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夫野有兵,无用武之地。朝中无兵,无以为施。

为了抵挡宇文那一只异军。我们向东境的许、申二国请求支援。他们的回信上都写了四个字——“江南富庶”。

如此明目张胆的勒索让浅阳雷霆大怒。兵败如山倒,这些平日里躬身朝俸的小邦,一到国之危难,都变得张狂而放肆起来,各个都想挖空我们。

可他们毕竟晓得,这天下若是没有吴国与楚国互相牵制,哪里还有诸侯立足之地。都怕唇亡齿寒,但也不介意从中捞一大笔。我们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为解燃眉之急,浅阳几乎掏空了国库请他们出兵。

也许是两国君自知过分,怕吴国一旦度过难关便倾权倒戈,于是乎借着一句“吴王有德,我们自然有义”倾国出兵,明显的一招得了便宜还卖乖。虽说如此,但当两国将领面圣朝君的那一天,浅阳的确是被震撼了,我们不晓得两国君是如何做到的,他们派人游说了毗邻四国,凑出了整整三万甲兵,这超出我们的预计太多太多。

可我们也把事情想得过于完美了,仅仅是三天的朝见,遇到的问题实在是尴尬。就如同当今的吴楚对立,那些小国之间也是如此,越是邻近的,越是水火不容。道理都是一样的,仅仅是范围大小的问题。

许、申二国所派来的将领子袅、慕牙一路不合,平日里都是沙场对立,那种恨不得将对方碎石万段的眼神让朝中官员都有所惊怵。如果这三万甲胄都难以聚兵,一盘散沙,我们如何作战?

两国君倒是早有预料,各下一道文书,“为吴王是从”,意思是让我们派出一个将领来,一统全军……可我们哪里还有将可征呢?

这两天我同朝中一些略悉兵法的大人重新编军,忙得焦头烂额。浅阳却时常独自站在朝阳殿里发呆,这里原本是他的寝宫,后来不是了……

曾几何时,一曲“夜夜春宵朝阳殿,还待君王日影来……”的歌谣,如一阵杨柳春风,吹遍了姑苏城的大街小巷。紫枫湖前折柳埋花的手,缔造了吴国的放朗民风……时值今日,事过境迁,都随着美人良将消声匿迹了……

谁不想说……如果这个时候有自修在,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浅阳转身看到我手里拿着兵册,示意我去宣事殿谈。

一路上他收回了所有情绪,问道,“是不是有办法了?”

我点点头,因为我想到了一个人,“何渝。或许他能够领兵。国之危难,他不可能不帮你。”

没想到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居然是匪夷所思的看着我。

许久,他说:“东方,你好糊涂啊!你竟然还相信他。”

我一下子不明白了,呆立在原地。浅阳似乎有些反感我的迟钝,拉着我边往宣事殿走边说道:

“那家伙走的时候,最伤心的人……是我。我以为是山盟海誓在世事的变迁面前如此轻易的川崩水逸,我以为环境的变化是人心最大的敌人。

“可……事实并不是这么简单,我们依旧维持了过往,他从来不向我躬身。因为他的膝……不能曲。

“当你明白过来的时候,就会有很多事情变得幼稚可笑起来,这是在不断反复做一件事情之后才能得到的清明。何渝这个人太过明白,很多事情决计不是第一次……你知道他为什么消失了?因他晓得如今也该是我理清头绪的时候了。

“他把一切节奏掌握得如此精准……你还记得他步步为营的脚步么?”

这段话我听得心惊胆战,我忍不住又站住了,“大王是怀疑他通敌叛国么?……这不可能,他不是有心于功名权势那种人。”

“不是怀疑,是肯定!”他回头尖锐的看着我,目光霍霍,被一种与生俱来的理智所覆盖得冰冷而坚决,“我也曾质疑过,也曾抛弃了所有已经确凿的判断……三州兵变,如果我还不愿断定是他,我就白白登上了这座庙堂。

“我理解你的心情,就如理解我自己一样。我愿意毫无理由的相信他,甚至愿意糊涂……可我不愿意做昏君!”

他看着太阳西下的方向,有些激动甚至有些愤怒的说着。然而今天没有落日,只有西方渐次消散的烟云……冥冥之中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了,也许真的有些事情是无法解释的。这一日天降大雪,这一日清晨梅花已谢了,都说梅花傲雪,可今年的雪来得太迟,边关的战火太近,梅花没有等到雪。雪停了,姑苏的天空依旧星罗棋布……

只有夜……才是我们难得的清明。

月下站了一个人,翠玉华裳,是这冰雪皑皑的冬季里唯一一朵凄艳的花。

***

是浅阳召她来的,他想以楚国的公主为质,看看是否能暂且让他们休兵。

女子站在门前盈盈一拜,然后接过了宫女手中端着的两盏茶走进宣事殿,表面看上去一切不为所动的样子,可是走近了才发现,她的眼神已经缭乱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和浅阳相互看了一眼,这小动作自然被她收在眼里。她把茶水递到我们跟前,说道:“大王和将军放心,我就是杀身成仁,也断不会为了楚国……你们都把我当作危险的人,其实……你们都错了。如今吴国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

无论是错是对,我们都为她的话一惊。浅阳自然比我先镇定下来,他接过茶水连喝了数口,说:“你的意思是……要背叛自己的国家么?”

“叛国?从何说起?大王指得是楚国,还是吴国?”女子的眼光犀利而又疯狂,浅阳显然被她的话给震住了,只得绕个弯子问了一句,“楚国怎样,吴国又怎样?”

“如果是楚国,哪怕是我处心积虑的想背叛,也没有人给我机会。如果是吴国,大王连效忠的机会都不给我,又何来背叛二字……您知道‘四面楚歌’这四个字怎么写么?我每日在伏霞宫里写上千遍,可大王您养了一群好狗,他们全给烧了,没有一张能传到您手里。”

浅阳没有答话,他似乎在考虑着什么,我们遇到了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如果诚如楚妃所言,那么以其为质这条根本行不通。也许是我未生在帝王之家终究是无法理解,在浅阳还没有开口之前,我问了个可笑的问题,“你们不是一母同胞自幼相互扶持么?我不相信你会背叛他,也不相信他会不管你死活。”

其实在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后悔了。有些话放在喉咙里很杂乱,可当说出来的时候,清晰的听见那吐字的音节,就立即明白了自己说道多么幼稚的东西。

楚妃如是笑了,笑得很疯狂,或许不是因为我的话,而是人与人之间的有所差距。我想到了陈炀,那个为了表示他曾经做过什么而迅速扼杀自己疑豫的人……因为大家都很清楚,质疑到了一定的地步,就可以判断了。

“我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我还不清楚?他为了自己的霸业连他最爱的人都可以利用,难道还会在乎一个三年持政,随时会威胁到他地位的王妹?是,我是与他一母同胞,我们从小到大看到的都是一样的东西,我们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所以他有野心,并不代表我没有!你感受过权力的激荡与迷人么?”她说着又把脸转向浅阳,“您体会过那种为他人作嫁的滋味么?……昭和知道我迟早要背叛,所以他连子昊还活着都不告诉我……大王,您枉费心机了。”

这几句话一半是气话。也许她始终压制了很多东西,因为她曾经告诉过我,这一辈子放弃的东西太多,而忘了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可是最终,楚王选择了她最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把她逼反了。过河拆桥,好狠的一步棋,现在就算她是真的反了也无济于事。

女人静了静,很迅速的压制住了情绪,她走到一盏宫灯前,挑弄着里面的烛火,似是漫不经心的。由于宫灯的罩子被拿下了,烛火也被她调得很旺,刚刚还红朦朦的宣事殿一下子有些亮堂起来。

“知道我在什么时候掌政么?楚王昭和十年至十三年。”她说着回头看看浅阳,“那时候大王还未登基吧?那时候我哥哥他……在您身边么?

“东方,你知道吴国的凉州与楚国第二王庭衍州的距离么?只要翻过一座月冠山,再过了斛城,快马简装两天便是一个来回,吴楚相距如此之近……对了,有一次你跑去凉州,从邺城那么近的地方去,这可真把他给吓坏了……”

她还没说完,我已经有些失控了,难以自抑的回头去看浅阳,他整个身体都舒展开来靠在王座里,有些憔悴的,仰头望着宣事殿顶上的黄粱,如一座毫无反应的雕像。我不知道有多期待他能够发怒,可他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茶放凉了,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呛了出来,“我不信!……我不相信,我死都不信!”

“你要不要去凉州找他?亲自问问他……问问他是如何利用你,问问他的名字,是叫做何渝,还是……昭和?”

***

楚妃死了,是一头撞在龙柱上撞死的。死之前,她已经疯了。

现在,我正在赶赴予州的路途上,如此牵强的三万甲兵,竟是由一个手无举锤之力的人率领。浅阳,你是不是错了?我还记得那个女人死之前对吴王猖狂的斥责与嘲弄……

枉你身为一国之君,偏偏重情轻礼。翡翠到了吴国便是您的妃子,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只奢望有朝一日后世登基,母凭子贵……翡翠满腹才学,既然您把我要来了,为什么处处提防于我!为什么不给我机会!哈……吴国完了,我也完了。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错过了什么转机,她同样是个疯狂且歇斯底里女人,这一幕就如血一般刻在了眼中,抹杀不去。

那时候的浅阳也有些疯癫,我明显感到他害怕了,他对自己的能力已经质疑到了一种几近绝望的地步。

“琅琊,你去。”

他当时是这样对我说的。

“可是,浅阳,我行么?”

“你不该问我,而是要问问自己……你行么?”

其实我想去,真的很想再试试领兵,自修说过,“男儿志在凌宵,岂可碌碌无为”。可是这一役太关键,如果一个将领不能陷阵在前,如何服六国之众?堪当大任……我行么?

可我还是点头了,倘若如今连我也同他一样的没有信心……我已经不敢想像接踵而来便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就算再讽刺,我如是匆匆挂着帅旗自国内压兵直上予州。

予州城所有人都处在备战状态,可相对来说还是安逸的,楚军仍旧将凉州作为据点,至今尚未发起行动。

趁着这个空隙,我将三万大军安置在予州城内,自己拣了匹快马,独赴凉州。

凉州城的城墙被打扫得没有一丝积雪,显得很尖锐突兀,一道道竖起的长戟象征着他们的森严壁垒,谁能想到有一天,吴国的边关要城,竟然成为了楚军的根据地。

我立马于紧闭的城门前,我不知道自己来到这里究竟有什么意义,我根本进不去,也……见不到里面的人。一路上想到了很多,在水落石出后所有事情都越发的昭然。

而我,是想来质问谁?我有那个份量么?东方……为何而来?

这样蔓无止境的不解就如同四周覆盖了一切景物的皑皑冰雪……然后城墙顶上出现了一个人,他的衣着同雪一样的白,淡淡地带了一丝空泛的味道,却让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激腾的汹涌起来,那不是我想要追问的,却是我想见的。

他穿着孝服,项上一丝不苟的束着金玉琢砌的冕冠,想来已经继承盛陵君爵位了。那一番英采一如在邺城大殿上一览众山的醒目夺眼。

我像是被钉子钉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心潮已澎湃得无法平复……如果不是看到他的眼神,我想我已经失口唤出了。

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他的眼神沉敛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初见那时的陌生……这让我想起了邺城的青灰色城墙,坚固沧桑无情沉淀的基石……

宇文,是否对我已经失望?

……是否因那一箭而挫伤了心?

……是否在千百度回转中,已经觉悟了东方的不值?

心底有无数个猜测,然……每一道空溟而来的猜测都能够让自己绝望透顶。

一片方城,高台雪冷……人的心却是更凉。

终究是对方先沉不住性子,掉头离开了。

我仰头,眼光越过了高耸的城墙,上天明澈。雪势蔓延无边遮不住天的空旷……许多年以前,举目朝天信誓旦旦,有朝一日要化作雄鹰冲天一驰……如今再度感慰上苍,落在心底的,只是一片荒芜。

我不知道自己在雪地里站了多久,夜色深暗深暗的,西风刺骨,城墙上的冷月一闪,他们架起了一只弩机,三十余发箭矢的目标是如此明确。

原来,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我掉头,策马向来路奔去。

……

回到予州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清晨,予州城已经没有了,就在昨天我私顾凉州的时候,邻城余邪起兵,攻下了予州。

一直以来,大家都认定宇文的万军是踞于凉州城,然而在我行军途中,他们正以一招暗渡陈仓折兵余邪。

我不知道那三万兵伤亡有多少?更不知道他们现在退到了哪里?重金之下凑出多国之兵也算是乌合之众,散了没有……一天,仅仅一天的变化是天翻地覆的。而我竟为了一己私怨,置三万大军于不顾。浅阳荡尽了国库换来这唯一能就国于水火的一纵军……我和他们彻底的失去了联系。

雪又开始下,迷茫中也带了一点死寂的安宁。举首再望天,天涯竟漫漫……浅阳,我如何向你交代。

***

也许是有楚兵在战场上见过我,予州的城墙上不知谁大吼了一声,“是吴国的将军。”,瞬间几十把弓箭连番架起,然后又很快的放下了……我一回头,看到了身后不远处的一人一马。

这个人,又选择了出现的最佳时机。

“为什么你总是如鬼魅般站在我身后?……我从来听不见你的脚步声。”

“因为我在演绎这世间不曾出现过的人物,史书里将不会有他一片足迹。”对方以一种无比生分的说话方式,眉目间隐隐透出严肃的意味,显然是决定向我摊牌了。

“怎么,不打算继续演下去?”我讽刺的说道。

他目光缓慢的游离过对面高高飘扬的楚旗,神情松了一松。“因为你已经知道了……你来凉州,不就是为了见我么?”

“是,”我答道。“只可惜我屡教不改,忘记了前车可鉴,竟被你利用了去!”

再明白不过,难怪楚军迟迟不发兵入予州,他们放出异军的消息迎来了吴国的垂死挣扎。楚王算准了吴王无将可征必定会让我来硬撑,也算准了翡翠的背叛,或许也算准了我一定会来找他。打扫城头,好一个空城计。在凉州城上故意让宇文被我看见,以使我对异军集中在凉州深信不疑而忘了警惕。

事实上我在大雪里站了一天一夜,宇文正掐紧时间赶赴余邪,与早已囤积余邪蓄势待发的一万骑兵汇合,直攻予州。楚王在凉州城里操纵着局势,那支架起的弩机不过是个胜利的标志,不过是示意我……可以走了。

兵将分置两地,六国之军群龙无首,散兵游勇便是人数再多,何以抵挡一支万人精兵。

我恨!“一国之君,纡尊降贵,蜇伏在敌国王都三年。琅琊想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

他一愣,然后松了手中的缰绳,任马儿在身后飞驰而走。彼此对视久久,久得如流光逝去,久得已经消散了过往烟云……他的眸子渐渐的清澈而柔和起来,终于像是坚定了信念那般说道,“琅琊……我是否能选择不说。”

可以,真的可以,这天下都要是你的了,所以你……不必再同情我。

这种时候竟然选择说这样的话。琅琊如今一无所用,你大业将成,难道不该从心所畅,难道还不愿展露出你猖狂本性么?……我想知道,无论是怎样残忍的事情,我的生命绝不该是一片茫然。琅琊刨根究底的性格此生不改,琅琊只是琅琊。所以不必虚伪迁就,我不稀罕!

纵使心中水深火热,却发不出半点音节,唯有怒目而视,静静等待他的发言。

“你想知道的那些并不是我一开始想做的,”他双手垂在腰间紧紧握住拳,那双眸子又恢复了先前的严肃冰冷,“如果只是索取情报,那根本不用我亲自出马,方怡非在吴假以人相十年之久,早已根基深固……事实上我并没有打算呆上三年,我在楚国太累了,只是想出来放松一下……仅此……而已。”

“可是方大人他,告诉了我一句民谣,”他低下头,眼光却越发的冰冷,“‘艳裳一舞驾云娉,百万吴师朝复来’……所以,我决定留下来,与方大人一起,演绎了一段历史。”

历史。这个字眼让我尤为惊心。我不知道该如何匪踱,万般忐忑间,已是身在犹疑的边缘,我难耐的看向他,指望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不是我臆想的那样。

他折下一支挂在银桦树上的冰条,在我面前轻轻一晃,尖锐的形状与锋芒瞬间割开了他静如止水的眼光。我了然,或许早已沉寂在他的暗示之中,所有的一切将要乾坤逆转。

“先王是国君,所以我很清楚他需要及恐惧的是什么。司马东方御系出名门,又有战功赫赫,一生都是众星拱月,他太骄傲太坚固,刚则易折。尉迟远威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这种人太过游刃,所以必定相信做错了任何事情都有补救的办法……他离开的时候只留下一句诗……”他以一种高压的姿态走近至我身前,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眼睛犀利如鹰,已经全然没有了昔时的风雅淡然,他盯着我的眼,轻轻道出了那句诗,“……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拼命的向后退,恍然间什么都明白了……“原来是你们……是你们……把他们一个逼死,一个逼走……”

他站在原地空洞的伸了伸手,似乎是想抓住我,可终究还是把手收回了袖中……我们的距离,已经太远太远……

“每个人心底都有不可掩饰的阴暗面,但又都可以抑制自己的欲望,我们仅仅是把人心这种阴暗的部分激发出来,等到他们掀起了高浪,为了保持浪尖不掉落下来,还需要有人推波助澜……这两步连凑成一件完整的事都不够数,我们做得仅止于此。”

“可这些就足以杀人!”我站在城隅下朝他大叫……感情不过是一把双刃利剑,可以深入人心也可以自毁其身,他们却隐伏在暗处做那个持剑的人!

我知道,你们所做的不过是把他们竭力编织出的剑鞘给拿掉而已,然后松开持剑的手纵是剑花飞扬,冷眼旁观你们的成果。

“这个世上没有绝对的信任与交付,哪怕先司马及西宁将军做到了,却不能保证对方是否有同样的默契。看不到眼前的矛盾而一意孤行的人,他们的下场早已注定……仅仅是迟早的问题。琅琊,你说不是吗?”

他不等待我的回答,径自转过身,在挂满冰凌白桦树下负手而立……

“昭和十三年中旬,也就是吴王初阳末年,吴司马薨,司徒去邑离国,而作为御史大夫的方怡非借故辞官……我们很成功,吴国的三公都没有了。”

我已经无法平复下心绪……一个立身吴中却心向楚都的老臣,将这样一场阴谋,自先王初阳年间就拉开了帷幕,而它延伸的久远是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原来这才是方怡非辞官的真相,原来如此才可以解释何渝为什么在浅阳还未登基的时候就背弃了我们的誓言……他不过是在演一场戏,并为自己找了个密不透风的理由。

“所以你要离开。说什么回凉州……其实你们是乘此机会赶回楚国布局埋兵……三个月后浅阳即位,正逢多事之秋……”

“是,那时候我以为可以打了。”他接话道,“……可终究还是不成熟。吴王浅阳元年东方一门翻案正名。在吴楚三年征战中你将我大楚击得溃不成军……那时候我恨你,恨得想杀你!……割地十五,金玉驷辎……这些都不算什么……可我多年的努力,竟然是毁在琅琊你的手上!”

雪下大了,天与地全都白了,入眼的萧条将视野浸染得一片凄呛……这个永远站在我身后如影子一般支撑着我的人,原来他的真身,是立在对面的山峦。

——琅琊,有些东西早该放手了,就不必再坚持,那样只会把自己往死胡同里逼。你要知道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不放过自己。

……这是真话。

——你父亲那件事,其实大家都受了伤害,那时候大家也都看到了事情今后的走向……我们都在极力避免。

……这也是真话,那件事情其实是一个一石二鸟的好计策,我们多少也被卷入其中。

——事至如今,何渝也无法力挽狂澜了……就如同我父亲救不了大司马一样,他只是保住了自己的命。

……这一句,上半句是真,后面的也不过是个比喻。

——我曾经离开,甚至希望把你也带走,我这样做,也只是不想历史重演而已……其实,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我回来只是多了一层复杂,多了一层负担而已。

……这句话叫我如何能不信?!

他的话滴水不漏,他的话字字机关,他的话里总有三分是真情……而这个人,聆听的时候表现出晦茫而无所谓,必须面对的时候表现得坦诚而无力,逃开的时候微妙洒脱……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仅仅是一招,一招而已,反复施用了无数次直到今天这一役……竟骗了我们所有人!

西风骤起,卷起漫天飞雪如同两军对垒前沙场销烟,银色的碎屑像箭簇一样在彼此的对视之间穿梭往来,幻化出无数个虚虚实实的过往。兵不厌诈,你没有错……最为得利的战斗永远是属于战场之外的……上兵伐谋。

楚国的国君神情凛冽的朝向西风吹来的方向。冰雪肆杨,寒霜扑面,渐渐地在他脸上凝结成了一种嚣张而冷傲的色彩……这时候我才翻然醒悟,这个人始终拥有着我所不熟悉的另外一张面孔……如此的真实。

我是否该感激上苍,在历经无数次风雨的铺垫后,终至我能够接受什么的今天,才将这样一张陌生的脸呈现在我面前……

风走过,天地恢复了清澈,将他的神情也影射得清朗而明亮起来。这是任何一个君王,在看到了家国振兴,看到了未来的无限展望……都难以自控的抒发胸臆的豪迈神情。予州城上高高飘扬的楚旗在暗示着他毕生的风采成就……

“事实上,要不是你,昭和现在已经功败垂成了。”他尚未平复那种油然而生的感慨,有些坦然又有些据傲的,以一种膜拜似的眼神看着那旗帜说道,“初秋的时候我们就履行了如今的计划,来攻打亳城。”

“我当时说不接济,所以你急了,拼命的误导我三城不能首尾相连……只要接济亳城,或者攻打亳城以西的丰阳,你计划都会成功。”

“不错。可结果你以一招趋其所不意折兵云醴……我当时气坏了,没想到时隔多年你武功尽失,却一样能够毁我大业。

“然而这世界上的巧合,也是很微妙的……

“你让我看清自己始终忽略的人——尉迟自修。我们都小看了他。因为一直有你在,所以他藏起自己丰盈的羽翼,走到了今天。

“你还记得他与子昊巍岭一战么,他上战场的时候已经一身是伤,能用五万疲兵与六万五千精军抗衡还持久不败,他的战术和布阵技巧终究在子昊之上。其实那一天你们就是不杀出来,子昊也未必能赢。

“你们都是天生将才,唯一不同的,是你和浑身的尖锐和棱角在种种纠葛的潜移默化下已有所畏缩,而他永远处在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那时候的自修甚至比你更可怕。

“如果当时你真中了我们的计西下凉州,如今这支异军也会被他灭得惨不忍睹,我多年来筹备便会毁于一旦……你看,有的时候输了一步并不是输了,连输两次也不是输了……连上天都助我大业,昭和如何能罢手?”

是,你做得真好,无论是大局还是在我面前,永远把持着关键,像只狡猾的狼一样,气实则斗,气夺则走。

他收回高涨的眼,再度转向我时,脸色已有所低调下来。

“可是正面交锋赢不了他,所以……琅琊,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什么……”我惊愕的看着眼前突然有些黯淡下来的面孔,不知被哪里来的紧张咬住了心口,已经完全没了思考的能力。

“琅琊,你还记得浅阳寿宴那一天晚上你对我说的话么?还有……你们年前不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楚军为什么要攻打平肇么?”

他说着逼近了脚步,我却连后退的余力都没有。无数不成断的过往在脑海里翻腾而过……

……何渝,他们都这样对我,我不甘心!

……何渝,平肇战役的那一年,自修领着十万军……他要我死!这是什么?这就是朋友!我要报复!!

……何渝,琅琊不想坐以待毙。何渝,琅琊不想孤军奋战……

——敌军调兵两万,往平肇方向南行。

——我们不能去,这可能是诱兵之计。或者我们应该回去,也许前几天那个才是真正的调虎离山之计。

……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或许已经中计了。

……既然西宁将军如此急不可耐,想必心中早有安排,大家就寄望于将军了。

……有西宁将军出马,一定马到功成,实乃我三军之幸。

……

原来……原来这一切都成了你的算计,原来平肇……是你一手安排,“你……竟然是利用我……杀自修……!”

我相信你,把一切都只对你一个人说。所以你依旧对我不离不弃,为了走出这一步狠棋,踩在我心尖上。“你的不择手段令所有人叹服,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看出你狼子野心!”我在你面前无所遮掩的感情浮动,竟成了你一颗完美的棋子!

“十万军难抵一良将。琅琊,我非除掉他不可……你看看如今吴国的局面,虽有万兵无良将可师……昭和必须要这样的结果,否则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

——我答应过不再让你孤军奋战。

——今后无论琅琊想做什么,何渝都会鼎力相助。

真话真话真话真话真……话——天啊,这个世界怎能够如此讽刺!

我站在雪地里完全失了控的疯狂大笑,喉头一滞,再也压抑不住一口腥血喷薄而出……竟任人摆布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颜面苟存于世。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如果不加速矛盾的激化多年以后琅琊或许同样会咎由自取。可居然是你……从逼死我父亲开始,改变了我所有的人生路线,你在我心底埋了一把剑,然后依旧用那种放任自流的方式毁了我的一切!

西境的冬风是激冷而狂躁的,无情地卷走了万物生灵的气息,我厌恶西方,它聚集了我的生命里所有的摧残,每一次带着失望而来,带着绝望而归……是否还记得江南的夏天,是否有人始终站在身后,用犹豫而缠绵的眼光燃起心中的小小温暖……已经不知道温存为何物了。冬天……是一个绝望的季节。

“让我走。”我看着他说。

“我不能。”他摇头。“唯今一战至关重要,昭和绝不能放你回去同三万军汇合。”

我走到予州灰褐色的城门前,目光缓缓向上延伸,城门顶上,楚国的冰封的国旗犹如一块巨石压入了眼,士兵们有恃无恐的来回走动,时不时向下看一眼……这道紧闭的城门,如此轻易的阻隔了我与家国的一切。

我回头,手指着城门,“让我走……那三万军根本就不是我所能够操纵的,我也无法抵抗宇文的军队。琅琊只想授首沙场,给我王一个交代!……被你算计的人难道不该坐在一起等待你的戳杀么?”

“琅琊,你太小看你自己了。”他松开一直握拳的手,湿淋淋的一片,这时候我才发觉那支冰凌一直被他抓在手中,已经化了。

“你从来都没有战败过,所以输给宇文一次就心有余悸,其实宇文未必是你的对手。

“你把有些人看得太重,而处处受他们牵制,他们给挫折你就受伤,他们予你鼓励你就能重整旗鼓,你太过敏感,你的自信永远是建立在他们的予取予夺之上!我的计策也只能在你有所牵挂的时候成功……若是等到了临阵就敌、背水一战,你绝不会有半点不济。

“自西邺一行后,你是否从未掂量过自己的份量?因为你不敢!……你的心性远不及你的能力!”

混蛋……现在他说什么话我统统听不见。我长剑出鞘,抵上自己胸口,几近无力的说,“让我回去。”

其实我并不抱半丝的希望,这种时候这样的举动在对方的眼里更像是无理取闹。其实我已经后悔了这个该死无聊的动作,我仅仅是思绪未达身已先行而已。

“琅琊,你现在就是死在我面前,我也不能放你走……昭和七岁为君,自登基以来十九年铺桥架路,我双手血腥走得艰难险阻,成败只在此今朝一举,昭和倾国之兵力,也同样是豁出去了。”

雪有些小了,天边隐约出现了一道极光,冰冷的投射在他庄肃而无表情的脸上,更显出意志的坚定。

“既然如此……”我扬剑……“琅琊先为吴国祭!”

血如绽开的海棠飘洒了满天,剑身穿过腹中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我依然在迷茫间看着红红白白飞起飞落,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毫无意义的举动。

错了,终究还是错了……我没有那么慷慨,因为我本就不是大节义士。曾经遇到了那么多事情,从未想过要死。可我无法忍受他所施予的过往。即使震惊于所有的真相,即使亲眼所见楚国君如何冷酷……然而在这个人面前,任性……似乎已成为一种习惯,我永远也不愿去解释这种失去理性的冲动是为了什么……

他站在十步之遥有些悲哀又有些冷酷的看着我,红色的血在眼前氲染开来,我们像是被定在了两个永不交集的点上,他的眸子依旧清澈冷漠,他依旧在白桦树下负手而立,演绎着一个即熟悉又陌生的存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倒下的,也不知道那只剑在身体里插了多久……

也许没有多长时间,也许很久以后,我抓着一个人的衣物,就像抓住我仅存的一点意识,雪中厚重的城门开启的苍老音调,还有穿堂风呼啸的川流……他正抱着我向予州城内冲去……

卷地西风在他的奔跑中俞发的猖肆激野,腹间传来的冰冷与身体紧帖着的炽热如两道交窜发作的毒……我一抬眼触及他的唇,似乎被咬了很久,一丝血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滑,

“我答应……让你回去……看,我们已经进了予州城。”

其实……“我……怕……”

“不要怕,你身边有妙手回春的少司命。”

……不,我怕的不是这个。

我已经说不出来话了。

“我什么都会答应琅琊,我……没想到在这种关头,本王竟然是纵容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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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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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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