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我抬头,环视一周——这个牢房还真新。

的确,我不喜欢关人,那样子会很麻烦,除了日日听侍卫向我报告牢里的动静外还要供他们一日三餐。废物,我养不起,也废不起那个神。对於废物我只有两种方法,一种是除掉,一种是还可以用。

行之有效。

我记得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个男人问我:“我是第二种,对吧?”

我指着台阶下被不停鞭打着还要为我做苦力的人们:“我是叫你来观看的,不是让你发表什么感慨。再说,你能有什么用?”

他下意识的收声。

我一眼扫过台下:“瞧,这就是狗,你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要他生不如死他便只能生不如死。”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一丝表情,加上那一身青灰色布衣,就像邺城的城墙般坚固而平滑的颜色,始终不曾变动一番。

如今那个男人就站在我面前,衣冠华丽,举手投足间自落得一派潇洒。他扯了扯我手腕上的锁链,只是依旧面无表情:“进去吧。”

我站在干干净净的铁笼里眼看着侍卫锁上牢门,眼看着所有人不发一言离去……

真没想到,这里关的第一个人……居然是我。

环顾四壁的的格局,东面有个小小的窗口,透进来一点点光线。随着这点光线的离去,我越发的感到饥饿。待到天全黑下来,我已经饿得发慌。外战,调兵,破城……整整两日,我粒米未进。

如今我手痉脚痉皆被他挑断,倒也是废物一个,看来他也不打算管我死活了。那又何必把我关在这里?何不一剑解决了我?或者让我也去做做苦力什么的。不比这样来的有用点?我看看腕上的锁链,还真是讽刺,我如今连捡个石子都费力,难道还怕我断锁逃了不成?你究竟是怕我,还是怕这一夕城池夺来不易?卷土重来,我现在已没那个能力了。

我躺在地上,眼皮沉沉的。干脆睡了吧,至少睡了能缓解点饥饿。

我似乎做了好长一个梦……

两年前,我拜将吴国,镇守西塞邺地,那时何等的意气风发,方圆五百里没有人不知道一月之内连翻围剿边境三地六族的镇宇大将军——东方琅琊。

我将战功一一上报朝廷,吴王大喜,当下赐邺地以及我剿灭的收地于我,封我做一城之主。

我本该兴修家园,又或者夜夜笙歌……

怪只怪我年少轻狂一度恋战,又贪得无厌。

我将目标锁定了相邻的钥城。

当今天下,吴楚称霸,下有诸侯国三百,四方战乱烟火不断。在这样的年代,臣国纷争,不计与耳。天子远在王都,这些属城的琐事他若一一管来那还了得?只要我年年岁岁纳上双份贡品,屡进不止,他万务缠身,当是得臣笑纳,又何劳费心?

我连拔三军,一举攻下钥池。

本可相安无事,本可礼义结交,却在一夕之间,八百余众皆成了我的阶下之囚。

以为俯首称臣就可以了么?笑话。是熟成败论英雄,你们只不过早该为我刀下亡魂,我不杀你们,你们也不当为人。我自认不是一个善行者也不是什么大器量的人,既然这些都是我夺来的,那要怎样享用便随我意。

那时候的钥城城主,宇文子昊。他就跪在我面前,衣衫滥缕。他的称臣显得极为不甘,我很想一脚踹上他,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没有忘记我此时在他面前的样子。我立在高台之上,白衣飘飞,在他眼里傲气不可一世……

“城主,城主……”

“谁?”我本身为武人,即使再饥困交加,也时刻保持着一方警觉。我起身看去,是翠儿那丫头,她站在栏杆外肘间夸着一个篮子,很是焦急的向里边探头。我朝她笑笑,她今天穿得好隆重,这样一身装扮,倒真算是个美人儿,哪里还是原来我身边那个灰头土脸的烧火丫头?

我走过去,她立马拆开篮子:“城主,我拿了点吃的,您就是不饿也吃点吧。”

这丫头倒挺会说话。没想到我到了这般田地还能有条狗来管我死活,更没想到居然会是她。难道她不知道我一直把她当狗么?现在想来,若不是当初把她当作狗,我就不会以为没有杀的必要了。

“我说翠儿,你现在是新任城主的新夫人,到这种地方来……不合适吧。”也不知道这样的话是在讽她还是在嘲讽我自己。好一个飞上枝头,看见以前养的狗现在衣冠楚楚的站在你面前给你喂食,一时间让我天旋地转,连难听的话都搜刮不出来。成王败寇,原来我也算有了今日。

她身子一僵,放下篮子踉跄了一下站起来:“那……城主,翠儿走了。”

我连头都懒得抬,只是在听到脚步远去时开始吃东西。面前的食物比起我平日里可算是清淡之极,现下全变成了珍馐。我小心翼翼的吃着,边吃边想这里边会不会喂了毒?接着一笑,现在还有谁犯得着毒死我这个废物,说出来还怕是它人不屑……

我由小心翼翼变成了狼吞虎咽,吃完了便倒头睡去,或者……继续我那意气风发的梦……

“如果喜欢那条狗,就让她变成你的狗呗。”我指着翠儿对他笑得猖狂无比,“不过大概是不可能了,毕竟……物以类聚。”

他坐在假山上恨恨的看着我。

好难得的表情。我一旋身,坐落他膝上:“宇文,我未把你当狗,你偏要把自己归为其类,你这样想,我会伤心的。”

我说完抬头看他,他已无了表情,就象以前的每一次那样镇定自若。有时候你总不知道这个人心里究竟有没有在意的事情,又或者究竟有没有思想?

“如果喜欢那条狗,就让她变成你的狗呗。”

我从来都不知道,这样一句戏言,为我自己掘了好大一个坟墓。

***

有些事情可以亡羊补牢,有些事情却只能一怨再怨。而对於我来说,不论是给了哪条路似乎都行不通,不论是活路,还是……死路。起先是一个废人再做到什么也是无济于事,其次,我这个人,似乎永远也学不会……怨天尤人。

接下来几日,只有翠儿日日来给我送餐,我善面相迎日日祈食,毕竟人不是铁打的,该怎样过还得过下去。一切都比我想象的安静,他自始至终再没有出现过我面前。太不一样了,我当时禁下他时,可是活跃的紧。

……

“宇文,我想要那只鸟,你去帮我捉来。”

“是。”

“是?”我咋奇,“错了,你应该说‘好’,东方不是在命令你,东方是在请求你。”我声如燕语,眸递秋波,频频敲打他面部沉滞而僵硬的线条。看,他明明那么不甘心,却还要摆出一副毕恭毕敬任命的样子。多有趣,就像小丑。

“好。”他一脸恭敬,不卑不亢,说完便飞身上树。真没意思,我总是在想方设法把事情弄得更有趣,却始终未能从哪里挖掘出更多。

小小的鸟儿在我手中扑哧着翅膀,急欲挣脱出去。我漫不经心的抚弄着它的羽毛,忽尔双指一夹,“啪哒”一声折断了它一只翅膀。“宇文你听见了么?多好听的声音,清清脆脆的,在我看来,天籁不过如此罢?”我眼里映射着树荫下斑驳陆离的稀疏流光飘飘然看向他,指尖轻抚上鸟儿另一只翅膀,

“要不要……再听一次?”

话语轻轻柔柔,无限暖昧。“啪”,又是一声。鸟儿已绵在我手中像条破布,他却连眉毛都未皱一下——

好,算你硬。我火从中来,倒要看看他能佯到几时。

“宇文,你看这只鸟,它本该呆在树上,你却硬捉它下来,多可怜呀。不如……你在把它放回树上去吧?”

“好。”他答的干脆利落,从我手中接过鸟儿,旋即腾身。

抬头看到他无比认真的找了片树叶茂密的枝桠将鸟儿小心放上去,我差点儿笑出声来。可惜了不能笑,游戏还没完我得忍。

那鸟儿一双翅膀被我折断早已失了平衡,再加上这么上上下下被人折磨来去,自然惊慌不安。宇文这边刚一落地,那边鸟儿便在叶中抖罗两下子,紧接着从那么老高的树上一个自由落体,硬生生摔在青石板上,两条小腿挣了一挣,便撑直了。

看着他仍旧提不起一丝变化的脸,我佯装嗔怒。“宇文,你失手了,你大意害死这么无辜的小生命,我若不罚你老天也会罚你呀。”我说着便从腰后拔出长鞭,一切顺理成章,“干脆,我现在就替天罚了你好了,免去你日后还要遭天谴……”

……

“天谴……么?”我坐在阴暗的牢房里望去东面小小的窗口,那四四方方里看不见天,只映出后屋房檐的尖尖一角,粗糙的西贡琉璃折射着虚软的日光疏落而隐晦,就好像西域的沐漱族族长手中惯用的那把‘犀角刀’。

沐漱族……那是我来到这片土地上第一个征讨的部族。

我立在沙尘弥漫修罗场中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对方手中的兵器。粗糙、鄙陋,笨拙……所有兵器不该有的缺点统统占全,以致使对方那挥刀的手臂是那么迟缓和呆滞,就像小时候爹教我习武时特意拆开的慢动作总让我看得捧腹不已。还有那些镶嵌在刀柄刀背上未经打磨的丑陋珠宝,整个看上去无论如何都像是一件从上古坟墓里挖掘出来的半风化文物。

然而我最终却尝试到了那样兵器的力量……一掷千钧。

当对方一刀斩断我手中千年郢铁所成的寒池宝剑顺带砍上我的左肩时,只一隙间,竟好像整个人被生劈成两半五脏六腑都随着它的震撼而危危颤动。若不是双方都已战到嘶身力竭,若不是幸有那把千年剑……

……不敢想不敢放松不敢退一步,唯独只无比兴奋的投身这场战斗。我笑着,在生死关口笑得如痴如醉,在存亡旋涡依旧热血贲张。当段剑的端口挑飞了对方首领的头颅时,我整个人跌下马去,左肩的伤口像是要把整个身体撕裂开来剧痛无比。

日后我将那把丑陋的刀作为战利品带回来,因为太过讨厌它。我使了各式各样的招数想破坏掉它,然而每每折断的,却总是我手中的宝兵利器。

宇文好像很喜欢那把刀,他总是喜欢盯着那刀从早到晚看得不知今昔何夕。我问他有什么好看的?粗陋的外观,庸俗的名字。

那时候他会说,“驽而不钝,敏而内敛。”

我笑话他审美观有问题。

——现在我知道了,他是在卧薪尝胆。

***

我抚上左肩的伤口,到现在还隐隐约约让人毛骨耸然,当时一刀斩下去的痛感记忆犹新。这里……一直陷下去好打一个豁口,好像永远也长不合的皮肉,让人一辈子也忘不了。

想到宇文浑身被我抽得皮翻肉裂血炸四方,几关节处片片森白。可他一如木桩般矗立在那里好像鞭子全不是抽在他身上。我竭尽全力一鞭比一鞭狠,感到手腕酸痛浑身乏力,却怎么也停不下来。直至天黑,他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这样的事情,他……也会一辈子不忘?

***

“我还以为进来会很麻烦,连个狱卒都没有,他倒真是怠慢你了。”

“何渝,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我坐在阴暗的牢房里,眼光复杂的盯着面前一身青灰色布衣的男子。天下第一神医方何渝,吴王亲封的少司命,那不是官职,却是个无需为谁劳心费力的美衔。这个人神出鬼没八面无踪,他开一个方子可值千金,多少人捧了价值连城的珠宝金玉千里相求却总是寻他不着,待到他现了身露了踪迹,倒也已耽误了人生,当真做人做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对于我,他亦敌亦友。

“琅,过来让我看看。”他不回答我的问话,目光如我盯他一样看着我,眸里蔓伸出如怜悯般的让人厌恶的神情。

我依言起身走过去,在铁蓝杆前把脸一背,不去看他。

“你瘦了好多。”他隔着栏杆抱我。故人相见的寒喧、动作外加表情无不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难得洒脱如他还会介意昔日那点微薄情分特地跑来看看我,我都要忘了呢。这算是施舍么?我想笑他荒唐,却改了主意,许多事情,越是认真就越麻烦。

“何渝,这牢房里寒酸的连个棉被都没有,虽然是夏初,傍晚里却冷得紧。”

“琅说这样的话,会让人误会的。”

“何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拘泥小节了?”我好整以瑕看着他笑得有些寞落的脸。误会,谁又会在意呢?不是人中翘楚的他,更不会是身陷囹圄的我。对於任何人来说,但凡是曾经接受过了的东西,即使后来再讨厌,也并不会很排斥了。

***

就是将宇文打得半死的那日晚上,为了怜惜他不值一文的半条命,我快马加鞭夜以继日赶到吴边关县池凉州。

天下没有人能找到方何渝,唯只我。不是因我有比别人有更多的执意在寻他,事实上只要我一入了这凉州县半步,他自然会出现在我面前。

是他始终在等我。

我带着何渝飞速赶回邺城,进到凄草皑皑的西塞古木屋里,床上躺了那个缠着一大批绷带硬邦邦的人。伸手探去,已然断了声息。死了……就这样死了么?我急步退至门阑,被来人扶住,袖中五指揪紧,松了又收,最终投下毫无意义的一句,“还能救么?”

话语虚浮的荡在虚空暮色里一霎便化为了无,这绝不是一向坚定如我该有的声音。宇文,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没想到你的命比我想象的要软。不能怪你,其实谁能比谁在谁的眼里更坚强?你活不过来,也只有可惜了。

“何渝可以救他。”站在我身后的人如是说。我从手臂上感受到他近乎完美的自信。方何渝,天下第一神医,死了的人难道也能医?

相视一颔,疑虑全无。

“难得你这么相信我,此人尚有一息,能否活命却要看琅你……是否有心。”

“哦?”我仰头,颐指气使。

“你是知道的,方何渝一诊千金,也……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开出你的条件。”

“陪我一夜。”

简快,直白,没有一丝让人促狭的余地。

宇文啊宇文,你可知道你这条小命不过全凭我一念之间,我要你死就可以随随便便把你打得死去活来,要你生便可以想方设法令你死而复生。我定定看向何渝,眼光里敛去了所有的复杂和波动,嘴角一勾。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付不起,有什么是不可以轻贱的?何必执意一些条条框框规则道理,一而再,再而三,庸人自扰。其实只不过在你愿,或不愿。

如此简单。

***

清晨的天色混沌迷朦得让人生闷……我费劲力气好不容易抓起床头一壶酒,酒可止痛,此时我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以前朝夕习武连年交战也不曾体会过这样的辛苦和脱力。何渝压在我身上四肢舒展得像头刚猎了食的豹,笑得温温存存扬扬洒洒:

“我待慕蝶都不似对你这般温柔,想必昨夜你也尝尽了人伦之乐。”

慕蝶是何渝的妻室,以前在凉州的风雷山上看到了一片白桦林中得她,那个仪态万方高洁而端庄的女子,永远是那么的纤尘不染素雅淡漠的似胜雪寒梅。人人都说她与何渝郎才女貌天生佳对,人人都说他们夫妻恩爱至坚情深意重……我怎么看不出来?

我将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架到何渝颈上,他霎时笑开了,云淡风清,完全没有命在弦上的觉悟。反而是我用匪夷所思的神色去剖解不来他。我不禁猜测他与慕蝶夫妻之所以能走到一起,完全是因为那一份绝对的轻陌与淡然,将两个无比肖似的人连成一个。有时候‘知己’,或许比‘恩爱’来的更珍贵更无可替代。

“凭什么以为我不会杀你?”

两只手指将颈上的剑刃推开,然后起身下床不急不徐的穿衣,他的动作总是那么的轻浮而表率,一如既往的闲散幽游。“凭我独步天下的医术无双,凭你独一无二的任性妄为。你若不知你今后还会把那玩具弄出个什么三长两短,莫不会后悔日后再无人能救他。”

我颌笑,心底的迷惑在眼楣透露得太多太多。如果这就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那么以己度人是不是婪兵必败?但是这一次,你胜券在握。有很多事情,我自己都不太清楚会往什么样的局势发展,如果不能完全掌握不能够完全控制,总该留条后路。这是兵法,我也只会这些。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何渝当时只猜对了一半。

……当我看到痊愈如初的宇文时,竟再也未能忍心下手打去。

***

最后一丝霞光炽尽,天色陡然昏沉下来,牢房里小小的窗口几乎投不进一点清白。何渝松开手臂,说“我一直以为,你永远也不会为一个人付出什么,可即使这样,你依然很自私。”

我沉默不语,算是应了下来,他说得是实话。不错,付出……只是因为付出。因为一时的不自知,就为宇文付出了自以为根本不重要的东西……便怎么也无法再轻漫他的生死,怎么也无法不将他放在眼里。我以为自己总可以活得潇洒任意不沾片絮,殊不知终究不过是个俗人在这条条框框里打着旋儿。我不知道,宇文又怎会知道?他岂会知道我视他已如脉中的血骨中的髓;他又岂会知道曾经任意妄为的一顿鞭子,日后全数回击在了我心尖上,连本带利。

“何渝,其实你……从来就没有错过吧。”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自他见到如发了疯般冲进凉州池里趴在马背上浑身无力的东方琅琊那一刻起,便早已看准了一切一口气将我吃得死死的,如同他医者的指节时不时会玩转起操纵人生死的青瓷药瓶。投在我身上这一剂,倒真是对症下狠药。

“琅,人非草木。”即使刻意低下头不让我见他表情,我也能从四周霎时冷了七八度的空气中感受出他说出这句话有多不情愿。不愿说的话又何必强迫自己?东方琅琊如今已承受不起你方何渝多少深意了。

“你到现在还打算安慰我什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有人的心却固比金石,坚不摧,软不化。不必你千里迢迢跑来哄我这么一句,因为我在心中,早已骗了自己百回。

“我哪里是安慰你?其实你后来本有很多机会杀我,可你不是也放弃了么?你事事看得明白却又事事偏执。总之我必须告诉你,宇文子昊,那个人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绝情。”他叹一口气,继续道:“你这个人看上去很骄傲,总喜欢把自己摆在人们遥不可及的高处,其实说穿了是没自信站在与人平齐的地方受冷受暖什么的,所以你才会活得这么任命。”

“你……你闭嘴!”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评定我,你又知道个什么,“我征讨四夷八面威风让人们视我为战神,个个对我俯首称臣;我挥霍千金不计长短把那么多人买下来,让他们像狗一样仰视我;我操纵着别人的命运,轻判生死,把他们像蝼蚁一般踩在脚下蹂躏指间,让别人个个皆对着我萎身认命走我安排的路。是让别人认命,别人!你听明白了么!!”我越喊越激,歇斯底里。这样的我哪里有不自信,哪里又像是认命的样子了?!他简直是无理取闹。

“你是在说服谁?我明明讲得是任命,不是认命啊。”

一句话登时让我哑口无言。

我曾经以为自己有些地方会同何渝很像,可是我错了。他的那一份以己度人,已经过分到了让我嫉妒的地步。

何渝,你是在说我欲盖弥彰么?少自以为是了。死死用眼光杀了他千万次,那人却像是又得了什么有趣的情报般嘴角挑得老高。我无奈一叹:“何渝,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聊了?”

酒是吴中的酒,清淡柔和,入口尽是细腻缠绵。这两年喝惯了西北的烧刀子,喝起家乡的酒反而不知了味,如饮茶水般淡乏。

“何渝,这样的酒,堪能止渴,醉不了人啊。”

“是何渝准备不周,这吴乡的竹酒,的确只适合竹林凤台的,轻歌曼舞。”

“准备不周?你是故意的吧。”如今我被困在这笼子里,他却跟我说什么竹林凤台轻歌曼舞,他倒是逍遥自在了。以为我这样就会跟你走么?这话若是早一步,我自然是欣喜有人能助我脱困。轻歌曼舞……你可知道,一个‘舞’字,让我何等惊心。

昔日的弦音仿佛空灵中飘然而来……西北砂启的苦木俞琴,唯有六弦,却弦弦叩心。

一个人的琴音,如果能把他此时不堪道与的心境完完全全展现出来,那是怎样炉火纯青的琴技。我闭目侧耳,将自己置身宫商羽角之中,那音里的情思——是恨。

我不是谁的知音,只是略懂音色而已。宇文的表达太过激烈,叫人想听不出来都很难。

那一曲,正是“凤飞”。

凤牢于九烈之地狱,待五方炼融以樊身,然后脱凡骨,化彩翼,决起而飞……

能在我面前大肆演绎此曲,不过是笑话我一介武夫。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万想不到曲中真意,我心领神会,或者,他是故意奏给我听。只是为什么,我想不明白……殊不论乐者心境与否,此等好曲,若是没见了凤飞,岂是可惜?

腰间长剑贯虹而出,趁着半曲未完,我手臂一抬,足点清风,势如鸠燕盘桓于蘅篙之间,随着凄野的琴音左右游离,反反复复,倒似了眉来眼去。

忽尔音调一转,滨临豪放,我顿时腾身而起,急踏蕙枝,转首时,已是凤凰翱翔于九天苍穹……

琴乍停,舞顿止。

我转身,看到一脸惊骇的宇文。

没见过这么稀罕的神情,岂能放过?我径直朝他走去,边走边说:“小时候娘常教,现在身子重了,倒是舞不起来了。”

他沉默半晌,将适才乍现的表情纷纷收拾,道:“你娘定是很了不起的舞师。”

“哦,何以见得?”我饶有兴味的瞅着他,心里却像捣翻了五味瓶。宇文,直接夸我一句你会死吗?看来想从有的人嘴里掰出点好话,不用逼的还真不行。

“看……你……”对方生涩吐出两个字,在看到我脸上洋洋洒洒的笑意后,便像含核吞枣一样禁住口。

已经……很不容易了。我死死按住太阳穴,实在不知道这个人是太过木讷,还是有意气我,只得无奈转了话缘:“宇文可晓得天下舞中第一人?”

“谁不知‘艳裳一舞驾云娉,百万吴师朝复来’。舞中至绝,当吴女庄姬莫数。”

说的不错,我手中剑一收,敬待他的下文。

“昔年吴先王为防兵权旁落,宴请吴国司马东方御。既设的是鸿门宴,这杯酒释兵权一计又说何容易……全因庄姬舞惊天下,宴上献一舞‘艳裳’,便让吴司马平交了兵权。在场多少文臣雅士掏胸挖腹,却只落得个才尽词穷,绘不出艳裳半点丰姿。”平平淡淡的语调,说出的却是满腹仰慕的言辞,若不是知他身在西疆,还真以为是哪个风流不羁的世家子弟。

我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庄姬是我娘,我爹就是吴国司马,可惜早被奸人害死了。”

他无不诧异抬头,虽然面上全无表情,但只这一动作,已让我胸中了若他到底有多惊奇。

“你爹死了,那庄姬……”

我‘噗哧’一笑:“这还用问,当然是跟大奸人跑咯。”真是无关紧要的话,“宇文,你中意我娘又有何用,不如关心关心东方好了。”

他脸一侧,神色清敛:“宇文不知东方城主在说什么。”

努力摆出一张极端委屈的脸,期期艾艾对着他,胃里却早已笑了个七荤八素。我不懂为什么自己总是这么开心,时时刻刻都有想笑的冲动。家国如是,战场如是,挥鞭抽狗的时候亦是如此,就连现在两个人的对话中……真不知道这些事情有什么好笑的。

半晌,他才讷讷的拧回头,从上到下把我打量了一番,喃喃道:“可惜了你这体格,看来是跳不成‘艳裳’了。”

我一口气儿没岔过来,顿时间笑得昏天黑地。

………

有人朝朝击琴,我自日日剑舞。

宇文则说我手中的剑太过轻浮,折煞了舞的玄机,于是很自然的将那把‘犀角刀’递到我手中,谁都晓得我有多讨厌那把刀。

“你以为你是谁。”我气极,拿这么个庞然大物叫我来舞,分明是要让我难堪。我当着他的面狠狠将刀砸进百尺深的潭中。

他二话不说,纵身跃入潭底——为了那把陋刀,他连命都不要。

……

木漱族的服饰很难看,宽宽落落,庞大而繁复,里三外四结结扣扣比吴中的朝服还要显得累赘,简直就是我所见过的最丑的东西。他们称作——“圆衣”。

穿着这样的衣服,提着这样的刀,连自己都觉得滑稽。却独自一人在背地里浑然忘我般练了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将手腕都快要挥断了。好像舞上了瘾,很奇异的思绪,若一滴水,掉落在无波的镜面上,荡起小小的涟漪,却比烈火硝烟的战场来的更让人兴奋。如果他能够喜欢,就是右手随着那把刀一起飞出去也无所谓了。

夜阑人静,草木芳菲。伴着他一曲‘长陵’,我将一套‘圆衣舞’跳得翩若惊鸿,狡若游龙。

唯独一次,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东方其实很美。”

是舞美还是人美亦或是刀美,没有人想去刨根问底。如果只是喜欢看这样的舞,东方也愿为宇文跳一辈子。

只是‘长陵’……真的能够就此长陵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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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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