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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醒醒(9)

深深的灰色的天空,深深的灰色的学校建筑,深深的灰色的教室连廊,深深的灰色的铅笔素描,深深的灰色的我的毛衣。我低头画画,却管不住自己的心,这个美术教室平时很少有人来,在这么冷的天气,又背光,所以静得出奇。不过我相当喜欢它的静,可以让我专心临摹夏吉吉的画。当我在一张白纸上用力地涂抹色彩的时候,我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觉得我的胸前应该有一块彩色的围巾,如果它在一片深灰中像一团五彩的火焰一样跳跃起来,这个冬天可能就不会那么寒冷了。

我是那么的惧怕冬天,却偏偏选了这么一个北方的城市来读大学,真是蠢到家了。

或者,我可以替自己设计一条围巾?小阁楼上的缝纫机,我好久没用过了,不知道还好不好使呢?

停下这些想像后,我完全沉浸在画里直至日头西沉我才关灯走出画室,天上有细细的雪飘落。我红色的短靴有些漏,雪水冰冷地渗进我的鞋底,绵延不绝的凉意让我禁不住颤抖。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就要拐进女生楼的时候,黑暗里忽然冒出一个身影,我一眼就认出还是那个阴魂不散的男生。他显然喝过酒了,嘴里喷出浓烈的酒味,语无伦次地对我说:"莫醒醒,我喜欢你,就是还是喜欢你,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告诉我,我怎么办呢?"

他的手搭到我肩上来,我尖叫一声推开他。忽然他跪在我面前,全身痉挛似的抖动了一下,居然吐了起来。伴随着一阵古怪的恶臭,他吐出的秽物顿时溅满我的红色短靴。这一下,他仿佛醒了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乱伸出手要替我抹去脚上的污秽。我拼命摇头,往后退让,他却挪动膝盖步步逼近我,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说着:"对不起。"双手却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了我的腿。深深的绝望和恐惧占据了我的心,我忽然想起家乡的那个小巷,少女时代那个无比惊悚的夜晚。污浊而温热的空气和不堪回首的回忆仿佛变做一只强有力的手,将我狠狠一推,我顿时生出力量,奋力抬脚,向他的脸踢去。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一声惨叫,跌倒在肮脏的雪水里。他并不爬起来,只是笑,放声大笑。开始有经过的同学涌上来围观,我从地上捡起我的包,冷静地脱掉我的脏靴子,连往垃圾筒里扔的勇气都没有,就光脚踩着冰凉的雪水,转身,飞快跑进了女生楼的门洞里。

那个晚上,我双脚冰冷,再也未暖过。即使用厚厚的棉被把它们包起来,即使灌了热水袋在上面用力揉搓,即使用一瓶瓶热水去泡,那种冰凉至彻骨的感觉都一直伴随我,只要一想起,全身就打一个寒战。宿舍里空无一人,她们都有自己的狂欢。我从包里摸出一根烟来点上,慰藉自己的情绪。当我点燃那支香烟时,打火机的光芒却无形中照亮了那个沙漏。在没有开灯的宿舍,它被红色的火星渲染,闪着颤抖的橘黄色光芒,仿佛一只等待被爱人吹灭的幸福蜡烛,给我奇异的力量。

我掐断了烟,捏着它,重新躺进了被窝里。

我没有一个夜晚,比这个夜晚更加想她。那个眼睛大大的,笑起来像个天使一样的女孩。那个用刷子洗刷自己身体的夜晚,她是如此珍视她的纯洁,珍视到连渺小如我的人都恨不得可以保护她。所以,她是幸福的吧,她一定是的吧。只要她的王子可以珍视她的纯洁,守护她的幸福,我丢掉生命都在所不惜,我发誓。

我以为事情会这样过去了,却没想到没过几天,校园里传出新闻,某男生喝多了,提着把刀在校园里要追杀同宿舍的男生,差点把人家的头都砍下来。事情闹得很大,因为见了血,那男生被劝退学。我也被学校找去问话,那次问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招惹上这种鲁莽而肤浅的男生,对一个女生来讲并不是一件骄傲的事,所以你的沉默不能说明你的高贵。"

训导主任极尽刻薄之能事,可惜不能撼动我泪流满面。后来那男生来了,酒醒后的他看得出对此事非常后悔,他只是看了看我,说了句,跟她没任何关系,就再也没说话了。他的父亲站在他身后,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农民,不停地跟老师和领导们弯腰求情,说着好听的话。

我的心忽然就疼起来。如果我可以帮他该多好,可惜我自身难保无能为力。

男生最后还是被开除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收到他叫人转给我的一条短信:我不会放过那些八卦猪!

我可惜他的命运,但这不是我的错,我不会认这个错。

"那个莫醒醒,闷骚型,不能惹。"那天我回宿舍的时候,听到她们这么评价我。

"再说一次!"我把我的包扔到床上,大声对那个东北胖女人说。

她冷冷地看着我,重复:"闷骚型,咋了?"

我端起桌上一杯不知谁喝的水,直接泼到了她的脸上。她抹了一把脸之后要我道歉,一边嚷嚷着一边来撕扯我的衣服。我个子比她小又比她瘦很多,肉博当然不是她的对手,很快就被她一下子压到了床上。

我这才见识到学艺术的女生到底哪点厉害。

"听说你喜欢女人。"她恶狠狠地压着我,恶毒地说,"这种感觉你是不是很爽啊?"说罢,她还在我脸上摸了一把。

我挣扎着,从我的口袋里摸到一支圆珠笔,对着她的脖子就戳了下去。她干呕一声放开我,捂着脖子起身,往后退了好几步。

算她好运,那是只有盖的笔,不然,鲜血一定会从她脖子里喷溅出来,让她死得相当的难看。

我们打架的时候,宿舍里还有另两个女生,但她们都没有上来劝阻。喜欢看戏也好,至少我想她们会看懂我的确不能惹,至少不会再有人胆敢来扰乱我的生活。从前的温吞性格,只在人不犯我的前提下,而正是寄人篱下,教会我如何自保求生。

特立独行是我注定的命运,好像夏吉吉画里的那些女子们,看上去低进尘埃里去,眉间却有别人无法企及的骄傲。

有什么不好呢?

没什么不好。

再见到江爱笛声。是放寒假的前一周。

那天天气很好,我的期末设计作品得到系主任的好评。很慈祥的叶教授在给我们上学期总评课时,当着全系众多才子才女的面请我到办公室喝茶。不是没有窃窃私语,但我受之无愧。茶是上等的乌龙。叶教授年纪不轻了,却有很好的身材和一双看上去很精致的手。她对我说:“莫醒醒,我看了你的作品,很激动。我个人非常喜欢你的创意,像你这么有灵气的学生不多见。下学期就会有服装大赛,你寒假里好好琢磨琢磨,我等着你给我一个好惊喜。”

我点点头。

心里不是没有激动的。打心底里,我希望能得到别人的肯定,真挚的肯定总好过冷嘲热讽,才让我在这寂寞的人生中得到些微光明的安慰,才有继续前行的勇气。

“我了解你的一些状况。”她说,“大家好像都对你有些误会,你不必介意。做出成绩的那天,自然可以笑看天下,你说呢?”

我又点头。

她是那样聪明,一切点到为止。

没说我的家事,没说我的父母双亡,没提那些恶俗的断背和拉拉字眼,更没有说到那个退学的男生。临走的时候,她还邀请我有空的时候到她家,她包饺子给我吃。她的手轻轻放到我肩上来的时候,让我想起许琳。这个和我一样,注定孤单一生的女人。

还记得我跟着江辛离开的时候,她哭得像个泪人儿,就连我父亲死去的时候,她都没有掉过那么多的眼泪。我希望她明白,我残忍的割离掉我和她之间的一切,是希望我们彼此都有一个新的开始。

只是我不知道我的新生,还有付出多少沉重的代价?

但教授对我的肯定,多少在我多日阴暗的心里打进一道小小的阳光。刚好那几天本学期的家教都结束了,结到了费用,我破天荒的决定到街上去逛逛。我那件蓝色的大衣已经很旧了,扣子都已经磨掉了颜色,但因为是我爸给我买的,所以一直没舍得换。我是个典型的不孝女,父亲死后才懂得自己的不懂事给他造成的灾害,他若不是那么操心,命或许能长一些。如果她在天之灵看到今天的女儿,他会点头还是失望的摇头?

特别是当他知道,我现在正跟着他的情敌生活,且这个情敌,仿佛隐形,却强大到他一辈子都没有发觉,让他家破人亡,他到底会做何感想?

哦爸爸,给我提示,我该怎么做?我不是没有想过,一把火,烧掉他的家,烧掉一切。我不是没有想过,给他最恶毒的诅咒,让他下世业不得安生。可是爸爸,我却接受了他的恩赐,你会怪我,还是会支持我呢?我该如何,才能得知你的心?

就在这喋喋不休的自责和自问自答里,我绕到一家大型超市,在一楼的布料柜前停下了脚步,我想起了我被放在江辛家的阁楼上的我的小缝纫机忽然想给自己做一件大衣,还是蓝色的,在这个无人心疼的夜里,自己心疼一下自己。

我迅速买好了一切自己需要的东西,做公车到了那个小区。上了楼,掏出钥匙,我有片刻的忧郁,我讨厌自己来都来了,却还如此的腻腻歪歪,所以还是下决心扭开了门。

房间很干净,窗户开着。我看不出江爱笛声是否回来过,当然他要回来不需要向我汇报。我抱着那一堆东西上了我的小阁楼,我把那块蓝色呢子布放到地板上的时候,又一次不可控制的想起了他和她。我最好最发心思的两件作品是给他和她的,一条裙子,一个领结,不知道是不是被他们藏在抽屉里找不到的角落了呢?不,我知道他们不会。我想他们也一定会小心翼翼的收好,收到一个连他们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这样最好。

我真的很谢谢他们,不会提起我,这个总是闯祸,不能带给他们任何幸福的扫帚星朋友。既然他说,把一切都还给我了。相忘江湖,一定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这样想来,那些不甘和痛楚,仿佛被今天的阳光扫去了一半的阴霾,,也变得没那么沉重难当了。

那天我一直忙到六点多,从设计到裁剪,对我来说还真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我开着我的ipod,一边听歌一边忙碌着,想象一件完美的大衣将出自自己的手里,有些说不出的小愉快。小阁楼的光慢慢地褪下去,我开着灯又干了一会,眼睛觉得有些生疼。我揉了揉眼睛和酸痛的胳膊,发现自己有些渴,还有些饿。我下了楼,从阳台绕道客厅,准备给自己倒杯水喝。饮水机里没有热水,就在我灌水准备烧的时候却好像听到从某个房间里传来什么声音,难道是谁会来了?我把手里的水壶轻轻放到地上,慢慢地走到客厅,发现只有一间房间的门是关着的。我努力的回忆,我进来的时候它到底是开着还是关着?

还是,进来了小偷?

我有些紧张,大着胆子走进,侧耳听。我发誓在里面听到了声音。可是那声音若有若无,好像是谁在笑?我脑子拼命的转,如果死小偷,我该怎么办?搏斗几乎是不可能,报警呢,谁可以告诉我电话在哪里?我的手机在哪里?

我慌乱地绕过客厅,准备先跑上小阁楼把门关起来再说。我真的是太慌了了,脚碰到茶几腿,袖子顺便把茶几上的一套茶具给哗哩哗啦地扫到了地上,我想伸手去接,但一个也没接住,茶杯一个个往地上滚;只听得一声声出奇清脆的连环响之后,卧室的门被哗地一声打开了,接着,我看到江爱笛声拉开了门,他的眼睛瞪得老大:“醒醒,你什么时候来的?”

哦,那一瞬间,我真希望自己的眼睛是瞎的。

因为那位江先生除了用毛巾裹住他的重要部位之外,其它地方均一览无余。而且,更更重要的是,就在我准备把我的眼珠子挖出来的时候,忽然又从她身后冒出一个和她一样造型的美女,正在大声地惊呼:“哦,EDLSLON,这,这是谁?”

与其说“对不起”三个字还没说出口,不如说我压根不知道这句道歉合适不合适,门被关上了,可怜我绯红的脸和快要爆炸的脑袋,我一边用自己的手试自己额头的体温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那些碎杯子,用飞快的速度跑上了我的小阁楼,反锁上了门。

我想我认得那个女的,就是那天跟他在机场拥抱的那个。

我看着被我仍在地上的ipod,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他们进来的时候我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可是,纵然是这样,难道他江爱笛声同志没有发现我放在门口的那双女鞋吗?还是他认为它是一只放在那里?

真是荒唐。

我捂住脸坐在床边,心绪还没安定下来呢,楼下那里就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我很快就听到他的敲门声:“醒醒,开门呐。”

我冷静了半天,这才走过去,看着自己的脚尖,把门拉开了。他不说话,我只好抬头看着他。他对我露出非常灿烂的笑容,耸耸肩说了四个自我解嘲的字:

“少儿不宜。”

我的脸就彻底红得无可就要了。

“我昨天刚回来,正准备过两天去学校找你呢。”他好像安全忘记了刚才的事,向我招招手说,“来来来,去看看我这次出去拍的好片,真是太兴奋了。”

海归的人就是海,我不服都不行。

但既然人家都这么落落大方,我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我弯下腰准备和他一起下楼的时候他却一转身发现了我一地的布料,惊讶地问我:“你在干吗?”

“不许看。”我推他下去。

“你在做衣服?”他说,“让我瞧一瞧嘛。”

“不。”我硬把他推下去,把门顺手给关了。

“你不该看的都看到了,我该看的多哦不让我看。”他像说绕口令,我听懂后,唯一的冲动就是一把把他从楼梯上推下去!我和他一起来到客厅,却不见刚才那个女子,见我四下张望,他主动交代说:“已经走了。”

“对不起。”我说,:“我不是有意的。”

“别告诉我爸。”他用恳求的语气说,“我今晚喝了点酒,所以```”

原来他也怕江辛?这点倒是我没有看出来的。我怎么一直都觉得,是江辛怕他呢?

“谢谢你。”他忽然很正经的对我说。我吓了一跳,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谢我。直到他及时补上一句:“若不是你,我今晚就失身了,哈哈。”

玩笑!还是限制级的!

可是,能不能停止这个话题?

“对了,给你看照片。”他走进刚才那间屋子,从里面拿出他的手提电脑,一面打开一面对我说:“川西真的是太美了,我最起码还要去那个地方看两次才算够,来来来,来看看。”我完全被画面上的景物震撼了。

秀美和壮丽并存,神话般的川西,我一直以为是神话,现在看来,才觉得果然名不虚传。

威严的横断山脉,像养育着火种一般,把那些纸盒般破旧的小房子珍视地放在自己的脉搏间,好似把自然的生命托付给了生养它的村民。

我情不自禁地按了下一幅。传说中的若尔盖草原,没有夏天那样唯美的水草,可深深浅浅的沼泽和稀疏的花朵,却仿佛一张瑰丽的宝图一样吸引人的目光

就在我完全被那些图片吸引的时候,他却忽然问我:“对了,你是不是有个好朋友,叫米砂?”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差点把他的手提电脑掉到地上去。

“怎么了?”他说,“难道你不认得?”

“你认识米砂?”我问他。

“不认识。”他说。

“那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你不骂我我就告诉你。”他像个孩子一样提要求。

我屏住呼吸,听他的答案。

“是这样,”他说,“还记得我上次替你拍得那组沙漏的照片吗,因为太喜欢,我把它传到了POCO网站我的个人空间里,谁知道喜欢的人很多,谁知道它就上了首页推荐,然后,我在川西的时候,就有一个人加了我的QQ,问这组照片的情况,她跟我说,她是你的好朋友,她叫米砂。”

“她还说了什么?”

“她还说```”江爱笛声摸了摸后脑勺,“她没说什么,只是传了一首歌给你,要你听一听。”

说完,江爱笛声结果我手里的电脑,找打那首MP3。熟悉的旋律想起来,我就听到米砂那久远而动听的声音:送给你的白色沙漏,是一个关于成长的礼物,如果能给你爱和感动,我是多么幸福,我有过很多的朋友,却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懂我,是你给我最倔强的勇气,青春才开出绚烂的花朵```

我听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我的情绪,我想奔回自己的小阁楼,把自己藏起来,可是我只跑到阳台上,就全身没有了力气。我蹲下,抱着冰冷的自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的歌声还在远远地追过来:沙漏的爱,反反复复,像一首不知疲倦的歌,哼唱着你,美丽的名字,和我们不为人知的痛```

我想起他穿起缀有紫色花朵的裙子站在舞台中央,闪亮的大眼睛一直看着我的方向,想起他的钢琴声,颗颗音符仿佛流动的水珠,润泽了她的嗓音。

他为她伴奏,而我是听众。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一首离别的挽歌,是为送别我而唱起。

江爱笛声走到我身后,他也蹲下来,轻声对我说:“醒醒,关于那个沙漏的故事,能不能讲给我听一听呢?”那天晚上,江爱笛声在我的小阁楼里呆了一夜。

我做完未做完的衣服,江爱笛声喝很浓的茶。我们一直在说话,我说很多,他听得多。我从白然出事的那一年一直讲到我父亲去世的那一天,从我的病情讲到他父亲的芳香疗法,从西落桥讲到天中,从阿布讲到蒋蓝,从蒋蓝讲到米砂,从米砂讲到路里,从夏吉吉的画展降到我的服装设计```两年过去了,我这两年所说的话全部加起来似乎都没有这个晚上那么多。我一面做衣服一面讲,直到小阁楼上渐渐渗入微光,外面响起汽车的马达声,而我手里的蓝色大衣已经初见雏形。

我把它拎起来,展示给他看。问他:“行吗?”

他从地板上站起来,活动活动四肢,忽然问我:“你是不是很恨我爸爸?”

我迟疑了一下,答:“是。”

“其实那天在机场,我就看出来了。”江爱笛声说,“好的摄影师,一定要看到人的灵魂里去。”

又来他摄魂的那一套,我才不信他。

“不过。”他说,“其实我比你更恨他。”

说实话我很惊讶,但我不能判定他是不是在撒谎。他朝我眨眨眼说:“今晚都是你在说,换个时间,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说完,他走上前,把我手里的衣服放到床上说:“你困不困?不困的话我请你吃早饭。”

“是意大利面?我可没食欲。”

“我们去永和豆浆。”他说,“从小区出门左拐,只需要走一刻钟,你意下如何?”

“除非我请客。”我说。

我已经很久找不到这样一个听众,所以无论如何我也该请他的。我本以为他一定会拒绝,或者跟我提什么AA制,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把手放到胸前,弯下腰,爽快地说:“不胜荣幸!”

北京六点的清晨,有种无法形容的味道。阳光穿破云层以前,整个城市都仿佛笼罩在雾里。兴许是一夜没睡的原因吧,这种似雾似梦的感觉显得更真实。小区门口的人行道有些窄,慢车道疾驰的摩托车扬起一片灰尘,江爱笛声伸出手,把我往里面轻轻一拉,用责备地语气说:“小心些。”

他真不愧是江辛德儿子,连说话的声音都那么像。

“告诉你一件事。”他说,“其实我见过你母亲。”

我惊讶地转头看着他。

“她很美,皮肤很白,穿军装,扎两个粗粗的辫子,是不是?”

我停下脚步:“真的,你真的见过她?”

“哈哈。”他笑,“那一年我十二岁,我父亲带着我,请她吃饭。我穿的是皮鞋,在饭桌下悄悄地用力踢她,踢了好多下,她一定疼极了,不过她没有告我的状。”

我相信。虽然那只是短短的几封信,我已经完全明白,白然为了江辛,真的什么都可以忍。

江爱笛声说:“我爸爸是真爱她,当着我的面,给她夹菜,把汤替她盛好,他对我妈,从没有那么耐心过。”

“那又怎么样呢,她最终还是被抛弃的命运。”我说。

“你真的这么想吗?”他问我。

“难道不是吗?”我说,“他不要她,她心如死灰,所以才那么奋不顾身地丢弃自己的姓名,难道不是吗?”

“醒醒。”江爱笛声也站定,他低下头,看着我的眼睛,然后,他很清晰地对我说:“没有和我爸爸的事,你妈妈一定也会救人。我爸爸那天对我说,就在她死前的前十分钟,他还跟她打过电话,答应她慢慢来,不逼她。所以,事情一定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妈妈是英雄,你不该怀疑她,这对她太不公平!”

我扭身飞速的往前走。他在我身后喊:“我说的是事实,你为什么要怕听?”

我走得越来越快,他终于快步地追了上来,拉住我的胳膊说:“除了逃跑,告诉我,你还有什么别的本事?”

我挥手就想给他一耳光,他却一把捏住我的胳膊,把我的暴力倾向无情的扼杀在摇篮里。

他微笑着,看着挣扎无用的我,说了一句让我更加崩溃的话:“喝完热豆浆,我们回家打架,OK?”

他是如此自然,把那里称做“家”,就像他是如此自然,妄想用几句话改变历史,回复柏然在我心中的名誉。

可是万一,他是正确的呢?万一,江辛没撒谎呢?

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到底该如何在这些爱恨交织的情感里浮浮沉沉的找到真正的出口?

他依然紧紧的握着我的肩膀,我的手不能动弹,我想伸出我的脚狠狠地踢他一下,像当年他狠狠地踢白然,可是,面对他的微笑,我却失去了所有力量。

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走啊。”他却骤然放开我说,“再不吃我就要饿晕过去了。”

永和豆浆,一碗热豆浆,一碗牛肉面。我付了钱,他并没有跟我争,我匆匆的吃完饭跟他告别,告诉他我要回学校准备考试,他拦了的士,先送我去学校,再从我学校折道回家。不知道为何他没有坐前排,而是跟我一起挤在后座。我又问道了那清新的薄荷香味,一夜未睡的我忽然觉得倦意排山倒海,稍不注意就要沉沉睡去。

之后的一周是考试周,我一面对付考试,一面安排我的旅程。我的钱不多,不能走太远。在网上查询了半天,我决定去北京附近的南戴河独自过完我的春节。夏吉吉油画中的海,几度让我美到窒息。她不用传统的湖蓝色去描绘它,而用大面积的深绿色和琥珀色,油彩厚重得接近斑驳,反而使整幅画显得更加震荡艳丽,让人恨不得全身心扑入,将其中秘密探个彻底究竟。让你感觉如果不去一次海边,就会终身抱憾。

唯一的问题是:我该如何告诉江辛我的这个决定。学校组织?朋友邀月?什么样的理由才能成为我不在他家里过年的完美借口?

还记得去年的春节,是我和江辛两个人过的。偌大的一个家,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一面埋头苦读一面想,不知道这么多年的春节,他到底是如何过的?如果没有我,他是不是就只有一个人?大年初一的时候许琳打过一个电话给他,大约是想到家里来串门,被他干脆的拒绝,之后他并没有跟我解释,他答应我让我跟过去决裂,我才答应跟着他走,这是属于我们两的承诺,虽然奇怪,但也顺理成章。

那晚,我们两个人吃饺子,两个人看春节联欢晚会。他说的话是平时的好几倍多,看小品时也笑得格外大声,电话线早被他拔掉了,他的手机也没有响。其实他和我一样,害怕触及我那些一碰就会泛滥的孤单和忧伤,可是他越是弥补和假装,越显得他在刻意逃避冷清。

还好我并没有空去体验那种孤独,那个春节我一直在苦读,大年初一就开始补习,整个高中,我都没有这么拼命的学习过,我当时的唯一理想就是考上大学离开他,离得越远越好。他很传统,也有些迷信,特意挂在我房门前的红灯笼整整亮了十五天,他给了压岁钱够我买好几件依恋的大衣。但这仍是一个不成体统,寄人篱下的春节。

我和仇人欢聚一堂——多么荒诞可笑。这样的荒唐,今年无论如何都不要再重复了。因为他真正的家人已经回来了——就让真正的家人欢聚一堂,让没有家的人,独自去流浪。

而且,我发现自己也不想面对江爱笛声。特别是在一个荒唐的梦之后,在那个梦里,江爱笛声的扮相和我那天在家撞见他时一模一样,但是,他的身后没有别的女人,他径直走到我面前用力搂住我,他的唇放在我耳边,没有说话。醒来后,我的耳朵烧了差不多有一整天。我刮了窗台上没有化掉的余雪,抱在手帕里,反复病它,依然无效。

我要忽略掉这个人,一定要。

让我措手不及的是,放假那天,江爱笛声居然来接我。

因为不用像别的同学一样赶长途车,所以我基本上没有收拾东西,宿舍里很乱,过期的服装杂志堆成了小山,还有断掉的铅笔和用过的素描课作业纸,和不知到哪里弄出来的陈旧丝袜。江爱笛声敲门的时候,我们宿舍的女生都在,他穿了一件脖子里一圈鹅黄色的紫V领T恤搭配一件中长墨绿色大衣,不知道是哪门子的潮流。就在女生们正在猜测他到底是来找谁的时候,他径直走到我身边。

“醒醒。”他说,“我来接你。”

东北胖妞拖着她的箱子经过我面前的狭小过道,她故意用肩膀用力的撞我,我躲闪不及,差一点就没站稳,腰撞到外桌子脚,痛得我倒吸一口凉气,可是她就像没看见,若无其事拖着箱子继续往前走。

“喂!你等等!”江爱笛声拍拍她的背。

东北胖妞回头一笑:“有事?”

江爱笛声严肃的说:“你撞了她,你应该向她道歉?”

“是吗?”东北胖妞牙尖嘴利地说,“你随便进入女生宿舍,是不是也该道个歉呢?”

“好,我先说对不起,现在轮到你了。”江爱笛声面无表情地道歉,仍然不打算放过她。我拉回江爱笛声,这种人的道歉,我还不稀罕。

胖妞“哼”一声,终于拖着箱子扬长而去。

“素质问题?还是情敌?”他会砖头对我说话是已经换了种调侃的脸色。我紧闭着嘴不说话,他又说:“我看你以后不要住校了,就住家里算了,反正又离得不远。”

他是真不知道,我早已历经沙场,和天中的妖蛾子比起来,东北胖妞只是实习级别。我连蒋蓝的行李都敢往外摔,更何况她?我只是懒得跟她较量而已。不然她的脖子就要给我随时小心点。

我承认我也变得狠毒。但如果不这样,我该如何自保呢?

“就这么点行李吗?”他看着我手里的包说,“我爸非让我来,我还差点租个车。”

这对父子真夸张。

一只小包,一台电脑,是我全部的家当,他把它们都拿在手里,不让我碰。我跟他默默的往校外走去,一面走一面思考着我该如何告诉他我要去海边的事。我们坐上出租车,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先说话了:“醒醒,我有一个惊喜想要给你。”

“什么?”我说。

“有个大礼物,在家里。”他神秘的说:“你猜是什么?”

我把头扭到窗外:“懒得猜。”

他也不说话。但事实上,我一路上都在猜,会是什么?除了阿布的风筝和纸飞机,我好想从来都没能收到过男生的礼物,更不能揣测一个男生会给我带来什么惊喜。或许,是一个大大的恶作剧也说不定?海归的人都不爱按常理出牌。为防止刚进门就兜头丢过来一个大蛋糕或者什么别人长毛怪物的刺激,我还是小心的好。

反正我不存在任何期望,所以也绝不会有任何失望可言。

不过我已经暗下决心,如果是昂贵礼物,我决不会接受的。

我们下了车,走进小区,电梯上了十七层,他一直没说话,只是保持神秘的微笑。就要扭开门把的时候问我:“真的不猜了?给你三次机会,猜中有奖。”

“礼物?”我向他确认。

“是啊。”他说。

“好吧。”我说,“夏吉吉的画册”他知道我喜欢夏吉吉的画,那晚聊天的时候,我曾不止一次的提到过。

他摇摇头。

“新大衣?”他看过我做的大衣,觉得样式尚可,但布料不精致,所以整体效果不算太好。

他再摇头,叹息说:“想象力普通。”

我泄气:“不猜了。”

他却得意的扭开门,大声喊:“大变活人。”

他在跟谁说话?我伸长脖子往里张望```

是她!

我无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却不得不相信——她的头发留长了,围着一条粉蓝色的围巾,端坐在餐桌前,只是那微笑,还是那样一如当年,丝毫未便。

我站在原地举棋不定,不知道该向前还是该退后,不知道该哭泣还是该微笑,不知道该沉默还是大声喊她的名字。

因为这个人她不是别人,她是,我的米砂。

我的米砂,就这样从天而降般出现在我面前。

她不再是短头发的她,而是留了一头微卷的头发。

我很想知道此事在她眼里的我,是不是也和从前完全不一样?

“醒醒,你回来啦,我正在给你做好吃的呢!”她背对着我穿上围裙,用一根松松的头巾把头发束得高高的,脖子后的皮肤依然光滑如初。她仍然那么干练活泼,阳光都好像变成她的附属。

她连楞一下的时间都没有等,更不要震惊会尴尬,就好象这几年只是几天之间,他不过是放了一个短短的假,又回到我的身边。

唯有她那头蓄起的微微卷起的长头发,提醒我她也从十七岁玻璃般的阳光里抽离出来好一段日子了。

我暗暗的想,不知道我在她眼里,是不是也跟从前一点都不一样了呢?

江爱笛声看上去比我兴奋上许多倍,他拍手说:“哈哈,要不要厨艺PK?我的意大利面可是一流哦。”

米砂不客气地说:“醒醒喜欢吃中餐。”

“那我乐得轻松!”江爱笛声说完,拍拍手,心安理得地坐到沙发上,看起他的电视来。电视上在唱京剧,他居然跟着哼,完全不着调,像个十足的老头子。

我一直无法自己替自己的脸找到一个合适的表情。

于是我只能就着角落里的椅子坐下,隔着一扇玻璃门看米砂在这个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厨房里欢快地忙碌。还忽然想起高二的那年暑假,我跟她在麦当劳重逢,她带我去她家。她学了整整一个暑假的烹饪,只为看着我吃得下她做的食物。

我还记她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含着泪看着我,冲着我大声喊:“他居然没有治好你,为什么为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不争气!”

她口中的“他”,是她自己的王子。是的,她把他自己的王子都借给了我,我却还不知道争气。

我不愿回忆起任何一次的发病经历,因为每一次回忆,都仿佛重新考验过我的心脏和曾被蹂躏得遍体鳞伤的胃。但唯独那一次列外。因为她一直紧握我的手,让我第一次直视自己的丑陋的病态,第一次试着撕开百转千回的伪装,学会勇敢去面对。我以为,只要永远握着那只不会丢下我的手,有那个一直提醒我PLEASEBEBRAVE的沙漏,有她和他一直温暖支持的目光,我总有一天会站起来,拥有一颗平凡却光明的心,好像她一样。我还记得我和她哭泣着拥抱跪倒在沙发前,那一次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分开。我以为年少的梦,是一朵用不凋零的花。我以为我们对彼此的爱会支持着彼此走过一切。可是,这些全都是以为,连同那些玻璃般透明纯粹的岁月,在她的王子为我冲进车海的时候被统统碾成碎屑,灰飞烟灭。米砂,我亲爱的,我赔不起你,只能负罪潜逃。

我永远地消失,才是你们幸福的唯一指盼,不是吗?

所以,你还来干什么呢,你还来找我干什么?我真的好恨你,恨你又一次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恨你依旧毫不介意甚至单纯如初的眼神。我该如何告诉你,我选择和我的仇人生活在一起就是为了在惩罚他的同时更加狠狠的惩罚我自己,我早已不是原来那个善良纯净的我,我的心里早已种着复仇的肮脏种子,为了讨生活而苦苦营役。

我活该,不值得同情。我不配做你的好朋友,再也不配!

我更恨那个自作多情自以为是的江爱笛声,他以为他是救世主还是我心里的虫子?

他又什么资格把我的消息告诉米砂呢?

最好笑,是他把错误当成礼物,把我苦心逃避的过往重新扯回到眼前。

所以,上帝,请给我一张遗忘的面具。让我忘记来时走过多少迷途和那些半途伸来的温暖双手,让我可以和我的米砂,仿佛陌路。

当那盘橙黄色的土豆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终于说服自己心里回忆的小恶魔,我把椅子搬开了一点点。

米砂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摘下了围裙,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她伸懒腰的样子,还是和以前一样,闭着眼睛好像在静静等什么好消息,鼻子好像一个晒软的小橘子那样,有浅浅的皱纹。

“尝尝哦。”米砂说,“还有别的菜!”

“还好,不是太饿。”我笑着把那盘土豆饼往前推了推。

江爱笛声把电视关了,凑过来,赞叹说:“哇塞,真香,米砂。你的手艺比我棒,我认输。”

那语气,好像他和米砂,已经是多年认识的好朋友一般。

他就非要这么好客不可吗?这里有他什么事?我看他除了知道瞎积极,就再没有别的招可使了。米砂把那盘土豆饼端起来,好像从前那样轻快地走过来,蹲在我身边,把盘子托得高高的。那有着雏菊和茉莉花糅合芳香的女孩,属于她的气味没有改变,属于她的眼神也没有。现在,她仍然侧着头,耐心的对我笑,恍惚变回那个下午刚刚和我抱头痛哭还未曾来得及抹去泪水的她。

她把盘子一直举到我面前,抓起我面前的筷子说:“醒醒,来,快些尝尝这个,看我的厨艺进步了没有?这是土豆饼,你还记得吗?高二的时候,你去我家```”

“米砂```”我心里一抖,随即把眼神转移到别处打断她,“对不起。”

“哦。”米砂愣了一下,站起身来,她看了看我,微笑说:“哦哦,对啊,没关系没关系。过去不要所啦,那我们说说现在,醒醒,你身上的大衣是你自己做的吧,什么时候有空,替我做件吧。”

我狠狠地盯了间谍江一眼,他正结果米砂手里的土豆饼,好像完全不关心我和米砂在说什么。

“哦。”我从喉咙里挤出小小的声音来应。

天地良心,我真的不是要对米砂冷漠,这不是我的初衷。我只是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说什么好想都不对。我们已经离开太久。所以当她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的心就像夏吉吉画里的海,涌动起一股又一股的暗流,这些汹涌的暗流偷掉我的言语,逼退我的勇气,锁住我的心,也锁住我的嘴唇。

就在这稍显怪异的气氛里,江爱笛声看着米砂,再看看我,冒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来:“你们俩这样,就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

说完,他自顾自的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定觉得自己很幽默。可是我和米砂都没有笑。哦不对,米砂一直微笑着,好像心里一直放着一桩美事,不舍得和任何人分享一样。米砂放了筷子,依然微笑地看着我说:“我去把汤端出来,应该好了。”

看着米砂起身,我也离开餐桌。慌乱地从我的包里摸出烟放到唇边,想抽一根。但关键时候打火机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怎么都打不开。江爱笛声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献媚地要替我点燃她,米砂正好端着汤出来,她飞快地把汤往桌上一放,上前一步,从江爱笛声手里夺下那个打火机。我以为她要替我点,谁想到,她却伸出另一只手,把我嘴里的烟轻巧的拿了下来。

“醒醒,来。先喝汤。”她还是那种招牌式要了命的微笑。

我迅速地拿出另一只烟,叼在嘴里。

“我叫你别抽了。”她对我的行为一点也不生气,只是从我的唇上拿下烟,温和地却我说,“来嘛,试试,贵妃枸杞汤哦,最养颜的汤,我的绝活。”

“把烟还我。”我命令她。

“不。”她倔强地微笑着,依然是那么温和的预期,“我不许你抽烟。”

江爱笛声没有说话,他一定对我和她都充满了好奇,所以,他一直睁着眼睛好奇地充满兴趣地看着我和米砂。可我再也不能忍耐了,她到底要我怎么样呢?她为什么不对我发火,为什么不骂我?她为什么还是那样充满耐心,不厌其烦,像一个上紧发条的老式闹钟一样,即使别人摔倒地上锁紧衣橱甚至丢进垃圾桶里,还是要继续嚣叫下去,叫下去,哪怕只剩下破碎的机芯,还是不能忘记自己的任务是叫醒她的拥有者?可是难道她不知道,我根本不值得她如此,她又何必千里迢迢赶来趟莫醒醒这趟混水呢?她又何必管我死活呢!

我如果再不逃开,我怕自己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掐牢米砂的脖子质问。于是我背起包,飞快地转身,跑过阳台,跑上了我的小阁楼。

我把门锁起来,像以前每次,我心里的恶魔逼我自己发狂的时候那样。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米砂敲门的声音。

“开门好吗?”她说。

我坐在那里没动。

“能听见我说话吗?”米砂说,“要是能,我就不进去了,我们隔着一扇门说话,也挺好的。”我当然能听到她说话,我甚至巴不得能听得更清晰些,但是我没有吱声。透过侧耳聆听,我感觉她在外面的台阶上坐下来,我悄悄走到门前,蹲下身侧耳听。我心里的两个我终于开始拼命地挣扎。我回望了一眼天窗,阳光那么淡,淡到好像在散发它最后一丝光辉似的,大风在天窗的边缘徘徊,发出丝丝地声音。像刚刚从沙漠肆虐归来。哦,米砂,你千万不要冻到。噢,米砂,你还坐在这里做什么吗?莫醒醒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家伙,你赶紧走吧,永远都不要再理她。走吧,离开吧,这才是你唯一该做的,唯一的。我慢慢地退回床沿,从包里拿出了我的沙漏,紧紧握在了手里。

“你不让我进去也没关系呀。”米砂说:“其实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参观过你的小阁楼了,江伯伯对你好,我也很开心的。你知道吗醒醒,你不在的这些日子,真的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我一直想啊,哪一天有机会,我一定要跟你说个三天三夜呢。不过不能说那么就也没有关系,我只说一点就好。你知道吗,我那天又去天中了,那里一点也没有变,不过好像都没有人认得我了,也没有人指着我说我就是那个拉拉了,嘿嘿。对了,米砾那个小子变了好多哦,他现在有责任心了,还有了女朋友,那个女孩你也认得的,是你初中时的同学,叫什么蒙胖胖的。可是蒙胖胖现在看上去一点也不胖了,真的很漂亮的。米砾跟她在一起以后,变得有责任心多了。对了,还有路里,你知道吗,路里也有女朋友了哦,现在的男孩子,都不甘寂寞,讨厌得很呢```”她终于提到他了!可是什么什么,什么叫他有女朋友了?我屏住呼吸听她继续说下去。

“不过我觉得路里的女朋友不够漂亮。像他那样的,他那么帅,那么有前途,一定要找个够漂亮的才行,如果没有你漂亮,就要有我漂亮,如果没有我漂亮,至少也要有蒋蓝漂亮吧,可是她的女朋友真的很普通,所以我就有一点点失望呢,醒醒,你在不在听啊?”

他竟然没跟她好?!他竟然敢有新的女朋友?!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拼命流拼命流,连用袖子擦都来不及。我紧紧揪着手里的沙漏,恨不得可以一下子捏碎它。我该怎么办呢?我跪下来,顺着光滑的地板,用膝盖一直滑倒门边,手都握住了门把,可是心里的另一个我又占了上风:不不不不,她这么了解我,她一定是知道我心里怎么想,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吧。米砂,你这么美好,这么漂亮,这么善良,谁要是不要你,那他不是超级大笨蛋加混蛋大猪头吗?

路理不是那样的人,我清楚。于是,我用力的擦了擦脸,对准一丝丝冷风钻进来的门缝,硬着心肠,对着一直坐在门外的米砂说:“你走吧。请原谅我,我真的不想再想起那些过去了。”她好像没听见,只自顾自地说下去:“这一次,真的要好好谢谢江爱笛声先生,要不是他的照片,醒醒,我可能就会一直找不到你了。你一定知道一个最亲的人忽然被丢进茫茫人海的感觉吧。我知道你知道的,对不对?我就是那样丢失了我的么么。所以,其实,我真的好恨你,恨你那么狠心那么绝情,你所走就走,连路里躺在医院里你都没去看一眼,不过,好在他没事```可是,当我看到那张照片,你拿着那个沙漏时的表情,当我终于找到你的时候,我就一点儿也不恨你了,真的,你隔着一扇门和我说话我也不恨你了。因为我真的没有想到我还可以看到你,再给你做土豆饼,还可以把这些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你,还可以看在你活得那么好。我就开心了。真的,我就好开心了。”

哦,老天,我的眼泪,我该如何拯救我的眼泪?

米砂,求求你,别说了。好不好?我求求你。

我心里的祈祷好像透过这扇薄薄的门,传递给了她。过了好几秒钟,她终于恢复了轻快的语气,轻快地说:“醒醒,再见哦,我要走了。你要记得,不许抽烟,要乖。”

说完这句话,我听到了下楼的脚步声。

哦不,米砂,不要走。当我留着泪,轻轻的,像个小偷一样拉开门把的时候,只看到她从阳台处转角消失的背影。

我再也不能控制我自己,握着沙漏冲下了楼梯。

幸好,我还来得及。

在江爱笛声惊讶地眼光中,我终于和我的米砂紧紧拥抱在一起。我逃避了那么多年,也等待了那么多年,我唯一的好友,我们差点永远失散。

我腾出手来,用带着我体温的沙漏去温暖她冻得发紫的脸颊。她还是那样,带着永远不会老去的微笑,大眼睛里盛满了柔和的光泽和爱。

我问她:“你要去哪里?”

她轻轻地说:“加拿大。今晚的飞机。”

米砂的航班是晚上九点。算上她赶去机场的时间,我和她,最多还有短短的十分钟来告别。从未觉得时间如此珍贵,希望每一分钟都可以换成一年,甚至十年,一百年。

“我们办了全家移民,本来在此之前,我一直在犹豫,是一个人留在国内,还是跟他们一块走。终于还是下了决心。”米砂的微笑还是那样动人,“走前能看到你,醒醒,我真的好开心。”

“对不```”

我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继续说下去。她的手像一幅冰凉的口罩,能罩住我的语言却找不住我愧疚的心。想起我刚才对她的态度,我简直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记才好。

“我知道的,醒醒。”她说,“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比谁都明白你。”

“那你和他```”

米砂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说:“我想,总可以释怀的吧。”

也好!如果他连米砂这样美好的女孩都放弃,如果他连她对他和付出都可以忘记,只能说,他根本不值得米砂留恋。只是,米砂,你一定要远走他国才能做到释怀吗,逃避一定有用吗?如果像我一样,即使那么努力去忘记,却偏偏会记得,只会更加痛苦啊。

我又一次为我们彼此相似的命运而感同身受,情不自禁地酸了鼻子。见我们难舍难分,江爱笛声拍拍他的手掌建议道:“我有个好主意,其实我们可以把米砂送到机场的。”

哦,谢谢他。此时,也只有他的脑子会比较清楚些。我和米砂的智商,确实显得不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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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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