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风雨如晦

十七 风雨如晦

自清明走后,烈枫计算时间,不到正午,他便派了数批人手,前往拥雪城打探消息。

南园此时随侍烈枫身边,心中亦是十分紧张。

时隔不久,第一批探子便已归来,言是副帅龙千石在中军帐中被人刺杀,已然身亡。

烈枫也不禁喜动颜色,向南园道:“那龙千石昔日在陈玉辉手下,便是有名骁勇的一名将领,又擅兵法,清明把他也除去了,真是妙极!”

南园听了也自欣喜,或者他自己也未发觉,这份欣喜不是为了玉京,甚至也不是为了烈枫——他是为了清明。

清明果然就是清明,他心中暗想。

但是第二批、第三批探子归来时,却均未带回什么消息。只知中军大帐封锁十分严密,具体情形如何,竟是一无所知。

烈枫笑道:“清明又在做什么,他不会是想把中军大帐也一并拆了吧。”

他比清明年长数岁。记忆中,对八九岁时的清明印象最为深刻:聪明骄傲的小孩子,好穿白衣,争强好胜,学武功很快,杂书看得多,当然,也任性。

再后来,再后来中间似乎跳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烈枫记忆中的清明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总是笑,似乎什么都不大在意,主动开口的时候不多,开口时总是胡说八道,很少有正经的时候。执行任务的时候虽然认真,却也多有出人意料之举。

虽然,他自己也不大清楚清明究竟都做过些什么。

第四批人进入厅堂时,面上却大有惊慌之色,来到烈枫身边低声说了几句。烈枫不禁也脸色一变,挥挥手要他退下。

他来回走了几步,面色凝重,终于停下来对南园说:“无非被杀了。”

无非正是那个中军帐的内线兵士。

烈枫和南园自然均不清楚无非叛变一事。他们更不知道,无非凌晨带清明入城后,马上便入帐向众人告密。而潘白华在得知详细情形,安排好一切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人杀了无非。

烈枫对杀手生涯不甚了然,他虽然亦是年轻一代中有名将领,定力胸怀非同一般,也不免略有惶急。此时反是南园镇定些,他想到以往清明几次遇险,皆能在最意想不到之处反戈一击,化被动为主动,这次也定然如此。但他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只是默然坐在一旁。

而潘白华与清明知己相交一事,因清明一直隐瞒得十分严密,故而他二人均不知晓。

天色一点一点暗了下来。

烈枫中间几次离开,处理几件要紧军务。南园却无事,只得枯坐一旁,面前一杯茶续了多次,已然变得白水也似。

便有军士上前,逐次点燃烛火。到烈枫身边时,他烦躁地挥一挥手,那军士不敢言语,垂首退了下去。

南园想了一想,道:“烈大哥,或者那潘白华已被刺杀,但拥雪城中尚有其他官员,如青梅竹等人,亦是颇有才干之辈。他们刻意隐藏消息,稳定军心,也未可知。”

烈枫颔首,只因他对这场刺杀太过重视,反倒不如全神关注清明一人的南园看得分明。被他一语点醒,于是找来几个得力军士,吩咐他们入城后不必打探其他,只去探听城中其余几个官员情形,若有异常,立即回报。

他这一边尚未交代完毕,忽然一个兵士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双眼发直,面无人色,却是一个寻常的守城士兵。进了门后口唇打战,竟是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烈枫向来治军森严,又最厌憎胆小懦弱之人,便斥责道:“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谁准你进来的!”

那军士被烈枫一喝,反倒镇定了些,声音虽仍有些发颤,却已能勉强成句,“烈……烈将军,拥雪城上面挂了一颗人头,他们说……他们说是清明雨……”

他一句话未说完,忽然重重挨了一个耳光,踉踉跄跄连退了好几步,竟是一向稳重守礼的南园出手,他脸上气得变了颜色,伸手指着那兵士:“你胡说八道!”

几乎是与此同时,烈枫也怒道:“你胡说八道!”

便是清明失手,也已是极度不可思议之事。南园固然一直为清明担忧不已。但在他内心深处,所能想到的最坏结果,也不过是清明任务完成晚了一些时日,又或身受重伤一类。

清明会死?

清明怎么会死!

就在此时,又一个中年军士走了进来。他原是烈军旧部,后来派给烈枫做随身护卫,极是老成干练的一个人,烈枫对他也颇为倚重,正是进入拥雪城的密探之一。他进门后先是一拜,“将军恕罪。”

“敌军主帅潘白华安然无恙,刺杀一事已然失败。”他口气平淡,因这名军士原在烈军手下,故而对杀手一事也颇有些不以为然。又续道:“拥雪城头上挂了一颗首级,下面又贴了告示,经属下验证……验证……”

说到这里,他不禁也犹豫了一下,毕竟他在烈枫身边日久,深知烈枫与南园、清明等人的交情。但很快便接了上去,“正是清明雨。”

话音方落,一阵冷风忽然骤然而起。

他们所在这厅堂颇为空旷寥落,但门窗皆关合得十分严密,竟不知这阵风是从何而来?厅内人不多,虽均是久经沙场之辈。但这阵风平地生出,实在奇怪,又兼那中年军士方才一番言语,竟是都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这阵冷风又迅又疾,在厅堂内回旋一周,烛火皆灭,窗外星月无光,黑暗中目不视物,众人只觉周身一阵冰冷,那个最先上来报信的守城兵士更是叫了出来。

南园仍然站在当地,恍惚间,他觉得面前似乎多了一个人,一片漆黑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觉那人身上似有一阵寒气,更有一阵极清淡的佛手香隐约传来。

他忽然想起少年时,他和清明两个人一起去逛夜市,人群中他和清明被冲散。他急了,四处去找,却怎样也找不到。最后他一个人走了许久,在一户人家的门洞里坐下休息。那一刹那,身边忽然传来一阵淡淡的佛手香。

他一抬头,却见清明左手拿一个猫脸面具,右手拎一盏竹叶灯,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清明因身份所限,极少使用熏香。但一旦有机会,他用的一定是佛手。

一念至此,南园再不迟疑,叫道:“清明!”

一时间他也忘了晃亮火折,伸手向前,欲留住那道熟悉身影。因动作急了,手臂带翻桌上茶碗,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他也不理,疾走两步又去寻觅。

他的手臂穿过的只是虚空。

那阵佛手香也不见了踪影。

南园大急,又四处向前摸索,终于被他一把抓住一个人。他大喜,方要说些什么,忽然间,厅堂中一道亮光照过来,正是有人点燃了烛火。

南园手中抓住的,却是方才那个被他打了一掌的兵士。

——南园出身寒江飞刀沈家,只不过他是旁系出身,七岁时被段克阳带至玉京,他离开时虽年幼,却也听过沈家一段传闻佳话。

传说飞刀沈家有一位先辈,与北方冰海处一名剑客交情十分深厚。二人一南一北,相隔既远,相聚亦是不易。于是约定,每年的二月初七,无论身有何事,都要来到北方某地相会。

这样过了十几年,每年一到二月初七,那剑客一定一早便来到约定之处,二人把酒言谈,相聚甚欢。只是有一年,沈家那位先辈自早晨等到傍晚,却一直不见人来。

他心中焦急,却也知那名剑客绝非背信弃义之辈,想是途中有事耽搁,于是耐心相候。直至三更,那名剑客终于现身:一袭白衣,容颜惨淡,素来珍视的佩剑也未带在身边。他连尽了三杯酒,一言不发,转身便走。沈家先辈大惊,诧异好友为何如此。急忙追赶,却见黑夜茫茫,再觅不得那剑客白衣身影。

数日后,沈家那位先辈方才得知,那名剑客原来在二人约定的前一日,便已在一场决斗中被人杀死。那日前来的,竟是那剑客的鬼魂。他感念好友情义,竟也随之自尽殉友。

这段逸闻在沈家流传至今,南园后来到了玉京,也曾把这个故事讲给清明听,清明听后未加议论,反笑道:“世上哪来的鬼?”

南园听这故事,自来不过是感念这二人高义,倒未想过这个问题,反问道:“你又不是鬼,怎么知道这世上没有鬼?”

这句话问出来,清明倒也无言以对,笑道:“好好,将来我死了,一定去看看你,不过你就不用自杀了。”

清明从不讳言生死之事,南园却不同,急忙以其他言语岔开。

当时思及身后事,而今都到眼前来。

南园怔怔站在当地,眼前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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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这一晚,潘白华分兵三万,急攻玉京。烈枫抽调到丹枫城的一万兵马原是城中精锐,大惊之下急忙连夜赶回玉京,南园却留在丹枫城中。

烈枫原也担忧南园,但见他虽有伤心之色,却还镇定。又兼军情紧急,他自己连难过的时间也没有,更无暇顾及其他,简单嘱咐了南园一句,便匆匆离去。

南园在得知清明死讯后一直默然不语,心中却已早定下了主意。

将至三更天,他走出自己房间,身上却是极整齐的一身夜行装束。

与随意不羁,厌穿夜行衣的清明不同,南园自来处事严谨,连这等小事也不例外。何况这一次,他是因了自己的意愿,去做一件极重要的大事。

南园只未曾蒙面,这次不是行刺,他无须隐藏自己形容。

此刻拥雪城中尚有数万大军,一众高手,然而南园要做的,是在这重重防卫之下,夺回清明首级。

清明所做的许多事情,南园其实并不知情。

比如清明在他面前苦苦隐瞒玉京愿降一事,以免他被拖入漩涡;

比如清明只身去闯藏影楼,之后隐藏身中寒毒一事;

比如清明当街刺杀燕然,近乎以命相搏;

再比如清明与潘白华相交五载,清明仍宁可一人入拥雪城行刺,其中固然诸多原因,亦有不愿南园冒险之意。

这些事情,南园一概不知,他倒是有许许多多其他的想法:

比如说,他一直认为是清明负了阿绢;

比如说,他觉得清明这几年四处寻花问柳,轻薄无行;

比如说,他想清明对烈家父子,对宁王、对玉京的态度从来不够认真尊敬;

但是,就是这样的南园,为夺回清明的首级拼上自己性命,甘冒奇险。

只有南园。

他抄小路,很快来到拥雪城下。寻一处极隐蔽的所在立住,见拥雪城城墙极高,乃是青石所筑,修建得十分牢固结实,触手粗糙。若是清明或是青梅竹在此,借着城墙凸凹不平之处与石块间缝隙,便可纵身而上。

南园没有那么好的轻功,他有他的办法,笨一些,但是实用。

他自怀中掏出一对精光闪耀的短刀,刀鞘上分别以青铜雕了一个虎头,饰纹古朴,锋利无匹,乃是他当年艺成时,段克阳所赠。

南园拿起一柄短刀,插入了石块之间的缝隙处,要知即使是缝隙,也用沙浆灌的十分坚固,但短刀入墙,并无阻碍。

他用手试了一下,确是承得住自己体重,于是将另一柄短刀插入稍高处,他身子悬在空中,一手握住上面那柄短刀,一手却拔下下面那柄,又插入了更高一些的地方。

就这样一替一换,不多久,南园已将至城头,他身体紧贴在城墙之上,远远望去,便如城上挂了一只极大的壁虎一般。

然而愈是向上,愈是危险。一来易遭守城兵士注意,二来短刀虽然锋利,却也是薄脆易折之物。它什么时候会断,谁也说不准。

南园丝毫不敢大意,他心道未将清明首级带走,自己绝不可白白送了性命。手下动作更轻更稳,几是毫无声息。

无奈人算毕竟不如天算,他离城头不过数尺之遥,其中一柄短刀终于承受不住,啪的一声断成两截,直摔到城墙下面,发出极沉浊的一声响。

这两个声音其实都不算大,但因在更深人静之时,便显得分外清晰,城头军士纷纷叫道:“谁?”“什么声音?”灯笼火把也一并照了过来。

南园一咬牙,他原想悄然掩到清明首级示众之众,但此刻行踪已泄,无奈何,一手按住短刀刀柄,一翻身,便跃上了城墙。

城头上忽然跳上一个人来,一时间诸军士不由一惊,但飞龙骑毕竟不同凡响,极快便反应过来,一众军士各持刀枪而上,更有人去调配了箭手,通报上级,动作十分迅捷,丝毫不显慌乱。

南园大急,这些军士倒还不在他眼里,但他来这里并非与人缠斗,又恐引来其他高手,一抬眼见夜色昏暗,无星无月,灵机一动,掏出一把飞蝗石,向空中掷去。

他暗器虽不如清明,却也颇为了得,“扑扑”几声,四周的灯笼火把多被他打灭。南园记得清明首级示众的地方是在东南方,发足便向那边奔去。一路上若有人拦阻,皆被他以留风掌击飞出去。

但时隔未久,又有人点燃了火把。五六队黑衣军士随即掩了上来,将南园围在当中。

这些黑衣军士与方才的守城官兵又不相同,精悍威武,显是训练有素。也并未一拥而上,两队军士先上前围攻南园,其余几人却站在场外。时间略长,围攻中的一队便即撤下,另一队即刻补上,恰如车轮战一般,丝毫不给人喘息余地。令人更加头疼的是,便在这替换之时,竟也一无破绽。南园几次想借机冲出,均被挡了回去。

这个阵式,原是当年定国将军陈玉辉所制,专为对付江湖人物,又或杀手死士。这些军士虽非一流高手,武艺却也不俗。南园武功虽高,一时间也被困在其中,身上反受了几处轻伤。

此刻又有一个队长模样的人叫道:“快,调十名忘归归来,这人厉害,到时看他飞上天去!”

南园一惊,杀心大起,也不顾惜内力,留风掌力用到十二成,七八个军士应手倒下,包围圈被他硬生生撕出一个缺口,身子已到了圈外。

然而与此同时,十名头扎黄巾的忘归却已掩了上来。

忘归之威,在于狠、准、远三字。

三十年前神箭江涉立于京都城头,一箭射死城下万千军士之中,身穿宝甲的宁王。要知当时宁王身份是何等尊贵重要,身边岂无人保卫?原因就在当时绝无人能想到,在这等距离之下,还有人能达到这样的准头,这样的凶狠。

那一箭,实也是到了江涉自身能力的极限。

而江陵一手训练出的这一队忘归,自是比不上当年的江涉,却也颇晓这三字要诀。

就在这紧要关头,噗噗之声又响,灯笼火把不知被什么人一并打灭,这一手暗器功夫竟比南园还要高明几分。黑暗中一只极瘦削的手一把抓住南园手腕,低声道:“随我来。”

这声音十分熟悉,一时却分辨不出是谁。南园心头猛地一跳,不由自主跟着那人便走。

这人轻功极高,对拥雪城又似十分熟悉,三绕两转,带着南园来到城上一处极隐蔽的角落。

此处并无旁人,只墙上挂了一盏暗淡灯火,那人放松了手,南园一抬头,借着昏黄光芒看清那人面容,不由惊道:“是你!”

这人身形削瘦、眉眼秀彻、年纪尚轻,竟是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京城第一高手,吏部冷面侍郎,太师重要心腹。

青梅竹。

“你是来盗清明首级的是不是?”他开口,声音冷淡,一如平日。“我劝你不要去了。清明雨罪太重,仇家也太多。莫说此刻陈玉辉部下,朝里也有一半官员恨他入骨。出征前朝里就对他下了重赏,并严令一旦拿住,立即就地正法,首级示众。眼下他首级木架上,有影卫、玄武与三十名神箭手看守,以你武功,冲不过去的。”

南园惊讶的看着青梅竹,这个人语气虽冷,却并无恶意。

“话虽如此,我怎能任他尸身被如此对待!”

“我来处理。”青梅竹望着那盏暗淡灯火,神色平静,“你的意思,无非是想让他能好好安葬。你带走他首级又带不走他尸身。反正朝里也未说示众几日,明日我便提出放下他首级,他的身后事,我负责。你赶快离开,越快越好。”

青梅竹在京城中,是有名的辣手无情,扎手不好对付之人。然而另一方面,他却也是有名的一诺千金。

南园此刻心情,实在是复杂莫名之极,“你……你本是石派高手,为什么要这样相助清明?”

青梅竹看了他半晌,忽然极轻地苦笑了一下,这在他脸上实在是难得一见的表情,跳跃灯火打在他眼中,自来冷冽的目光竟似有几分迷茫柔和。

“相助他?我不知道……可是如果我在段克阳手下,他被石敬成收养,我的结局无非和他一般,而他,一定也会这样对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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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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