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他愕愕的回到家,喝得酩酊大醉的书殷眼睛睁开一小条缝,「回来了?那个贱女人死了没有?」

书彦的反感很快就打败罪恶感,「学姊好的很。你不用上班?你看你这是什么样子?」

「学姊?干!没错,她是你学姊。怎么?现在变成学姊,不是大嫂啦?!她想离婚是不是?别想!你看她把我毁成什么样子?把我们家毁成什么样子?我们一家人头都抬不起来了!我一辈子要带着这个绿帽子被人指指点点…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为什么学姊和别人做爱会毁了你,而你这么做不会毁了大嫂?」他冷冷的回答,看著书殷张目结舌,「你不用现在回答我。等你想清楚再告诉我。」

「那个烂女人把你洗脑了。」书殷抹一抹脸,「她居然把你洗脑了。

你不是我认识的小弟了。」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她毁了我们一家…我不会放过她的…」

我有什么不一样吗?他悚然一惊。

和芳咏生活的这段时间,他的确渐渐转变。

满怀心事的躺回床上,睡吧。睡醒才有力气解决南芬这件事情。偏偏越躺越清醒。

不能拖下去了。

他打电话给南芬,却没有人接电话。打她手机,她关机了。

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细想想,不禁笑了起来。南芬一定还在学校。

当学生太久,几乎忘记老师的规律生活。

他心平气和的在她的手机留言,这才蒙蒙胧胧的睡去。

直到她的电话把他吵醒,他才知道,他已经睡掉一整个白天,天都已经黑了。

「南芬?」他用力甩甩头,「下课了吗?」

「嗯。」她的声音有说不出的喜悦,「什么事?我听到留言就赶紧打过来。」

这种事情不能在手机里解决。他深吸一口气,「南芬,有空吗?有些话想谈谈。」

「我马上来。」

「不!」他急着说,「我们约在你家附近的公园吧。附近有些小咖啡厅还不错。」

这些年,都是她不辞辛劳的过来,到了最后,也该是自己过去的时候。

已经提早半个小时来了,远远的,还是看到南芬白衣白裙的走过来,飘逸柔美的身影,令人望之忘忧。

她却是书彦心中最深沉的烦恼。

「等很久了吗?」她的声音这么温柔,却无法在他心里引起什么感动。到底是为什么?

「是我早来了。」他勉强笑了笑,「去喝咖啡?」

南芬摇摇头,红着脸,「…我们散散步好不好?我们还没有一起在公园里散步…」

心一紧,有些说不出话来。「好。」

她的要求居然这么低微。

默默的散了一会儿的步,南芬心满意足的将手插在他的臂弯,一面琐琐碎碎的谈着学校的事情,谁爱上谁,谁又跟谁结婚,谁又有了小孩。

她的世界就是这么大。小心翼翼的当个可人的女孩子,希望讨大家喜欢。她无须思考人生的意义,也不用为未来烦恼。只要循规蹈矩的照着大人规划好的路线走,她可以当一辈子的乖孩子。

「你没有什么企盼吗?」以前曾经问过她,「你的未来?妳的人生?」

她惊慌了一下,「我没有什么企盼。」又羞涩了起来,「我的企盼…

只有你。」

将所有的人生都企盼在我身上?这让他惶恐。

芳咏的回答就不一样了。

「企盼?你这么问,我怎么说得完?如果可以,我想去日本留学。如果学成了,我想回台湾继续我的教育大业--开个与众不同的幼儿园。」滔滔不绝了半天,书彦闷闷的问她,「你去日本,我怎么办?」

「拜托,你也有你的人生要过。」她笑了,「如果你真的没什么大计画,你可以来日本帮我煮饭洗衣服。我会在东京,记得来找我。」

他也笑了。

「…书彦?」南芬唤他,「你在笑什么?我刚刚说的有这么好笑吗?」她多么喜欢他那粲然的笑容啊。

「没什么。」他收敛心神,「南芬,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她似乎知觉了些什么,咬了咬嘴唇,抬头专注的看他。

这样乞怜的眼神…

书彦咬咬牙,「南芬,我们分手吧。我在台北已经有女朋友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惊慌的吸了一口气。整个公园静悄悄的,沉默无声的填充着。

「…我不要分手。」她终于开口。

「但是我在台北…」

「不要紧。」她将头别开来,「男人都会寻花问柳的。这我还能忍耐。你总是要毕业的。等你毕业,总是要回台中来。」

书彦一时说不出话。「我不爱你,南芬。」

「你会爱我的。」她哭了出来,「总有一天,你会知道,除了我以外,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求求你,不要这么残忍…谁都会离开你,就是我不会。我不分手,我绝不分手!这么多年了…我们也有过快乐的时光…不要这样轻易就放弃…我求求你…」

「…对不起,我没办法。」书彦狠下心,不去看她颊上晶莹的泪水。

「我不要分手。」南芬抬起头,脸绷得紧紧的,「我绝对不要。你会发现,最后你也只剩下我而已。」她转身跑掉。

望着她哀恸的背影。书彦心里有着说不出口的歉疚。

但是,就是歉疚而已。他无法因为歉疚跟她过一辈子。这是我的人生。

因此,他更急着回台北。回去芳咏的堡垒,将这一切纷乱都阻挡在外面。

他连两个小时的车程都无法忍耐,也不顾母亲哭哭啼啼的要求,他敷衍着,「妈,我就快毕业了,得赶紧回去准备口试。我会回来的,我保证。」

他连夜飞回台北,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这个城市过,即将降落在松山机场的时候,他觉得每个朦胧闪烁的灯光,都像宝石一样。

冲进他们的家,他高喊着,「芳咏,我回来了!」

一片静悄悄。

这么晚了,她怎么不在家?环顾四周,发现家里有些不一样。她喜欢看的漫画和散落的VCD不见了。客厅整理得整整齐齐,不见的都是她的东西。

为什么?

拼命敲着芳咏的房间,一面大声叫着她的名字,他冲动的开门,发现房门没锁。

她的房间里杂乱,像是匆匆忙忙的离开,打开衣柜,什么也没有。

发了好一会儿的楞,才发现桌子上有些东西。

和房东打的租赁契约,注明租约到今年七月。另外有张收据,芳咏把到七月前的所有房租都缴清了。

另外还有条半湿的手帕,散着淡淡的,ANNASUI的香气。

只有这么一封没有字的情书,浸满了眼泪?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他茫然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跑到幼儿园找她,芳咏的同事诧异的看着他,「芳永不是去日本留学?怎么?当男朋友的人不知道?」

日本?!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去了日本?

芳咏像是一滴泪珠,消逝在广大的世界里。没有亲人的她,想要隐遁是如此容易。

回到家,他静静的坐在客厅,从上午坐到伸手不见五指。

打开电视,正好是柯南。这是芳咏从来不会错过的节目。他抱住头,突然了解了芳咏被遗弃的感觉。

了解是了解,却无法原谅她的不告而别。

「不要爱上我。」她惨白的小脸有着凄楚,「因为爱是一种酷刑。如果你有一点点爱我,就不要爱我。」

但是,你怎么样挖开我的心脏,命令我不要爱你?男人就没有感情没有血泪吗?难道我就不会伤心不会哭泣吗?

他大哭了起来。

为什么,爱情对他总是这么残忍?为什么爱上一个人,总是要伤心?

他付出所有,却莫名其妙的被终结?谁来告诉我?

他的眼泪似乎都属于爱情。芳咏说得对,爱是一种酷刑。

***

书彦想不起来怎样通过硕士口试的。或许教授们都知道他失恋了,走到哪里都是同情的眼光。

他受不了。

口试通过后,他将自己封闭在家里,楞楞的坐在芳咏的床上,嗅闻着她残存的香气。而香气一天淡似一天,他又买了一瓶ANNASUI,打开以后觉得很惶恐。

「小姐,」他跑去问专柜小姐,「你是不是拿错香水给我了?这味道不对。」

「这不像擦在我…」他的心一阵刺痛,「不像擦在女朋友身上的味道。」

「那当然,」小姐笑了,「香水擦在不同人身上,会创造不同的香气。你喜欢那种香味?叫她擦在身上不就好了?」

如果我知道她在哪里的话。

默默的回家,将香水擦在自己身上。果然,那种淡漠的温柔不见了,却有着火辣的痛苦感。

他无法忍受这些。冲进自己房间,开始拼命整理行李,不,我不能再待下去了。他要离这个充满回忆的房子远远的。

回到台中的家,他倒下来大睡了几天。

因为大嫂的事情,母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看到他像是大病一场的样子,更是急得掉眼泪。

她焦急得到处求神拜佛,有天半夜,他听见厨房有人在哭。

大嫂?

走进厨房,母亲坐在大嫂坐过的地方,掉着眼泪,守着一锅炖肉,连等待的姿势都类似。

这是女人终生的宿命么?他默默的走进厨房,轻轻拍着母亲的肩膀。

「阿彦…我们家是怎么了?流年不利成这个样子?不应该娶那个女人的…」她哭泣。

自从那个不孝的媳妇离家出走以后,家里的经济重担突然重了许多。

每个月都得拿出一大笔房贷和生活费,家里所有的家事也都落在自己的肩膀上。她已经老了,实在力不从心。

她哭着,书彦轻轻抱住她,「妈,我就要回来教书了…」没有芳咏,他也失去继续念书的动力,「我和哥哥会把家撑起来的。我们请个菲佣吧。妳不要太累了。」

「书彦,求求你…你娶南芬回来帮我吧…」她越哭越厉害,「我老了,没办法把家打理好…求求你娶她吧…」

他没有说话。

娶南芬不好吗?母亲喜欢她,她又是家事高手。每次来家里,不管是理家或烹饪,都让母亲赞赏有加。而且,她又爱自己。

「请个菲佣吧。」他叹口长气,不能够因为这点方便,就娶她回来受苦。

没想到连请三个菲佣,最长的只撑过两个月。谁也受不了母亲的挑剔。

不知道母亲跟南芬哭诉些什么,南芬一下班,就过来帮忙做家事。

「我会付你薪水。」他看着忙碌不堪的南芬。

她抬头看了书彦一下,又低下头,「…不用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能帮到伯母就好。」

他放弃说服她的念头。

被爱也不错。他渐渐会麻木的这么想。起码不管他怎么对南芬,她都无怨无尤。他无须关心南芬,也不用管她怎么想,只要好好坐着,她就会把他服侍的服服贴贴。

这也是他不积极拒绝母亲去提亲的原因。

「我不爱她。」他有些厌烦的。

「不爱她?」母亲瞪起眼睛,「不爱她跟人家走这么久?南芬有什么不好?你说说看。」

他闷闷的,「没有。」

「既然没有,你给我闭嘴。」母亲很火大,「你们兄弟两存心气死我是不是?你哥的婚事不让我管,你的我非管不可!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娶南芬,没得商量!」

「就算南芬嫁给我,也不会幸福的!」他也大声了起来,「我不爱她就是不爱她!如果这样也没关系,」他转身出去,「我无所谓。」

婚事还是热腾腾的办了起来。他事不关己的看着整件事情发生,却没有参与任何意见。

「…试试看好不好?」南芬小小声的说,「说不定你能够爱我…一点点就可以。」

凝视她小心翼翼的神情,他不是不感动的,「南芬,你我都很清楚,其实我们没有真正的谈过恋爱。」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小,「之前你心里只有学姊,后来…你去了台北,心里又装了别人…只不是我。」她低下头,「但是,没关系。

我相信时间会改变一切。我们会幸福的…」她的声音越发小,「相信我好吗?」

他叹口气代替回答。

「…或许你是对的。」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重,「最后只有你在我身边而已。」

他放弃了抵抗,或者说,芳咏的不告而别,拿走了他所有抗争的勇气。说起来,都是自己不好不是吗?若是对南芬没有意思,就不该接受她。接受了以后觉得不行,就不该跟她去看电影逛街听音乐会,不该让母亲把她当成准媳妇一样对待。

不该跟芳咏在一起这么久,才痛下决心,决定跟她终结关系。她多少年的光阴都浪费在他身上啊…女人有多少青春?

不温不热的对她,所有的热情全都消失殆尽。也好,若是爱情这么痛,或许让另一个痴心人得到幸福,或许也足堪安慰。

芳咏像是蒸发了一样,连学姊也不知所踪。

学姊,你在哪里?想到出轨的那一夜,他除了罪恶感,还有种脸红心跳的感觉。

这种感觉,接到学姊电话时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更明显。

「学弟,还好吧?」她愉快的声音明亮,「听说你要结婚了?」

他短促的一笑,「学姊你呢?你还好吗?」

「我?」她的笑了,「我当然好。怎么样?放学了吧?找个咖啡厅聚聚吧?我在你们学校附近。」

看到她脸上的伤痊愈了,书彦放下心来,「幸好没有破相。」

「谁说没有?」她淡淡的伸出手,「你看这条蜈蚣似的疤痕,难看死了。」

触目惊心的伤疤在雪白的皓腕上蜿蜒,书彦不忍的轻触了一下,「不能消除吗?」

「当然可以,」学姊笑笑,「只是不想消除。用这个疤提醒我自己,婚姻和爱情有多么愚蠢。」

他也有这种荒谬感,却身不由己的走进去。

「你到哪里去了?」跑到美商公司却找不到学姊,他不禁错愕,天知道学姊在这家公司花了多少力气。「辞职也不说一声。」

「太狼狈了,不好意思让你看到,我现在跟几个朋友合开了一家游戏软件公司。他们负责软件,我负责行销。没问题的,虽然不能跟以前的公司比,生活反而宽裕许多。」

学姊的表情果然开朗多了。当年温柔聪慧的学姊虽然不复见,但是此时的她却神采飞扬。

「跟赵先生一起?」他问。若是如此,他会安心多了。

「怎么可能?」她诧异,「他也有他的日子要过。再说,他的专长不在这里。他又去了另一家美商公司,还是猎人头公司挖角的呢。」

他默默。书彦知道,大哥把事情弄得多大。他跑去学姊的公司大吼大叫摔东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赵逸桦动手。更糟糕的是,赵逸桦不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人,反而把大哥摔出公司。

不过,他和大嫂的绯闻也让高层严重关切,最后两个人在压力下都辞了职。

「够他们讲好几年了,」学姊笑,「美商公司多闷,有些八卦好聊,也算是功德一件。」

「看到你好好的,我很高兴。」他握住学姊的手,觉得有点僭越。想抽回来,学姊却握紧他的手,用力摇了两下。

「我也很感谢你,学弟。」她微笑,「让你这样的人暗恋过,我实在荣幸的紧。你和你大哥完全是两种不一样的人。当年实在我还小,居然会喜欢这种浪子…你知道他多蠢?我跟他提离婚,他居然要我拿三百万出来当遮羞费!天哪…那真是我爱过的人吗?」她笑着扶扶额角。

书彦脸红起来,「他只是不想离婚。」自从那个清晨起,大哥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更别提说话,所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回事。

「这也是有,只是若非离不可,他还可以大捞一笔而已。」学姊很自若,「我已经具状诉请离婚了。那张伤单应该很有用。」

虽然自己的哥哥这么过分…「学姊,请你不要告他…我知道这样很没有道理…」

「我又没告他伤害罪,」学姊的神情冷冷的,「我只是要求法官让我自由罢了。更好笑的事情在后面,他要告我通奸。无凭无据,我看他能告我什么,他对我吼,当初就该带警察摄影机来捉奸,真真千金难买早知道…瞧,外面那个晃来晃去的卒子就是他请的征信社。」

书彦望着抖脚的小混混,不禁噗的笑出来。

「如果没有意外,我大概能够自由吧。」她微笑,感伤的,「没想到自由的果实这么苦涩…要花这么多心血眼泪才觉悟。我的确是笨的。」

学姊啜了一口咖啡,「别谈我了…真的要跟南芬结婚?你台北的那个女朋友呢?」

「…她消失了。」一说到这件事情,他的心还是一阵痛处,「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她就这样消失了…」

学姊点起烟,凝重的看着他。「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讲。」

「请说。」学姊为什么这么欲言又止?

她默默的抽了一会儿烟,「学弟,你觉得南芬是个怎样的女孩子?」

南芬?「是个很安静,很乖的女孩子。很会作家事和烹饪。」

捻熄了烟,「学弟,恐怕那只在你面前。」她考虑要怎么说,「她曾经来找我『谈判』过。那时我还不知道你…你对我的心意。但是她已经来找我了。」

她还记得形象柔美的南芬是多么狰狞的逼过来,「学姊,我希望你了解,书彦和我在一起。我想你不至于破坏我们两个吧?」声音非常尖利刺耳。

「不只是我,」她玩着打火机,「还有其它的女孩子。只要对你有一点点好感,就会被她…呃…『严重关切』。」曾经有女孩子吓到哭出来,「总之,你还是多了解她一点。」

南芬?南芬会做这种事情?所有的疑团渐渐的在心里拼成完整的拼图,他觉得有点惶恐。

「没什么事情了。祝你幸福。」学姊和他拥抱了一下,「我的确希望你幸福。不管你娶不娶南芬。」

看着她潇洒的背影,书彦忍不住叫住她,「学姊!」

她回过头。

「你后悔嫁给哥哥吗?」经过这么多伤害…还是说,甜美的爱情之酒终会被岁月酿制成酸涩无法入口的醋?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她想了一下,「事实上,并不。如果我没试过,怎么知道结果?排拒一切可能,就连那一点点的甘美都尝不到了。」

她的神情温柔起来,「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我相信,他的确爱过我的。只是这个事实,让之后的背叛和忽视,特别的令人难以忍受。」

她微笑,那是走出阴霾后的笑容。他这才发现,学姊和芳咏有点相似。

不过,他分得很清楚,芳咏是芳咏,学姊是学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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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爱」的酷刑(冷漠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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