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2.云散碧天长(下)

外传2.云散碧天长(下)

之三

板着一张不知是悔是恨是怨是急的脸,谢长缨抱着沈焱坐在石上,只是发呆。

“谢公子……谢公子……”

抬起头,剑眉微锁,不明所以地看着青衫人影。

“在下略通些医术,如果谢公子不嫌弃,请让在下看看沈公子的伤势,他不能再拖下去了。”

这个人……叫什么?

谢长缨觉得自己周身一片虚软,生平无数次死里逃生,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恐怖。这种恐怖自沈焱搂住他,代他接下玲珑双姝所有暗器,还有怒佛那一杖余威时,就已存在了。

并不深,也不特别激烈,只在沈焱昏迷,一路马行颠波时,一寸一寸加深,一寸一寸绞死。

他的手湿冷,微颤,忘了这是一双剑客的手,本该干燥稳定。沈焱的呼吸越来越慢,他的手就越来越冷。

“谢公子……”又是一声低唤,然后一双手伸过来,掰开他抱紧沈焱的手。

谢长缨一震,突然怕了起来,怕自己这一放手,沈焱那微弱的气息就会中断。“别碰!”

叶浩无奈,心知谢长缨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孤独惯了;好不容易有个沈焱似乎能相互了解,相互接近,相互为朋的,却因自己失策,而让沈焱陷于生命危险。这心下的惊、怒、悔、恨,绝不是三言两语就是交待。而那种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心感再度消失,也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说服的,当下也不多说,直接行事。

唰啦一声,沈焱紫色的衣袍就这样在谢长缨怀里被叶浩撕开,结实的背肌上一片星星点点的红斑,正逐渐扩大。背心右侧还有一道即深且广的暗紫色瘀血。

谢长缨触目惊心,不由松开了手。

叶浩不客气地示意宣逸接过沈焱,也不指望那光发呆就占去半个脑袋的谢公子,自袖子暗袋内掏出块磁石,将沈焱背上还有左臂的暗器吸出来。有些因颠波而错离原来的血管,吸出时重新穿出新痕,整个背部鲜血此起彼伏,泊泊地滑落于身体两侧。

谢长缨一震,明知这是必要的治疗过程,却还是心口一窒,双手握紧了沈焱冰冷的手,握得死紧。

叶浩用干净棉布擦去沈焱背上遮住伤口的血膜,又引起新一波的流血,谢长缨不由怒目相瞪,叶浩却视而不见,只淡淡道:“要握请不用那么用力,痛醒了他大家都不好受。”瞄了眼交握的双手,又道:“真气节约点用,等下还有劳烦你的地方。”

“……何处?”干涩而暗哑的声音。

叶浩仔细看着沈焱背上的伤,不时用手指去推挤伤口。“还好,这个施展暗器的是个高手,自矜身份,不曾在暗器上涂毒,伤口虽多倒不太严重……不过她的确是暗器高手,入体的暗器几乎都刺入血骨交融之处,虽能用磁石吸出大半,另有部分却随着血流深入。幸好沈公子在受伤前便有知于此,先自封心口血脉,让暗器不得其门而入,但血脉封的时间长了,对身子终是不利……”

“能治么?!”谢长缨打断他的分析,冷白了脸。此时他脸上的血迹早已干涸,端整的脸上横着一道暗褐色的枯迹,显得有几分狼狈不堪。

叶浩与宣逸相视一眼。

“能,不过得有个高手用内力打通他奇经八脉,听在下指引,将体内暗器逼出。”

“那我来,我们快开始吧。”谢长缨急不可待,将沈焱身子一扶正,就想灌入真气,却被叶浩阻止。

“不行,你得先将你臂上的伤治好……”

“噜苏!没那个闲功夫!”

“你伤不裹好,真气灌了一半却因自身血流过多后续无力,那你可知沈公子会是怎样一副状态?更不用说那暗器会转入更糟的位置……”

谢长缨此刻只恨不能代沈焱受苦,听得这般苦楚,立时闭嘴,将双手往前一伸,伸到叶浩面前。

叶浩笑笑,又掏出些瓶瓶罐罐什么的为谢长缨疗伤。幸好都只是些外伤,清理干净,洒上药就可以包扎了。看看左右没有包扎用的布条,叶浩索性将沈焱撕破的长袍物尽其用,继续撕得更加破碎。

“这家伙又要抱怨了……”谢长缨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

“嗯?”叶浩扎好左臂换右臂,挑眉。

“他是个恋旧的家伙,对于自己用过的东西小气到无聊。”谢长缨看着沈焱苍白的脸,突然想到早年相遇时发生过的事。

“哦。”叶浩放开右臂,开始准备等下要用的东西。“宣,你的冰玉散借我。”

“保护我,也因为我归类于他的东西范围吧……”

“不,我倒觉得……”宣逸笑嘻嘻地走过来,递给了叶浩一个白瓶。“他救你,是因为单凭你的……冲动,我们四个人都别想走~”

叶浩瞪了他一眼,晃了下白瓶——你别说得这么直白!

宣逸咕哝一声,补充道:“想要选择,自然得付出代价,所以你也别太自责了。”

谢长缨垂头默默无语,过会儿,低低道:“可以开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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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干,舌苦,颊热,额痛,除了这些痛苦外,其余的地方却全是麻木不仁,似乎全不属于自己了。

努力地在浮沈高热中寻找灵台一线清明,耳边听得大大小小或杂乱或细柔的,血红的视野中依稀可见不少晃动的黑影,梦魇中号呼着不知是枉死还是该死的死魂,身体被死魂撕扯着,被朱焰烧烤着,焦黑的肉一块一块地往下掉,现出了花花肠子,森森白骨。

汗淋淋地睁开眼,眼皮酸涩得似乎粘死成一团肉,既厚且重。淡薄的光线隐隐约约,照不出眼前三寸之物,身体躺在铺子上,不住地摇晃,耳边依约是澎湃的水声。

艰涩地喘了口气,沈焱一人默默对着黑暗,对于自己的醒来,很难说是什么感受。梦魇中的一切转化为冷汗,深烙在他周身,他觉得整个身子都是麻木的,除了眼珠子能转动外,其它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的了,就像那梦中一样,除了痛楚欲裂的颅首之外,周身都已被烧毁了。

痛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痛楚都查觉不出的麻木……

唏唏簌簌的掀帘声,伴着淡淡的水气,一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手上端了个碗。逆着光的身形看不情脸上的表情,只听得他哼了哼。

“你醒了!”

噗哧——沈焱突然笑了出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明明身上又是伤又是痛又是冷又是热的,见了这个人,听到他那冰冷冷的关心,心情却甚好,好到忍不住龇牙裂嘴抽筋着笑出声来。“呃……咳……”

“别说话!”谢长缨又哼了声,将药碗放在旁边的小几上,盘膝坐下。“你左臂及背后共中一百三十一枚暗器,又被怒佛杖风扫了个正,叶浩说你为阻暗器潜入心脉,事先封了心脉周边各穴,结果怒佛冲入你体内的真气无处泄散,与你的真气在经脉内互撞——你死是死不了的,不过没个十天半月你也休想能动弹。”

“呃……”

“你躺了三天了。”

“唔……”

“我们现在西陵峡,住在船上。”

“哦。”

谢长缨突然伸出手,小心地为他按摩四肢,他眼睁睁地瞧着。

“放心……再过几天,你一定会复原……”

“嗯。”

“……你就这么相信我的话?!”谢长缨不知为何,突然狂怒起来,啪地一声拍在桌几上。“……你伤成这样,我这话连我自己都不信!!你为什么还要信?!你……”

沈焱默默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谢长缨垂下头。

“抱歉……我太激动了……我……”

声音越来越细,细不可闻。

都说是小鬼一个了,还不肯承认。沈焱叹了口气,看着那个说着说着不小心就睡着的人;放在几边的汤药;还有动弹不得的自己,合上眼,继续叹气。

“谢公子睡着了?”

沈焱睁开眼,就见叶浩坐在自己的另一边,远远避着谢长缨,见自己睁眼,微微一笑。

“他这些天也是很辛苦的,双臂伤势未好,却得保护着我们四人,再加上担心你的伤势……”叶浩搭着沈焱的腕为他把脉。“两位都很辛苦啊。”

沈焱咳了咳,努力想用‘水汪汪能说话的大眼’表达自己的意思,叶浩歪头看了会儿,迷惘地摇着头,突然拍掌道:“哎呀,我好象忘了跟谢公子说,你说不出话主要是因为你内功心法的特异性,阳气过盛,等喝了我配的药去燥养气,晚上就可以说话了。有什么话到时再说吧。”

沈焱一阵哑然,忍不住瞪着这个看起来十足无辜无奈的家伙。都是他忘了说清,谢长缨才会那么不安和沮丧……这小子,不会是故意的吧?!

叶浩突然微笑,眸中闪动着柔和的光芒。“沈公子,你与谢公子拼命保护我们这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与宣逸都很感动。相信两位好心人定会有好报的。”

“呃。”沈焱摇摇头,一脸没关系的样子。

叶浩笑笑,没有再说什么,端起放在一旁的药碗,慢慢搅拌。“沈公子大约不知吧,你昏迷前向谢公子说了——救人,快走。这三天来,谢公子当真老老实实地保护着我们,三天方行不到百里,一日连退六路追兵。幸好怒佛被沈公子离去前的蓝焰烧伤,玲珑双姝从不打没把握的战,少了这三人,以谢公子之能,倒也还算平安,后来上了水路,水路若无排教相助,对方追踪不易,方才摆脱追兵。”

看来可以肯定这批敌手与无名教无关了——沈焱咳了声,看着叶浩碗中越搅越黑的药汁,努力去想些别的事情——没有掌控武林黑白二道的无名教插手,实在是可喜之事……

“说来惭愧,我们与两位相处如许久,居然一直有眼不识泰山,没发现两位就是武林四绝中的的南离火沈公子及北绝谢公子,真是罪过罪过……”叶浩用力地叹了口气,一脸崇拜地看着沈焱,直看得沈焱身上起毛毛骨悚然。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叶浩眨了下眼,搅了搅手中药汁。“公子该吃药了……”喃喃说着,瞄了眼熟睡的谢长缨,清了下嗓子。

“哎呀,不好了~~”

沈焱还不知叶浩为什么突然大声叫着,就见熟睡的谢长缨反射性地长剑出鞘,如毒蛇般准确地抵在叶浩颈间,双眸冷厉。“沈怎么了?”

“沈公子没事的。”叶浩斜眼睨着颈下薄如春冰的长剑,无限温柔温和地解释。“只要他喝下这碗药,基本上可以说是没事了。”说完,将药碗放在那柄长四尺,宽二寸,薄如春冰寒如春冰名为春冰颤如春冰的剑尖上,微微躬身。

“叶浩告退。”

沈焱没想到叶浩为了叫谢长缨来喂他吃药,居然使出这等手段,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想到谢长缨对自己这般挂念,明明疲累,却被叶浩一唤便醒,足见情深义重,却是心头微暖,如此一想,便不在意身上麻痛,轻轻笑起。

谢长缨哼了一声,瞪着剑尖上的碗,本待发作——至少也该草扁叶浩一顿以表惩戒,可见了沈焱的笑容,虽是双颊消瘦,丰唇干涩,看来几无人色,又是那等的灿若春阳,已有数日不曾见过。心下一动,暗暗欢喜,突然决定不与叶浩计较了。

手中长剑一颤一震,剑尖上的碗凌空飞起,谢长缨伸出左手,满当当的药汁一滴不漏,安安稳稳地接在了手中。

……安安稳稳满当当的药汁

沈焱又开始想叹气了。

叶浩虽然说起话来东扯西谈漫无边际,常是听上半天却发现全是废话什么收获都没有,但偶尔有些话也是可以信任的——比如他身为大夫时说的话。

沈焱的嗓子在谢长缨端着第三碗药汤进来时,终于迸出一连串哀号。“叶浩这小子我承认你医术行所以你能不能好心加些蜜糖甘草的来中和一下药味啊~~~~~”

——尤其不要让谢长缨来喂药!这小子没耐性的紧,常是脸一沉剑就出鞘,想他好歹也是名动八表的超级高手,三不五时就被人架了一把剑在脖子上威胁着吃药,这传出去能听得吗能听得吗??!!

“叶浩跟他同伴去山里采药了。”谢长缨反射性地回答着,在沈焱发出数日来第一道声音时,星眸一亮,紧盯着沈焱的脸怔怔看着,眸中异芒不断跳动。

惨,这冷漠的小孩居然会有这样欣喜的反应,谁舍得拒绝?谁忍得拒绝?!

沈焱心下一软,心想任小谢手中是穿肠毒药自己也只有认了。不料谢长缨只是看了他会儿,放下药碗转身走了出去。

……不会吧?对自己的魅力深具信心的沈焱垮下脸。

谢长缨再次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个油腻的罐子,一语不发地走到药碗前,手一斜,大半罐纯白晶体都倒了进去。

太……太多了……沈焱咳了下,有声不敢发。这小子爱面子的很,如果告诉他分量错了,难保他不会恼羞成怒春冰又架上自己的脖子。瞧他还是一张板凳脸,却是面有得色,大约在得意自己难得的细心吧……罢罢罢,的确是难得,想来甜过头掩去苦味也是不错的事。

自我安慰完毕,沈焱含笑看着谢长缨垂眉搅动药汁,拿惯了长剑的手有些笨拙地捏着调羹,不断磕在碗沿,静寂中每一道声音都那么清亮脆耳。

“吃药。”洁白的瓷器,固执的大手,漆黑的药汁,刺鼻的味道……沈焱小小地对自己的决心产生了下怀疑——有必要这么慷慨激昂取义成仁么?

唉……

微微呷了口药。

沈焱的脸色马上变得跟药色一样漆黑。

——叶浩,你是好样的,宣逸弄成那样的化子鸡你能面不改色地吃下,一点表情都没变化……我佩服你~~~~~~~但我不是你!!!!

“谢长缨!!你要害死我啊~~~~~~~”刺激过甚,两行清泪自沈焱眼角滑下。

谢长缨脸色微变,手指点了下罐中白色晶体,伸出舌头一舔。

……

相顾无言……

……

“对不起,是我邀功心切。”

——这么可爱的理由,又是这么干净利落的认错……看着头垂得下巴都靠在锁骨上的谢长缨,沈焱发现自己的怒火再次灰飞烟灭,不由悲哀地意识到,只要这冷淡惯了的小子肯服软,天下就没有对他硬得起心肠的人了。

幸好到目前为止,他仅对自己服软,还不至为害苍生。

暗叹口气,看着上方酱黄色的舱篷,偏开话题。

“我昏迷了三天,加上今天,正好四天,今日该是八月廿七吧。”

用力地点了下头,谢长缨垂肩看着手中的药碗,不肯抬头。

“重九剑阁的论剑大会,时间赶一赶的话还是来得及的。”

用力地摇了下头。“不去了。”

“因为我的伤?”

默默不语。

沈焱眼神微偏。“……可知我为何保护你?”

谢长缨翟地抬起头来,重重摇头。

这问题他日思夜想,答案万千,未曾有解。

沈焱眯起眼缝,数着舱篷上有几道篾子,几张油篷。

“沈?”

无奈地摇了下头,沈焱避开谢长缨的目光。静默了片刻,突然噗哧一笑。“哎哎,我不好意思表功。你有脑不会自己想,何必一定要我说出来。哈,沈某是会害羞的~”

谢长缨苦恼地看着他,见他眼神左右游移,就是不与自己对上,心下有气,顺口便道:“你保护我,是因为你已经负伤了,破罐子破摔,不会破得更烂。”

沈焱抽了下嘴角,咕哝。“说得真狠。”

谢长缨站起身,沉默片晌。“……怒佛负伤,玲珑双姝不处险地,完整的我,除了可以退追兵外,也可以再次完整地上剑阁,参加论剑大会。”

端着碗缓步外出,声音继续飘来。“你,知我好胜嗜武,若赶不上论剑大会,定会遗憾,才将所有攻势一力搅下……但你又知?若要好友重伤换来我的机会,更让我遗憾终身!”

……好友么?

沈焱苦笑了下,看着上方的舱篷,微微吐了口气,感觉自身如处浮云,轻飘飘,晃悠悠,了无个重心。

谢长缨呐,你再这样单纯下来,却教我如何自处?!

之四

西陵峡西起香溪口,东至南津关,航道曲折,滩多水急,向是有名的。

盘膝坐在船头,面依险崖,看着足下涛涛江水在险恶的滩头冲波,退下,滚动,激起破碎的白浪,声声震耳,谢长缨守元归一,漠然无衷,只在想着船舱里的那人。

要去剑阁吗?

答案很明显,不去的话,就是浪费沈焱的苦心,让他的负伤全成白费的笑话——自找苦吃,人家还不领情。

皱了下眉,谢长缨为想到别人会如此说而心怀不悦。

但去了的话……岂不就证明了沈焱的预谋计划是成功的,他在那一刻作出了最好的选择,是个两全俱美选择——日后若再遇上相同的情景,他是不是会再次牺牲自己换来两全俱美?

握紧手中剑,指骨咯叽作响。

如果没有遇上良医,如果不是对方分出双邪一姝去追击慕容和卫,世事真能两全俱美乎?到那时,自己一人要逃开围攻不难,可是沈又怎么办?自己能顾得全他么?

君以国士待我,许我以至诚之交,我却辜负君之信任——这种憾恨无力的感觉,不想再尝第二次!!

滚滚长江,惊涛拍岸,多少英雄于此一战成名,千古流芳,

夜来东风,火烧赤壁;淝水二谢,芝兰英秀;北固亭口,金戈铁马;

多少豪杰于此功亏一篑,万载垂泪!

横朔赋诗,枭雄孟德;投鞭断流,霸主符离;白帝托孤,卧龙尽瘁;

千古风流人物,抵不过江水东逝。

——今人不见古人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武林四绝或是名重一时,却总有消逝的一天。唯其生,唯其死,千载风流与烟消销云散总是一致的。

一战成名的自己,功亏一篑的沈……

慢慢地叹了口气,谢长缨发现跟沈焱在一起后,他渐渐也学会了沈焱那种嘲讽式的叹气。

岸边正在煮药的老梢公咦了一声,唤道:“两位相公回来啦。”

谢长缨不曾回头,听着叶浩与宣逸二人笑嘻嘻地与老梢公打着招呼,似乎放下了些药草,一种一种教着老梢公哪些该如何切哪些该如何削哪些不可破坏哪些该下多少份量的,叽哩咕噜地说了长长的一串,也不怕人家消化不良。

听着老梢公唯唯喏喏地应着,也不知有听有懂否,响应越来越含糊,谢长缨心下一惊,生怕老梢公不懂装懂将药煮得一塌糊涂,急忙一个旋身,落在三人身畔。

日正中天。

宣叶二人俯身与老梢公讲解。

手中,小小一把药草。

谢长缨忍不住挑起眉——这两位从昨日便上山去采药,到现在快一日了,竟只有如许收获?那他们一整天到底干啥去了?再看看两人的衣物,也与离去之前完全不一样,本来两人都是一身青衣的,现在却换成了蓝色。谢长缨越忖越不对劲,忍不住狐疑道:“你们上山……到底干什么去?!”

“哈~谢公子果然是明察秋毫目光如炬,在下也不好相瞒,离这十七里左右的山中,有一脉清泉,周围怪石窍穴逶邃,堆阜怒突,水流清莹秀澈,锵鸣金石。我们采药采得一身泥污,就顺便沐浴一番。那水质清凉滑腻,方自出山,不染纤尘,实属丽品。谢公子如有意,不妨前往一探,绝佳享受。”宣逸一向少话,今日却难得长篇阔论,他说起话来自有一股威仪,兼又眉飞色舞,连那平庸的五官似也生动了起来。

相反的,叶浩心情却似不怎么好,只顾埋头与老梢公继续介绍,谢长缨眼尖,见他拿起一把枯滕时,手腕隐隐有着红痕,似是绳索绑过后留下的痕迹,不由心下一惊。

“两位上山可曾遇到麻烦?”

“麻烦?”宣叶二人对看一眼,叶浩不着痕迹地伸手取药草,长袖自然遮住了两腕。“没有啊。”

谢长缨一皱眉,出手如电抓住叶浩的两腕,果然,两腕上都有着绳索的勒痕。

叶浩垂睫不语,宣逸扭头,身子不住微颤,不知是惊是惧。

“两位是为沈而上山去采药的,若因此而遇上麻烦,我与沈定不会坐视不理。两位不妨直说,是不是遇上了山贼!”

叶浩还是面无表情,突然抬头一笑。“谢公子关心,叶浩感激不尽。不过我们俩的确没有遇上什么麻烦。这手上的绳痕,不过因这把悬婴滕是长在悬崖腰上,我用绳子绑着自己下去采药。后来一不小心险些摔着,惊惧之下上无瑕细想,就将绳子缠在两腕上……唉,这事说来丢脸,若非谢公子再三关心,叶浩实无颜面说出。”

宣逸的身形颤得更厉害了,可能是想到当时惊险的场面,双手捂着脸,无力地坐在石头上。

谢长缨一怔,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开手。“两位没事就好……叶浩,沈昨晚已经能说话了,他希望你在药中放些甘草蜜糖来中和药味。”

叶浩温文一笑。“沈公子吉人天相,我们现在就过去看看他吧。老大爷,我刚才说的这些你可都记下了?那就按我说的方法,老样子,三碗水熬成一碗,再按谢公子说的,加两勺蜜糖。”

说到这,示意谢长缨与自己入舱,不料脚下一颠,踢着了块拳头大的石子,痛得停下脚来。

说巧不巧,说不巧也巧,那块被踢飞的石子居然飞向药壶,老梢公正看着那堆草药苦恼,没有注意到,药壶被石头一撞,向旁飞去,热滚滚的药汁向着宣逸劈头照脑兜下。

“哇~~~~叶……浩!你谋财害命啊!”闪避虽及,宣逸的手背还是被烫起几个水泡,痛得龇牙裂嘴唉唉叫。

“咦?”叶浩惊讶回头,看着壶倒药洒,宣逸惨叫,不由吓了一跳。“难道这是我作的吗?抱歉抱歉,手上的伤我来帮你看看吧。”

“不要~”宣逸叫得更惨,转身便想逃,却不知顾忌什么而不敢动。

叶浩笑吟吟地走了过去,四手相握,四眸相对,外人见不到时,叶浩眼里射出的光芒可以杀死人。“都说会被看破的,你还故意让谢长缨发现勒痕……你道我一定会忍耐你的任性么?!”

“你情我愿,看破了又怎样~”宣逸偷笑了声。“再说你这不又忍下了。你总不给个底限,我心下不定,只有不断玩下去,等你真的生气那天再说~”

叶浩眼一翻,突然觉得自己前途一片黑暗。手上也不客气,不知何时挟了柄金针,直接向水泡刺下。

宣逸温柔地看着他,交握的双手向上游移,抚过叶浩双腕暗红的勒痕,眸中闪过一丝戏谑。咳了两声清嗓,这才好整以瑕地尖叫。“好痛~~”

没好气地旋了下金针,叶浩愤然远离这色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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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收回手,叶浩微微皱眉。“公子脉像本已为药力抚平,今日重把,却是寸脉浮滑,关脉涩缓,尺脉沉牢,分明郁结于心,为情所苦……沈公子,请恕在下直言,不论公子心中有何烦恼之事,在伤势未好之前,请勿多思多虑,莫让在下及谢公子一片苦心白费。”

沈焱有意无意地瞧了谢长缨一眼,向叶浩笑笑。“少年弟子江湖老,一步江湖无尽期。这江湖中事向来是由不得人的,叶兄也该明白过其中滋味,现在沈某又身负重伤,行为皆由不得己,连说的话都没人听,教人如何看得开。”

“沈公子似乎话里有话呢。”叶浩摇摇头,润了润笔,低头开方子。“公子是病人,有话不妨直说,只要不是过份之事,相信大家都会依你才是。”

“真的?”

叶浩停下笔,瘪笑。“不知道。”

谢长缨哼了一声,转身走出去。

沈焱哀声叹气。“沈某瞧着不是真的。”

叶浩轩眉,手上的笔飞龙走凤,一气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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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缨坐在岸边发呆,滚滚江流在他足下奔腾,溅湿了他的靴子。

有人在他身旁坐下。

懒懒地斜眼瞄了下,在深秋里还摇着把折扇的宣逸,笑嘻嘻地直向他看来。

皱眉,谢长缨站起身,正欲离去,却听宣逸开口。“谢公子,在下只有一句话可说。也是沈公子不愿意说出来的话。”

停住脚步。

谢长缨回首。

“没有了绝情公子的剑,便称不上论剑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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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浩吹了吹药方上的墨迹,摇头微笑。“这么简单的理由,沈公子为何总要故意为难谢公子,不直接说,你赏识他,如此而已。”

“理由简单,人心可并不简单。”沈焱喃喃地说着。“越想连我自己都越不明白了,又怎能理直气壮地说。”

“哦。”眸微垂,叶浩收拾笔墨。“公子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沈焱说到这,突然惊觉。“我跟你说这个干嘛,未免无聊。叶兄,你是不是该告诉我,我这伤再过几天才能下床?”

只差一点点就能套出话了……叶浩心下惋惜地叹着,唇上笑容不变。“沈公子配合的话,五天。”

正说着,船身突然一阵颤动,水流声促,老梢公嘿呦嘿呦的声音伴着击水之声,近在咫尺。

“咦?”

“唔。”

默然对视片刻,沈焱先开口。“小谢居然会这么快改变心意?”

“谢公子……”叶浩叹了口气。“果然太单纯了。”

九月初二甲寅日定

自南津关一路行来,经过了峡壁高明净,纯无杂色的灯影峡后,便是‘朝发黄牛,暮至黄牛,三朝三暮,黄牛依旧’的黄牛峡。三峡中最险的是西陵峡,整个峡区都是高山峡谷险滩暗礁。而西陵峡中最险的却是黄牛峡,其之水急礁多,航道曲折,船行至此,多须小心翼翼。尤其他们此行是逆水而上,更是进程缓慢。当四天后沈焱身体终于能动弹时,他们方才离开看了近三天的黄牛峡,越过北岸的牛肝马肺峡,兵书宝剑峡,经过一段难得的宽谷航道,正式进入巫峡。

巫峡,传说中的绝美之地。

巫山的云,沧海的水,无物堪拟,眷为——天下无双,迷惑了千载的诗魂骚魄,颠倒了百代的才子佳人,传说纷纷中,是神、鬼、妖、仙齐居之地。

巫山的山,是谷深峡长,奇峰突兀,古老的青黛色被云雨润湿,连高耸的山势都失去了西陵险绝寒气,一眼瞧上去,尽是秀丽妩媚,娇姿氤氲。

巫山的水,是江流曲折,百转千迥,两岸猿鸣如泣,哀转难绝。叠翠峰峦上层层绵绵的云雾让天地突然只剩下眼前的一方狭小激流。

沈焱没想到自己的伤势刚有起色,迎接他的便是此等绝色,他虽已来过巫峡三次,但回回见着,心下憾动皆是不一,目望天长云碧,水秀山媚,不由曼声吟起:

“古庙依青嶂,行宫枕碧流,水声山色锁妆楼,往事思悠悠。

云雨朝还暮,烟花春复秋,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

坐在船头欣赏风景的两人唔了一声,双双瞧了过来。叶浩笑道:“听沈公子吟此诗,似是伤心人别有怀抱?”

沈焱周身上上下下绑得像个湖州棕子,稳端端地放在太师椅上纳凉,闻言微微侧目,黯然失色。“往事思悠悠……唉,物是人非,景物依旧。伤心人……过三峡而伤心的何独沈某一人。”

叶浩唔了声,眨眨眼。“沈公子曾与人同来?”

“重过阊门万事非,何故同来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沈焱细细地吟着。

“原来如此……叶浩失礼了。”叶浩没想到沈焱这般懒散开朗的人竟也会有一段伤心往事,急忙道歉。

谢长缨望着沈,若有所思地皱眉,不知要不要出声安慰。

沈焱瞧了三人一眼,慢吞吞道:“叶兄有何失礼之处,沈某可没说那词说的是沈某之事。沈某只是在替神女瑶姬伤心。”说完,又慢吞吞地吟了起来。

“有客经巫峡,停桡向水湄。楚王会此梦瑶姬,一梦杳无期!

尘暗珠帘卷,香销翠幄垂。西风回首不胜悲,暮雨洒空祠~~~~”

他自念得一诵三叹荡气回肠,却不知身旁那三位脸色全青了。

谢长缨刷地立起身,轻声。“沈,你是为瑶姬千年来,始终在等着那位再也来不了的楚王而伤怀?”

沈焱头也不回地黯然颔首。“一自楚王惊梦断,人间无路相逢。这是何等可悲可叹之事,你不见这江上云雨如此之重,正如瑶姬千年不断的……”他话还没说完,谢长缨脚一抬,连人带椅一起踹下江去。

“你亲自去体会瑶姬千年不断的云和雨去吧!”

愤愤然骂完,想到之前为沈焱之话而起的担心与烦恼,居然是这家伙闲闲无事的伤春悲秋,不由心下更忿,同时为那无病呻吟的废话起了一阵鸡皮。

宣叶二人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一色的似笑非笑,神色古怪。叶浩漫不经心地左袖微垂,无人注意时,一阵粉末随风洒向水中正哀叫挣扎不已的沈焱。

谢长缨怒是怒着,但总顾及沈焱是个病人,将他踹下水不久就用绳子将人卷上船来。其时正是九月初,天不寒水寒,沈焱只冻得直哆嗦,什么浪漫情怀全被水冲没了,当下认明了,小谢好捉弄是好捉弄,但捉弄过头却是自找苦吃。

此事尚有个后遗症,就是沈焱上船后,周身伤口处突然都痒了起来,百爪挠心万蚁爬身,碰不得抓不得,比起痛来更加难忍,身子东蹭蹭西蹭蹭,不住惨叫。

叶浩查过伤处后,说是伤口太深太细,未痊愈前被冷水一浸,伤口周围的血液都凝在伤口处,每当周身血液流动摩擦过这些伤口时,都会在体内引起骚痒的感觉,非人力可解,只有请沈焱多多自我忍耐。

谢长缨没想到自己一时冲动,竟会造成这等后果,见沈焱不停皱着眉,本就没有血色的唇咬得一片死白,脸上又是红又是青,身子在被窝里不住微颤,时不时蹭来蹭去,万般可怜相,心下更是懊悔到极致——他爱捉弄人便由得他捉弄好了,何必想给他一个教训而闹成这般。于是揪着叶浩的衣领拼命追问着可有什么舒缓的方法。

叶浩摇头直叹为难。说,本来这种状态可以用打通经脉活络伤口来舒缓不适的,只是沈焱身上伤口太多,又都曾穿透过经脉,根基未固之前,不敢再妄自引气入体免得裂开……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地扯了一大堆,其间不断被谢长缨打断,最后三人研究的结论是,将伤口处的寒气吸出,或许有效。

得出这个结论时三个人脸色都不太好。再怎么说,趴到一个男人身上吸着伤口都是之极难看不雅的事——如果自己是个女身,那还可说是一段武林佳话——同样是男子,交情再好也不会希望与另一个男子有什么肌肤之亲。沈焱现在是半昏迷状态,作不出抗议来,谢长缨何等心高气傲,虽认了沈焱这朋友,却也不见得肯拉下身段。

至于宣叶两人,说来根本没有那没大的交情,更加不可能。

三人研究间,沈焱伤口处的不适似是更加严重了,本来尚以理智克制着,只是不住颤抖,现在却是用手不断地抓着伤口,一抓便是一道血迹。谢长缨与叶浩急急伸手压制住他的蠢动,他却开始挣扎,喃喃地说着些单音节的话,竟是神思迷糊了。

谢长缨脸色难看了半晌,将宣叶两人都赶出船舱。

看着被点住穴道,汗水不断渗出的欣长身影,谢长缨叹了口气,开始为沈焱解衣。

“……交了你这朋友,才真是赔本赔大了。”

******************

“浩,你不会觉得你越来越不良了?”

“会吗?”笑吟吟地饮了杯茶,赞叹。“润而秀,味色匀,果然是好茶。”

宣逸接过饮了口,撇撇唇放下来。两人都坐在船尾处,看着青山倒退而过,意态甚闲。“你不觉得?!你先给人家下药,再将解药倒入茶中,骗谢长缨漱过口再吸寒气。这不叫不良?哎哎哎——你这般心如果肯放在我身上便好了。”

“哦。”叶浩挑了下眉,微微笑起。“接近我,还需要你用什么心机呢?”

“我是希望,你肯用尽心机来对我设陷阱,好让我不得不接近你~~~~偶尔啊,也该有些……”宣逸笑眼弯弯,一臂搭在叶浩肩上,薄唇凑过去,热气在他耳畔低迥。“闺房情趣~”

“这样啊……”叶浩也笑开了。“我会考虑的。”顿了顿,又道:“考虑该怎么将君山上没成功的事情搞定。”

提起上次差点被反攻成功一事,宣逸便算心中有什么想法也是不表露出来的,只是扬声低笑。“我等你来!”

等我来?!这般有自信?!

等你来!!当然有自信!!

呵!

呵!

两人笑意盈盈地对视了一眼。

眸中,沉静已久的傲气各自萌芽,在空气间撞击出烈火之光。

——好久没玩这势均力敌的把戏的。

——所向无前固是有趣,可是久了也是无聊之事。

收回对视的眼光,将心思埋起,两人又是一脸的平俗庸碌。宣逸一脸迷醉地瞧着巫山,“浩,巫山这三台八景十二峰到底是哪些?”

叶浩瞧了瞧四周,突然指着一处。“瞧,那里那个台就是瑶姬……”

“高阳台?”宣逸一喜。

“错。”叶浩皮笑肉不笑地微笑。“是瑶姬授天书与大禹的授书台。”

宣逸木木然收回眼光,无趣地哦了一声。

“再有,瞧,另一边,那远的,那里就是瑶姬助夏禹斩了十二尾孽龙的斩龙台,传说中这里曾有十二孽龙兴风作浪……”叶浩如数家珍地开始为宣逸讲传说讲典故讲来历讲神奇,讲得不亦乐乎,全不管宣逸早已一脸菜色,一心只想着下次若有机会来巫峡,定要找个最能体贴人心最不会故意与人作对的导游。

……

“……江北登龙、圣泉、朝云、神女、松恋、集仙;江南飞凤、翠屏、聚鹤、净坛、起云、上升,合计十二峰,名婉山娇,莫怪自古风流出巫峡。”叶浩终于讲够了,天色也暗得差不多了。宣逸垂头丧气,窝在船尾连动也不肯动,心下只恨自己帝王权术是学得多了,论起杂书小说地理典故却是不如浩精通,不然今日也不会被他这般欺负。

“对了,还有高阳台……”心下正自忿忿,没想到浩居然主动提起。宣逸不喜反忧,无力地看着叶浩露齿微笑,开心道:“……早就过去了。”

叶浩的牙齿雪白整齐。

宣逸唇角抽搐。“嘿,高阳台有什么了不起,还不就是楚怀王在这里光天化日地荒唐了一夜。见不到高阳台也好!我不会自己创造传说……比如说……”宣逸说到这,本是忿忿的脸色突然全部转变,笑吟吟喜上眉梢。叶浩知他下文不会有什么好话,急急大喝了声。

“老人家,晚饭好了没?”

前头的老梢公回道:“叶相公,这里难行离不得身啊,现在天黑风急,礁暗难辩,不如我们现在靠岸吧?”他们为了赶上论剑大会,基本上是不按正常航路行的。一天大约赶到哪里算哪里,真不能前进时就由老梢公跟谢长缨说。现在谢长缨还在舱内,放话说了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老梢公即不好前进,又不好停下,凑巧叶浩发话来问,正中下怀,忙将难题扔给他。

叶浩点了点头,才想同意,突然又闭住嘴,瞄了宣逸一眼。“宣,我救人之事已经完成,你断后手脚却不怎么利落,还是有小鱼跟上来啊。”

宣逸双手托腮不知想着什么,早想得眉花花眼花花,眸中春光溶溶,尽是兴奋之色。闻言哦了声,看向前方,正有两艘窄而长的小艇向这艘船迎来,他正自心情极好,一时兴起,当下手敲着木板佐音,放声道: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平平常常的声音,只是带了些江涛涌起的声势,老梢公不明白这位宣公子为何突然兴起念诗,叶浩微微皱眉,却不阻止。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声音渐渐高昂,念诵之间挫错有致,听得人不由心下一雄,顿起万夫难挡之概。老梢公此词可说是听得熟了,但听宣逸重新道来,却似回到第一次听到此词时,心中突起慷然沸腾的热潮。

“乱石穿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一阵波涛声动,似为此人助威。轰然巨响中,惊涛拍岸,在黑暗中也见得到那如雪碎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渐渐低回的声音在空气间消失。

四周寂静。

手上力道稍减,整个船身都被流水冲得微侧了下,老梢公这才如梦方醒,急急操紧手中的舵,叹道:“宣相公读得可真好,怎么不继续读下来?”

宣逸但笑不答,叶浩拍了拍手,低声赞道:“果然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敢用如此华丽的方法,叶浩佩服。”

“能博得你一声佩服,倒真不易。”

老梢公没听到后面两人在说什么,倒是奇怪的咦了声。“前面那两艘的,怎么好象突然没人操舟一样,这么乱来……哎哎,才说没人,怎么就这么撞上礁了,难道真的没人?”

他自是不知,两舟上的人早被宣逸那半阙水调歌头震断了心脉。最为难得的是,除了当事人外,便连舱内的沈谢二人都没有感觉出来,这等收发由心的功力,才是叶浩佩服之因。

之五

过了巫峡,迎面便是几近齐整列开的瞿塘峡。瞿塘气势磅薄,险峰对峙,是三峡中最短的峡谷,但却“西控巴渝收万壑,东连荆楚压群山”。峡中江流澎湃,涛声雷鸣,号称天下雄关!两岸高山凌江夹峙,壁立如削,恰似天造地设的大门。

‘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杜甫用‘争’字来形容瞿塘夔门的惊人水势,足见其之狭险。前人曾语——便将万管玲珑笔,难写瞿塘两岸山。

自那日落水之后,船行已有数日,沈焱的伤势外护内养,也起色了不少。只是瞧着谢长缨时,想到那日他在自己身上吸吮,不知为何,总有几分尴尬,也就不再时常逗弄他。

谢长缨本不是细心之人,自无所觉,反因内疚而多了几分殷勤,送汤换药常伴君侧,除了偶尔好心办点坏事外,几乎是伺侯得无微不至,怕是连他师父都不曾体会到这等细致。

这两人间的尴尴尬尬躲躲追追,宣叶二人都瞧在眼里,也不点破,每日笑嘻嘻地坐在船头一起看风景,让人叹息这二人‘友情’之深。

舟快舟慢,终是要到地点的。九月初五,步行下船,逆水而上近四百里的行程终告结束。一行四人踏上了武威的土地。

九月初八庚申日开

“千辛万苦~”沈焱内伤未全愈,外伤基本已无问题,髻上插着七环钗,衣坠袖摆处照样挂着大堆细小铜环,骑在马上倒还像模象样,足以哄倒世人。见身畔来来往往尽是带刀挂剑行色匆匆的江湖人,忍不住感概。“好个千辛万苦的旅程。”

谢长缨路上瞧着人多,又陷入了魂游九天的状态,眸子无趣扫过时,孤绝冷意遥遥逼人。

四人下船骑马行了三日,此时离剑阁只余近百里的行程,宣叶二人却似是感染上风寒,一说话便咳,断断继继的,比沈焱这货真价实的病人状态还糟。尤其叶浩,前夜与宣逸外出,回来时居然右腿骨折,问起话来,说是不小心摔下小丘。

沈谢二人虽觉他说不尽实,但见他行走皆需人扶携,论剑大会上人潮熙熙,接踵磨肩,大家自顾不瑕,哪有余力照顾两个伤者。因而叶浩虽是不停惋叹功亏一篑,还是被众人决议留在客栈中,不得外出。

剑阁翠云山庄

——剑门一派掌门人‘剑胆琴心’高天义的居住地,也是剑阁重九论剑大会的会址。

高天义正在庄中招待着客人,听闻武林四绝之二的南绝南离火沈焱及北绝绝情公子谢长缨联襟来访,心下大喜,急急迎下山来,大老远便拱手道:“两位世兄远道来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高兄还是这么热情,客气了。”沈焱哈哈大笑,继道:“哎,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我们进庄再谈吧,高兄请。”说完手一拱,招呼着宣逸,也不知谁是主人谁是客人,就这样喧宾夺主走了进去。

高天义知这沈焱的性子,无奈一笑,也不多计效。

谢长缨却有些不悦,仔细看了眼高天义,目光尽是惦量——大约在想此人剑术有高明到让沈焱另眼相看的地步么?

高天义背后一寒,立有所觉,马上意随气走,以肌肉细小的震动避开谢长缨的挑战,同时侧身步伐加快,追上挡剑牌沈焱。心下苦笑不已,忖着要不要利用地主的特权将自己排于论剑大会之外——只要想到得与绝情春冰对上,但凡用剑的所想怕是无异——逃先。

四人说说笑笑着进了山庄。说是说说笑笑,谢长缨可以先排除在外,宣逸又不住咳着,根本说不出话来,所以谈笑相欢的也只有高天义与沈焱两人。

进入聚义厅,厅门突然关上。

谢长缨反射性地按上剑鞘,却被沈焱阻止。

厅内一阵人影错踪,看似杂乱,实含天罡之数,七道劲气依着方位先后不一袭来,各家高手绝招尽出,布出天罗地网。

——目标青衫秀士

宣逸一直默默地跟在沈谢二人身后,瞧来全无高手气势,因此一路走来,几乎没人睬他,他也乐得自在,含笑张望左右。不料进入厅内后竟会有此变化。

他虽也是微微一怔,但应变却几乎是本能般,快得超出所有人想象——身倾,膝弯,臂舒,回身随手一带,右足踢向左侧。不但连避开三道攻向臂、膝、胸的劲气,拂退自背后而来的真气,还在来人腕上劳宫一点,踢斜攻势使之误中副车,顺势扬身抬腰,凭空闪过了第七道劲气。

这些招式信手拈来,看似平凡无奇,但由他用来,前后路数却是如此地恰到好处,连半分也增删不得。他未用前,人但言其简拙,他这一使用,人但见其精妙。只觉这正是破招最好的方法,已达到大巧若拙的宗师地步。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唯此八字可形之!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间,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依稀只是一眨眼,被困的人影却已腾身闪出七人合围。

围攻七人都是武林一时之选,没想到竟会被对手如此轻易的脱身。

这般打击让他们难以自主地都呆了一呆。

宣逸抿唇一笑,脚尖方触地面,正欲掠向正门,不料尖利破空之声又起,数道锁链自他身畔交错而过,冷厉劲风自颊畔掠过,寒如刀割。宣逸心下一惊,扣指相弹,急急侧身,不料锁链被弹之后不退反进,嗡然震动得更急,就像长上了眼睛一般,随着他的身形前后飞舞旋绕,不肯退让半步。

剑眉一挑,注目凝视,见这锁链晦暗无光,寒气森森,竟是玄铁所铸。他唇角微弯,心知不能硬闯,当下竖手连连弹着玄铁链,两脚也不闲着,弓挑踢踩,一上一下正反两道真气透过锁链直接袭向持锁之人。

他一向少在众人面前动手,众人对他的功力都是根据之前数次预计的,没想到他的功力竟超出众人想象之外。那些持锁者虽极力站稳下盘,但锁链一荡一晃,真气随之一收一涨,宣逸两次发出的真气竟同时到达,一股大力透链直破虎口,持锁者双手挂彩,再也持不住铁链,纷纷四散。

可惜这样一挡,那些被宣逸逃开的高手们又再次围了上来。这次他们有了准备,不敢轻敌,方阵早己布好,持锁者退下,方阵填上,生克方位更见分明,宣逸忍不住咋了下舌。

谢长缨虽惊讶宣逸竟有如此高明的身手,但想个人都有个人苦衷,这一路走来,受两人相助甚多,岂可眼看他受人围攻。

以为沈焱只是不明形势,分不清敌友,所以没有出手。当下手按剑柄,招呼了声。“我东你西,牵住鬼面笑叟与植林翁……”

声音止在沈焱的动作中。

沈焱出手了。

当宣逸使出云步缥缈,身形扶摇直上,将要逃出包围圈时,一溜赤焰缠上了他。

宣逸再次坠入包围圈。

“沈焱,你!!”

谢长缨惊叱,心下突冷,手足一片冰凉。

他不是为沈焱不出手助人,反而火上添油而惊怒。

他怒的,是——沈焱此举,显然早已深明内情!

他为何深明内情?!

因为——这一切,正是他亲手设计的!

从与宣叶二人相遇前……

从与自己相遇前……

沈焱收回手,看着小谢,无奈地叹了口气,低低唤着。

“小谢……”

一招‘方生方死’将身前那家伙的劲气顺手送给身后之人享用,宣逸抽空侧眼扫了一旁几近反目的沈谢二人,有气发不出——这云步缥缈身法虽是一流身法,但这些围攻之人哪个不也是一流身手?!出其不意还好,被注意上了哪还缥缈得起。

心下恼怒,左手闪电探出,一反先前的大巧若拙,一瞬间幻出十二道爪影,扣向鬼面笑叟的肩膀,笑叟难辩虚实不敢硬接,只得一个侧身,自有旁人顺位补上一掌,自侧方切向宣逸探出的左手;宣逸身形一矮,反掌抓去,右手骈指如剑,剑气却是直追鬼面笑叟,铁了心要先伤一人。笑叟微惊,不及再退,抬掌,托在身边苍梧道长掌上,借苍梧道长送上的雄浑真气,齐力迎接宣逸攻击。

‘嘭——哐啷!’数声,劲气飞扬,地面青砖生生印出数道脚印,如蛛网般慢慢龟裂开,宣逸再次被逼回阵内。

功败垂成,又没有武器在手,加上方才一掌,宣逸的真气比众人预估中强,此刻众人心下都有了警戒,不肯正面交手,一心想用拖字诀将他拖住,直到真气耗尽。宣逸心知他们人多,可以车轮战,也不在乎时间长短,自己这边,一人留在客栈里来不了,沈谢二人僵持不下,自不能指望他们出手相助。再这样下去……

眉眼挑处,突然一动,纤薄的唇角挂了个浅淡笑容,手上招式骤变,一改先前的持重沉稳。‘铁马金戈’‘逐鹿问鼎’‘西风卷絮’‘残叶逝波’四招都是极尽繁杂眩目的招式,连续使出,便如江浪叠波,层出不休,兼之身形洒脱无拘,瞻之在前,焉之在后。一时间四面八方几乎都是青衫素影,如七、八个人九、

十只手齐齐舞动一般,教人看便眼花,自不知从何挡起。

他手上是越攻越急,身形却慢慢向着厅内转移。

七人对这狂涛般的攻势,几乎是应接不遐,哪还有心多顾,当下以宣逸为中心,都慢慢地移向了厅角。

旁观中突然有人惊呼‘不好’!

七人还没想到发生什么事,就见宣逸招式一收,满室青影尽敛,左脚一挑,手上却多了一小段尺长的玄铁链,也不知是哪个被宣逸踢开后没有收好,方才厅内对掌,激流四溢,被冲到了角落去。

宣逸铁链在手,一招‘天地回吟’,简到了极点。玄铁之重锋挟他那无铸真气,破空而来,当真所向披靡,闻者退避,本是逐渐缩紧的包围圈在诸人猛然后退时步伐不一,微现破绽。

唇角微弯,在众人再次收紧包围前,宣逸身子似柳絮随风,悠然飘落到了梁上。他正欲破顶而出,方才那叫着不好的人大喝了声:“弩!”

屋顶上‘刷’地一声,杀气直透屋梁下抑。

宣逸早听出屋顶上人数不少,呼吸急涩,并非高手。可是这不少不高明的人动作居然整齐一致到连装弩的声音都只有一声——只有赞声,精英中的精英。他苦笑了下,顺眼望下去,聚义厅中除了以天罡位站着的七名高手及四散的持锁者们,四面石砖掀起,先前已藏身于下的近百人剑拔弩张,目标对准自己。

……居然能想出这招,瞧来那人也是被逼急了

——果然好场面,果然够身份!

宣逸苦笑。

倒不是逃不开这群弓箭手的包围,只是在这般非生既死的对持状态下,很难控制住自己出手的力度。为了无聊的原因而伤亡自家大半好手,决不是上位者会作出的事,想来这也是张局者的意料中吧。

拍拍手,他腾身下地。

在场之人齐齐跪地。

“恭迎公子回府。”

谢长缨止住与沈焱的怒眸相瞪,惊讶地看着峰回路转的局面。

——你死我活纠缠不休,这叫请人回府?!

“恭迎?!不敢当不敢当!”宣逸眉微扬,嘿笑了声,自袖内取出一柄玉骨冰丝,三十三道扇骨,鲛绫上坠了轮映海明月的扇子,扇了扇身上的灰尘。“瞧着这排场,弩箭铁锁都出场了,人家还当在捉什么江洋大盗之辈!被这样恭迎,即便是我也受之有愧呐!”

“公子息怒。”一直在旁观看,身着鹅黄色公子衫的俊俏青年笑嘻嘻走出来,一拱手。“公子也不想想,您老人家武功盖世才华横溢性诈如狐身份尊贵,区区不用这种方法,如何网得下飞天之龙。”

“……这是赞美?!”宣逸皮笑肉不笑地嘿了声。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哦?”不予置评地应了声,宣逸玉扇摇摇。“现在这些人可以退下了吗?”

“公子见谅。”黄衣青年笑嘻嘻道:“这些人现在还退不得。”

“……何谓退不得?!”

“公子请相信祈一片丹心可表日月,为了公子一向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公子啊,属下虽是忠心耿耿,但公子太能逃了,这一走两个月祈家都快被宝兄还有靖叔抄了。今次好不容易找到‘公子’,为了祈的身家生命着想,只有大着胆子逆上……”

“你作都作了,还有什么好解释——重点呢?”宣逸哼笑了声,这痞子!

“哈哈,公子英明~~~”黄衣青年眼珠子骨碌碌了一圈,面不改色地继续接下去。“重点就是,君子一诺。请公子在众人面前亲口答应随属下回京。”

“这——”宣逸虽然早料到,还是忍不住皱了下眉毛。君子一诺,自是君无戏言,此事说大说小都可以。毕竟皇帝老子一天要说那么多话,总不能每一句都无戏言。可是在这么多人面前,亲口承认,说了却不履行——那自然是大事。

这一答应,便等于将自己圈入了笼牢……

黄衣青年见宣逸意状踌躇,心下一喜,他最怕就是宣逸想都不想就答应,那么干脆的下方必有许多不可告人之阴谋陷阱。如今需要反复思量,显然他真的在考虑了,当下打铁趁热,继续鼓动。

“公子啊,您们这一路行来,风花雪月走遍,还有什么美景没见过。昆仑冰天雪地的,又早在当年便已去过了,重去只不过与那几个家伙大眼瞪小眼罢了,以公子身份,合不得去受那冷落……”

“莫说了!”宣逸扇子刷地一声合上,终于道:“逸答应你!逸将随你回京!”

既然得到自家主子的龙口一诺,黄衣青年自是撤下那大批碍眼的人马,请宣逸在翠云山庄歇息一夜,第二天动身回京。

宣逸并不反对,只是提起叶浩右腿骨折一事,说是放心不下,让祈世子将叶浩迎上山来。祈世子虽然奇怪以叶浩的身手怎么会不小心骨折,但想这两人的行事实在难以常理来计,便不多问,让高天义亲自下山迎客去。

宣叶二人见了面,大约是这二子很少有受到这般挫折的时候。所以,他们见面后不久,就请沈焱过来见面。

与初见时一般,一身紫衣白裘,衬得清癯的脸上病容更甚,却不减眉宇明朗优雅。身上叮叮铛铛系了一堆细碎铜环,笑起来烂若春阳,没见半点心虚内疚。

“宣兄,叶兄,此次事出不得已,还请两位大人大量,见谅则个。”

宣逸与叶浩坐在紫檀镶玉的太师椅上,一左一右将沈焱打量了个彻遍,宣逸手中扇子一敲掌心,奇道:“沈公子看来也不似名利富贵中人,何以会答应帮祈呢?”

“祈?祈世子么。”沈焱微微一笑,看来沉稳了许多。“当年沈焱病重,虎落平阳,幸好有祈兄出手相助,事后却飘然而去。日后江湖路上数次相遇,把酒尽欢之时,绝口不提此事。他若挟恩要报,沈某虚应一番,自不会如此尽心助他,但他从来没向沈某要过回报……因此,当他为了宣兄之事若无头苍蝇满江湖乱转,四处托人时,沈某便知,报恩的时刻到了。”

“那谢长缨……”宣逸说到这,突见叶浩脸色怪异,急急止住话。沈焱若有所思地一挑眉,看了看两人,薄唇弯起。

“小谢自然是意外了,像他那种没有心机的家伙,怎么可能藏得下心计。沈某当时正在苦恼要如何接近您们两位才不着痕迹,没想到居然会遇上小谢……”

“所以你故意引他动心要去剑阁,又故意提起他衣物上的破处,因为你知道前途只有神仙府才敢对绝情公子出手拦截。而我们两人正对神仙府躲避不及。”叶浩啜了口茶,笑眯眯地叹气。“于是,我们想借着你们避开神仙府,却正好乖乖地跟着你一路请君入瓮。”

“不敢不敢,两位若是肯乖乖上当的人,沈某也不用费那么大的心了。”

“的确是费心,为了引我们不致脱钩而去,你居然对谢长缨一路频频示好,摆出为情所苦的神色……沈焱,我别的都不服你,敢玩弄绝情公子的情,这一点却让人不得不服。”叶浩漫不经心轻笑了下,冷眼看着沈焱脸色微变。

“小谢……”沈焱抿着唇,苦恼地叹了口气。

“小谢的事的确是对他不起。只是,沈某除了故意在你们两人面前表现得夸张外,那份友情却是真实的。四绝天各一方,各自持才傲物,拒人相近,少有如此长时间相处的机会……我确实是很喜欢小谢!”

说到这,脸色微涩。

“现在说这话也迟了,他早知我骗了他……那种直性子的人,心肠根本不会拐弯,我有千般理也没用,他只认定我的欺骗是虚情假意……两位见笑了,老实说,沈某现在很担心出了翠云山庄后小谢会不会给我来上一剑。春冰实在是很可怕是武器。”

“……沈公子如此坦白,倒让我们无话可再问。”叶浩同样苦恼地为沈焱同情叹口气,微微一笑。“不过听了沈公子的表白,还有一事,我想代谢长缨问问。”

“你是想问,当日我代他挡了一佛二姝的攻击,到底是为了成全他以武会友的心愿还是为了保持行程顺利一路引你们上剑阁吧。”沈焱沉吟着,无奈苦笑。“这件事我在船上说过了,越想连我自己都越不明白。我确实是不明白当日到底是为了小谢多还是为了我的计划多,不过,世事从来便不是可以清晰划出界线的,唯得一句混沌。我想,研究出个结论来也是很没意义的事。”

“最后,还有一句。”沈焱在步出厅门前停下脚步,不曾回头。“不论两位信否,我与祈从没互通过姓名。所以,我虽设计了这一切,当日我却确实不知两位的身份。宜昌之岸,我救的只是宣逸与叶浩两位书生,而不是现在的——无帝及轩辕帝!那时,我确是想将两位当成好友来看待……”

“这小子……”见沈焱走远了,轩辕逸敲了下扇子,苦笑。“被他这样一说,朕倒不好找他算帐了……喂,你听够了,可有什么感想?”

他问话的对像不是身旁的夜语昊。

谢长缨自屋内慢慢走了出来。

冷眼瞪了两人一眼,明知两人位高权重的身份,看起人还是像当初小酒铺初次相见时,一色无趣,绝世孤冷。

“谢谢。”

“……只有这两字?我们费了半天的口舌引出沈焱内心感想,你的感想只有这两字?!”宣逸开始不满。

“不,这是谢你们,在三峡上助我们退敌之事。”

“……谢公子果然也是聪明人。”夜语昊轻笑一声。“能藏而不露,便已先胜一着。”

谢长缨瞧了他一眼,肩膀微动,春冰上的剑穗不住摇晃着。

夜语昊含笑静坐,整个人深沈若汪海大海,非微风可起波澜。

剑穗停止摇晃,谢长缨抿紧唇,冰封的眸子生机尽复,利若鹰,狠如狼,激昂战意不断沸腾。

“夜语昊,总有一天,我会找上你!”

一拱手。

“今日之事谢过,谢长缨告辞!”

“连论剑大会都肯舍弃,难得。”摇了摇扇子,轩辕逸微笑。“昊啊,这两人好象都看出来了。”

“这证明他们对我们确实有心。”夜语昊也微微笑起,对谢长缨的挑战不甚在意——到时能找得到人再说~~

“呵呵~~”

“呵呵~~”

尾声

一大早,祈世子就来敲门,见门口站着数次被赶出来的侍女,心下有数。“公子,时候不早,该起程了。”

屋内寂然,只有两道平缓的呼吸声。

无奈地咳了声,压低声音。“公子,虽是春宵苦短,君王可不能不早朝,快点起来吧,属下人马都点过了,只等公子一人。”

屋内寂静依然,呼吸声平缓依然。

“公子……”再敲敲门,好歹昨天将人逼得太紧,现在他还没那个胆子去冒犯龙威,只得不住敲着雕花门,一心巴望高天义没有将门做得太厚,这样敲破了门便可有借口进去。

“公子!!”有些急燥地继续敲,眼见着日上三竿,祈世子决定,不管看到什么尴尬画面都当没见着,狠狠心,为自己将诸天神佛都请来保佑一遍,这才踢开门。

床上睡了两人,无惊无怒,呼吸平缓。

一点正常反应都没有——虽然这两人一点都不正常!

祈情知不对,冲上前,一把掀开两人脸上的面具。

‘嘭——’地一声,外面等候的人都听到,似乎是桌子被人打破的声音。

碎屑弥漫中,祈咬着牙,愤怒瞪着床上两个被点了睡穴的陌生人,正好见到两人间有一封信。

深呼吸几口,取过信,拆封。

祈:

很抱歉,‘君无戏言’是本座说的。

下方署名,龙飞凤舞三字

——夜语昊!!

震惊中,脑海闪过——

叶浩骨折没来;

宣逸说话一直咳嗽;

聚义厅中,宣逸投降得太快,招式各大门派的都有,就是独门绝招没用上;

誓辞:逸答应你!逸将随你回京!

……

……忍耐

……

……忍耐

……

“那两只狼狈为奸的王八羔子~~~~~~~~”

冲天怒吼震破了翠云山庄的屋顶。

一狼一狈合作愉快地逃出翠云山庄,继续向着昆仑前进。

“昊,你有必要给祈这么大的剌激么?”

“为什么没有必要?!那日你没来,他说舍不得你去无名教受冷落!”

“哦……”

“真真岂有些理,看轻本座不成,有本座在,哪个敢冷落了你?!就算假笑也要他们笑出热情来!”

“谢谢,不过你真要这样,那你得时时刻刻陪着朕了,不然煌他们那一肚‘热情’,朕可消受不住。”

“嗯……咦,你看,那边不是沈焱与谢长缨!”

“哎,沈焱还是被追上了~~”

“哼!”

“……你不高兴什么?”

“不高兴被利用!沈焱那天说了那么多废话,不觉可疑!”

“唔,人家借机对谢长缨表明心意,免得日后相见被揍,也是人之常情,有何不好。”

“……这是你常干的事,你当然赞成好了!”

“那,换个角度想想,沈焱会这么干,不正合了我们的心意。”

“……”

“祈今次最高明也是最大的败笔,就是请来这两人帮忙。沈焱固然将我们一手引入剑阁,但这两人杀伤力太大了,根本连自身都无法控制。为了不至己方人手损伤惨重,除了树林里那次拦截之外,其余的都被祈阻止了。”

“……有这样一个体恤人材的好下属,你该开心。”

“过奖了。祈当然也知这样早晚会露出破绽来的,所以沈焱才玩这种暧昧把戏,教我们暂时分不开心放不得手,这你不也知道了。”

“所以我才送沈一把粉……”白衣青年终于笑了起来,眉目间流转的狡诈,绝不下于狐狸眼儿同伴。

狐眼儿同伴见状眼睛一亮,笑嘻嘻地搅着他的腰,顺口接道:“让他假戏成真~”

“不错,只要种下暧昧的种子,危险的友情总有变质的时刻^o^”

“现在沈与谢再次走在一起^_^”

“机会再次降临^v^”

“哎,我们真是太不良了~”两人同时大笑出声,唯一的心思都是一样的。

——想要我们上当,不付出代价怎成~

锦衣青年咳了声,突然想到此时大约又在抓狂的爱卿。

“昊啊,祈明白一切后,定会说……”

“我们一狼一狈^7^”

“狼狈为奸对吧~~”

“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

快乐的逃亡之行还在继续,接下去,这两位不良教主与跷宫皇帝又会荼毒了什么人呢?

月娘再次打了个哆嗦,扯过面纱,不忍看下方那群尚不灾难将临的无辜苍生。

下方,昆山万里,银妆素裹

——昆仑无名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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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番外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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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2.云散碧天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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