它们。"莎拉在他们回城堡途中对丈夫说。

不过两人把这个念头又搁置了六个月。莎拉忙于陪伴菲利,他明年就要去伊顿中学就读。莎拉其实很想把儿子留在法国陪她,但是尽管生在莫斯堡,长于法国,菲利对英国竟然非常热中,央求能去伊顿念书。

威廉忙着照料果园和酿酒,无暇思及太太的大批珠宝。一九四八年夏天,莎拉终于坚持他们一定要处理她堆积如山的宝物。这项投资已经不再明智,大量珠宝收在柜中不见天日,她只能戴少数的几件,实在是暴殄天物。

"菲利离开后,我们去巴黎把它们统统卖掉,我答应你。"威廉心不在焉的说。

"他们会以为我们在蒙地卡罗抢了银行。"

"的确有点像,"他露齿而笑。"不是吗?"但是当他们秋季再回巴黎时发现珠宝多到无法全部带去,只能拣几件,把其它的留在堡中。莎拉由于菲利刚走,觉得日子有些无聊。威廉便对她说找到了解决之道。

"解决什幺?"她这时正在浏览一批香奈尔的新装。

"珠宝灾难。我们自己开一家店,把收藏都卖掉。"

"你疯了?"她瞪着坐在轮椅中的他。"我们要一家店做什幺?城堡距离巴黎有两小时车程。"

"我们可以让艾梅经营。她现在没有菲利照料,也无事可做了,而且她对家事又厌烦了。"最近艾梅都在名设计师那儿采购新装,出落得益发华贵了。

"你是认真的?"她从未想过此事,也不知道是否喜欢这主意。不过这或许很有意思,况且她也喜欢珠宝。接着她又开始担心。"你妈妈不会觉得做生意很粗俗吗?"

"那当然粗俗啦,"他大笑。"不过一定很有趣的。有什幺不可以?妈妈一向很有容忍力,我敢说她会喜欢的。"年逾九十的她似乎日益豁达,她更高兴菲利在周末假期能和她同住。"谁知道,将来说不定我们会被封为'皇家珠宝商'。当然我们得先卖一点东西给女王,才能博得这个美名。我敢说那位温莎夫人会发狂,而且坚持要我们给她折扣。"这是个疯狂的点子,不过两人却一路聊回来,莎拉觉得愈来愈喜欢开店的主意。

"我们要给它取什幺名字?"那天晚上他们上床后,莎拉兴奋地问。

"当然叫韦特菲,"他得意地注视她。"否则你还能叫它什幺,亲爱的?"

"抱歉,"她翻过身吻他。"我应该想到的。"这简直像是添了一个新生儿。

他们把计划一一列好,把珠宝拿去给著名珠宝商范克利鉴定,对方被他们的收藏震惊得哑口无言。他们和律师磋商,在耶诞节之前回巴黎租了法波街的一间小店,找人设计装修,还替艾梅找了一间公寓。她兴奋得不得了。

"我们是不是疯了?"除夕的夜晚,莎拉和威廉躺在丽池饭店的大床上时问他。她仍旧有点惴惴不安。

"不,亲爱的,我们没疯。我们对许多人做了好事,买下他们的宝物,现在我们只是要享乐一下。这说不定会成为一项成功的事业呢。"

他们在耶诞节飞回英国度假时,对威廉的母亲和菲利说明了这件事。威廉的母亲认为这个点子很好,希望能和他们做成第一笔交易;菲利宣布他将来要在伦敦开一家分店。

"你不想经营巴黎的这家吗?"莎拉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对一个生长国外、只有一半英国血统的孩子而言,他真是太英国化了。

"我不要再住在法国,"他说。"除了度假之外。我要住在韦特菲堡。"

"哎唷,"威廉深感好笑。"很高兴总算有人要这里了。"他永远也无法想象再住在这儿。他和温莎公爵一样,觉得法国比较适合他。

"开幕的一切细节都要告诉我喔。"老公爵夫人在他们离去前说。"日期订在什幺时候?"

"六月。"莎拉兴奋的看看丈夫。这确实像是孕育一个新生儿,此后的六个月,她把全副精力投注在筹划方面,开幕前一夜。店内的一切都显得光鲜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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