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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华王(十九)

夏之祭的祭典就要来了。

迥异于王城的和平祈福,夏之祭只在山上的神殿举行,唯有王族与祭司得以参加,首都狂欢三天,入夜广场上燃起巨大的火堆,狂欢通宵达旦,庆祝夏日来临,并且祈求夏日里雨量充沛,保证秋天的丰收。

祭司长虽然点了头,心里还是沮丧的。他当了一辈子的神官,虔诚的迹近迂腐。对于他爱的水神,年年都奉献神殿一部份的壁画作为献礼--他的艺术天分是惊人的--对于自己的妻儿不曾花过五分钟画幅素描,却情愿长期仰着头屈着身,忍住一身病痛的画着壁画。

「往年有夏特连公主主祭,」他很沮丧,就算没有魔法师的日子,也不曾在他信仰坚定的心里落下阴影,毕竟在马雅学院深造的夏特连公主会回来,「公主和妳这冒牌货是不一样的!她从六岁就可以主持整个祭典了,这样坚定的女孩子…这十年内我没为祭典操过一天心!阿…公主,妳为什么要去当艰苦的引水师呢?虽然都是上神的子民…但是…」

「好了,别听祭司唠叨了,脑细胞会昏死,」恒神情愉悦的拯救了李密,「哗,真的人要衣装。这是我认识的那个邋邋遢遢的小李密吗?…哎唷,妳打我!」

「不是你拖我去溯溪,我会邋邋遢遢吗?」李密紧张得手心都是汗,回头一看,恒和她的服色接近,「咦?你也是主祭吗?」

恒低低一笑,「当然不是…我是被祭典的公马,啡~」邪恶的缆柱李密的腰,「所以啰…妳要温柔对待人家…」

李密往他的肚子一个正拳,他的未婚妻兰芳揪住他的耳朵,一点王室气质也没有的哀哀叫,「要知道,我在救你,」兰芳面无表情的看他,「省得你被莲华砍了脑袋。他的表情像是想试试怎么凌迟。」

被他们这么一闹,紧张不但烟消云散,连祭典流程也跟着忘记了。

「怎么办?」她无助的看着莲华,他站在祭坛下,抬头望着她,表情紧绷,像是在生气。

你在生气吗?她微微挑高眉毛,无声的问。

他望了一会儿,慢慢的绽放了温柔的笑容,像是让神殿亮了起来,即使他的面具依旧狞猛。

不能让他觉得难堪。深深吸一口气,她站定位,将巨大的银杯捧在手里,翠绿的树枝斜斜的横着,浸在银亮的水中。

向水神献祭我们的虔诚…抬头,向来嘻皮笑脸的恒端坐在水神的位置上,脸孔迥异于平常的嬉闹,庄严的从皮肤下透出珍珠光。

水神?!

这个时刻,他的确是水神,毋庸置疑。李密将面纱取下,用着真实的面容对着神祇,扬起树枝,水光也随之扬起,吟唱着古老的水经。

整个神殿静静,只有女巫祈愿的声音轻慢的吟唱着,李密也不是李密,不过是个充满了恍惚与虔诚的容器。

身心舒缓了起来,四肢百骸暖洋洋的,像是跋涉了很久,很疲劳紧张的旅程,找到了绿洲,安静的休憩一下。轻轻掬起甜美的水,解身体长久的干渴…

望着忘我的李密,莲华的眼光无法移开。穿着祭服的她,腰上系着柔软的绸腰带,长长的垂在柔滑的雪白长裙,罩着相同雪白的白纱披肩。一身水神的雪白,胸口悬挂着从异世界带来的紫水晶,和她乌黑的眸子相映,连瞳孔都溅上一丝光亮的熏衣草色。

素净的她,对着被神附身的恒,献上祈祷与敬意。用古老得几乎失传的典雅古文,吟诵着这一年的希望。

巨大的天然神殿,深深的躲在首都不远的钟乳石洞。应当黑暗的石洞,却因为阳光巧妙的反射着石英和水晶,即使不用火把,也笼罩在朦朦胧胧的微光中。这片星海似的微光,在夏至的这一天,格外的光亮,献祭的人们,也格外的感动。

谁说没有神呢?若是没有神,谁来解释这片不经雕琢,就自然形成的神殿?有祭坛,有神座,有光亮,和不曾衰竭的清泉?就是恒的神圣也只是借着神的光辉…

和李密祈愿的光辉。

他的心思奔驰得会疼痛,完全不在祭典上。眼里只看得到清丽的李密,也只愿看着她。

这样的失神,轮到他的祈祷,让整个祭典尴尬的停止了两秒钟。

「愿水神的光耀,永远笼罩有翼国。」他开了口,不急不徐。

「愿水神的光耀,永远笼罩有翼国。」其它的人复诵着。祭典也跟着结束。他的眼睛,还是没办法离开仍在恍惚状态的李密。

「我想想,大约七八年没见过莲华哥哥失神的样子了,」一只淡金色的手搭在莲华肩上,他讶异了一下,谁能这样无声无息的在水神殿接近他呢?「是我去国太久,还是莲华哥哥你动了凡心?」

长年在沙漠里晒成淡金色的引水师,笑嘻嘻的看着异母的国王哥哥,「好不容易我回来,就看到你对着女生流口水发呆?」眼睛里充满了跳动的慧黠。

「夏特连?!」祭司长忘记了自己的庄严和年纪,跑百米似的冲上来,一把抱住她,老泪纵横的喊,「公主…可怜妳吃了多少女孩子不曾吃过的苦啊…」

「嘿嘿…」她拍着祭司长,「爷,你胡子更白了,其实除了晒得这么黑,我没吃什么苦啦…」对着李密挥挥手。

「嗨,圣女巫,祭典好玩吗?我是夏特连。」

莲华王(二十)

李密还陷在震惊的情绪里。

祭典结束的晚宴,王族和祭司们一起吃饭,其它的王族大约都托辞不到,只有莲华、恒、夏特连和几位地位低微的王子公主们赴宴。

广场的火堆燃得正热烈,气氛正昂扬,这几天,没有贵族平民的分野,全疯狂的在各大广场调笑跳舞。

若以为这么着,晚宴就会端肃而安静,那就错了。

也坐在主位的夏特连公主栩栩如生的描述着旅途的形形色色,唱作俱佳的,顺手K了偷袭她盘里鸡腿的恒。

「妳打我~夏特连~妳居然打这么疼爱妳的哥哥~」恒哀号着,他的未婚妻视若无睹的吃她的饭,将自己的鸡腿塞在他哀号到一半的嘴里。

「吃饭啦,这么多年没见,从来没有进步过。」夏特连皱起眉头,「水神怎么会找你当替身呢?兰芳,还真是辛苦妳了。」

兰芳叹了口气。

「啊啊~妳叹气了!?难道…妳不可以反悔~」

「你可不可以闭嘴?我忘记刚刚讲到哪边了…对了,那次我们去偷能降雨的发晶,嗨,那个看守的魔物真大呢~连mm…都好大呢…」

一面口沫横飞的比手画脚,祭司长宠溺的看着她,一面朝她碗里夹菜。

和莲华对了一眼,「呃…她真的是夏特连公主?」祭司长口里那个坚定、虔诚、美丽的夏特连?她心目中那个穿着修女般白高领的美丽女性,就这样碎裂得只剩下一点点屑屑。

「是呀,她是。」莲华有点宠溺的望着夏特连,「很有精神的小姑娘,对不对?」

有点啼笑皆非的,这就是祭司长拿来衡量别人的「高」标准?

「果然神职人员的眼光很特别。」李密叹了口气。

「夏特连几乎是在神殿长大的,」莲华握了握她的手,「祭司长从小疼到大,当然觉得她好得世间无双。」望着斗嘴的恒,「父王的孩子总共九十八名。夭折十四个,遭到暗杀八名,病死二十一个,战乱死了三十五名。剩下二十个孩子,就我、恒、夏特连幸运的活下来,还算相处的愉快,有些手足之情。」

抿紧嘴,莲华的眼睛流露出凌厉,「就算是王族吧。若不做事,跟废物一样。偏偏这些贵族废物只会仗着权势享受贪婪。」

「…我第一个不服!什么嘛!莲华?!你娘和我娘相同的出身,你又比我高贵多少?!」喝醉的某王子冲到莲华的面前拍桌子,殷棋的剑马上现出一线剑光,莲华轻轻摇了头,不准他拔剑。

「哦?」他的声音冷淡自制,「璜王兄,不服什么?」

「你别以为你是王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不要忘记,长老会议还管着你呢!凭什么削了我们封邑的俸享?」越想越气,原本百分之六十的田赋,居然被降到十五,够什么做什么?连匹上好的雪花骢都买不起!

「你若嫌俸享低微,倒是可以考虑去恒那儿帮忙治水,或是到北地垦荒山,要不,你的封邑应该还有地,养些牛马,种些庄稼,大约也能挣些钱。」横了他一眼,面具狞猛的向着他,没醉的人都有些打哆嗦,偏生璜王子醉了,「总好过成天赌马赛狗玩女人,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好。」

「好样的!」璜王子用力一拍桌子,整张桌子一跳,「我就玩女人,也没玩到你身上…」

铿的一声,殷棋面无表情的将剑拔出一半,恒和夏特连都站起来。

「坐下,殷棋。」沉着声。

喝得大醉的璜王子却误以为莲华怕了他。他长莲华五六岁,见过莲华未戴面具前的容颜,一直轻蔑着的人即使有了战功,接了王位,在他心里的轻蔑还是根深蒂固。

哼,打胜仗有什么了不起?我若有了军队,还不是可以把来犯的永冬小丑打得落花流水,有什么好说嘴的?我若有了圣女巫…眼睛转到李密的身上,邪笑着,「来,圣女巫,妳一定看得出来,我才有真龙气…」

李密胀红了脸,想要一掌打过去,又被抓住了手,又羞又气。想发法术教训,这么近的距离,又怕真的打死了这个笨蛋。

「殷棋!」莲华怒喝,「璜王子醉了,带他去喷泉醒酒!再带他回去更衣!」

「不用这么麻烦,」夏特连的脸冷下来,喃喃的几句咒语,宴席的酒水、热汤、冷饮,顷盆而下,璜惨叫连连,「直接带回去更衣,不用再来了。」

等带离了宫门口,夏特连越想越怒,「这些贵族垃圾…除了欺负女孩子,不知道该做什么嘛?殷棋!把他带回来!我还要补他两拳醒酒!」

「别这样,璜的外祖父可是长老会议里的议员…」恒劝着。

「莲华哥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可以纵容这些混蛋贵族到处横行!你早该削了他们爵位才是!收回封邑!别养这些米虫~」

「唷,说得妳好像不是贵族似的,也对。父王早削了妳的公主籍了。妳怎么还有脸在这里坐首位?」玥公主冷着脸嘲讽,艳丽的眼睛描着浓重的眼影,「最好是削掉别人的封邑和爵位,反正妳都让父王收回了。」

「我才…」夏特连火气正旺,莲华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玥王姊,夏特连已经恢复了封邑和爵位。」

她的眼睛几乎喷火,「莲华!你枉顾父王的遗命,若是父王还活着…」

「父王若活着,必定会因为王室出了这样优秀,关怀东荒沙漠的引水师为荣。东荒也因此,成了我们的盟国。」

「我不是为了同盟才去做牛做马的!」夏特连抗议,「我只是因为那里彷佛人间炼狱…」

「妳还真懂得收买人心哪。」玥公主讽刺着。

发一声喊,夏特连扑过去,玥公主也不甘示弱的扑过来,众人乱成一堆拦着。

「玥王姊,妳还是省点力气,回去梳妆吧,」莲华垂下眼睛,怕眼中的厌恶会被看出来,「下午泰格使节将来,您是泰格未来的太子妃,总得接待一下。」

气喘吁吁的玥公主,头发凌乱,脸上的胭脂也糊了,「哼,这就饶过妳好了,『伟大』的引水师!!」气势非常磅礡的离开宴会厅,一路上听她骂女官们搀扶痛了她的伤口。

「哪有什么伤口?」夏特连破口大骂,「她打我多还是我打她多?她怎么不想想,怎么泰格国的太子和她订婚这么久,死活都不敢将她迎娶回去?!」摸着脸上长指甲抓过的浅浅血痕,「娶回来好天天抓破脸吗?」

「夏特连!」莲华严厉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偏生恒嗤的笑了一声。这一笑,整个宴会厅的人都笑了,连淡淡漠漠的兰芳都露出笑容。

李密也笑了出来,有点害羞的,将随身带着的药膏,递给气呼呼的夏特连。

「还是李密妹妹好,」夏特连一把抱住她,「我要妹妹!我不要当王室最小的小孩!」

「放开她,夏特连,」莲华对这个任性活泼的妹妹实在没办法,「李密需要空气呼吸。」

莲华王(二十一)

「她的确是高贵的夏特连公主。」李密轻轻叹了一口气。莲华微笑着看她,「我知道妳们会处得好。」

清晨,天空刚染成熏衣草色,迷迷糊糊的被莲华叫醒,他在唇间按了按,示意不要吵醒安睡的夏特连。

勉强刷了牙,却坐在浴室里打瞌睡。莲华笑了起来,替她洗了脸。等清醒过来,第一句话居然是夏特连。

「昨夜聊得很晚吗?」生怕她打瞌睡跌到马下,莲华和她共骑。

「嗯。」一面揉眼睛,「夏特连很有趣呢,告诉了我好多旅途的奇闻,还有马雅学院的生活。」眼睛露出朦胧的笑意,「好想去马雅学院看看…咦?我们出来干嘛?天还没全亮ㄟ。」

「听说过心湖吗?一年只有今天可以进入。」莲华将马一策,快步进入山区。

「真的吗?」李密的眼睛一亮。

山上阴凉,骑着马在辽阔的森林小道奔驰着,清凉的朝露映着天光,沿着叶尖滴落,碎裂如珍珠。拨草寻径,雾色渐浓,豁然眼前水色潋滟,乳白的雾气环绕着,银蓝粼粼的心湖,缓缓揭开她的神秘。

「一年只有今天的雾会比较浅,平常的时候,可是伸手不见五指。」

连船都准备好了?李密有些疑惑,还是乖乖的坐在小船上,桨声慢慢的将他们划进忽隐忽现的的湖心。

舒卷着,这雾。水青青的在桨下分开,清凉的晨风扑面而来,带着芳香的水气。不知道哪里有着高亢的鸟啼,在这夏晨,无忧无虑的唱和,振翅掠过湖面,七彩的翅膀分开薄雾,又让浓雾会合过去。

气氛这样的静谧。李密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唯恐惊破这样温柔的天籁。

望着划船的莲华,绯红的眼睛在面具后面闪烁着。很温柔的。

这样温柔的眼神,也只有自己才看得到…很清楚这一点,反而有着锥心的痛苦。即使这样的痛苦揉合着甜蜜。

就这样在浓雾中迷失方向,一定是很幸福的吧?永远不要离开这里,也就不用离开莲华。不用面对即将回家的未来,不用为了他终将娶妻痛苦不堪。

永远永远在一起,一起划到末日。

颊上一闪,不知觉的,滑下泪。赶紧擦去,唯恐莲华发现了。

雾这么浓,他应该没看到吧?

就算雾再浓,又怎么会看不到呢?那是妳的泪。

不告诉她今天是「恋之日」,就直接带她来泛舟。明天一定会有许多流言,但,那是明天的事情。

今天只想和她一起,也只和她一起。直到很老很老,都会想起这一天,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吧?

小舟梳过莲叶,莲花勾连着李密的衣袖。全身粉蓝的她,像是雾气包拥下的睡莲一朵。

「妳知道吗?心湖有一朵雪荷,只开在夏至。」打破沉默,他的声音异常温柔,「如果寻到她的情侣…」

李密也有些恍然了,脸不禁红了一红,「就会…就可以…」

「厮守终生。」莲华接下去,眼神迷离。

厮守终生。对了,夏之祭后的那天,就是恋之日。许许多多的情侣会来到这边泛舟,就为了寻找雪荷。

桨声继续填补着沉默,心里的悲感极重,沉重得几乎压垮了两个人。我们…找不到的。因为,只有被祝福的情侣,才会找到雪荷。

永远都…

莲华停住了桨,「密,看!」

雪荷静静的开在湖心,好些年没人找到过的她,静静的在湖心吐露着芬芳。硕美的花瓣,亭亭的跟小舟一样高,周边的荷叶极大,大得像是可以站上去。

莲华拿下他的面具,执起李密的手。

这一切,一定都是巧合。她却信赖的将手交给莲华,踏上浮动的荷叶。绵软的水波隔着荷叶,有着夏天的沁凉。

这一刻,她虔诚的相信,有着水神的存在。祂的慈悲让李密反复思量的悲愿,有了短暂实现的片刻。

共同亲吻着雪荷。凝视了许久。莲华轻轻拭过她的泪。

「不管在哪里。」

她点点头,埋在他的怀里,久久都不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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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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