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一片幽情冷处浓

第六回 一片幽情冷处浓

寻到隐密山洞得以藏身时,已是半夜。柳残梦为避开莫絮的追击,只得偏离原定路线,不马上赶至边关,而向山林里闯去。奔波大半时日,摆脱追兵後,他自己也不知此下身在何处。

祈世子昏迷前吐了不少瘀血,血迹带黑,内挟紫色血块,内腑伤得极重。柳残梦在洞里将他安置好後,省起身边没带伤药,手伸进祈世子的袖袋摸索著,边掏边忖,祈世子此时若是清醒,怕又要自己付一堆莫名其妙的补偿费吧!

打量下祈灰白的脸色,柳残梦连续掏了三次才将祈袖袋内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掏出来。祈世子的袖袋里还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部有,连路上拣的小石子也跟珍药塞在一起,不知有何用途。暂时不去研究这堆东西里到底还有什么古怪,柳残梦直接从杂堆里挑出祈以前给自己用过的归元丹和生肌散来。又见归元丹旁边有个小巧奇形的黑瓶,碰倒时发出流质的声响,取过来打开闻了下,忍不住叹道:「九叶灵芝液,难为轩辕也舍得给你,看来你倒是个前科累累的惯犯。」

这九叶灵芝是灵芝里最珍贵的一种,天地至宝,非有缘而不可得,将之炼化成液,能起死回生,无论多重的伤,都能吊住最後一口气。轩辕想来也是素知祈世子这种动不动便使用决绝手段的性子,才将这珍品给了他。只是……柳残梦皱皱眉,很想建议轩辕别再给祈了,免得他有恃无恐,更加不要命地乱来。

不过以祈这天生宁折毋弯,遇强更强的性子,纵使没有九叶灵芝液护命,那身傲骨也不会减少半分吧!

一边将归元丹捺入祈灰白犹带血迹的唇,一边仰首喝下黑瓶里的九叶灵芝液,柳残梦把祈扶在怀里,捏住他的下巴往後一抬,趁他双唇分开之际,低头将灵芝液哺入他唇里。

祈虽然失去意识,身体的本能反应还在,感觉到有人要渡入液体,不由摇了下脑袋,用舌头将这不明物体抵了回去,不肯咽下。柳残梦也不急,慢慢等著祈的适应,适当地在他唇上施加压力,将液体一口一口渡过。

并不是第一次唇齿相触了,只是这次多了浓重的腥咸血气和灵药的清香,失血过多的双唇有些乾燥,舔舐之下慢慢柔软。柳残梦哺完药,将祈唇瓣上的血迹细细舔掉,这才起身。

摊开祈的右手,之前与铁猬球相撞,一片血雨,看似已筋脉折损。但现在细看下来,祈断非有勇无谋之人,早已偏好角度,从侧方主动撞击,避开了重要经脉,且将最後的护身真气都集中在右手上,因此密密麻麻的伤口虽多虽深,多半还是皮肉之伤,只要休养一段时间便无事。有事的是他的左臂。莫絮那两箭不是好挨的,回旋真气击入体内後,未及时疗伤,後来又连番动用真气,现在虽有九叶灵芝,但错过最好时机,已回天无力。祈的左臂虽未尽废,日後却再难如先前之随心所欲,拈花妙意。

托著祈的左臂沉吟片刻,柳残梦又看了眼祈世子。飞扬的眉已温顺栖下,张狂的眸子也闭合在眼睑之後。喂过药的双唇是脸上唯一有生气的地方,黑发被汗水浸湿,微微曲卷,外人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祈情吧!脆弱得近乎妩媚。这种妩媚是以残酷为本的,越是将他逼到极致,便越见鲜妍,连骨头都带了荡意。

多看几眼,连柳残梦这般定力深厚的人也觉得心神荡漾难以自制,手不由自主地伸到祈世子衣领上,扯开了第一道绳结。但他修为终是高人一等,立即回过神来,目光阴睛不定。好一会儿,方才苦笑:「你这才叫有目如盲,尽日只会说我是美人,我跟依依像,哪及你跟红袖双生兄妹……」

摇摇头,撕开祈的左袖,匕首以火燎过,飞快地挑出两个箭镞。祈的身子疼得蜷缩起来,又牵引到别的伤处,冷汗不断流下。柳残梦按住他上半身不让他乱动,将他破碎的衣袖撕开擦拭流出的污血。过会儿,污血流尽,他点穴止血,拿起泥金描花小罐装著的生肌散,挑出部分来给祈敷伤。

炼狱火海中,每一滴血都被烤乾,化灰成兰,散入虚无。已经习惯了这种痛,静静等著它们的离去,却有温凉的液体缓缓哺入,带来凉意,抚平了部份的灼热痛楚。

意识迷离,难以辨认,挣扎著想要清醒,身体却放任地继续承受著痛苦煎熬。

手臂上突如其来的痛楚让他动了动。熟悉的香气传入鼻端,冰凉的药膏温柔地抚在伤口处。秋阳透过树荫,闪烁在女子近乎透明的丽容上。她褪下大当家的刚强,纤长的手指沾著药膏,拭过他脸颊上细长的伤口,低低叹气:「你啊!还这么小,行事便这么决绝,动不动便两败俱伤……」

「无尘……」祈迷迷惘恫地睁开眼,失血过多,只能见著一个蒙蒙的人影,还有熟悉的冷香,「无尘,我……」

干言万语,无从说起。

敷药的手停了下来,无尘在等著他的话。

「我……别……」还是说不出……

无尘沉默了片刻,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无尘的手有点冰凉,舒适的麻痹自指端蔓延。她在说:「我不会离开你的。」

——就是这句,自己一直说不出口的话。

「永远吗?」用力握紧手。

低低的叹息後,他分明听到回答:「永远!」

慢慢松开手,祈微微笑了起来,眼角隐约有泪。

「骗子。」

无尘不会答应他永远的。

看著祈世子又陷入梦境,柳残梦把玩著手中的小罐子,不意外在盖内发现小篆的无尘二字。

「永远是吗?」悠悠一笑,柳残梦伸手理了理祈汗湿的浏海,「敢要我答应,就不可以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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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在作梦。

同样的景象,他早已看过数十遍了。

如同以往每一回梦的开端,他倚在门口,看著少女梳妆。雪白的玉簪粉,浓艳艳的困脂膏子,一点一点地点上女子绝丽的容颜,甜香满身,屋内浮金跃动,阳光下连尘埃似乎也染上了喜庆。

脂粉的香气是他熟悉的。女子平日素妆淡裹,不著脂粉,这些都是他在家里自己制的。紫茉莉采来种子,捣取其仁,蒸熟了磨成珍珠粉,幽幽暗香;珍珠粉到了秋天容易乾燥,他又在玉簪花开时,教人摘花,剪去花蒂,灌入胡粉,蒸熟制成玉簪粉让少女秋季用;到了冬天,玉簪粉不再传香,他又用白米英粉三分加胡粉一分和匀,调取葵子蒸熟,用布绞汁,志粉调和,晒干,再蒸取汁,重复了三遍,加入丁香花,始成香粉。

女子用得少,往往每一季送过了,到了季末,也只略略动过。虽只是略略动,女子但凡有用时,皆会谢他一声,甜甜的花香一室绮靡,他痴痴地瞧着,心下想起女子颊上用的是自己亲手磨制的香粉,便有无尽喜乐。

愿在衣面为领,承花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织身……

如今,女子细细抹着,点着,往日送来的成套妆品都用上了,她是如此开心,喜悦,沉静的眸子星芒闪动,他却痛得连呼吸都停顿。

女子不是为他妆扮的!

他只是弟弟。

拿起红郁华艳的吉服,在身上比画,女子回眸:「阿情,我穿这好看吗?」

女子越是欢喜,他心下越痛。每次梦到这里,他便挣扎着欲醒来,不想再面对接下来的话。

他看到自己问:「无尘,嫁给寒惊鸿,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听到寒惊鸿的名字,一向冷静的女子突然垂睫,睫下是掩不住的喜乐。他送的胭脂在这喜乐无限的晕红中,也慢慢地褪了艳色。

「嫁于他为妻,我,自是不后悔的。」

这句不后悔,多年后,还是挂在女子唇边,女子做什么都不会后悔。

冷风吹起了纱窗潇簾,九华锦帐随风起舞,逶迤缓落一地的青丝芳草碧色,光可鉴人,曾衫得它的主人鸦鬓堆云,雪肤修颈。如今却散入长风,任尘染淤秽。

她一身素衣,掩起庵门。洗心庵方圆十丈,三尺幼童莫入。

咫尺天涯,恨对谁错?!

他冲进皇宫,在养心殿前与白衣少年相遇,冷颜相对。迎着自己愤怒的目光,却不退避,白衣少年与其兄长一般冷淡,却更加严酷的眼神,似乎从那一刻起,再没有改变过。

养心殿内,锦衣的少年天子问他:无尘出家,靖叔决定让出暗流首领之位,你可愿接掌?

他只是看着他:您,还是作出选择了?!

少年天子偏开头:朕从一开始便不曾介入。

可是你在最后,抽空了无尘身为神仙府大当家的职权!他冷冷地说着:你最后还是选择了云照影,因为他是男子,无尘是女子吗?!

莫要胡说!少年天子动了气,过了会儿,又平静下来,你这种说法,才是对无尘的侮辱。这一场,是他们三个人之间的事,我们只是旁观者,可以看,不可以插手。

惨然一笑,他说:你们自然是对的,我们只是旁观者,靖南府宝与亲王府的争执关系重大,你们全都不会插手的。你们都说得没错,这是他们三个人之间的事。但是无尘呢?惊鸿照影……惊鸿照影!这三角原本便是不公平的,到底有谁来为她痛,谁来为她悲?!

少年天子默然不语,转首又问一次:靖叔决定让出暗流首领之位,你可愿接掌?

他沉默片刻:容我想想。

明天就要作出决议。少年天子叹了一口气:朕明天在此,等你一天。你想好后,尽可过来。

天下着雨,是无尘的泪。他一人站在雨中,不要侍从的遮伞,定定地看着洗心庵,任无尘的悲和怨流满了一脸。

……

梦到这里,也该醒了。

祈世子缓缓地睁开了眼。

昏黄的火光在一角静静跳动着,空气隐隐有着腐败之味,头顶上褐色的山石粗糙不平,火光下似有无数的幽秘。

祈动了下身子,周身三百六十根骨头好像都断过又被重新连接在一起,只怕再动动便会全散架,不由呻吟了声。

洞内没有人,柳残梦生了火后,不知去了哪里。祈再次闭上了眼,探查内息伤势如何,发觉虽然胸臆间还是阴闷得紧,真气难通,伤势却没有想像中的重。一道清凉的真气始终潜伏在丹田,随着真气的运行而慢慢在大小周天流动,抚平伤疼。这是……九叶灵芝液?!

睁开眼看了会儿简陋的洞顶,祈唇角下撇,心不甘情不愿地咕哝:「又少了个机会……本来这瓶该向柳残梦勒要个黄金千两才是……」

洞外噗哧一声笑,传来柳残梦的声音:「幸好在下对祈兄的性子还有了解,不曾妄动,省下这千两黄金,幸甚幸甚。」语音未消,他已捧了一片阔大的叶子走了进来,不知从哪里摘来的,叶内盛了一捧水,「祈兄有空算计这些,想来伤势是无大碍了?」

「大碍是没有,小碍不少。」等着柳残梦扶起自己,将水捧过来。叶上犹带芳草香气,山泉也甚为甘甜,此时饮之,可比琼浆,润足了干涩的咽喉,周身似也不那么痛了。只是一捧水终是少了点,三两下便喝完,不由怨道:「何不拿酒囊去取水?」

柳残梦耸耸肩,从怀里扯出个破破烂烂的洒囊,先声明:「找莫絮去,不是我弄破的!」

祈哼了半天:「你道我不会吗?」

柳残梦笑笑不请,倚着石壁坐下。

祈见他神色极为黯淡,休憩得也甚安稳:「你的伤还未疗?」

他闭着眼摇了摇头,调息真气:「只是黑煞掌又发作了。」

「除了班布达单于,真的没人可治?」

「纵有人能治,不知道一掌上所含的几种内力,也是无用。」眉宇微现倦意,唇畔却扬了个懒懒的笑意,道:「怎么突然关心起我的伤了?」

「怎么能不关心!」祈握拳绝望长叹:「你我都伤成这样,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啊!本世子虽是天纵奇才,也不可能背着你飞度关山……哎,痛!」他这一握拳正好握到伤处,整张脸都扭曲了。

柳残梦闻声睁开眼,上下打量一下祈:「郁结于心,只怕会抑郁成病,何必强颜欢笑。」

「强颜欢笑?!胡说八道!」祈勃然大怒,「本世子风流倜傥人见人爱万花从中过一路芳心无数,哪可能郁结于心,何来强颜欢笑之说。」

「……是我交浅言深了。」柳残梦目光冷了下来,「随你。」

本来就是随我!祈咬咬牙,在心里想着回京后要去醉梦小榭还是朝月阁,要点醉榭三姝,还是朝月阁的慕盈盈。盈盈纤腰盈盈,婉转承欢,一曲清歌能动天听;三姝妩媚娇俏各有情趣,缠起人来,甜腻腻得都能融到人心。还有小云,大约又会不满自己这次出来,在向皇上施压吧……

身上的伤口到处抽痛,痛得心烦意乱。左肩时不时传来熟悉的药香,祈的脑袋越转越急,越想分心便越是想不出过往有什么有趣的事。

柳残梦你这多事的家伙,啰嗦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有些事,硬是要赤条条地撕出来曝晒烈日下,只会让伤口更重。

无尘就是他心中那道愈合不了的伤。

犹记她在红尘留下最后一行诗,整整齐齐的小楷,题在弄月楼的壁上。

闲园有孤鹤,摧藏信可怜。

宁望春皋下,刷羽玩花钿。

何时秋海上,照影弄长川。

……

犹冀凌霄志,万里共翩翩。

直到最后,她还是希望能与寒惊鸿万里共翩翩……他知道,自己的爱恋,永远也没有机会。在还没有开始前,就已经结束了。

无尘无尘,我求的也不多,只希望你能在我眼前,让我继续有机会陪着你,宠着你,保护你而已……可是,你连这微小的机会也不肯给我!

「我不会离开你的。」

对吧!无尘根本不会说这种话的。

恍恍惚惚地忆着,祈世子突然想到,无尘不会说这种话,那脑袋里这话是谁说的?

「永远吗?」

「永远!」

还有那双冰凉的手……

祈的脸皮青一阵白一阵,不敢相信自己会把柳残梦当成无尘。这两个一个天南一个海北,顶多一个是货真价实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一个是有待商榷五官分开勉强可看的美人,有哪一点像啊?!而柳残梦还敢一问一答把自己调侃个够。

翻了个白眼,暗自决定将柳大公子的利息加上个十厘来泄恨。

浑不知自己债务又增加无数的柳公子突然起身,熄掉一旁的小火堆,扒开埋在土层里的一大泥块,笑道:「火候该到了,可以吃了。」

祈不敢置信地看了半天:「……柳武圣,柳大公子,你不觉得叫化鸡对你现在的技术而言,是个太高难度的挑战?」

「会吗?丐帮蓝帮主帮我烤过一次,很简单……」剥着泥块,才发现有些泥层涂得薄的地方烤太干,一剥便撕下大块肉,有些地方泥层又涂得太厚,软塌塌粘了一手泥,毛自然是褪不掉。偷偷将手在衣袖上擦了擦,柳公子干笑道:「外表不重要,味道好就行。」

脸皮微微抽搐,祈下定决心,无论柳残梦如何舌粲莲花,自己也不吃一口。

洞内一时静了下来,只余柳残梦剥下泥块时的扑簌之声。祈世子缩在墙角自艾自怨自,不知为什么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后,胃还得准备接受柳残梦这惨无人道的洗礼,不由又怀疑起他的居心,是不是想报复自己过往对他的虐待?

是眼前这个看似老实的柳小人的话,确实很有这种可能!

「好了。」剥好白嫩嫩犹自冒烟的山鸡,柳公子笑眯眯地撕下一块:「来,尝一口。」

拿我当试验品?祈抿紧唇,冷冷瞪着他:「我自己有手。」

「味道真的不错,看这卖相就知道了……」见祈世子不捧场,柳公子一脸受伤的哀怨。

屁,卖相不错你怎么不自己吃。眼看鸡肉就在嘴前,怕柳残梦有可能趁虚而入,祈眉目传情,不敢开口。可惜柳残梦误会了他目中的意思。

「这叫化鸡是整只烤的,我刚把它挖出来,不会下毒的。」

你不说我还没想到!

「而且啊!为心爱的人做的第一次作品,当然希望心爱的人能吃第一口,对吧~相公。」含羞带怯地眨了下眼,尽是戏谑。

祈世子面无表情地看向胳膊,果然已经在第一时间跳起鸡皮无数。一向只有他调戏别人的份,怎么知道这话杀伤力竟是如此之强。当下发誓以后再也不说心爱这两字——改成亲亲好了。

柳残梦软磨硬缠了半天,见鸡肉已冷,祈世子毫不松动,没奈何,只得自己将那鸡块委委屈屈地咬了下来。祈刚要松一口气,柳残梦突然凑了过来,嘴对着嘴,微一施力,将嘴里含的鸡肉顶了过来。

以往也不是没有美人哺食过,只是这鸡肉……咬咬牙,忍心谢绝柳「美人」的好意,祈舌尖一顶,将到嘴的鸡肉又反顶回去,隐约觉得,为何这感觉如此熟悉,似乎才做过不久?

柳残梦岂肯就些罢休,硬是再度抵了过去,过于专注,手上的力道也不觉加大,挣扎下,一不小心就将祈压倒在地上。祈重伤在身,虽服过灵芝液,却是元气未复,咿咿唔唔一阵,手上伤口却被柳残梦压到,痛得倒抽口气。

柳残梦趁虚而入,那鸡块早被两人咬得滚烂,祈一不小心就吞了下去。此时那鸡肉是什么味道,早已尝不出。

鸡块已解决,柳残梦却不起身,犹自在他口内巡礼,祈可以感觉到柳残梦热切的欲望,明亮的眸子布满血丝,呼吸急促,似要控制不住自己,好一会儿才放开他,抬起头来一笑,脸上多了层情欲翻动的血色。

祈也脸色微白,用力喘了几口气才睁开眼。目光对上,淡淡道:「鸡肉要冷了。」

「你想吃了?」他得意一笑。

「嗯。」祈撇了撇唇,一脸的不甘愿。

柳残梦翻身而下,弯腰捡起地上的叫化鸡时,突然被祈世子压倒。祈按住他肩膀上的伤处,笑眯眯地将他翻过来。

火光投影在地上,明灭地剪出两个唇舌相交,颈项相缠的人影。

木柴「哔剥哔剥」,光芒渐渐微了下来。

「祈兄果然是技术纯熟……」不知是否光线不足,柳残梦怎么看都很老实的笑容,竟与以往不同,带了些诡异。

「好说。」祈翻身下来,虽觉身上伤处无一不痛,心下满意,便笑得风流,「区区知道柳兄过不得没有美人相伴的日子,下次若有需要,尽管开口,为美人服务区区的义务。」

「我记下了。」柳残梦叹了口气,「该吃叫化鸡了吧!这次是真的冷了。」

祈干笑两声,自觉刚才占尽人家便宜,也不好再挑剔。

过了片该,洞中突然传怒吼。

「柳残梦!你烤叫化鸡居然没清内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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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地形隐密,两人在山洞里住五六天养伤。灵芝液的效果尽数发挥,祈曾经惨重到气血反噬的内伤,如今除了左臂真气稍滞,难以自如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而那些看起来惨重的伤口,也开始长肉结疤,只要不太过用力,基本上已不会再裂开。

柳残梦那日在隐鹤谷受的伤虽是好了,黑煞掌留下的旧伤还是老样子,勉强保持不恶化。祈给他吃了不少解毒归元的丹丸,也没多大用处,只能暂时压住伤势。

塞外相逢后,柳残梦虎落平阳,祈世子本是想将他擒回京师的,但两人一路多番生死与共,既救过对方,也被对方救过。虽然一开始是因为利害关系,不得不为之,到了后来,却是出自自我本意。

逃离莫絮后,他伤重昏迷,柳残梦本可以抛下他不管一个人离去,他却没有这样做。所以现在祈虽然可以轻易再制住柳残梦,却也迟迟无法动手。祈原本便是任情尚侠之人,身处朝堂高处,江湖游侠之气却始终不曾消去。柳残梦虽是朝廷大敌,他却已在暗下计划怎么被柳大少抛弃一事——当然得有个完全合理的机会,不然回去后宝亲王那边就有的他受了。

离开山洞,辨认下方向,幸好柳残梦那日偏得不太远,走了半日后,便在山里遇到人烟。两人偷了套衣服顺便留锭碎银,打扮得像山里的农夫。柳残梦还好,以祈的挑剔与洁癖,要他穿上这全是补丁的旧衣,脸都黑了整整一天。

或许是灾星已过,这次的行程极为顺利。两日后,过了边防,走在城中大道时,祈世子还是一脸的如处梦中。看周围熟悉的装扮,熟悉的语言,熟悉的店铺,熟悉的叫卖声,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个成衣铺买衣。

天香楼是城内数一数二的青楼,当家花魁名姬声名远播,出了名的心高气傲孤芳自赏,千金难买一笑,但一笑之下,却又倾国倾城。楼中除了花魁,还有四美七姝八仙,俱是文采风流,薄有名气的佳人。因此,一到花灯初上,总有大票大票捧着银子排队的孝子贤孙,把个天香楼捧成不夜楼,一夜笙歌难散。

这日又是黄昏,天香楼前照例来来往往又是寻芳客上门。只是无论生客熟客,到得门前,都吃了个闭门羹。楼上灯火通明,丝竹靡靡,隐隐可听得美人动听的脆笑声,却是怎都上不去,当下群情湧湧,虽有龟奴再三解释说天香楼已被人包下,却无人理睬。

河梁飞鹰山庄的庄主任道更是被龟奴三番五次相阻阻得勃然大怒,喝道:「小子无礼,老子上天香楼泡时,你小子还在娘怀里吃奶,这十几二十年的花酒了,还没见过哪天被拒在门外。老子倒要看看,哪个兔崽子敢这么大的排场,瞧老子不把他挤出卵蛋来!咄,闪开!」

任道上得快,下来得更快。旁人还来不及追随他上楼,便见他一脸怒气冲冲地下来,顺手捉住两三只想要上楼的嫖客,一把向门外扔去,向与自己同行而来的高天义等人一挥手:「晦气晦气,走。」

雷声大雨点小绝不是这位口口声声老子的河梁大佬的行事,与他相熟的人都好奇起来,皆围过来问询。

任道被追问得烦了,皱眉吼道:「小子不会自己上去看!上面坐了个德高望重一本正经的名门公子。」

德高望重一本正经?嫖妓?

武林中,会一本正经来嫖妓的,好像也只有那一位武圣庄的柳大公子。众人识相的不由噤声,谁也不想去体会他老人家慈悲为怀的般若手。

高天义侧目,正瞧见他们离去后,大打着官腔也上了天香楼,此时一脸灰败下楼的太守。柳大公子名气虽响,尚不至有如此威力吧!他有趣地笑笑,问任道:「能让你这么急焉楼上不只是柳大庄主吧!」

任道瞪了他好几眼,最后悻悻然道:「还有一只姓祈的狐狸。老子不多不少,正欠他纹银二万两整……」

祈世子?!他居然跟柳残梦在边关喝花酒……这消息可就有趣了。高天义若有所思地指了指长须,微微笑起。

连番被人打扰,兴致却未曾稍减。天香楼的二楼佳人云集,歌管细嚥,中间一女穿着白纻制成的舞衣,披着同质地的舞巾,翩然起舞。

祈世子与柳残梦在酒楼上各坐一端,身后转着数姝,谈笑风生。两人之间,一位身穿水色罗衣的绝色佳人,正是天香楼的花魁名姬。名姬确是名符其实的美人,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万种,却又冷若冰霜若霜凝,任祈柳残梦两人在旁各献殷勤,也不知真是没有感觉,还是无从选择。

再往后,却有数姝围了位绯色子女,执着各般乐器奏乐相和。

「枝中水上春并归,长杨扫地桃花飞。清风吹人光照衣。光照衣,景将夕。掷黄金,留上客。」

她唱的正是清商曲辞里的三洲韻,她每唱一句,便有歌女和道:「阳春路,时有佳人度。」

妙目流转,稍歇后,又唱:

「金门玉堂临水居,一颦一笑千万余。游子去还愿莫疏,意何极。双鸳鸯,两想忆。」

众女又唱和曰:「河南弄,直能下翔凤。」

「好!」社世子抚掌大叹,「好一曲龙笛弄,好一支白纻舞。轻烟善舞,邀月能歌,七姝奏乐相和,没想到现在还能看到失传已久的龙呤,本公子大开眼界……」

一直伴在他身畔的绿裳佳人不依道:「公子,可儿也能歌,可儿也善舞哩。」

说罢,身开一退,竟也踏节而舞,边舞边唱道:「歌儿流唱声欲清,舞女趁节体自轻。歌舞并妙会人情,依弦度曲婉盈盈。扬蛾为奇谈怪论谁自成。」

意态闲散随意,美眸送柔波,无限风流。

声中白纻舞者轻烟闻言一笑,抛开舞巾,身若轻鸿。

「妙声屡唱轻体飞,流当染面散芳菲。俱动齐息不相违,令彼佳客儋忘归。时久玩夜明星照。」

身形旋舞,竟也是飘逸轻扬,有若洛神。

两女为祈争风,各恃才貌。祈世子含笑饮了杯酒,向旁望去,柳残梦正与身边衣不禁罗裳的女子噙噙低语,也不知调笑了什么,罗衣女子玉面飞红,嘤咛了声,不依地捶打着,周围坐着的七八名少女也笑得花技乱颤。

眸子危险地眯了起来,祈点数一下自己身边的人数,眉毛不自觉地跳了下。

两人上了天香楼后,他生得俊美,又能言善语。善为戏而不为谑,一开始便有诸多美女转在他身边言笑承欢。只是过得久了后,柳残梦那一脸温和诚实,教人见了便不得不信任的皮相,让这些在青楼里闵透心了的女子对他抱持越来越深的好感。祈是一脸风流相,姐儿们喜欢归喜欢,不会对他抱有妄想。柳残梦却是给她们希望,渐渐都围了过去。

事关男人尊严!祈又跳了下眉毛,不语饮酒。

感觉到祈炽烈的目光,柳残梦抬起头来,举杯一笑。罗衣女子瞧瞧两人,懒懒地舒了个腰,细声清唱:「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

被众人围住的绯衣歌姬邀月嫣然一笑,唱和道:「蟋蟀夜咆断人肠,夜长思君心飞扬。他人相思君相忘,锦衾瑶席为谁欢。」

这两歌一唱一和,摆明要损祈世子的薄倖。祈哭笑不得,还不确定要有什么反应,身边可儿妩媚一笑,舞得初裾斜飞,绿云重叠。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然。为君娇凝复迁廷,流目送笑不敢言。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

声中轻烟也唱和之。

「织成屏风银屈膝,朱唇玉面灯前出。相看气息望君,谁能含羞不自前。」

祈自觉大有面子,舒眉长笑道:「朱丝玉柱罗角筵,飞促节舞少年。短歌流目未肯前,含笑一转,私~自~~」

二女垂眉,无限娇态,歌声一止,便如乳燕投林,双双偎至祈世子身畔。

可儿仰首道:「可儿从未见过像公子这般出众的人才。若那楚王有公子的十分之一好,可儿便愿学那巫阳神女,自荐枕席。」

「可儿可儿,你真是可人儿。」明知这是风月场中惯有的奉迎之话,祈还是听得笑逐颜开。突然又奇道:「既然区区比那楚王好上十倍,为何你反而不自荐枕席了?」

可儿目中清光莹莹,慢慢道:「正因公子好上了十倍,可儿自惭形秽,不敢开口。」

「哈哈,女儿乡是英雄冢,这话确是不假。世世代代如果多了些像你这样的妖娆,神州何处去嫌得英雄呢?哈哈哈哈,柳兄,你说是吧!」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也只有祈兄能活得如此风流潇洒,在下自然是自愧不如,」柳残梦饮了杯酒,唇角慢慢弯起。

「柳兄,过谦便是虚伪了。瞧你我现在身畔美人……你这自愧不如,岂不是羞煞我辈……哎~」祈世子说着说着便被白绿二色女子合拧了一把。

「有我姐妹陪着你,你还不满足吗?!」可儿柳眉倒竖,犹自能有火辣辣的风情。

「原来你也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那种人。」轻烟敛眉低叹,意态萧索,目光忍不住转向柳残梦。

她那敛眉轻颦的神色看得祈心中一动,想洗心庵里无尘不知是不是也是这般神色。一念至此,恨不得指天地起誓,好博得白衣女子解眉一笑。

「轻烟轻烟,我该拿你怎么办?」

无烟无烟,我该拿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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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多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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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一片幽情冷处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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