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天时坠兮

第九回 天时坠兮

一半呕吐,一半脚软的人群,在看到御带着梵冲向他们王者的时候,都只能不顾一切,大呼小叫,把自己想像成英雄烈士般舍身取义,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最前方的自然是翼。

御回眸,看了翼一眼,襟袖拂动,带着梵穿过澜身畔。梵可以感觉御在穿过之时似是对澜动了什么手脚,而那两个已成为木雕泥塑的相国将军们自是不可能出手阻挡的——逃都来不及了,只恨脚软。

平安闯过。

帝座后应是雕塑着华彩丽晖,高贵庄雅的彩壁破裂开来,黑色气体狂飚而出,森冷无比。御与梵投入这气体之中,转眼便失去踪迹。

“澜!”翼大吼,不知在这乱流中无法动弹的澜会不会受到伤害。

“哇~~~~~~~~~~~~~御~~~~~~~~~~~~”凄惨地哭声在满殿乱流中响起,分外突兀。“你在哪里啊~~~~~~~~~~~~”

高大的王者嚎淘大哭,吓倒了一地初相识的臣民。翼咬牙切齿。“御这混蛋,真是信错他了!竟把澜弄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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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不管怎么看都是黑天黑地的视野中,梵听得一连串破坏声响,以及御越来越频繁的咳嗽之声,心下不安,这才想到御的身分,就是那个极地死神,那自己怎么会被他一拉就乖乖跟走了呢?

此时想这个多半是无益之事。梵足不点地地跟着飞奔,一边调整内息,压住因伤而一直作痛的五脏六腑,一边猜测现在是跑到哪里去了。不过真没想到有一天会是御救了自己,而且自己还得跟着他一起逃命。

空气中传来腐败阴郁的气息,闷闷地让人就算没受伤也会想咳嗽的,两人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御破坏的难度也是越来越高了。梵只能听得一阵哗啦呼噜的声音,如风过流水,有时又什么声音都没听到。完全不明白发生什么事。

最后一刻,御停住脚步,梵看不到他在干什么,也听不到他的动作,不过是顷刻之间,却觉得空间剧烈震动,似是整个都扭曲了一般,身形亦起了异样的涨缩。如波荡般自脑海中冲起昏眩,而后,是立不稳足跟,想要跄踉后退,却被御拉住,以超出之前数倍的速度向前冲去。

脑海中的晕眩越来越强,气流挤压得脑袋涨一下缩一下,都不知变形成了什么样子,也不知会不会突然破开。好不容易才压下的伤势在血液乱窜之时又加重了点,温热的液体自唇边溢出,满口甜腥。

不行了,连瞎子都能看到金星乱窜,想来离昏迷是不远了。梵模模糊糊地想着,脑海‘轰’地一阵巨响,随后,一切都松驰开来。

“喂,别再昏了,快醒一下。”御冷然的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一般,忽远忽近,左右不定。梵按住头,缓缓睁开眼,再缓缓闭上。只觉身子火烫得紧,嘴里却又干又苦又涩,连唾沫星子都没有。

“……是地狱吧。”有气无力地说了声,梵想咳,喉间却像被撕裂一般痛。“有水吗?”

“没有。”御的声音也是同样嘶哑干涩。

“四帝结……界……你……进得来,他们便进……不来?”一席话说得断断续续,几难成调。梵觉得喉咙有如火烧,又像是有刀割过,干巴巴地涩痛,可是话不问清又不行。

“你当我是谁?!”冷冷地回了一句。

“那最好。”梵闭口不再说话。想到此时有精力废话,他还不如用来调养内伤。今次确是惨重之极,短期内是不可能复原的了。

自怀中掏出瓶子,感谢因为回到人间界而让他再次在身边准备各种伤药,一瓶一瓶打开,一瓶一瓶嗅过,最后选择了其中一瓶,倒出三粒来。

时间在黑暗中静静流淌,空气极之闷热,似是连身上最后一滴血液也想蒸发出来一般,贪得无厌。虽自觉身上一丝水分也没有,但依然汗透重衣的梵自入定中猛然醒来,隐约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御?”

御咳了一声,“怎么?”

“有人来了。”

一阵衣袂拂动,御站起身,回顾四野,“没人。”

“有的……”梵说到这,胸腹一阵翻腾,又吐出一口淤血来。

“别说话了。”御还是冷冷清清的说着,话语中的担忧却是掩饰不住。

摇摇头,梵想开口,一张嘴,又是一口鲜血呛出,急忙用手捂住。

御似是小声地叹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没叹完,却被什么东西吓到般停住了。

“……地下。”梵终于完整说出来,但好像来不及了。身前地面破开,冲出了两人。

“谁?”

“谁?!”

异口同声地问出之后,地下冲出来的人齐齐尖声大叫。

“夜梵!!”

“……烨?浚?”梵的惊讶并不比他们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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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啊。”浚叽哩呱啦地轻快说着。“真是凑巧,你们到的地方正是我与烨练功逃跑的必经之地……啊不不不,没什么,我什么都没说,你也当没听到好了……唔,没关系,只要有我们在,这地狱里就没有人敢为难你们,放心,我们会保护你……们的。那些人不追来也罢,要追来的话,瞧我如何让他们吃苦头。”说着就磨掌翟翟,竟有几分期待对方过来的样子。

“谢谢好意,心领了。”梵倒不觉有什么兴奋可言,真让两小儿遂了心愿,这善后可就是个大问题了。

“怎么说得这么无情,你该大大惊喜,大大感动一番才不枉费我们大力倾情支持,你不知你这样说的话会很伤我们纯真的心。”小小羞涩的声音说起这种话却是脸不红气不喘。

“等你受伤跟我一样重的时候,你就会知道我有回答你们就已经是大力支持了。”梵没什么好气地回答。虽然让两小儿带到他们的住处,外伤作好包扎,内伤也调理过了,清水喝了不少,喉间不再有如火烧刀割,但毕竟曾经失血过多,现在只是强提着精神陪两人说话。他倒是羡慕起御,借口伤重,倒头就睡,完全不用陪这两个呱噪小鬼废话连篇。

“你看不起我们啊,你以为我们没有受过什么重伤吗?你当这里一大堆伤药是摆着好看的?!当然是给我们用的,我们可是三天两头就受伤……”

“浚,你笨容易受伤是你的事,可不要随便扯到我头上来。我可不像你那么呆,练习都会受伤……”

“烨你这笨蛋,干嘛泄我的底……”

“浚,你又在叫我笨蛋了,都跟你说了……”

好极了,两人终于要吵起来了。梵总算能松口气,往后一仰,也要去找周小姐约会去了。

再次醒过来时,时间已不知过了多久,室内的温度失去了之前的酷热,几乎是寒入骨髓。

梵动了动身子,发觉自己着实僵硬地像个木偶,打了个寒颤似乎还能听到骨头之间发出的叽嘎声响来。呻吟一声,决定弃坐起来。

冰冷的手伸过来,扶住他的肩。

“御?”

“他们为你准备的食物。”一个盘子塞进他的手。

“……不吃。”梵闷声说着,将盘子移到旁边。

“随你。”御也没什么相劝的意思。

梵皱了皱眉。“你的伤怎么样?”

“比你好一点。”御又开始咳嗽了。

梵沉默地咬着下唇。

“为什么?”

“嗯?”

“救我啊。我只当冥界中最不可能出手的就是你。”

“哦。”

“这定是有特别的原因。”

“不错。”

“特别到你舍命来换来不会犹豫的原因。”

“不错。”

“我猜不出。”

“嗯。”

“你不想讲。”

“嗯。”

“但是你非讲不可。”梵微微一笑。“不然我可不让你救了。”

看不见御的表情,但可以想像御一定是在瞪着眼了。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好心想救已是难得之事了,不紧紧攀住,居然还拿矫,用自己的命来要挟对方。像这样的人……真的很不要脸。

而御就真的让他要挟住了,踌躇不过五秒,就淡淡说起。

“极地死神……所有的极地死神,都是为了你的存在而存在的。所以……你尽可以将我们的命利用到全无价值为止。”

“啊?!”梵倒是被这个理由吓着了。“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没有原因?”

“没有原因。我们唯一的目标,就是保护你。如果我们没有遇上你那也就罢了,如果遇上,我们的命就是你的了。”不能有唯二,只有唯一……

“是谁说的?”

“……我们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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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宫殿中,湿冷阴郁,却及不下跪的那两人心中之恐怖寒重。

“你们说,你们一起出手,还是失败了?”飘飘然到连丝力气都没力,坠到地上也不会溅起半丝尘土的声音在宫殿中环绕。

“对不起,是属下忽略了极地死神的能力,才会造成这种过失,属下万死难辞其罪。”

“那你就死吧。”气流忽然滚动到下跪两人身边,团团困住。

“请等一下,先生!”昊命在危旦,却夷然不惧,大声道:“属下们虽有过失,但先生就没有过失了吗?”

“你说我有什么过失?”声音还是轻飘飘的,一点情绪都听不出。

“先生没有明白告诉我们,御不止是极地死神,还是该族下一任的首领,掌握了破灭的禁术。若非如此,我们也不至失手至此,让他逃进地狱之中……”

“你说他们逃入地狱之中?!夜魅也一样吗?”先生的声音突然提高。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何会激动起来。“是的。”

“好……看来你们不用亲自出手也没问题了。地狱,是夜魅绝不能去的地方……”先生尖声笑了起来,如利器刮过珠宝表面的声音,听得昊与皇毛骨悚然,却又突然停住。“等等,为了预防万一,你们还是想法跟下去看看吧,现在谁都不在,是赶尽杀绝的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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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一醒来就打喷嚏,实在不太有趣。梵揉了揉鼻子,侧耳倾听,周围不但没有两小儿的吵闹之声,连御的呼吸之声也没了静悄悄地只剩他一人。而空气也再次变得闷热无比。

昏睡前与御相谈,可是御看来说了不少,实际上却几乎等于没说,只指明一点,就是自己要怎么利用他都是无所谓的。

无所谓吗?梵摸索着周围,在熟悉的地方拿到了装食物的盘子。

唯一的目标却是为了别人而活,真是很难想像的事。那御自己呢?他就没有为了自己,发自内心的愿望吗?远离极地绝域,来到这冥界,他真的就如所说的那样,只是为了夜魅而存在吗?

御到底在想些什么呀,真是乱七八糟,搞都搞不清……梵不悦地咬口水果。

“醒来啦!”快乐的声音从近处传来,烨与浚一人拉住梵的一手,将他从上去之后就还没下来过的床上拉下来。“快点快点,跟我们走吧,去看我们的秘密,看不到,闻闻也好,那是地狱中最美丽的地方。”

“……”伤重无力,竟被两人扯了下床,梵脸色青白交加,十足夜叉鬼脸。“放手!”

“来啦来啦,跟我们走好了,不用客气。”

谁客气了?!梵还想再抗议,但……不管怎么说,一个身受重伤,连动弹都很辛苦的人,要胜过两个精力充沛的家伙,结论实在是……不用研究。

“如何,空气很好吧。不像是地狱的空气对吧。”浚得意地说着,自己也深呼吸一口。

被拉扯得昏头转向的梵哪有空去管什么空气新鲜不新鲜,再新鲜也抵不了他满眼的金星。虽说黑暗中有色彩是好事,可是这种色彩……呻吟一声,梵坐在地上,抚头不语。

“你好像不太舒服。”烨细声细气地问着。

一口鲜血几乎要吐出来。这还叫不太舒服,那怎么样才叫糟糕?死人不成?!摆摆手,梵不想再跟这两小鬼说话,免得气死自己——此时伤重,着实受不住这两人的刺激。

“知道吗,这里是收容纯净灵魂的地方,是地狱中唯一的清明之地。不会有别处冰火交加的温度,怪异变形的空间,也不会有各种奇怪的灵体冒出来。是我与浚最喜欢呆的地方。”

“……”

“对你们来说很正常的地方,很平常的风景,对我们来说,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美梦。梦幻中的美景,也只不过是有个稳定的空间,有个柔和的温度,有个明亮的视野,有青山,绿草,湖水,不要再是只有血的红,狱的黑……真是很想到有这些东西的地方去……”

梵被烨喃喃自语吸引住了,转过头,呼吸着甜香的空气——没什么特别啊。

“想去就去吧。”

“不可能的……”烨黯然说着,“幻族的人都不可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她第一次用这么大的声音说着,浚也被吓了一跳。

“烨,怎么了?你不高兴?”

“怎么会呢。”烨带笑说着,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呱噪。“你这个火药桶都还没发作,我又怎么会做出那么失礼的行为来。”

“烨!”浚不满地大吼着。

“在。”烨再次与浚一同嘻闹。

若有所思地躺在沙地上,听着烨与浚的争吵,梵觉得心中有着什么蠢蠢欲动的不安——到冥界之后,随时都会缠上来的不安……

“烨!浚!你们功课还没完,又跑到这里来玩,越来越不像话了!”中气十足的喝声让争执不休的两人第一次成了闭口葫芦。

“幽大哥……”浚怯生生地唤了声,烨也跟着唤了声,都跳过去缠着人。“别生气,我们也是有原因的,你不要跟爷爷讲好不好。我们真的不是故意的。大哥最好了,一定不会让我们被爷爷揍吧。大哥,大哥……”

“够了够了,你们两个腻不腻,每次都用这一招……”

“可是大哥喜欢对不对,因为大哥喜欢,所以我们才喜欢这样,而不是我们喜欢这样,才这样对大哥的……”两小儿的声音更腻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听得梵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衷心为这个不幸被缠上的人默哀。

“别再绕口令了,你们再说也没用,是爷爷见不到你们,叫我来找你的。这又让我怎么掩护你们。你们也混得太凶了。”幽斥责了他两几句,看向梵。“这位……是你们逃课的原因吧。”

“是啊……”两小儿快速的回答着,连带起因发展高潮结果都说了个分明。不知是不是因为被爷爷发现逃学一事,他们讲得意外的干净利落,三两下就交待完毕,完全没有平日里的杂七缠八,让梵不由悲叹若他们与他讲话时也能这么干脆那就好了。

“原来你……就是烨与浚缠着要我找出魔界公主灵魂的人。”幽客套而疏远的声音没了方才对两小儿的宠溺。“这么说你的二魄被回魂草带到地狱,找不到了。”

微笑颔首,梵不想提起此事。

“幽大哥,你有办法吗?你一向办法最多了,你帮他好不好?这样看不见东西,实在是很辛苦的事。”浚清清脆脆地问着。

幽却没有直接回答。“烨,你的意思呢?”

“烨当然也是一样的想法,你干嘛要再问一遍!”浚不爽地说着,烨却沉默不语。

“烨?”

“幽大哥,我当然也是一样的想法。”烨甜笑着回答。

幽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好,我来想办法吧。”

别过两小儿,跟着幽七转八绕,也不知走上了多少的路,身边的气温由冷转热,再由热转冷,寒暑变幻,都是各走极端的气温。

梵觉得头有点涨缩不宁,而身体更是没有一处不痛。

“到了。”幽客气地说着。“这里不太好走,请让我牵着你走。”

默默地伸出手,心下极不是滋味。

幽的手很冷,冷得像块铁。而且似是没有手指,平平板板的一片。梵不知这是不是看不到的错觉,默然不语。

方才忘了问两小儿御在哪里。现在到这里来,御又不知道,虽托两小儿代转,但听他们要去那爷爷处听罚,也不知何时才有空见到御……

幽突然停下脚步。梵觉得似是有样东西阻在前方,气流不畅。

“因令,及令,回展,号停……”幽开口吟出一段长长的句子。梵只听得懂这几句,其他连拼都不知该怎么拼起,与始天之人说话所发出的音节完全不同。

幽吟至“立从”时,一道冷风席卷而过,将他团团绕住,无孔不入的风流自衣物之间穿插而过,冰冰寒寒,梵有些不自在地挪动下身形。

“接下来就是让它们去找与你相同的魂魄了,这需要一点时间。请你在这里等待,大约一天就差不多可以找到。”

“多谢。”梵微微一笑,就不客气地盘膝坐下。

“啊,对不起,真是失礼了。忘了请客人坐下。”幽似是现在才发现一般急急说着。

“不用了。我想,你做到这种程度,对我这个看不顺眼的人,已是仁至义尽了。”

幽沉默了下来。“没有不顺眼。”

“也许吧。”

“只是讨厌而已。”

“很抱歉让你看了讨厌。”

幽不再开口,就这么转身离去。梵确定他离开之后,悄然捂住唇,任强抑住的鲜血洒了一手。

“真的很抱歉呢。”他喃喃说着。

四野寂静,无人回音,凄厉的风声呼啸而过。

打破漫长安静的是两小儿的声音,远远就能听到他们又在吵些无意义的事了。同行的似乎还有幽。梵收起手,自调定中站起。心知已过了地狱一天的时间。

有了这么长时间的调息,内伤总算不再那么如火如冰,一动就钝痛。虽是整日里滴水未近,但对梵这样习武之人,倒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你还好吗?幽大哥太忙,都忘了帮你准备食品。亏他还敢说自己精明干练呢。我看也是大笨蛋哦。”浚先叽哩呱啦地开口,同时递来一粒果子。

“我们刚才去找御,可是御还是不见影子,不知到哪里去。我们留了张纸条跟地图,也许他等下会过来吧。”烨比较细心,看出梵的心思。

“御不在?”梵不动声色地皱起了眉。“这样啊,那就算了。”

“来了……”幽慢慢说着,

一阵冷风再次扑面,夹带着地狱鬼魂凄厉的呼号,铺天盖地而来,泻了一室重寒。梵任着寒风再次缠上自己,这次,寒意中揉合着淡淡的暖意,似与身心一体般,扭动着想要融入他的身子。

风不住回旋着,窜绕着,由强而弱,最初的寒意都化为暖意,渐息渐止。

深呼吸着,不敢骤然睁开眼。或许会没事,若有事,或许是找错了……但也有可能是找到了而视力无法恢复……梵明知只要睁开眼,一切都会明白,但看不见的这段日子所受的屈辱,控制,让他一时有些怕了……若睁开眼,还是看不见呢?

闭紧双眸,再次呼吸一遍,他听到两小儿及幽也在深呼吸着。

耸耸肩,倒是干脆直接地睁开眼。

黑,还是一团黑,几乎都看不见东西……

只是几乎。

点点莹光浮于其上。身前是片栏杆,栏杆外是一片旷野,浮动着星星点点的光芒,赤橙红黄青蓝紫,各色的光芒集成不同于星海的眩艳美景,密密匝匝,延绵无尽,触目尽是莹芒。

回过头来。

站着三个人,三个奇形怪状的人。

很难不吃惊。尤其是梵在心目中已为两小儿勾勒出模糊的形象。

浚,应当是有着铜色的肌肤,就是那种总是在烈日下曝晒的肤色,浓眉大眼,口齿伶俐。烨,应当有着雪白的肌肤,看来文文静静,细致纤柔,是个乖孩子,斗起嘴来却又牙尖嘴利,从不让人。两人都有着水汪汪的,明亮的大眼,瞪起人来,可怜又可爱,就像双绝童……

两个瘦瘦小小的身形,是想像中的高度,没有丰满的脸颊,只有皮包着骨头,犹如干尸。干敛在一起的皮肤棕黑粗糙,骷髅般的脸上,两只眼睛像死鱼眼一样,没有眼睑,大大地睁着,整片的白,白得没有异色,是全身上下唯一白的地方。焦黑的双唇,尖锐的獠牙,只有指骨的双手一节一节,瘦骨伶仃。

旁边稍为高大之人。身上露在衣服之外的地方,坑坑洞洞,像是被利刃剌穿过,洞口却极为平滑,没有伤痕,看来似是天生便长成这样。两手手肘也似被切开过,只靠着不到一厘的皮肉连着,动起来一甩一荡,快掉下来一般。手指明明是有着五根,却像被火熔过,结成了一块肉团。完全无法分开。

他们看来都跟人一样,只是是被破坏了的,不完整的人。

寒意自足底窜起,梵想到了另外两个与他们看来并不一样,却有本质上相同的人——庆奴、幸奴。奈何桥畔的领路人,看来秀美之极,却各只有一半身体的双胞胎。

失败了的作品……庆奴与幸奴绝望的悲叹。

相比起梵内敛的惊讶,两小儿与幽的惊讶就比较明显了,而且惊讶之外,还有着梵熟悉的,曾在另两人身上见到过的憎恨。

入骨的憎恨,在想像中曾是淘气和善的眼中出现。

“紫眸!”

又是紫眸……惨然一笑,梵知道了。无论如何想摆脱,只要有着这一双紫眸,就逃不开命运的捉弄。

“是的。”

“天地间唯一的一双紫眸!”

“是的。”

“同时,也是地狱中所有幻族的敌人,困住了千百万不幸,却被称之为创世之神的紫眸之人……”浚平平静静的说着,这平静,却比任何痛骂更能刺痛梵。

“我不否认。”梵忽然有着疯狂的想法。

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接受这别人的命运?为什么明明没罪却必须承担远古的罪孽?虚夜梵,再也不能是虚夜梵,只是别人眼中的影子,是与那十七个人相同的,没有自己名字的,名之为夜魅的影子。明明不关自己的事,却不能辨驳,明明只想平静地生活,却一次又一次地卷入了是非之中。

说是要逆天而行,却又无法自我掌握命运。想挣脱,命运之轮在大笑,大笑着轰鸣——我是神!我是万物存在的原则!我是不可违逆的存在!

臣服在我脚下吧——它在大笑!

突然,能够明白泪的想法。她的选择,的确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自己,她只是想挣脱这自以为压倒万物的巨轮。

不能抗争,无法抗争,拒绝总行吧!你总阻止不了我对你的拒绝吧!

浚与烨怒瞪着他,幽怒瞪着他,千千万万美丽的光点似也在怒瞪着他。幽手上凝起了风刃,吞吞吐吐,有如虚无之蛇。

轻轻笑了出声。梵抬睫,冷漠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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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到现在的确也是难得,可是现在倒下……”搅动着水镜。天孙皱起了眉。“这样会不够资格的。孤,你亲自挑选的人,难道也只到这个程度吗?”

水镜一转,天孙不由嗔怪起来。“就知道你会跑去睡觉,动不动就把事情扔给我!我是免费保姆也有期限的啊!”

波光粼粼的镜面上,孤正躺于虚无之中,好梦尚酣,甜蜜无比。似是完全不知天孙在臭骂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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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两小儿中的一人忽然开口,听声音应是烨。

梵看着她。耳边似响起她的梦,那个平凡而普通的梦。

有着青山,绿水,光明,稳定的空间,大家时刻都在享受着的空间,对她而言,却成了奢望的空间。

因为这副外表。这副所有人都会惊惧的外表。不可能为外人所接受,甚至自己也无法接受的外表。说容貌不重要,只是一种空话,一种安慰的话。一种没有这经历,所以在旁闲闲说着的废话。

不知道痛苦,就无从安慰,居高临下的安慰,只不过是在满足自己。

梵回避她的目光——为了她那平凡而普通的梦。

“你不为自己辨驳?你明知这是与你无关的。”

梵抬起眼。幽大喝一声,打断了烨的话。“他有什么好辨驳的。这一切,地狱中千百万的痛苦,都来自于他的先代!全都是他们罪孽的证明!他们根本就没有生存下来的权利!”

梵再次垂下头。

“可是,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烨轻声说着。“他,又不是夜的影子。”

不一样?!梵抬起头。

“夜或许没有生存下来的资格,但他并不是夜。”

“你!”幽勃然大怒。“你鬼迷了心窍?!好,你喜欢上他我不管,你想帮他说好话我也不管,但你敢违背这千千万万,恒古之前便堆积下来的怨恨的话,我不会原谅你,地狱中所有的人都将视你为敌!你莫忘了这一点!”

梵抬头看着烨,这次是烨回避梵的眼光,她眼中闪动着羞绝又无助的泪光。有什么事比心思在喜欢的人面前直接掀开更令少女敏感的心情受到伤害呢?但她还是要接着讲。

“我喜欢他没错,但我不会因此而替他说好话。我说的是我一直就在想着的——大家怨恨着什么呢?怨恨着那人毁了自己的一切,还是怨恨着自己的无力,无法抗拒。恨自己无能!所以,一定要为自己找个不会崩溃的借口,将原因都归集到他身上,才能让自己活下去吗?如果你们真的这么恨始天,何不直接造反,却只能窝在这狭窄的地方,抱着一代代传下来的怨恨,逐渐畸形?!……”

“啪!”

烨捂着脸,幽怒瞪着她,浚不知所措,梵,静默不语。

不会崩溃的借口……原来,自己也只是想逃避,用美丽的借口来逃避……

清泪滑落,烨突然转身便跑。浚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幽,跺跺脚,跟有烨身后跑去。

幽冷着脸看向梵。

“为了你,我第一次打了我的宝贝妹妹。或许你觉得她长得可笑,她行为是不自量力,但,她总是我最宝贝的妹妹。现在,就算不扯上远古的仇恨,我也要杀了你!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去伤她的心!”

“的确是可笑。”梵垂睫浅然微笑,清冷而平静。“我没有看不起她。是你自己认定了她不值得我另眼相待。看不起她的人是你这个口口声声的好兄长。”

幽眼神一冷,风刃再也没有顾忌地向梵切割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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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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